魔笛


   
1

  “为什么只有这几个人来?”我站在零零落落的舞台上怒吼道。“又不是要你们参加敢死队,夜袭拿破仑的寝宫,只不过要你们这些演奏家开演奏会而已!”
  交响乐团的四十名成员中,只有十八个人来练习。
  我转身面向正在钢琴后研读《杰菲特恋魔与卡拉丁教派僧侣考》的彻尔尼。
  “圣布瑞吉德纪念日(St·Brigid,A·D·453一523。爱尔兰修女。乐善好施。被尊为“爱尔兰的马利亚”。纪念日为二月一日。)已经过了吧。”
  彻尔尼连头都没抬,若无其事的说:“今天既不是圣布瑞吉德纪念日,也不是夜袭拿破仑寝宫的日子。”
  “那其他团员为什么没有出现?”
  “因为受到压力。不敢来参加您的演奏会。”舞台上的法国号手说。“那个意大利人说,谁敢来演奏贝多芬的作品,就会被逐出宫廷乐坛。”
  我皱紧眉头,脸上所有的皱纹好像都挤到鼻头上来了。
  “葛罗哲斯基,那你来干什么?”
  “来吹法国号呀。反正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就听萨利耶里的话,在维也纳苟延残喘,要不然就到别的城镇,虽然清苦但率性的活下去。后者比较适合我。其他的人也这样想。大家打算把这次表演当作在维也纳的告别演出,让那个小意大利人瞧瞧我们日耳曼人的骨气。”
  其他团员神色此不特别凝重,漫不在乎的点头回应葛罗哲斯基的话。
  听到这番话,我原本应该感激涕零,好好发表一篇演说,感谢大家在刨造音乐史上的努力与贡献,但又及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彻尔尼露出讽刺的笑容,泼了我一盆冷水。
  “而旦我们还没有领到薪水,掉头就走也不是办法呀。”
  “卡尔。你这个人实在缺乏理想。”
  “是吗?那您请大家喝一杯如何?这么感动的场面还不肯掏腰包,太不够意思了。”
  “我看到小册子的内容唆。”
  彻尔尼连忙阖上小册子。我早就看穿了,那本小册子封面正经八百,但内容最多是“妈咪要把我送进修道院”之类无聊的玩意。
  我把总谱往钢琴上一丢,从椅子上拿起外套,说:
  “各位来制造乐器声音的,请继续练习。葛罗暂斯基,别再吹到一半就没气了!”
  “是乐器不好。我已经订购了一把新的。正式表演时会用新的吹。”
  “你还有秘密武器呀。货到了以后。别忘了先拿给我看……彻尔尼。你来指挥。”
  “老师,您要去哪儿?”
  “去找那个意大利种。”
  “我陪您去。”
  “你给我好好练习。”
  “您一个人可以吗?”
  “你在担心我吗?”
  “您干万别怒不可遏,拿刀刺杀萨利耶里哟。杀害宫廷乐长犯人的弟子,会有损我的资历哟。”
  “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
  “你可以放弃钢琴了!”
  还没走出门,就看见代理总管班瑞德挥动双手,在走道上挡住我。
  “您要是无法演出,可要先通知我们。我们要赶快找人递补。”
  “开玩笑,我贝多芬的演奏会怎么会随意取消!你给我闪开!”
  我把他推开,向外走去。
  萨利耶里的宅邸坐落在盖勒巷的海法史多法。以豪华有余、格调低俗驰名。雪白的墙璧上贴满金色的镶版和各种金碧辉惶的装饰,天花板上还吊着一大堆好像随时会掉下来的水晶灯,搭配地板上大量的红褐色地毯。怎么看都不像音乐家的住所。
  萨利耶里不在家。他的爱人凯特琳娜·卡巴莉莉个头比我还高。挺着长长的下巴俯看着我说:
  “他到斯威登男爵家去了。”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想到交响乐团团员眼睁睁的目送我出来,我总不能无功而返。
  于是,我义无反顾的转身走向玛丽亚拯救街。
  男爵和萨利耶里都在高墙围绕的中庭中,眼前有一盆火,不过既不是在焚烧禁书,也不是在动私刑处死巫婆,而是因为最近流行在户外用餐,他们正在准备餐点。
  男爵穿了一件皮饰外套,萨利耶里为了让脖子看起来比较长。穿了一件高领上衣,光这样就已经有碍呼吸了,他还在上面系了一条绢领带。不用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打扮。
  两个人一看到我进来,说了一句话,我立刻后悔没把彻尔尼带来,因为我听不见。
  “对不起,请说大声一点。”
  我侧起左耳倾听,萨利耶里满脸不屑和轻蔑,把话说了一遍。
  “我们很忙,路德维希。”
  “我也是。”
  “那感情好,我们就此别过吧。”
  这怎么行?我抓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原来准备参加我这次演出的交响乐团员。竟然都没来练习。”
  “你确定那些曲子值得练习吗?”
  “作曲家本人很确定,维也纳人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就是说啊,贝多芬。轻快、明亮的音乐才是维也纳的主流,像你那种厚重、充满大道理的曲子,自然不受欢迎,怪不得团员要溜之大吉。”
  “对呀,何况还受到来自宫廷的压力。”
  “什么?”
  “您不是说过,不准他们参加我的演奏会吗?”
  “谁?我?没这回事。我只是说,贝多芬的音乐和宫廷音乐不同路罢了。”
  这位宫廷乐长又小声辩解了几句,但我根本听不到,于是干脆打断他。
  “我话先说在前面,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上台,我也要举行这次演奏会……”
  斯威登男爵用火棒搅着火盆,息事宁人的说。
  “贝多芬,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正在烤肉,我帮你拿一份来。”
  男爵说完。消失在厨房门后。萨利耶里将多凯酒注入酒杯,继续说。
  “你不是有个入室弟子叫卡尔·彻尔尼吗?……我的弟子中也有个人十分敬佩你……希望你别多管闲事。招惹我的弟子。”
  他用一种优稚。但却惹人嫌的动作举杯喝酒。
  “我是指舒伯特。他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你千万别毁了他。说起来,彻尔尼原本是胡麦尔的弟子吧。年轻人如果只知道追求新奇的刺激,怎么能以宏观的视野来看音乐呢?为师的应该在这方面多下功夫。”
  凝视着玻璃杯中的液体,萨利耶里不由得双颊紧绷。
  “再好的酒。如果放久变酸。就不好喝了。你知道怎么才能把酒变甜吗?”
  我很懊恼。不知道他是不是话中有话。可是想了半晌,才发现其实这句问话别无深意。我设法摆出一张扑克脸,没好气的说:“我又不是卖酒的。”
  “古代的苏美人或埃及人称葡萄为‘生命之树’,认为葡萄酒是上天赏赐的饮料……可是你知道他们喝的酒有多糟吗?”
  “我没和埃及人打过交道。”
  “那是混浊、酸味重的低级酒。等酒传到希腊时,已经进步到将蜂蜜掺进酒里,有些地方还会拿盐水、橄榄油、松香之类的东西当香料,掺进酒里,然后对水饮用。一直到罗马人兴起后。葡萄酒的味道才有了革命性的变化。罗马人以木博酿酒、控制榨汁温度等方法,酿出味道香醇浓郁的酒。葡萄酒的历史,其实简单的说,就是追求甘醇的历史。这种多凯酒。可以说是酒中极品。”
  我顺手从桌上拿起离我最近的酒瓶,将金黄色的液体注入杯中。
  “这是多凯酒中的爱森西稚(Eszencia)。”
  “哎呀,很内行嘛!”
  “不是只有意大利人才有味觉。”
  真甘甜。属于皇家极品的那种真正的甘甜。酒入肚肠后仍口齿留香。
  “这是移民到匈牙利的意大利农民。用他们带去的佛明树种酿出的酒。果实在树上经久不采收,就会长出一种叫做贵腐菌的霉菌,使水分蒸发,酸味也就不见了。只留下浓缩后的果汁精华,”
  萨利耶里皱着鼻子听我解说,然后将酒杯更重的放回桌上。转换话题问我:
  “听说你最近非常关心莫札特的事。”
  “我以前就很关心。”
  “我不是说他的音乐。而是有关他的死因。听说你四处打听这件事。”
  “到处打听是没有啦,不过走到哪里,都听别人说他的死亡有很多疑点。”
  “你相信我杀了他的谣言吗?”
  “不。不过,他死了谁最高兴呢?”
  “不是我。你想想看。我身为第一乐长,已经有了宫廷音乐总监的地位,住在像官殿一样漂亮的豪邸内,怎么会羡慕负债累累、生活潦倒、演奏会门阿罗雀的第三乐长莫札特呢?没有道理嘛!”
  “莫札特的确没什么政治力量,但他的首乐才华是无法用这些东西来衡量的。”
  第一乐长把手叉在腰际,大概自以为这样看来精神抖擞、气宇轩昂。
  “你给我好好记住,贝多芬。音乐家也需要政治力。你表面上虽然很自由。可是支持你的鲁道夫大公、劳布克维兹亲工、金斯基王子。可都是贵族。靠着他们,你这种共和主义者才能幸存,没被军方捉走。在维也纳,孤军奋斗将会一事无成。”
  萨利耶里大声说教,结束前突然变得有气无力,原来是男爵拿着一铁盘牛肉回来了。
  维也纳的风气如果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大概就是阶级之间的隔阂比较小,巨门豪邸的主人照样穿梭于客人和厨房之间,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法国大革命是长期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下层阶级,因为难忍对贵族的憎恶而爆发出来的。但奥地利人多年来生活富裕优闲,阶级之间敌对意识不深。
  头发花白的斯威登男爵神情和蔼的对我说话,可是我听不见,只知道他似乎在问问题,就随便点点头。于是就看他拿起一块肉,放在金属网上,用炭火烤将起来。看样子,他是在问我要吃多熟的肉。他只让肉在火上稍微过了一下,就叉起来放在盘子上,递到我面前。
  糟糕!他刚才一定是问我三分熟可不可以。可是我向来对带血的肉敬谢不敏。一定要吃全熟的肉。正不知该怎么办,萨利耶里丢下一句:“贝多芬。你帮我们看着肉。”就引着男爵到客厅的钢琴旁,开始弹奏他的曲子。我趁他们不注意,把盘子里的肉放回网上重烤。
  网子上已经有两块厚厚的肉,分别属于男爵和萨利耶里。我把自己的肉放在那两块之间翻烤,不过还是没烤熟。
  没一会儿,原本手指受伤、不怎么能弹琴的萨利耶里就返回中庭,看到网上的肉,说:
  “辛苦了。我看你与其当作曲家,不如去做大厨算了。”说着,俐落的从火上盛起一块肉,拿去给斯威登男爵。
  如果我适合做大厨的话,那么萨利耶里更适合做侍者。不过他拿走的,是我特别用心烤熟的那块肉。我原本想大声说:“那是我的肉。”但想到为了区区一块肉,必须多和萨利耶里沟通半天,实在太麻烦,于是闭口不语。
  过了二十分钟,我才真正了解自己的选择多么正确。
  这二十分钟,差不多是斯威登男爵拿起刀叉,从放在钢琴盖上的盘子叉起牛排,吃了一半左右,接着表情痛苦的用手抓住喉咙的时间。
  萨利耶里见状,吃惊得倒退一步,男爵仆倒在地,疼痛难耐的四处翻滚。
  当时我正把一口洋芋汤送进口中,突然领悟到男爵举动的意义,立刻把汤匙放了下来。
  “有毒!”萨利耶里发出如发声练习般的尖叫。
  “食物被下毒了!”
  在这同时,门后也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怎么就这样闯进来?”
  一个年轻人不顾管家修兹的制止,快速冲进客厅。
  “你们这些人,竟然敢谋杀我老师!”
  他的手上握着一把胖短的新型手枪,很像那种装在豪华枪盒中贩卖的决斗用手枪。
  “谁动我就开枪。警察来以前谁也不准动……咦?”
  彻尔尼发现我手拿汤碗。好端端的站在一旁,视线立刻转向躺在地上的男爵。
  “这是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想叹气:“这就是我的入室弟子吗……"
  “是侵犯神经的毒药。”舒密特验死官断言。
  斯威登男爵并末立即死命。他在全身麻痹、丧失意识后。又过了两小时才死去。
  医生、验尸官和警察同时抵达。不过医生很快便打道回府。
  “是水银吗?”我问。
  “如果是水银,不会当天就死,因为水银会侵犯内脏,而不是神经。我看可能是多芳纳水。砒霜一般是侵犯肠胃,但苦大量摄取,也可能会侵犯神经。”
  警方表示在调查结束以前,谁也不准离开屋子。这令我非常不快。
  不过,按照舒密特的说法,我们算是很幸运的。
  “砒霜进入肠胃,会出现和霍乱同样症状:呕吐、痉挛、腹泻……泻出白色水便。一旦出现这种症状,你们会被当作和传染病患接触过,而被送进医院隔离。”
  布鲁诺警官命令属下将尸死体运走后,拈着胡子,直直朝我走过来。
  “贝多芬先生。你刚才说那块肉原本是要给你吃的。”
  “没错。”
  “可是萨利耶里先生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肉给了男爵……那么,你认为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当然是住拿给我以前。”
  “是谁下的毒呢?”
  “牛排是斯威登男爵从厨房拿来的。”
  “你的意思是。他想毒死你喽?”
  “可以这样推论吗?”
  “当然。不过,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你的命呢?”
  “因为味道不错。”
  “……”
  我故意答非所问,希望他赶快结束这无聊的讯问。
  “我吃了马铃薯,结果并没有怎么样。”
  警官不满的低声嘟哝。大概是在诅咒我的身体缺陷,然后把标的转到彻尔尼身上。
  “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先去萨利耶里乐长的宅邸,他们说他在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来?”
  “我担心老师的安危。”当然,他口中的老师就是敌人在下我。
  “为什么要担心?有人想谋害他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萨利耶随乐长有意阻挠老师开音乐会,我怕他们为此争吵。”
  “所以就带着手枪,赶来声援吗?”
  “不可以吗?”
  “我已经事先挺醒过你的老师。不过你们好像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老帅和我半斤八两。”
  “这把枪是从哪儿来的?”
  “别人给我的。”
  “谁?”
  彻尔尼耸耸肩,说。“席卡奈达。”
  警官从头到脚都写着“不相信”,转身往萨利耶里走去,假装开始讯问。我早就看穿他们是一丘之貉。
  验尸官舒密特可能是要表示他知道我听得到,故意在我耳旁小声的说,“与莫札特的死有关的人,又死了一个。”
  “一定是男爵怕您知道莫札特之死的真相,所以想除掉您。”
  在归途中。当我们从城堡礼拜堂的右边走出,正要穿越皇宫前方时,彻尔尼斩钉截铁的说。向晚时分。蓝紫色的夜幕正缓缓笼翠赫尔登广场,林荫与天空的界限逐渐融为一体。
  “杀了我这么有名的人,会很难善后哟。”
  “如果您是维也纳最有名的入,或许……”
  他的意思是敌入可能比我更有名,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事情摆平。十八年前,他们已经证明了一次。“还好我重听。才免于一死。”
  “他们会再尝试的。”
  “谁会再尝试?”
  “萨利耶里,或是共济会的人……”
  “你是说萨利耶里和共济会的人勾结吗?”
  “难说。共济会是宫廷禁止的团体,乐长应该不会和他们来往。不过……”
  “如果有共同利益,譬如莫札特的死,事情就很难说了。是吗?”
  “有道理。不论如何,我要查个水落石出。”
  “好啊,你慢慢查吧,我可是洗手不干了。”
  “为什么?”
  “我对莫札特的死没兴趣,至少没有感兴趣到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
  “如果敌人得到消息,就此罢手。饶您一命,那倒也不错。”
  “先不谈这个。那把手枪……”在暮色中,我睨着我的“入室弟子”,问。“是从哪儿来的?”
  “是上次在席卡奈达家找到的。大概是舞台用的道具。他最喜欢在舞台上用火药了。”
  最近戏剧界流行把豪华夸张的战争场面搬上舞台。席卡奈达甚至考虑要盖大型户外剧院,因为警方禁止在室内剧院中演出爆破场面,而且一次要把五百个临时演员和五十头马车搬上舞台,还是非户外剧院不行。
  “这种手枪就算开枪大概也击不中,不过我想至少可以防身,所以藏在外套里。没办法,要追查危险事件嘛。”彻尔尼说。
  “没想到你竟能躲过管家修兹的耳目,真有做小偷的天分。不过,既然要偷。也该偷些值钱的东西呀。”
  “说到值钱的东西,那个地下室的酒不知命运如何?男爵一死,以后就没人管理了。”
  “我看你甭做铜琴家,用那些酒做本钱,开个酒店如何?”
  “咦?”
  “怎么了?”
  彻尔尼停住脚步。我回头望着落后几步的他。
  “刚才擦身而过的那个男人,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他。”
  “哪个男的?”
  “就是在咖啡店前背对着我们的那个。”
  “我不知道你对男人也感兴趣。”
  “就是因为不感兴趣,所以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回到我在泰恩法特街附近,最近才向一名律师租的房子时,屋主各斯提抱着他饲养的胖猫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画家的工作服。叫住正准备爬上楼梯的我,抬头说:
  “贝多芬先生,刚才有客人来访。”
  “是来要我作曲的吗?”
  “好像是你的乐迷。送来一条大鳟鱼,说一定要请你吃,而且还在厨房烤好了。。”
  各斯提抚摸着胸前的猫咪,说:“我们家这家伙闻到味道后,一直坐直难安。”
  “你是说,他把鱼煮好才走了?”
  “是啊。他大概知道你不会烹调吧。”
  “留下姓名了吗?”
  “没有。”
  “长什么样子?”
  “男的。瘦瘦的,表情有点阴郁。”
  “会是鱼贩吗?”
  说着,我走上四楼自己的房间。点上蜡烛后。
  发现桌上放着我最大的盘子。盘子上有两条大约十六个琴键长的鱼,烤得好好的。
  “什么鳟鱼?维也纳人真是对鱼一无所知。”
  “这是鳟鱼啊。”
  “这种鱼叫真鳟,身上有黑色斑纹。和鳟鱼长得很像,但味道大有不同。鳟鱼用好的酱和酒去烧的话,齿舌留香。但是真鳟什么作料都不要,干烤最奸吃。”
  把外套丢在一边,我把椅子拖到桌子旁边,正准备大啖一番时,彻尔尼开口了。
  “鱼类学者大人,我觉得您应该有一点危机意识。
  我想送这条鱼来的,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个男人。”
  “你是说,他很快就会来向我要账?”
  “我是说,看到了斯威登男爵的死法,来路不明的食物最好不要随便放进嘴里。”
  “房东养了一只猫。”
  彻尔尼凝视我良久,好像打拍子般连点了几次头,用手指揉揉眼睛。
  “好主意,不过那是您的工作。”
  “我知道。”
  我用手指掐了一块真鳟的肉,下楼到厨房。途中经过一个小回廊,墙壁上涂了许多画。
  “这是房东的作品吗?”
  “嗯,这是他的嗜好。”
  “这只熊,颜色真花。”
  “当然,是用那只猫当模特儿画的。”
  各斯提不见踪影。我小心翼翼的走出回廊,避免踩到满地的绘图工具、水罐之类的东西。那只花猫慵懒的躺在窗边,看到我们,拖着一身长毛走了过来。
  “来吧,约瑟夫,服毒的时间到了。”
  “它的名字和前皇帝一样。”
  “它是在约瑟夫二世驾崩那年出生的。”
  “不可能吧,那是十九年前耶。真的吗?”
  “我怎么知道?他出生的时候我又没在场观礼。”
  约瑟夫把我们丢给它的烤鱼拖到一个角落,在木箱子旁大吃起来。
  “看来好像没有毒。”
  “不是每一种毒吃进去都会立刻发作啊。”
  观察了二十分钟左右,我们回到房间。在房门口,我踢到一个法国号盒。
  放眼看去,一个头发稀疏的男子正坐在我的餐桌前面,努力的切剖着我的真鳟。不知道为什么,法国号手秃头特别多。
  “啊,老师,打搅了。”
  “你似乎现在才弄清楚这是我的房间,葛罗哲斯基。那份大餐是为谁准备的,相信你也心里有数吧。”
  “是啊。不过,吃饭这种事,人越多胃口越好。”
  他毫不在意的继续用叉子把鱼肉送进嘴里。
  “你吃了没什么特别感觉吗?”
  “没有啊。”
  说不定是这家伙的消化器官异常。神经可能和他一样不太正常的彻尔尼,也忍不住抓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看来应该可以吃。”
  “那就好。对了,吹法国号的,你来做什么?”
  “哎呀,老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不是说我的新乐器来了,您要先睹为快吗?”
  “这个就是吗?”我打开脚边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只金光闪闪的乐器。
  “听说金色法国号吹的泛音(overtnes)特别好听……不过,你还真有钱,能买这么高贵的乐器。”
  “纯金的我当然买不起,这是镀金的。”
  “镀金?”
  “只有表面涂了薄薄的一层金,里面是黄铜。光这样,声音就不一样了。”
  “不过。音阶并没有增加。真可惜,法国号只能发出do、mi、sol二个好听的音。真希望他们别只顾音色,多在音程上下点功夫。”
  “这可不是我的责任。”
  葛罗皙斯基突然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他要跳窗自杀,原来是发现了我书桌下藏的酒。
  有一瓶已经被我打开,喝掉了一半。他抓起那瓶酒,拔开木塞。也不管桌上的玻璃杯干不干净,顺手倒满一杯。“有美食怎能没好酒?”
  我一把将杯子抢过来。
  “最好还是不要喝酒。这种色不适合配酒。既然在我家吃饭,就得遵照我的品味。”
  他看着我把酒杯从他身边拿到钢琴上,无可奈何的耸耸肩。继续什么酱汁都不沾。一口接一口把烤鱼送进嘴里。
  “你吃真鳟很在行嘛。葛罗哲斯基。维也纳人常把这种鱼当鳟鱼。沾一大堆东西吃。”
  “当然,我是瑞士人。”
  看得出来,瑞士人在饮食上最讲究的是速度。
  “这次的曲子很难吹吗?”
  “您作的曲子没有好吹的,”
  “我写的时候已经尽量克制了。管乐部分还有很多值得修改的地方。只用泛音,是无法作曲的。我正打算写一个用降E的法国号来演奏B大调的乐曲。”
  “您确定您的头脑没问题吗?”
  法国号手满脸苦涩。我看届时他可能真的会考虑换工作。
  “您还是故我一马。去找别的乐器麻烦吧。您的曲子中法国号用得特别多。却从来不用伸缩喇叭。”
  “去年的交响乐。结尾不是才用过吗?大体来说,我讨厌那种没办法渐慢的乐器。莫札特到头来也没有把伸缩喇叭用在交响乐里。”
  “莫札特很讨厌长笛。”
  “对,因为音程不稳定。不过《魔笛》可是用长笛做主角哦。”
  彻尔尼的视线扫过我的耳边,直直瞪着钢琴,
  因为眼神实在太专注。看起来有点呆。我正想开口问他怎么了,话还没出口,头先顺着他的视线扭向钢琴方向。钢琴发出一声不协调的响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跑进来的猫咪,掉到键盘上,再从键盘摔到地板上,然后便一动不动的躲在那里。
  “怎么回事?”葛罗哲斯基用叉子指着地板问。
  彻尔尼等他回过头来,回答道:“他舔了一口酒。”
  我原本想笑,但挤不出笑容,反而流露出愤怒的表情,说:“还好你没喝,葛罗哲斯基,快感谢我救了你一命吧。”
  “您、您是说那酒……”
  “前些日子从席卡奈达的地下室拿来的。今天趁我不在的时候。有人在里面下了毒。”
  彻尔尼的表情一点也不输我。也是满脸愤怒。
  他挑高眉毛,点点头说:“我们一直注意鱼,没想到毒下在酒里。老师,现在情况很清楚了,不管您喜欢不喜欢,敌人已经把目标对准了您,您已经无路可退了。”
  “你倒是挺幸灾乐祸的嘛。”
  “我想起刚才在咖啡店前和我们擦身而过的男人是谁了。”
  “到底是哪里的鱼贩?”
  “是圣马克斯公墓的掘墓人。”
  我双手抱头,开始烦恼要怎样才能不让房东发现,偷偷将猫咪的尸体运走。
   
2

  就我所知,很少音乐家是早起型的。一大早,钢琴家手指不灵活,声乐家喉咙不顺畅。
  他们多半从下午才开始活动,不过,这并不表示他们睡到日上三竽才起床,因为在不需要花费照明费的时间睡觉很不划算。
  刚作古的海顿大师每天早上六点开始给学生上课。我也沿袭了这个习惯。每天天一亮就起床,这时就算身体还有些慵懒,对做不需要消耗体力的作曲工作并没有影响。
  今天,我照例在曙光中离开被窝,先坐在窗边读书片刻。我读的是席卡奈达最后的舞台剧本,英雄史诗《炉神贞女》。在工作上,我是不懈怠的。
  很多人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艺术家的生活不规律,身体也不健康。但我认为,灵感来了才工作的人,基本上没有资格被称为专业。一流的艺术家应该懂得如何规划自己的工作量,并且勤奋的完成预定的工作,生活不会不规律。
  至于不健燎。那倒是无法否认。我住能说,那是因为比起一般人。艺术家必须长期生活在庞大的压力下所造成的。
  我一面啃着硬面包,一面看剧本。但丝毫没有作曲的欲望。因为这可能是一件没有机会曝光的工作。
  这个歌剧短期之内不可能上演,或许等我作古以后会有机会。但我可以确定它不是一个乐谱完成后就能收到作曲费的工作。连充当作曲费订金的多凯酒都被人下了毒。虽然我工作不是单为了赚钱。但也没有清高到花大把时间从事得不到报酬的工作。
  说起来,我对歌剧一向不太起劲。最近的歌剧为了吸引一般大众,故事多半华丽而粗糙,配乐更是一定要写成意大利式的曲子。否则就难获好评。
  我习惯把音乐扫作一栋依序堆砌的高层建筑。尝试捕捉它整体的形貌,而歌剧似乎倾向表现横向的发展。我一不留心就会写得很松散。
  找到各种让自己能接受的借口之后,我把剧本放回桌上。匆忙把最后一口硬面包塞进嘴巴,因为我突然听见敲门声。
  “您早。贝多芬先生。”赛莲提着一个大竹笼站在门口。
  “是你呀。和我在一起会倒楣哟。”
  “我听说了。据说萨利耶里打算阻挠您的演奏会。”
  赛莲毫不客套的直接走进我房间,碰的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
  “我想您一定没什么东西吃。所以带了一些食物来,您刚才在吃什么?”
  “房东送的干面包。原来是给猫吃的。”
  “您是说下面那个当律师的房东?一大早就看到他满脸晦气的抱着死猫在哭呢。”
  她边说边拿出面包、水果、葡萄酒等放在餐桌上。
  “这个葡萄酒味道虽然不及多凯洒。不过也挺不错的。”
  看见桌上的脏玻璃杯,赛莲眉头稍蹙。从地上捡起一张五线谱纸撩拭杯子。并说
  “市面上的葡萄酒为了调味或防腐,不少都添加了石灰、果汁、红草、硫酸盐、水银或硫磺之类的东西,家父曾向葡萄酒商协会抗议过多次,说太不卫生了,但协会老是以家父的话没有根据。一口驳回。”
  “我想他一定是个擅长品酒的医师。难道他不能以医学来证明他的观点吗?”
  “还没来得及提出证明就死了。”
  “真可惜。”我打开钢琴盖,用右手在键盘上随意弹奏送葬的旋律。“对了。你总不是来参加猫儿葬礼的吧。”
  “当然,我是来传好消息的。我设法找齐了交响乐团员。”
  不知不觉间,我的左手也爬上键盘,开始替右手伴奏。我一边弹奏一边皱起眉头,斜睨着赛莲。
  “您最好改掉这种看人的方式,会交不到朋友的。”
  “是哪些人脑袋秀逗,愿意来弹奏我的曲子?”
  “弦乐部是一些在咖啡店或酒店弹奏音乐的人,管乐部是从军乐队中找来的。”
  “军队的人怎么可能违抗宫廷的命令?”
  “我可没有说是奥地利军队。”
  “你是说那些可恶加三级的法军吗?”
  赛莲点头。
  我简直哭笑不得。交响乐和酒店的余兴音乐及军乐不同,需要的训练也不一样。把会弹奏乐器的人集合在一起,并不表示就能组成一个交响乐团。
  “这次我就认了。只要他们肯来练习,我就尽力而为吧,离公演只剩几天了。”
  “对,就是这样。别再愁眉不展,像这样眼中闪着希望,多好。今天的练习怎么样?”
  “暂停。你呢?《魔笛》打不打算演了?”
  “很可惜,好像决定不演了。”
  “担纲演出‘夜后’的凯特琳娜一定也很失望。”
  “当然。不过,也有人心中窃喜可以不用听她唱歌。”
  “我拿起《炉神贞女》的剧本,取出一张字条给赛莲看。”
  “这是我今天早上发现的。我看不是不小心被夹进剧本内的。你以为呢?”
  说着,我把她带来的黑面包塞进嘴里。并将葡萄酒注入玻璃杯中。
  赛莲盯着手中的字条,双眉深锁。
  RTGBHIMJGCJQZFXZHEB’LC
  WWQXANZILQBQB
  AJNFBYRBKYNZWYOTACBXH
  WIEGENLIEDMINUSNEIN一SCHMACH一N
  “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不过好像是蓄意夹在剧本里的,字条的内容和故意夹在剧本的情况。都很耐人寻味。”
  “您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的说呢?这分明就是在传递讯息嘛。”
  “是谁在传递讯息?”
  “应该是席卡奈达吧。剧本不是他的吗?”
  “就算是他的好了,那他想把这个讯息传给谁呢?”
  “这个嘛……总不会是要传给您的吧?”
  “他没有理由选我。而且如果是席卡奈达写的字条,斯威登男爵绝对不会任由它夹在原稿中,原封不动的交给我。他至少会先察看一下。”
  “说得也是。”赛莲咬住下唇。陷入沉思,但想了没多久,又恢复了一贯爽朗的表情,说:“不论如何。我们要先解读这些字母的意思。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没错。至少我们知道这是为了保密,故意不直接写出来的讯息。从古到今,知识分子研究过各种解读秘密文件的方法。”
  “您是在说密码。对吗?”赛莲坐在桌子对面,很认真的问我。“譬如每隔几个字母才有一个有意义,或将一串字母以不寻常的方式切断,或打逗号来代表省略文字,或将本来应该在上面加两点的字母。故意用德文特有的变母音取代等等。”
  “三个字母的单字,像der,die,应该是冠词吧。”
  “不过,这里出现的三个字母组成的单字。像ZFX、YNZ、WYO,实在看不出什么共通性。冠词是以D开头,所以至少头一个字母应该一样吧。”
  “所以才需要解码表之类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摇篮曲》的乐谱可能就是解码表喽?”
  赛莲用食指指着我,做出“您答应对了”的表情。
  “如果这两份东西是提示,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的话……那会是什么呢?”
  “多半是莫札特死亡的秘密。”
  “譬如说什么?”
  “可不可能是他埋葬的地点?”
  “找到莫札特的葬身之处,或许可以增加一个有价值的史迹,但需要为这种事而让许多人性命受到威胁,甚至一命呜呼吗?”
  “可是,如果发现遗体,可以证明他是被毒死的呢?”
  “你真傻。十八年前的尸体,现在不可能还保存得好好的。就算还剩下骨头,也无法证明是因中毒而死。”
  我心想,就算能证明,如果犯人是宫廷里的有力人士。一般市民也无处申冤。
  “莫札特的死,背后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这一点无庸置疑。不过。这张字条背后隐藏的讯息,应该是别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莫札特的死只是一个大阴谋的一部分吗?真令我刮目相看。”
  “为什么?”
  “我还以为您……比较死板,除了音乐之外,完全不动大脑呢。”
  “你说得完全正确。”
  我说着。把《摇篮曲》的乐谱和那张字条并排放在桌上。
  “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是把歌词当作解码表。字条的第一个字母是R,这可能是暗示歌词中R后面的字母。”
  《摇篮曲》歌词中最先出现的R,是在第一小节的Prinz,R后面接着的是I。字条的下一个字母是T,歌词的第五小节中有个Garten,T后面的字母是E。
  “噢,有道理。可是如果不是指后面,而是指前面的字母怎么办?也可能不是后一个、前一个,而是后三个或前五个。还有……”
  赛莲盯着乐谱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把谱一丢。
  “不行啦。字条上有Q和X。但歌词中根本找不到对应的字母。”
  字条中其实还有一个棘手的地方,那就是很多字眼本身是有意义的,如WEGENUED(摇篮曲),MINUS(减)、NEIN(否定)一SCHMACH(耻辱)一N等。但就算知道这几个字的意义,依然不知道整张字条在说什么。
  吃完东西,我穿上惟一的那件旧外套。
  “您要出门吗?”
  “趁锣嗦的入室弟子来以前。先去散个步吧。”
  “您是在邀请我一起去吗?”
  “莫札特临终时有谁随侍在侧,至今众说纷坛,不过大致都包括了妻子康丝坦彩和小姨子苏菲、弟子苏斯麦尔、正好造访的餐厅老板约瑟夫戴那、以及医生。医生和康丝坦彩问不出名堂,苏菲在萨尔兹堡,苏斯麦尔六年前去世。所以只能去问戴耶。”
  “您现在要去戴耶的店吗?”
  “你知道地址。不是吗?”
  “嗯。不过。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获。我以前也去问过他。”
  “反复问同样的问题。如果得到的答案有出入,就表示有问题。警察最擅长这一招。”
  “您挺清楚的嘛。”
  “年岁不能白长。”
  我拍拍费莲的肩膀。把她问外推,趁着将死猫装进箱子里的房东背对我们,溜上大街。
  找到肯特纳街一一一二号。门口挂着一个相当俗气的“银蛇亭”招脾。告诉客人餐厅开在地下室。
  走下陡峭的楼梯就是餐厅大门,里面几乎没有任何灯光。
  “中午以后才开始营业。”半开的门后。可以看见一个男子坐在柜台后面住外看。
  “是我啦。戴那先生。”
  地下室晦暗的气氛,因为赛莲活泼的声音而变得明亮。戴耶扶扶眼镜。看清楚后,脸上浮起一个
  似有似无的微笑。对他而言,这或许就是最亲切的表情。
  “啊。赛莲。听说你这次要演出《魔笛》?”
  “被取消了。”
  当约瑟夫·戴耶站起来欢迎我们进去时。我讶异的发现他相当矮小。还不及我的肩膀,使我几乎怀疑他的身体有缺陷。不过。他矮归矮,胸腹的肌肉结实,显然营养状况很好。
  “这位是路德维希·范·贝多芬老师。他有事想问你。”
  “啊。我们这儿常有音乐家光顾。格鲁克、莫札特……还有萨利耶里都来过。”
  他大概老花得厉害。不断用手扶正眼镜。
  “我替您倒杯咖啡。”
  虽然口中这么说。但他却光端来一个烛台,点上蜡烛,这似乎是他表示欢迎的方式。
  “听说莫札特临终时您在他身旁,是吗?”
  或许我的问题太唐突。戴耶的眼镜几乎掉下来。
  “没有前奏,立刻进入主题——这完全符合您的风格。”
  “没办法,我生性笨拙,不懂客套。”
  他脸上再度浮起笑容。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大概遽降了一级。
  “他离世的那一刻我不在,因为是在半夜时分。
  在那前后,我倒是获准在旁陪伴。”
  不知道是否觉得会妨碍他回忆,这个年过半百的矮小男人取下眼镜。陷入深思。
  请我们喝咖啡的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在感觉身体不适时。莫札特已经过了一段和单身没两样的生活。他的妻子康丝坦彩以需要静养为由,长期居住在维也纳郊外的巴登,一直到丈夫几乎无法走动才回到他身边。
  在那一段时间,莫札特在家如何照料自己的饮食,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有一部分饮食是到“银蛇亭”解决的。
  十一月中旬。莫札特憔悴虚弱的来到“银蛇亭”,坐在旁边的小房间内。一动也不动的盯着时钟。心中挂念《魔笛》上演至今的情形。
  平常莫札特都喜欢叫啤酒,但那天很特别的叫了一杯葡萄酒。但其实并没有喝。
  戴耶青他脸色发青。表情扭曲。好像痛苦不堪。忍不住问他:“您是不是在波西米亚喝太多啤酒,把胃搞坏了?”
  莫札特无力的摇摇头。说:“胃的情况还好,因为我已经学会如何消化各种东西了。”
  他说着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黯淡。充满不祥的阴影。
  “我觉得音乐正从我的身体抽离,我忍不住全身发抖。心慌意乱。”
  那次以后没多久。莫札特就已不能出门,戴耶经常外送餐点到他家。
  莫札特在病床上仍不断叮嘱弟子苏斯麦尔。告诉他如何完成《安魂曲》的剩余部分,并不时唱出男高音的声部。
  有时,他也会哼出鼓声。但他因为肾功能衰退而有尿毒症的症状,嘴唇和面颊常因呼吸困难而发出气喘的声音,让人无法分辨到底哪些音是他想加入的鼓声。
  “听说他是被毒死的。”
  “我也听说了。他穷得经常饿肚子。而且老是在外面吃,这种机会是有的。不过,我们店里的食物绝对没有问题。”
  “就算平常交情不好的人请他吃饭。他也会去吗?”
  “您是说萨利耶里吗?他和莫札特表面上交情不错。至少从末正面攻击过莫札特。”
  “这就是那个意大利人的作风。”
  “嗯。萨利耶里很会做人。莫札特的葬礼他也出席了。”
  “听说葬礼当天气候突然变坏。送葬的人都不得不半路折返,是真的吗?”
  “没错,突然刮起大风。不是人家说的风雪大作,而是风沙太大,尘埃满天,根本没办法前进。”
  “真的没有人知道莫札特葬在哪里吗?”
  “嗯。”
  “菲理斯或席卡奈达可能知道吗?”
  “他们两人没来参加葬礼。席卡奈达正在忙《魔笛》上演的事。他是那出戏的主角。”
  “菲理斯呢?”
  “菲理斯已经自杀身亡了。”
  “他有没有可能知道莫札特埋葬的地方以后才自杀?”
  “不可能。”戴耶一口否定了这个说法。“他在莫札特葬礼的前一天就死了。”
  “怎么会?”赛莲跳了起来。“我父亲是在十二月六日自杀的。”
  那是我和彻尔尼在圣物座的资料中查到的确切日期。
  “看来似乎有必要详细凋查调查。”我自言自语道,并将眼光投向柜台后成堆的花。
  “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
  “嗯?啊,您是指这些花吗?莫札特的未亡人再婚,今晚要在这里举行庆祝派对。”
  一句“无聊”几乎从我嘴边溜出来,还好我及时发出一堆无意义的声音掩饰。
  “总算发现了矛盾的地方。”走出店门,我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边嘟哝边吐气。“我们已经知道莫札特葬礼当天天气很好。但萨利耶里和戴耶都异口同声说当天强风大作。这一点很值得怀疑。”
  “您现在要去哪里?”
  “去天文台查查当天的纪录。”
  “您还真会到处走动,去天文台要一直走到河畔大道哟。”
  “最多走三十分钟吧。”
  “有人觉得走三十分钟挺累的哟。”
  “你是说你要跟我去吗?不必了。”
  “不,我跟您去。卡尔叮嘱我别让您一个人行动。”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
  “别虚张声势。您现在的情况呀,如果有人问肉要烤多熟,您可不一定听得见哟。”
  “还好我听不见,才把命捡了回来。”
  “也有人因为听不见而丢了小命呀。”
  说着,赛莲拉住我的手臂往旁边闪。一部马车几乎擦过我的肩膀,猛冲而去。
  “途中会经过史提芬大教堂。要不要去翻翻教区史录?”
  我点点头,感到意气消沉。
  十二世纪开始建造,前后花了差个世纪才完成的史提芬大教堂,屋顶上有大小不同的哥德式尖塔,可说是维也纳的象征。
  一七九二年,法兰兹二世继位以后,实施都市计划。将原本集中在教堂四周的民房拆除,在教堂四周空出大片广场,确立了圣堂的权威。多亏此举,维也纳市民不论从街市的哪个角落,都可从与大尖塔的相对关系看出自己的所在位置。不但如此,北侧的钟楼上有一只以十七世纪从土耳其军队夺来的大炮铸造而成的大钟。按时敲响,成为和人民生活密切相连的建筑物。
  “莫札特在死亡前半年。通过市议会的决议,受聘为大教堂圣诗班的副乐长,是个无给职。我也在那个圣诗班里唱过歌。”
  凭着赛莲的这层关系,这次我们不用假借占领军的虎威,就得以顺利阅览资料。
  “我快结婚了。想来调查一下家谱。”
  “这就是你结婚对象吗?”
  听到赛莲随口编造的谎言,教堂职员目瞪口呆的看着我,而且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没礼貌的当着我的面拼命摇头,然后才到后面搬出资料。
  一七九一年
  十二月五日
  (街市)九七○号
  (名称)渥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宫廷乐长兼宫廷室内作曲家
  (天主教)○
  (男性)○
  (年龄)三十六
  (病名及死亡种类)急性粟粒疹热
  (埋葬日期、地点)十二月六日、圣马克斯公墓
  ——史提芬大教堂司事屋死亡名簿
  十二月六日
  莫札特全名沃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
  第三等葬礼奥地利宫廷乐长兼宫廷室内作曲家。
  维也纳劳恩史坦巷小凯撒屋九七○号。
  教区教堂史提芬大教堂
  罹患急性粟粒疹热而死。
  圣马克斯公墓
  三十六岁
  共收取八元五十六分奥币,四元三十六分归教区,四元二十分归教会。马车费用三元。
  一同教区史录
  “没错。莫札特埋葬的日期就是十二月六日。”
  “有些奇怪。”
  “为什么?”
  “五日死。六日就埋了,很不寻常。除非是传染病,平常要经过四十八小时才能埋。”
  至少一七七一年三月到一七八七年四月之间的法令是这样规定的。
  “从当时的妃录看来。他并不是死于传染病。
  不过,下毒手的杀人犯当然希望赶快埋葬,再说这个城的法律……”
  “只存在于早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可是这
  么一来,连教会都被卷入,成为淫灭证据的同伙。共犯越多越难保密,不是反而更危险吗?”
  “那您认为呢?”
  我摇摇头,说。“去天文台看看,或许会有答案。”
  我和赛莲沿着河畔大道往东行,多瑙河河铅色的河水在我们左方静静的流动。多瑙河河水量不大。在阿斯普伦桥前不远处汇入维也纳河,小支流则流入市立公园。
  维也纳公园特别多,大都是从约瑟夫二世以来,皇室公开私有领土所成。他将宫廷花园奥加登公园开放给民众使用,并将宫廷狞猎场普拉特等依民众需要重新设计成广阔的公园。
  尽管约瑟夫二世一心为民。但并末获得好评。他再三颁布的节约令。使得很多维也纳人赖以为生的小规模家庭工业,如裁缝、刺绣、宝石、皮革等装饰产业。受到极大的打击,人民不认同他的俭朴思想。怨
  声载道,正好与怨恨宫廷奢华的巴黎市民相反。
  此外,约瑟夫二世扶助共济会,压抑天主教的政策。造成了和罗马教皇的对直,使得占奥地利人口绝大多数的天主教徒惴惴不安。背地里批评他是“戴着皇寇的革命分子”。
  约瑟夫二世做不成启蒙君主,孤独抑郁而死,但由于死因不明,因此访问照例传出他死于暗杀的流言。
  “您认为维也纳会受到革命的洗礼吗?”
  “目前完全感受不到这种气氛。这儿的经济情况稞法国不同,虽然也有隶属激进派的雅各宾党(JacobinClub),但并不受民众的欢迎,没什么生存空间。大家虽然发现法军并不如预期中凶恶,但也并不认同他们的革命思想,觉得自己和他们同病相伶。”
  咖啡店的露台前坐满穿着法军蓝色制服的士兵,一个街头小提琴手正在拉进行曲。法国的主力军屯驻在运河对岸的普拉特。
  “你看那些法国士兵很陶醉的听着街头小提琴手演奏。其实那首曲子是为玛丽亚·泰瑞莎女皇作的。”
  那本来是为三把管乐器和四把弦乐器而写的七重奏。
  “是吗?这也算是一种御侮吧。这是谁的曲子?有点像莫札特,不过格调差了一点。”
  “那太抱歉了。”
  在阿斯普伦广场前后走了好几趟,终于找到了天文台。虽然也是石造建筑,但盖得很粗糙,可能是比较次级的政府机构。不太受重视。建筑物隐藏在行道树后面,感觉上好像万一有访客,连建筑物本身都会大吃一惊。
  不过。从里面出来接待我们的职员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态度还不坏,很快便拿出十八年前的资料。
  他拿出资料的速度太快,让我心生怀疑,但并未蹙眉以待。
  十二月六日
  气候稳定、浓雾
  上午八点气压二十七∥七乡六乡
  气温二。六度风逮○
  下午三点气压二十七∥七乡○乡
  气温三。○度风速○
  注:温度以列氏(80度RI]l㈣度C)表示
  ∥II水银柱寸(一寸I‘二。八公分)
  乡II线(十二线‖一英尺)
  乡II点(十二点‖一线)
  “还是没有任何天候不佳的记载。天文台应该不会出错,难道是证人撒谎?”我翻阅着纪录说。“莫札
  特的棺木是在黄昏时离开史提芬大教堂,对吗?”
  “大概吧。法律规定灵车不能在天色尚明时上街。不过,很多人并末遵守这个规定。”
  “这么说,可能天文台的纪录无误,证人也没说谎。”我翻开第二天,十二月七日的纪录,继续说:“你看,下午三点刮起一级的南风,夜晚十点转为西南风,是三级的强风。”
  “您是说葬礼是在七日,而不是在六日举行的?”
  我点点头。
  “可是,死亡名簿上……”
  “事务局的文件是根据家属拿来的死亡通知书撰写的,换句话说,那是在埋葬以前填好的,即使簿子上写着十二月六日,那顶多只是预定埋葬的日期。”
  “这么说来,我父亲……菲理斯,是在莫札特埋葬以前自杀的锣。”
  “对。因此他留下的《摇篮曲》里,不可能暗藏着莫札特埋葬地点的秘密。”
  “那会暗藏着什么秘密呢?”
  “这就得靠我们解读锣。”
  我们把纪录簿还给那职员。他瘦得皱成一团的脸上堆起亲切的笑容。说:“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吗?不久前也有一个人来调阅同一年的纪录,所以我才能立刻找出来给你们。”
  这次我的眉头终于忍不住皱了起来。“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头发稀疏的胖子。”
  从天文台出来,我默默思索演奏会的程序,根本无心说话。
  大多数的成员只能凑数,派不上什么用场。当然,并不是每次演奏会都在最佳状况下进行。以前我碰到的意外状况也不少,从根本无心演奏的交响乐团,到钢琴一抬上去就垮悼的舞台,或观众听得心不在焉,甚至还有用德语演歌剧,但观众全是法国士兵……什么样的场面都有,我已经习以为常。
  即便如此,我仍无法抹去心中的郁卒。
  “在我们之前到天文台查资料的,会是尼森吗?”
  “不。尼森应该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无需再去查莫札特埋葬的资料。”
  我眯起眼睛,仰望天空。一群鸽子拍打着翅膀飞过我们头上。
  “今天晚上镀蛇亭要办订婚派对。看来我应该去和那外交官再见一面。”
  “您是说,即使没收到请帖您也要去参加派对?”
  “一定会有人送帖子来的。我的举动已经有人不爽了。”
  “不过那个去查气象纪录的胖子,也让我有些介意。”
  “这表示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人在调查这件事。”
  “真让人心急。所有王牌都握在对方手上。”
  “我们也握有一些不错的牌呀。”
  说完,我拉着赛莲走入一家空荡荡的咖啡店,在店头的行道树旁坐下。周围有一道白色的矮篱,桌子四周种着不知名的植物,枝头点缀着小花。
  我点了一杯巧克力,等侍者走开,我从口袋中取出缀成一团的乐谱和字条,用力把纸张摊平一字条。上面罗列的字母,乍看之下毫无章法,但如果它是解读《摇篮曲》的工具,那么我应该设法将它和乐谱组合起来。
  乐谱上有一个地方很引人注意,那就是我做“△”记号。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协和音的地方(见32页)。
  那代表什么意义呢?先不管这个。否则会无法进行。
  我决定换个角度。将旋律转换成字母。
  意大利人讲一个音阶的音名时,会说“DoReMiFalLaSi”,德国人则是说“CDEFGAH”,如果升半音的话。就在字尾加上is,成为Cis、Dis……,降半音则加上es,成为Ces、Des……。惟一例外的是降H音,不用Hes而用B。
  如果将《摇篮曲》的旋律以字母来表示,就成为:
  ABAGFGFFFFBBBCDCGFisGGFis
  GBAAABABCDDDDCisDFCCCCHCFB
  CBABCGABAGFGFACCHBABGF
  一共用了九种音、六十七个单音。
  “如果我们把纸条中的。摇篮曲、减、否定、耻导,等有意义的字除掉,就剩下五十三个字母。”
  “没错。那我们也试着从乐谱中抽出五十三个字母。”
  “要怎么做呢?”
  我把每个音阶使用的次数统计以后,发现个别使用的次数为A……llB……l3C……l2D……6F……l0G……10H……2Cis……lFis……2
  “半音字母多,留着很奇怪。最好先拿掉。如果去掉cis和Fis,要将剩下的主音凑成五十三个的话……”
  “加上A的话,要凑成五十三个就比较困难。如果去掉A……哇!剩下的BCDFGH加起来,刚好五十三耶。”
  “手气不错。也就是说,这个曲子的第二小节故意多写了两个F,是为了凑数啊。”
  我按照乐谱上的顺序把字母重写一遍,并和字条上的字母并排陈列。
  BGFGFFFFBBBCDCGGGGBBB
  RTGBHIMJGCJQZFXZHEBLC
  CDDDDDFCCCCHCFBCBBCG
  WWQXANZILQBAJNFBYRBK
  BGFGFCCHBBGF
  YNZWYOTACBXH
  “不错,不错。贝多芬先生。接着要不要把上段和下段的字母加加看。”
  “嗯。两位数的加法我还不成问题。”
  赛莲抢过我手上的铅笔,开始把字母换算成数字(德文字母也是从A到Z。只是发音和英文不同)。
  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ABCDEFG…
  l23456789l01ll2l3l4l5161718l9202l222324252627282930313233…
  “B是二,R是十八,加起来等于二十,也就是是说,取第二十个字母的T。然后是G和T加起来的二十七,就用……”
  “字母一共只有二十六个。”
  “再从头循环。用A不就成了?”
  用这种听法,我们发现前六个字母是TAMINO。
  “哎哟,TAMINo,塔米诺,不就是《魔笛》中王子的名字吗?”
  “看来这个方法没错,让我们把它做完。”
  结果,我们以这个方法找出字母,并且在字条上指示的地方打上“,”和“;”,而组成了以下这段文字:
  Taminospiletdiegold’neZauberfiote
  imtheateraufderWieden
  gold’ne是goldene的省略形。
  纸条这样解读应该没错。可是好不容易把密码解出来,竟然只是一段不痛不痒的文字。
  塔米诺在奥夫·狄亚·韦登剧院吹奏金色的魔笛。
  “这有什么意义?”赛莲问。
  “心里有数的人就会知道。”
  “譬如谁?”
  “譬如萨利耶里。”
  我站起来,把巧克力的钱丢在桌上。
  一群推着货车的法国士兵,开始涌进咖啡店。
  “这算什么嘛?难道是垃圾搜集部队不成?”
  货车上载着许多被破坏的石像。
  “奥夫·狄亚·韦登剧院是维也纳河畔剧院的前身,也是席卡奈达担任总管之前经营的木造小剧院,《魔笛》就在那儿举行首演。一八○一年建造现在的剧院时,旧建筑整个被拆毁。菲理斯死于一七九一年,所以当然是指改造前的剧院。”
  “我倒觉得spieltim的im用得有一点奇怪。如果是‘在舞台吹魔笛’,应该说‘amTheater’。‘imTheater’岂不变成‘在剧院吹魔笛’?”
  我回头看看满载石像残骸的法军货车。
  “我们到剧院去。我是说维也纳河畔剧院。”
  “您不是说今天练习暂停吗?”
  “塔米诺在剧院吹魔笛。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3

  一七九一年九月三十日,就在莫札特死前不久,奥夫·狄亚·韦登剧院首演他作品中极为罕见的德文歌剧《魔笛》。当时世人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这出戏让他再度声名大噪。
  乍看之下,《魔笛》的故事相当单纯,但其实内涵非常复杂,充满深奥的暗喻。因为故事的背后隐藏着共济会的秘密教义。
  原作者席卡奈达亲自演出的巴巴基诺,是一个捕鸟人。至于捕鸟人是什么职业,一般人也不太清楚,似乎是专门捕捉野鸟,然后拿到街上兜售的人。“鸟”在《魔笛》中似乎象征着女性的微不足道。话说东方王子塔米诺和巴巴基诺结识后,两人接受夜后的请求。去拯救她遭到诱拐的女儿帕米娜。
  这时。塔米诺获得一管金色的长笛,那是一管可以改变人类情绪,将悲伤化为快乐,让对女人退避三舍的人陷入热恋的魔笛。
  预感真爱即将来临。塔米诺和帕米娜开始寻找对方。在过程中,塔米诺发现监禁帕米娜的萨拉斯妥,是支配白书光明世界的智者,他是为了帕米娜的幸福,才故意拐走她。让她远离无知的夜后。
  而塔米诺为了与帕米娜结合,心须经过试炼,
  证明自己是适合进入白书光明世界的勇者。结果,塔米诺通过考验。顺利与帕米娜结合,巴巴基也顺利找到他的真爱巴巴基娜。象征愚蠢与邪恶的夜后则被毁灭……
  这出戏很明显的表达出对女性的不信任。除此之外,以我的聪明才智,恐怕无法更进一步的阐释它的内涵。
  就像所有的宗教创始时一样。共济会起初也不接受女性人会,藐视她们,认为她们不洁。在这出歌剧中,勤勉、香智、纯情、勇敢、忍耐、沉默被视为男性的美德,而“该下地狱”的女性则为懒散、懦弱、残酷、虚伪、邪恶、饶舌,应该打入救赎无门的黑暗世界,不得超生。(脚本上是这样写的)。
  维也纳河畔剧院入口的门上有一座石雕。描绘三个童子站在巴巴基诺身旁,看着他吹奏魔笛,将鸟引入大鸟笼。据说这座雕像是以席卡奈达为模特儿雕成的。
  由于这座雕像是十九世纪完成的,与事件没有关系。另外还有一座雕像,是从屋顶望向街头。
  “塔米诺的雕像就在那里。《魔笛》首演时,那尊铜像已经在奥夫·狄亚·韦登剧院。旧剧院被拆毁以后,铜像被移到新的维也纳河畔剧院。”
  我跟着赛莲走上剧院的楼梯。
  “代理总管班瑞德应该在才是。”
  “他在反而麻烦,我要想个办法把他弄走。”
  我们敲了总管室的门,剧院管理委员会派来的班瑞德从门后露出胖脸。
  “啊,贝多芬先生,原来是您。练习不是暂停了吗?”
  “很快就会再继续,我已经找到团员了。”
  “您是说……演奏会还是照常举行吗?”
  “当然。难道你想找人代替我们这一档吗?”
  “我正考虑去拜托胡麦尔先生。”
  胡麦尔是莫札特钟爱的弟子,在我耳朵还灵光的时候,与我并列维也纳最好的钢琴家。
  “你赶快去辞退他吧。”
  “好。我这就去。”说完,班瑞德戴上帽子,快步离开。
  我从窗户往屋顶看。铜像状似优闲地拿着笛子把玩。
  “要怎么样才能上到那里?”
  “从窗户出去就可以了。”
  “我还不知道您会飞呢。”
  “从屋顶阁楼的窗尸爬出去,应该最容易。”
  剧院一共有三层楼,楼梯可以再往上走到阁楼,不过阁楼上了锁,进不去。
  我们回到总管室找钥匙,但是没找到。
  “贝多芬先生,您有没有听到钢琴声?”
  “是彻尔尼在练习。”
  我带赛莲定进总管室隔壁的单凋房间。墙上挂着布帘。拉开布帘,可以看到一个装有双层玻璃的小窗。从这儿可以俯瞰舞台。我们看到彻尔尼在舞台上练琴。
  “我还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呢。”
  我边说边走近靠墙竖立的数条粗管子,打开管盖,将双手合成喇叭形。开口大叫。“卡尔。你给我过来。”
  彻尔尼的手指继续在琴键上驰骋,但抬起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一直在窗口窥探的赛莲不禁拍手叫好。“太棒了。这玩意儿是怎么做成的?”
  “这是黄铜管做成的传声管,一直沿天花板和墙壁伸展到舞台。从这个房间发声。可以传遍整个会场。对舞台发出指令。或演出时制造特殊音效。都是利用这个装置。”
  彻尔尼终于发现这扇窗户。停止了练习。
  “卡尔。你把手枪带上来。”
  我向他挥挥手,他跳下舞台,往房间走来。看到传声管,他耸耸肩,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还以为是上帝在向我说话呢。不过,上帝的声音应该不会那么难听。”
  说完,他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皮盒,取出里面的手枪。
  “您下一个攻击目标是丽泉官吗?”
  盒子里除了手枪,还有火药罐、擦枪工具等。
  “我要你用手枪打掉这个门向上的锁。”我说着。用手指向阁楼的入口。
  “既然要破坏,保险柜的锁岂不更好?”
  彻尔尼开始塞起火药。但赛莲跑到上面晃晃门,回头说:“不必这么夸张,这个门锁已经腐锈了。”
  说着,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通往阁楼的门推开了。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走进阁楼,我们发现要接近塔米诺像并不简单。铜像突出建筑之外,必须走出窗外,贴着建筑外墙前进才能抵达。
  彻尔尼首先将身体探出窗外。“那铜像有什么问题吗?”
  “我就是想知道它有没有问题。”
  “您该不会叫我定到铜像那儿察看吧。”
  屋顶上的铜像塑在一块青铜的台座上,尺寸和真人差不多大,上面除了塔米诺,还有一些动物,包括狮子和鸟,围在旁边听他吹笛子。
  我喃喃说道:“崔克如果是为了那个铜像而来,那么雷雨交加的日子死庄这里,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那个卖乐谱的不是摔死,而是烧死的呀,”
  “还有一种情况,人看起来像是被烧死的。”
  彻尔尼大声的吸了一气,说:“雷击而死……”
  “在这么高的地方。和这么一大块铜在一起,很容易成为雷电的牺牲者。尼森和斯威登男爵想隐瞒的就是崔克爬到屋顶上的原因,所以才会把尸体运走。”
  避雷针十八世纪末才发明,装设的地方不多,一般人也不了解雷电的危险。触电死与烧死,尸体外观应该有些不同,但以现在的医学水准,大概还无法分辨。
  “可是,崔克干嘛去惹那座铜像?”
  “所以啦,卡尔……”
  彻尔尼看着我。皱着眉头接下去:“不亲自去看看怎么会知道。是吗?”
  “就是这话。不过为师的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我陪你去。”
  “光荣之至。”
  彻尔尼站在窗沿上,利用窄窄的突檐爬上屋顶,我也依样画葫芦。跟在他后面。但赛莲说她太重会踏破屋顶,故作无辜的说。“祝你们一路顺风。”
  我并非有心和弟子共赴危难,而是不放心将解开塔米诺之谜的大事交给彻尔尼一个人。
  “和钢琴老师一起爬屋顶,这景象只怕我父母看了会跳脚。”
  “有意回去拜胡麦尔为师吗?”
  彻尔尼紧抓着铜像的头,说:“这家伙和莫札特的死有关,对吗?”
  “应该是。”
  我们发现铜像因为岁月的摧残,有些地方已经变色,不过应该和雷击无关。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试着晃动不同的部位。
  “好像没有什么秘密机关嘛。”
  “我预料应该有秘密的凹洞,里面藏着东西……不然就是铜像本身另有寓意。”
  “老师,您看,这钉子是新的。”
  塔米诺手上的笛子,用一个“n”字形的钉子固定在手心上。右手的钉子是旧的,但左手的钉子很明显是新钉进去的。
  “这种雕像不是一次雕成的。可能是细部另外做好,之后再和本体组合。”
  “崔克想拔掉钉子,拿下笛子,结果不幸披闪电劈死。之后尼森和斯威登男爵又把钉子钉回去……”
  “老师,这个笛子不是用青铜雕的。”
  笛子上有些小小的裂痕,不像是金属应有的刮痕。
  “好像是先漆上灰泥。再涂上颜料的。
  “我们把它卸下来看看,我去找工具。”
  彻尔尼说完,退回阁楼。我把手伸进口袋。取出我向来带在身上的削铅笔用小刀。将刀刃切入龟裂的部分,发现灰泥下面的东西很竖硬不过,我无心检验,只想尽量不让眼睛看到我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所以努力抬眼望向天空,等待我的爱徒彻尔尼回来。
  一会儿,彻尔尼带着拔钉工具回来,说:“这是做舞台用的工具,不知道合不合用。”
  “笛子里好像藏着东西。小心别弄坏⒎”
  拔钉的工具一碰到笛子,笛面上的灰泥便片片剥落,隐约露出里面茶褐色的条状物。将条状物取下后,我拿在手上,感觉相当重。
  “里面好像是金属。”
  彻尔尼把钉子钉回雕像的手上,说:“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啊?”
  话没说完,他就自顾自的往回走。
  回到我租赁的房子。猫的葬礼似乎已经结束。
  我在房内用小刀将所有的灰泥刮掉,发现里面是一块用变色的油纸包着的条状物。从形状立刻可以看出内容。
  “是一根真正的笛子。”
  把防腐蚀用的油纸撕开,一根金色的笛子出现眼前,笛身完全没有褪色,闪闪发光。
  “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赛莲将嘴凑向吹孔。真正的笛子,一般外行人是吹不响的,只听到一阵空气擦音。
  “好像是真的。讨厌笛子的莫札特留下一根金笛子。这谜题要怎么解?”
  “你知道《魔笛》一剧中使用的笛子是什么颜色吗?”
  “金色。剧本是这么指定的。”
  “没错。换句话说。这个笛子是真正的‘魔笛’。”
  舞台上,演员只要做出吹笛子的样子。不必发出声音,音乐由交响乐团的长笛手吹出即可,因此在舞台上不必用真的笛子。”
  彻尔尼把笛子拿到嘴边,但他没有吹,反而用牙齿试咬了一下。
  “这不是纯金。太轻了。对了,大概就是葛罗皙斯基说的镀金之类的东西。”
  “从重量来看,应该是金属才是。平常笛子都是用黑檀木之类的材料做的。”
  “也有陶瓷做的。”
  “陶瓷大部分只做装饰用,而不用来演奏。金赝制的笛子倒是没听说过。”
  “不知道是哪里做的?”
  “我会去查查看。不过,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我交互看着他们说:“要先去找一个破笛子和一些青铜色的颜料。”
  “您是说要伪造一支假笛子?”
  “对。天亮后,大家就会发现剧院上的塔米诺像两手空空,而且很快就会查到是谁偷走的。在还没有找到更具体的证据以前。最好别让这件事情曝光。”
  “可是,这时候去哪里找一支破笛子……”
  “那个小块头有。学校上课用的。”
  “你是说谁?”我问。
  “舒伯特啊,法兰兹·舒伯特。”
  “好极了,就这么办。”
  “灰泥和颜料就向房东借吧,反正他现在没心情画壁画。”
  “我先赶去舒伯特的宿舍。”
  赛莲走了以后,我和彻尔尼到楼下去找绘画用具。
  “贝多芬先生,您要灰泥做什么?”各斯提摇头晃脑的对我们讲解灰泥的作法,“灰泥的作法呀。是先将石灰岩、白垩土、贝壳等用高温烧成生石灰,然后后加水作成消石灰,再加上砂、炼瓦,用水搅拌而成。画壁画。有趁灰泥没有干以前著色的湿壁画法,和干了以后用胶溶过的颜料涂的干壁画法。不过,一般画家很少只用一种,多半两种并用。你们在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不敢当。”
  虽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但我们忙着准备灰泥,根本忘了吃饭这回事。这时候,彻尔尼注意到外面的动静。说:“最好把笛子藏起来,好像有人来了。”
  我把各种工具放进厨房,正在为房间家具不多。那么长一根笛子不知放哪里是好而烦恼时。彻尔尼打开钢琴盖,向我招招手。
  门口响起敲门声。我确认房内该收拾的东西都收好了以后。开门迎客。
  “晚安。不知是否打扰您了?”那丹麦人站在门口。身后是他身材瘦削的未婚妻。
  “啊。不是听说你们今晚举行派对的吗?”
  “刚刚结束。听说您令天早上去过那间餐厅。”
  “对。我去问莫札特的事。”
  或许是为了表示礼貌。尼森将手上提的篮子放在我桌上。
  “派对剩下的食物。本来觉得不好意思,但康丝坦彩说空手拜访更失礼。所以……”
  尼森不经意的回头,康丝坦彩对他轻轻一笑。
  不过在我看来,她只是扯动了一下肌肉。
  尼森从篮子里取出葡萄酒,和一盐红酒饶牛肉。最近我青菜吃得太少。不过,美食当前,似乎不是抱怨这种事的时候。
  “这是‘银蛇亭’的戴耶做的菜吗?”
  “您不想吃吗?”
  “不。那老板说,他们店里的莱绝对没问题。”
  尼森点头道,“要是您害怕中毒,那我陪您吃。”
  “不敢当。我家也没有足够的餐具。”
  靠着钢琴站的彻尔尼开口说,“餐厅名叫‘银蛇亭’,有点奇怪。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蛇是共济会的标识之一,象征男人的智慧。《魔笛》一开始就出现了女人用银枪杀了蛇,就是在表现女人的无知。”
  “戴耶也是共济会员吗?”
  “对。不过他只是基层成员。”
  “银色又代表什么意思呢?”彻尔尼不死心的继续追问。
  “在共济会中,银色代表女人。其实戴耶原本想取名为‘金蛇亭’,但那样太露骨,所以就改为‘银蛇亭’。”
  “所以金色应该是男人的颜色喽。”
  “对。”
  我和彻尔尼无言的对看了一眼。
  “《魔笛》中指定使用金色的笛子,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我是说就共济会的教义……”
  “《魔笛》以二元论的方式来表现,男性代表的是白昼的世界。包括太阳、火、空气,而女性代表夜晚的世界,像月亮、水、大地等。《魔笛》是用呼吸,也就是用气发出声响的乐器,是属于男性的。”
  彻尔尼从身边取过几个玻璃酒杯。
  “还是不够。需要我去向房东借吗?”
  “不用客气。我们吃饱喝足后才来的。”
  彻尔尼本来不是那种人家说客套话,他就信以为真的人,但似乎碰到不欣赏的人,他也会变得如此不友善。
  只见他拿起一个玻璃杯,注满葡萄酒,一口气干了。我看得心里暗暗吃惊,但立刻风凉的说:
  “好像没有毒耶。”
  尼森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原来冷静的表情。
  “其实我们是有事和贝多芬先生商量。”
  “请说。如果需要,我可以清场。”
  “不,不必。我希望您的弟子一起听听。”
  康丝坦彩接过话锋说:“是有关莫札特被杀的事,请不要继续刺激萨利耶里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萨利耶里杀了莫札特的谣言甚嚣尘上,对萨利耶里和我们造成相当大的伤害。我儿子是萨利耶里的弟子。”
  我眼前的妇人显然平常是骂不还口的类型。但是事关儿子,情况就不同了。
  “是法兰兹·克萨维尔吗?听说他正以莫札特二世之名展露他在钢琴方面的才华。”
  法兰兹·克萨维尔是在莫札特死的那年生的。
  所以应该和彻尔尼、赛莲差不多年纪。
  “是的。这都是托萨利耶里的福,他经常向社交界推介他,说他是近年来少见的天才。最近莱比锡、柏林的报纸对他都有不错的评价。”
  这就叫“先人余荫”。因为莫札特的关系。许多名师都破例教授他。从海顿开始,诺伊肯、许来亚等当代一流的钢琴家,还有莫札特的高足胡麦尔,都对他栽培有加。
  他向格奥古·约翰·福克拉学作曲、向我也曾经师事过的约翰·格奥克·阿布瑞茨贝格学对位法,向安东尼奥·萨利耶里学声乐,反正都是当代名师。
  受到这么好的调教。如果还没有什么成就,那才奇怪呢。
  “不过,莫札特二世不也没办法在维也纳活动,而在波兰以教钢琴维生吗?”
  “他马上要来维也纳开演奏会了。”
  “是萨利耶里安排的吗?”
  “对。如果他真的杀了先夫,怎么可能替我们做这些事?”
  “那也末必,说不定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混淆视听。况且,贵公子想必不如他父亲一般,会威胁到萨利耶里的地位。”
  “贝多芬先生,”尼森用手抚摸一下脸颊。“如果我们现在惹萨利耶里不高兴,很可能就此毁掉一个年轻人的前途。莫札特二世和彻尔尼同年。我不知道您是否想借此毁掉弟子对手的前途?”
  “我不会替自己的弟子着想到这种地步,而且这样做对他并没有好处。”
  “那么我想从一个教育者的角度,您一定能了解我们的心情。”
  “当然。可是,我也没有幼稚到听你们两三句话就作罢的地步,尼森先生。你应该还有其他话要对找说才是。”
  这位丹麦大使馆的书记官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蓬头垢面的外表之下,我的头脑还挺管用的。
  “身为莫札特的立传者,我希望能够保存莫札特英年早逝的天才作曲家形象。”
  “你是准备写神话吗?这种幻想故事不能称之为传记。”
  “可是。硬要说他被暗杀。也不能算是传记。”
  “我倒觉得暗杀的说法很有趣,说不定传记会因此畅销呢。”
  “贝多芬先生,把奥国皇室的宫廷乐长毒死莫札特这种莫须有的事写进去,这本书还能出版吗?您别忘了,书出版前可是要接受检查的。虽然拿破仑在法律上废除了这种制度,但是我们的出版仍称不上自由。”
  我想说:那你可以考虑在国外出版呀。但想了一下,没说出口。
  “我从来没说过萨利耶里是凶手。”
  “您的意思是……?”
  “也有可能是共济会下的手。”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更不能写了。”
  “说得也是。尤其是事情并末在十八年前画下休止符。现在还有人为这件事丧命。”
  “您是说崔克和斯威登男爵吗?”
  “既然我们两人都掌握了部分证据,就别再装腔作势。开诚布公的谈吧。维也纳河畔剧院的塔米诺像上的笛子,到底有什么意思?”
  尼森惊讶无比,以忍住呕吐的表情问。“您解开《摇篮曲》的密码了吗?”
  “我的脑袋瓜子可不是光为长头发而生的。”
  “的确。”
  “崔克想把笛子从铜像上拆下来,结果才刚拔了一根钉子就死了。你和斯威登男爵将他的尸体运到乐谱行,因为他死在剧院屋顶的事如果曝光,会对你们不利。
  “被电击而死和被烧死,外表看起来差不多,所以你们故意在崔克店里浇灯油、放火,想制造出他被饶死的假象。可惜碰到彻尔尼,破坏了你们的企图。你们一定看见彻尔尼把尸体运回剧院了吧。”
  “当然。我们也查到他是您的弟子,井且判断他是在您的指挥下如此做的。”
  “那你就错了,我才是被他拖下水的人。不过既然要在维也纳乐坛谋生,总不能对乐坛发生的事置之不理。”
  我用手抓起尼森送来的食物往嘴里送。虽然有点没气质,不过家里的刀叉远不及我的手干净,所以我还是决定这样吃。
  而我的客人可能也觉得坐下会弄脏他们的衣服,所以进来以后一直站着讲话。我认为他们的判断很正确,所以也没有邀请他们就座。
  “那只笛子……或者我应该称呼它魔笛吧,应该是解开莫札特死亡之谜的关键。我的想法应该没错吧。”
  尼森面对我的问题,满脸困惑的说:“您要怎么想,是您的自由,不过莫札特绝不是共济会杀的。”
  “不过,有一件事很明显。”
  “什么事?”
  “共济会和萨利耶里是同伙的。”
  “萨利耶里不是共济会员。”
  “没错,但你们在莫札特死亡这件事上互相勾结。”
  尼森摇头。“您这样说,好像共济会和萨利耶里共谋把莫札特杀了似的。”
  “不是吗?”
  “您误会了。”
  “那么,是萨利耶里单独杀了莫札特锣?如果这样,共济会为什么要掩护他呢?”
  “贝多芬先生。这世界上有很多真相是见不得光的。”
  “莫札特的死亡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的死亡背后必定潜藏着更大的阴谋,这就是为什么共济会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兴济会不是合法团体,为了继续活动,必须和宫廷方面进行各种交涉。”
  “原来如此。是宫廷方面吗?但席卡奈达不认同这种想法,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五月中旬,法军进驻维也纳以后。他开始认为共济会的利益远不及他和莫札特与菲理斯的友情重要。”
  “所以他就被关进了救济院,是吗?”
  “让我告诉您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尼森为了封住我的嘴巴,开始说起故事。
  六月十五日,风雨交加,当教堂举行海顿追悼会的当儿。席长奈达正在维也纳河畔剧院和共济会的会员开会。与会者包括斯威登男爵、尼森和崔克。
  隐藏了十八年,席卡奈达终于将魔笛的存在和意义告诉他们三个人。这个秘密一旦公开,除了莫札特的暗杀事件,另外一件大事的真相也将随之曝光。
  席卡奈达并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因此,他对乐谱行老板崔克说:
  “我只要求萨利耶里主动自首。承认他杀了莫札特。并接受法律制载。你平日和萨利耶里很亲近,由你去说比较妥当。要他坦承罪行,公开发表声明,否则我就要把魔留的秘密摊在阳光下。”
  斯威登男爵和崔克都反对他的说法。魔笛如果别有含意,应该将它用来交换更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当作彰显个人友情的工具。
  崔克是萨利耶里的心腹,一直在帮他追查魔笛的下落。听了席卡奈达的要求,他考虑许久,点头道。“好,我了解了。我去跟宫廷乐长说。在这之前,我想我们应该先把魔笛从铜像上拿下来,妥善保存。”
  法国军队在市内大规模的破坏铜像、石像。尤其铜像可以改铸成军用品,很有利用价值。因此正逐渐从街头消失。
  和音乐有关的塑像。困为海顿跑到法军总督府请愿,暂时末遭破坏,如今海顿死了。未来发展很难说。
  “听说布鲁克剧院的格鲁克像也被破坏了。”
  听从他的意见,席卡奈达不情愿地冒着风雨爬上了屋顶。
  崔克跟在席卡奈达后面。崔克一向维护萨利耶里,绝对不会坐视不利于萨利耶里的事发生。斯威登男爵和尼森看着他的举动,内心相当不安,但却也末加制止,因为他们无法苟同席卡奈达的想法,而且与宫廷对立并非明智之举。魔笛应该有其他的用途……
  两个大男人站在屋顶上设法将笛子拆下来,不料崔克趁隙用拔钉器击打席卡奈达。
  拔钉器原本是瞄准头部,但因为席卡奈达恰巧缩了一下身子。结果打到他的肩胛骨。席卡奈达痛得蹲在铜像脚边。当崔克挥下第二击的时候,席卡奈达用身体撞向他,试图反击,两人扭成一团。
  这时候刚好雷电大作,两个人都被震得老远,如果不是雕像的台座发挥阻挡效果,他们一定会从屋顶直直跌落。
  男爵和尼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屋顶,察看两人的状况。
  崔克受到严重灼伤,已经断气,席卡奈达则一息尚存。
  这件意外事故必须秘密处理,否则魔笛的存在就会曝光……
  “我和斯威登男爵用绳子绑住他们,设法将他们从屋顶运下来,放上马车,先把崔克的尸体送到乐谱行,再把席卡奈达送进救济院。为了保密。我们不能把他送进一般医院。”
  “救济院就这么轻易的收容了他吗?”
  “共济会在各阶层都有具影响力的人士。要隔离一个人并不难。而且席卡奈达伤势复原之后。精神真的有些异常,所以我们的处置也末必不妥。”
  “那……魔笛呢?”
  “在那以后,法军总督府宣称那座铜像属于文化遗产,他们不会破坏,所以我们把拔掉的钉子重新钉上,让一切回复原状。”
  “为什么席卡奈达要将隐藏了十八年的秘密公开出来?原因和法军的进驻有关吗?”
  尼森没有回答,所以我自顾自的下了注解。
  “也就是说,魔笛对法军有某种价值。”
  “席卡奈达真的疯了吗?”
  “真的。”
  “这么一来,就没有人能揭露真相了,对不对?也没有人能帮他报答莫札特或菲理斯的友谊了
  “您该不会想……”
  我点头。
  “就这样撒手不管,我作梦都会不得安宁。”
  “说到友情……我很怀疑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友情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
  “达个嘛”
  尼森脸上浮现一抹悲伤的神情,但却充满恶意,并无任何同情之意。
  “看来您是不打算接受我的请求。而准备追查到底,是吗?”
  “你们都已经不择手段,甚至试图谋害我的性命,我还客气什么?”
  “您的性命?那是斯威登男爵个人的行为,共济会的基本原则是希望以和平的方式劝您别管这件事。”
  “那么,是谁在我房里的葡萄酒中下毒的?”
  “我不知道。”
  显然他们的指挥系统并不统一。不过,这并不表示尼森是好人。就算就此罢手。也没人能保证日后我的生命不会受到威协。
  “如果您继续追查这件事,那么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而且是否应该公开真相,我自有判断。”
  我一直留心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缓友善,但似乎效果不佳。生性如此,没办法。
  大体而言,我是属于那种个性乖僻的人。我相信别人都是怀抱着恶意接近我,因此经常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和别人对抗。
  “结果对莫札特二世不利。您也不在乎吗?”
  “你根本就不该说这种话。如果我这样做就会妨碍他的前途,我看他也成不了什么大器。艺术不是聘礼或嫁妆。而是发愤图强,在各种恶劣条件下争取来的成就。”
  屋内的气氛萎时变得杀气腾腾,彻尔尼不禁严阵以待。不用说。目的当然是在预防我突然发飙。
  “我了解了。那么我们就此告辞。”尼森也不是傻瓜,领着未婚妻离开了这个不友善的地方。
  聆听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彻尔尼开口说:
  “那两个人到底来干什么?”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您是说来威胁您,劝您抽手不管吗?别傻了。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号称维也纳乐坛的狮子。这可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我不相信他不知道。这种交涉只会制造反效果。他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没有大脑的蠢外交官。”
  “你话还说得真难听。”
  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动作粗鲁的打开门。
  “你想打烂这个房间吗?”
  尽管动作迅速,赛莲本人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显然有点精力过剩。
  “我刚才在下面碰到尼森和康丝坦彩。”
  “他们来催我赶快送订婚礼物。”
  “是吗?难怪满脸失望的回去了。”
  赛莲回过头,对走廊叫了一声,“进来呀。”
  “谁啊?”
  “法兰兹。我告诉他来龙去脉,他说他愿意协助我们。”
  小胖子出现在门口,嘟嘟哝哝的说了一堆“这么晚来打扰,非常抱歉……”之类的话。
  “对不起,那么小声,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语气并不特别严厉,但舒伯特听了害怕得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拿出一根细长东西。
  “他替我们带笛子来了。”
  是一根肮脏的便宜货,而且是普通的木制品。
  假“魔笛”和塔米诺手上拿着的真品,乍看之下几可乱真,可以说是我贝多芬惟一的美术作品。
  为了让灰泥早点干,我把笛子放在火上烤,并看着身边的少男少女们说。“你们打算簇拥到剧院去归还这把笛子吗?”
  “我要先回家了,时间太晚,不适合我这样的年轻淑女在外走动。下次练习的时候再见喽,贝多芬先生。我会叫那些乐团员准时去的。”
  “那就拜托了。”
  “包在我身上。我走了。”
  赛莲挥手离去。少了赛莲的不良少年团体。在被人讥讽为狮子的作曲家率领下,离开了脏乱的房间,走入维也纳的夜空。
  虽然月儿高挂,但是云朵移动快速,夜空时亮时暗,是个适合小偷活动的夜晚。
  “舒伯特,你的门禁时间来得及吗?”
  “嗯,我会爬窗子进去。”
  看他的体型,我很怀疑他办得到,但又怕说出口伤害了他。
  “我不是叫你写点东西给我看吗?怎么没有下文呢?”
  我故意说些他感兴趣的话,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舒伯特听了,反而更加惶恐不安。
  “我一直写不出够资格让您过目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客气什么,一味谦虚是不会获得褒奖的。”
  和他说话实在太累,我转头望向彻尔尼。希望他能替我解围,不料彻尔尼已经叫住一辆农家父子拖的运货车。一面说笑,一面讨价还价,购买他们卖剩的水果。
  他是那种老师只要点明方向,自己就会发愤练习,表现优异的学生,不必太费心。或许有点任性,让人生气。但以昔乐家来说。这样的个性还不错。
  至于舒伯特长大后会如何呢?我很担心他能否贯彻志向,靠音乐维生。担心归担心。我仍无意介入他的人生。一来我对别人的生活向来不感兴趣,二来人的个性是他自己必须面对的问题。我只能感谢上天,没让这么神经质的孩子成为我的学生。
  “喂。老师!”彻尔尼把买来的野草每塞满了所有口袋,从后面追上来叫我。“关于那首《摇篮曲》的密码……”
  “你是想称赞我头脑灵光吗?”
  “当然不是。我是说,旋律和伴奏不是有个地方有不协和音吗?”
  “嗯。”
  彻尔尼好像手上没有吃的就感到不安,一面走一面将装不进口袋的草莓放进嘴巴。
  “我还是觉得这里暗藏玄机。‘摇篮曲、减、否定、羞辱’,这几句意思不明的讯息,也还解读不出来。”
  “真不知道你是好奇心旺盛,还是猜忌心过盛。如果主旋律和伴奏都用钢琴,和起来当然很可笑,但用人声来唱旋律时,就不会那么不自然了。”
  作曲无沦如何还是以感觉优先,所以经常会脱离学理的限制。音乐有趣的地方有时候就在这里。
  尤其一年到头都有评沦家骂我的和声混乱。所以我井不觉得菲理斯的谱有什么奇怪
  “话是没错。还有一点,菲理斯最精通什么乐器?”
  “噢,关于这一点……”舒伯特用实在听不出是在少年合唱团中唱女高音的死沉音调开始发言。“我最近正在读室内乐。”
  “所以呢?”年纪轻轻的,说起话来拐弯抹角,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宫廷的音乐资料馆里翻阅莫札特的乐谱时。找到一份他亲手写的六重奏乐谱。”
  “他以前是宫廷的第三乐长,留下几张乐谱,并不希奇。”
  “乐谱下面记载了演奏的日期。和当时六个演奏者的姓名。”
  舒伯特说着,从一个旧皮包——八成是谁用旧了送给他的——取出一叠乐谱。
  “就是这个。”
  “你怎么不早说?”
  在夜晚的街道上看乐谱,对眼睛原本就不好的我而言,是件苦差事。我走到路灯下打开谱子,请彻尔尼帮忙看。
  “是D大调的长笛协奏曲改编成的六重奏嘛。演奏时间为了一七八九年十月二十日,演奏者包括。小提琴莫札特和席卡奈达、中提琴菲理斯、大提琴崔克、法国号艾伯特。歌塔,长笛……居然是皇帝陛下,约瑟夫二世。这个组合太奇妙了,可以说是音乐的盛宴呢。”
  历史上,擅长某种乐器,并且喜欢作曲的皇帝不在少数。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招聚了很多音乐家。约瑟夫二世虽然性格孤高,但艺术天分很高。
  当我年少第一次来维也纳时,曾透过斯威登男爵的引荐谒见过皇帝。后来,我还在波昂写过一首《约瑟夫二世送葬清唱剧》,不过没有出版。
  “席卡奈达进入歌剧界以前,是拉小提琴的,所以有他的名字很正常。”
  “艾伯特·歌塔,应该就是为《摇篮曲》填词的佛烈德·威汉·歌塔的儿子,经常进出宫廷,演奏法国号……”
  “这六个人因为这首六重奏而凑在一块儿,如今全都不得善终。”
  “席卡奈达和歌塔还没死呢。”
  “一个得了神经病。住进救济院。另一个和贵族决斗。把对方杀了。现在音讯蓼然”
  “最近路边怎么没再看见扫街的妓女?”
  “您怎么突然扯到这个话题?”
  “听说她们老是作弄路人。所以被送进救济院。”
  “总不会去做病人的生意吧。”
  “是去那里做扫地、洗衣之类的事。”
  “原来如此。”
  我把笛子扛在肩上,手伸进彻尔尼的口袋,掏出野草莓放进嘴巴。
  “这一招可能管用哟。”
  巴巴基诺门被街灯照得雪亮,感觉上几乎从墙壁浮凸出来。绕到剧院后门,我从口袋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钥匙。
  “太让人惊讶了,老师。您的副业是什么?”
  “别胡言乱语。以前我曾为了写《蕾奥诺拉》而寄宿在剧院中好一段时间,这是那时候配的钥匙。”
  其实根本不需要钥匙。稍微一动,门就“卡啦”的开了。
  “没锁耶。”不是没锁,是锁被人破坏了。
  “好像有人捷足先登了。”
  剧院里没有任何灯光。
  “稍等一下。”彻尔尼将药丸状的点火剂塞进枪管里。“这家伙最好不要派上用场。卡尔,你负责在门口看哨。”
  彻尔尼单手举起,算是回应。
  我们摸黑前进,总算来到了楼梯口,利用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找到了蜡蚀台座和火柴,但并末点火,只是交给舒伯特拿着一起上楼。尽管已经蹑着脚走,舒伯特的短腿仍经常跟不上我。
  通往屋顶的窗户是开着的。我把头探出去,还来不及看清楚,就立刻缩回来,因为从屋顶传来脚步声,可以感觉有人正要下来。
  我用力压着舒伯特的肩膀,叫他贴在窗旁的墙壁上,并紧握住假魔笛。
  在月光下,一个男子靠近窗户,他似乎正以手握着屋檐突出的部位,慢慢放下身来,双脚好不容易构到窗沿。显然他必须找到一个稳定的踏脚处,才能进入室内。
  我用布包着的笛子,抵住男人的大腿。
  “真可惜。塔米诺的双手是空的。不准动,否则我就开枪。”
  男人的身体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弯身紧扒着窗框。
  “这样我会掉下去。”
  “不想掉下去,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你、你是警察?”
  “问问题的是我。”
  我回头叫舒伯特点燃蜡烛。
  “我在修理屋顶。”
  “我就晓得你会这么说。三更半夜,我不想听这种笑话。”
  蜡烛的亮光照到窗外男子瘦削的脸孔。
  “哎哟,你看看,这不是圣马克斯公墓的掘墓人吗?”
  他满脸惊楞的表情,看来就像骷髅开着大口一般。
  “贝、贝、贝多芬老师……”
  “饶了我吧,我可不记得我曾收过瘟神做徒弟。”
  “鱼……我是说鳟鱼,您吃了吗?”
  “明明是真鳟嘛。鱼我吃了,可是没喝有毒的葡萄酒。真可惜。”
  “有毒?您在说什么?”
  “别装蒜了。约瑟夫喝了你在我房间的酒里下的毒,立刻一命呜呼了。”
  “约瑟夫?您是说约瑟夫皇帝?”
  “别把话题扯远了。我虽然是个与世无争的作曲家,不过与其和想谋害我性命的凶手在月下聊天,我宁愿看他从窗户掉下去。”
  “等一下。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绝对没有在您的酒里下毒。”
  “那你来我房间干啥?难不成是带着礼物来请我签名吗?”
  “那天在墓地,我没有认出您,实在太失礼了。后来我发现您就是贝多芬大师,就决定来间您致敬一番。”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难道掘墓人工会的看板上挂了我的照片吗?”
  “不是这样的,我很久以前就听过您的事,是听席卡奈达说的。”
  “席卡奈达,你认识他?”
  “嗯,所以才想去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那天我不在家,太对不住你了。有什么事,现在问吧。”
  “请先让我进去。”
  “想进来就先说。”
  我用力把笛子往他身上一戳,他不禁轻呼一声。
  “好啦。我知道了。”
  “先从你和席卡奈达的关系说起。”
  “我们俩想一起解开约瑟夫二世死亡之谜。”
  “约瑟夫?你又把话题扯远了。哦,你说的约瑟夫是皇帝约瑟夫,对不对?”
  “就是一七九○年去世的那位启蒙君主。死因不明。”
  “的确有一些人传说他是被暗杀的。席卡奈达就是因为想揭发这个真相,而被关进救济院的吗?”
  “席卡奈达原本只是想找出暗杀莫札特的真凶,侄是被与共济会联手的宫廷方面拒绝,只好和我一块儿进行。”
  “莫札特的暗杀事件和约瑟夫二世的驾崩有关吗?”
  “是的。很抱歉,我忘记自我介绍,我叫西蒙·罗特麦尔,原来是宫廷美术馆的雕刻家。屋顶上的塔米诺像就是我做的。”
  “原来如此。所以你很清楚来龙去脉。可是,你为什么会变成掘墓人呢?”
  “宫廷为了惩罚我的背叛。故意设计陷害我。
  莫札特死后,美术馆长范。坦姆伯爵为他制作了两副临终面模,一个交给康丝坦彩,但立刻被她毁了。另一个由美术馆保存。”
  竟然有面模!我内心高喊道。
  面模是在死者脸上抹石膏而取下的模子,形状当然和死者的脸形完全一样。
  如果莫札特真如大家所说,死时全身肿胀的话,脸上当然也会浮肿。那么。面模就可成为水银中毒的证据。
  “可是,当莫札特被萨利耶里毒死的传说广为流传后,宫廷警察就到美术馆来,宣称那个面模是赝品。连亲手做模的范·坦姆伯爵都说他做的已被调包,馆里的那个不是真的。显然他也受到宫廷的压力,而且他是萨利耶里的好朋友。”
  “那么,是谁调的包呢?”
  “他们一口咬定是我做的。真是一派胡言!完全是想湮灭毒害莫札特证据的诬陷之词。被他们谎称是赝品的真正面模,额头和两眼的部分有很明显的肿胀痕迹,已被他们销毁。我为了向宫廷据理力争。造成一些骚动……结果。就这样被放逐出来了。”
  “那真不幸。”
  这么说来,宫廷瞥察也并不傻。
  “之后。我只能去做一些没人肯做的工作,结果成为埋葬莫札特的圣马克斯公墓的掘墓人。这也算是一种因缘吧。”
  “所以你想另外找一些证据。来代替面模。万一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做?”
  “把证据交给拿破仑,让杀害约瑟夫二世的犯人受到公开审判。”
  “为什么要交给拿破仑呢?”
  “您想想看,在维也纳宫廷发生的事,维也纳警察会插手吗?而且那根本是整个宫廷的集体犯罪。”
  “约瑟夫二世理想过高,在宫内树敌众多。这是众所周知的。不过。你想拿破仑会对这种蜚短流长感兴趣吗?”
  我心头焦躁,恨不得一脚把这个前宫廷雕刻家踹下去。
  “因为这件事是在罗马教皇的指示下进行的。”
  “罗马教皇?”
  “约瑟夫二世希望透过支持共济会,在奥地利这个欧洲最大的天主教固家掀起意识革命。罗马教皇为此深感威胁。而教皇老早将拿破仑逐出敦会。两人互为仇敌。教皇暗杀奥地利皇帝的丑闻。对拿破仑而言。应该是攻击教廷的绝佳材料。”
  意大利对拿破仑而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据点。去年二月,拿破仑占领了教廷,在今年五月的瓦格兰战役后,他宣称教廷是法国领土的一部分。
  因此,罗马教皇庇护七世便将拿破仑逐出教会。现在双方互不相让,分别主张自己是正统,对立情况很严重。
  如果罗特麦尔的话属实,受到约瑟夫二世礼遇的共济会理当追究这件事,可是他们却幽禁席卡奈达,意图隐瞒事实,作法显然有矛盾。
  “你刚才提到这是官廷主导的犯罪,你掌握到犯人的线索了吗?”
  “应该是以宰相考尼兹为首的保守派人物设计的毒杀事件。”
  宰相文特尔·安东·范·考尼兹,是玛丽亚·泰瑞莎的心腹,后来也侍奉约瑟夫二世及里奥波德二世,不但在内政外交上长袖善舞,在保护学术与艺术上,也极负盛名。不过,由于他的政治立场极度保守,曾经多次和意图革新的约瑟夫二世对立。
  “是由谁以什么形式下的手,证据就藏在这个剧院中。”
  “那就是在塔米诺吹的魔笛里面喽。”
  听了我的话,掘墓人转过脸来,想出声表示惊讶,但结果却发出一声悲呜。原来他的双手已经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一松手。身体便倾向窗户的另一侧。
  我把笛子放到地上。双手紧抓住他的衣服,舒伯特也赶来帮忙。
  我们合力把他拉进阁楼,当我环顾四周,想再度拾起笛子时,发现笛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一个手毛浓密的男人握在手上。
  他含笑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原来我们要找的东西在这儿。”
  是验尸官舒密特。
  罗特麦尔提出抗议:“你怎么不马上出来?”
  “我以为贝多芬先生手上拿着枪,没想到他只是用这玩意儿在威胁你。”
  舒密特把玩着我故意漆成青铜色的木制魔笛,一副很中意的模样。
  “验尸宫和掘墓人一个鼻孔出气,倒也挺合理的,不过你大概也另有身分吧?”
  “不知道我的答案是否能令你满意,其实我是雅各宾党党员。”舒密特嘴角扬起一抹暧昧的笑容,耸耸肩说。
  “也就是法军的走狗喽。”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听起来有点低俗。”
  “反正我这个人本来就不太高尚。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们会把这个笛子送到丽泉宫的法军最高司令部。你们则立刻离开剧院回家。这样就一切功德圆满了。”
  “什么功德圆满?这么粗糙的大团圆剧本,谁会喜欢看呀。况且,不问清楚详情,就让你们把笛子拿走。怎么行呢?”
  正中要害的抗议,通常都会遭到漠视。舒密特将手伸入上衣内侧口袋,掏出一把枪,做为对我的回答。
  “我一直以为您了解席卡奈达的心意。所以始终衰现出友善的态度。我希望您能收手别管这件事,乖乖的回家去。”
  “等一下。难道你不打算告诉我们这笛子背后的秘密吗?”
  “贝多芬先生,您是当红的作曲家,欧洲很多有力人士都对您评价极高。我不想让您卷进这个事件,而受到伤害。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说老实话,我一点也不了解,我只知道深入整个事件,似乎对我有害无益。
  “你是说,我坷能会像莫札特那样……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莫札特是因为得知约瑟夫二世被暗杀的秘密,所以才送了命。”
  验尸官的脸皱成一团。显然对这种诱导式的询问方式很不满。
  “我们就此告退。我相倍你们也知道这是手枪,如果有人阻挡。我就开枪,”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有手枪的可不只你一个人哟。”
  我将视线移到他的身后。舒密特也察觉后方有人,回头一看。发现彻尔尼正拿着手枪瞄准他。面无笑容的说:
  “听你们吵得这么大声。我想我也应该来凑凑热闹。舒密特先生。现在情势逆转。你赶快弃枪投降吧。”
  但舒密特不为所动。
  “彻尔尼。你的手枪或许顶着我的背。但我的枪口却对着你的老师哟。难道你不珍惜恩师的生命吗?”
  “你是在考验我们师生的感情吗?”彻尔尼陷入思考,但我知道他并不是在考虑我的性命。而是在想一句适含这个场面的俏皮话。
  “老师。我看您就痛痛快快的死一次,羽化登天去和莫札特作伴如何?”
  果然不出我所料。
  “所以啦,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做什么钢琴家,去当酒贩比较好,竟然把我和莫札特混为一谈!”
  从视线的一角,我看见那个肥嘟嘟的少年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身手,奋力朝烛台一踢,房间顿时陷入黑暗。我直觉的往地上一趴,就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听到玻璃破碎落地的声音。
  有人用力的跑向楼梯。我奋不顾身的上前抱住他,但被他踢中腹部,摔倒在地。我大声喝到:
  “卡尔。开枪!”
  “击中怎么办?”彻尔尼在黑暗中怒声说。“我什么都看不见,说不定真会击中呢。”
  “你这个孬种!笛子会被人夺走耶。”
  枪声随着火光响起,但不知道他朝什么方向开的枪,反正验尸官和掘墓人就这样毫发无伤地逃离剧院,扬长而去。
  我用手在地板上摸到一根蜡烛,将它点燃,两个小跟班凑了过来。
  “您想,我们这么卖力演出,他们会把笛子当作真货吗?”
  “那可是我精心制作的。当然,如果乖乖交在他们手上。他们当然会起疑唆。”
  “可是。我们的问题还是没有获得解答。”
  “问席卡奈达就知道了。我也想去查查看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要怎么混进救济院呢?”
  “结交妓女就成了。”
  不知道是谁呻吟了一声。
  “别这么大惊小怪。”
  “那可不是我发出的声音。”
  “也不是我。”舒伯特猛力摇头,让人怀疑他的脖子怎么还接在身体上。
  我四下看了看。彻尔尼拾起烛台。插上蜡烛,在附近搜寻。
  “老师,有人躺在这里。”
  一名男子躺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下方。刚好是在走廊的长椅后面。他头部淌血,血流到眼睛,使他暂时失去视力。
  “糟了,卡尔,好像是被你的子弹打中的。我可不想有个杀人犯徒弟呀。”
  “可是,他的头是被重物击伤的。咦?……这个人是布鲁诺警官耶。”彻尔尼将伤者扶起来时。舒伯特看着他的脸说。
  “你认识他?”
  “嗯,他是经常出入萨利耶里老师家的宫廷警察。”
  布鲁诺用力转过脸来,轻微启动嘴唇说。“那些家伙逃走了吗?”
  “嗯。”
  “我的伤……严重吗?”
  “相巧严重哟。”我分开他稀薄的头发。“血一直在流。你被什么东西击伤的?”
  看到旁边的椅子碎片,我心里已经有谱。
  “请送我去看医生。”
  “可以啊,不过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头破血流、痛苦不堪,你难道没看见吗?”
  “我就是问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呀。如果你不回答,一直在这儿跟我说相声,我就先告退了。”
  “慢点。我是跟踪掘墓人罗特麦尔来到剧院,不料突然被他们躲在里面的同伙攻击,连枪都被抢走了。”
  “你为什么要跟踪罗特麦尔?”
  “……”布鲁诺想站起来,但还没站直身,就又摔倒在地。“我大概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腿摔短了。”
  “再不去看医生,可能就太迟了。”我从彻尔尼的口袋里掏出一颗草莓,用手拨开他头上的伤口,把草莓用力一挤。“出血情形很严重哟。”
  布鲁诺快速的用呻吟般的声音说。
  “那家伙是一件案子的嫌疑犯。”
  “什么案子?”
  “圣马克斯及芬多诗多玛等维也纳公墓的盗墓棠件。”
  “盗墓?想偷什么东西?难道是尸体?”
  “头盖骨。”
  “难道他想把头盖骨磨成粉,做成了吃头脑会变聪明的药来卖不成?”
  “不是。共济会保存了该会干部级人物的头盖骨。”
  解剖学者法兰兹·约瑟夫·佳尔因为搜集众多名人的头盖骨而名噪一时,而维也纳人一向自恃过离,深怕自己死后头盖骨会被盗走,身首异处。
  这种疑惧并非杞人尤天,而且已有先例。尤其是共济会这种秘密社团,很可能会收集社团内前辈的骨骸,当作先贤的遗物或象征共同犯罪的证明,在举行宗教仪式时使用。
  “当然,政府明文规定,尸体必须埋葬在政府规定的墓地中。并且除了医学上的考虑外,不得切下头部单独保存。可是共济会根本不管这一套,经赏在葬礼完成以后偷偷掘开墓地,挖出尸体。罗特麦尔就是专门干这种事的。”
  “干部级的人物大概是哪些人?”
  “前不久去世的海顿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头也被切掉了吗?”
  心头浮现先师海顿没有头的模样。我不禁闭上眼睛一不过只闭上一只眼睛。
  “那莫札特呢?他是蔷薇十字骑士级的,应该算是准干部吧。”
  “对,莫札特也是。”
  “莫札特的头盖骨也被摘下来保存了吗?在哪里?”
  “我们就在调查这件事。只要抓到现行犯,我们就可以告发共济会。”
  “可能吗?共济会似乎已和宫廷勾结,就算你掌握到证据,也会受到上面的压力,办不成案的。”
  我眉头深锁,几乎遮住眼窝的上半,只露出眼白。
  “我懂了。共济会是要求宫廷默认他们偷头盖骨的事,这样他们就不会透露宫廷主导的杀人事件。原来是这样的一桩交易。”
  “可是,罗特麦尔却意图破坏这桩交易。我一定要在他把杀人证据交给法军以前及时阻止他,没想到却被反将了一军。是吗?”
  “快送我就医……”
  “血已经止住了,只是擦伤而已。”
  我将手上握着的草莓放到他手上。
  “你这浑蛋,竟然骗我,真卑鄙!”
  “谁叫你不肯老实说?来。我送你去看医生。”
  我把他扶起,彻尔尼和舒伯特分别夹着他的手臂,搀扶他下楼。
  走出剧院,只见东方天空已从深蓝逐渐转为淡紫。
  “可是。警官大人,即使当场逮到他们挖墓。
  你的调查也不能公开,你为什么还继续做这种傻事呢?”
  “我很想说,锲而不舍的打击犯罪是我们作警察的本分,但其实是我觉得这样做不见得白费工夫。共济会和宫廷表面上是同伙的,但私底下却互相较劲,想抓住对方的小辫子。共济会正四处调查,想找到宫廷犯罪的证据。”
  我们经过一个街边的水井,布鲁诺坐在井旁,伸手清洗流进眼睛的血。
  “不但如此,连你这个大作曲家都不甘寂寞,跑来插一脚。我不是警告过你们师徒,不要管这档子事了吗?”
  “多亏我们师徒爱管闲事,才能救到你这个脚骨折断、头破血流的瞥官呀。”
  “下次可能换我救你们了。”
  “我看不用等到下一次,你现在就可以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把一个妓女送进救济院。”
  “你想改行做老鸨吗?”
  “不是啦。我想送一个人进去做看护,她当然不是真正的妓女。”
  “你是说圣安娜救济院吗?我知道你们想搞什么鬼了。”
  “我们当然不会让你白帮忙。我们会把大家争得头破血流的‘魔笛’交给你。”
  “在你手上吗?”
  我没回答,只静静的瞪着他。
  “怎么样?帮不帮忙?”
  他的视力已经完全恢复,仰着头,闭目沉思片刻说。“好。我会交代风纪组的人,明天一大早把那个假妓女送进圣安娜。”
  “很好。等我送进去的女孩安全出来以后,我立刻把笛子交给你。”
  彻尔尼目瞪口呆的说:“您说的女孩,该不会是赛莲吧?”
  “你想得到其他人选吗?”
  “想不到。可是,谁要告诉她这件事呢?”
  “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选吗?”
  “没有。”
  “可是,贝多芬先生,你的目的何在?追查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两个少年扶起布鲁诺警官,他站起身。表情痛苦的询问我。
  我抬头看着门上的巴巴基诺。在清晨的紫色天空衬托下,石像看起来有些暗沉。
  “勇敢的迈入大门,气节高尚、洁白无垢是我惟一的企图……你听过这句话没有?”
  “《魔笛》里,塔米诺唱的咏叹调,是吗?”布鲁诺警官半呻吟的回答。我表情严肃的点点头。
  “容我说句冠冕堂皇的话,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为满足私欲和算计他人而活。”
  按照往例,我趁彻尔尼还没来得及开口,大声喝道。“卡尔,不想被逐出师门的话,就给我闭嘴!”
   
4

  不知道哪个家伙在敲鼓,敲得一点节奏感都没有,声音之难听,显然不打算取悦任何人。似乎是蓄意发出这种连续不断的噪音,让听到的人心情浮躁不安。
  睡眼朦胧中,我意会到原来这是敲门声,只好无奈的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锁,彻尔尼飞也似的冲进来,催促我换衣服。
  “您不是习惯天亮就起床的吗?”
  “今天我凑巧天亮才人睡。你把我的上衣拿出来做什么?”
  “请您穿上,我们要出去。”
  “去哪里?”
  “卡尔广场。”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嗯,法军要处死反叛者。”
  “这种事有什么好玩?”
  “广场上公告了反叛者,除了军方和宫廷的人之外,那个掘墓人的名字也在榜上。”
  “你是说西蒙。罗特麦尔?”
  “想不到,对不对?为什么他们要处死他呢?”
  “法军显然决定和维也纳宫廷及共济会勾结,合力隐瞒事情的真相。”
  我一面抓起昨晚吃剩的东西往嘴巴里塞,一面说:
  “嗯,对了,向房东借的绘图材料,得赶快还给他。你把那边的东西拿来给我。”
  我啪搭啪搭的走下楼,把东西还给正在院子里浇花的房东先生,匆匆道谢后,和彻尔尼快步走出家门。
  做律师的房东张着嘴巴目送我们离开。
  “他大概以为我是一个超级忙碌的作曲家。”
  “他大概根本不认为您是一个作曲家。”彻尔尼断然否定了我的想法。
  朗朗晴空,令人联想到初夏。
  卡尔教堂的两根大圆柱高耸于蔚蓝的晴空中,
  好像在悠然呼吸,和天空融为一体。
  卡尔教堂是玛丽亚·泰瑞莎女皇的父亲卡尔六世为祈求上天垂怜,早日平息肆虐维也纳的黑死病,而在十八世纪初建造的一座巨型巴洛克式建筑。站在教堂门口向上仰望,不禁令人心中充满虔诚的崇拜与无限的平静。
  但是当目光转向地表时,平静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维也纳市民可能是欧洲最爱欣赏刺激性活动的群众,为了看这一场血腥的处决,广场上早已挤满厚厚的人墙。当然,我和彻尔尼也混在其中。前面已经有几个犯人被处决,广场上弥漫着浓烈的烟硝味。
  “出来了。”
  罗特麦尔的手被绑在身后,在士兵的拖拉下出现。他大声吼叫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那家伙在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好像喉咙被塞住了。”
  眼看着这位前宫廷雕刻家被拖到广场正中央的临时刑场,绑在柱子上。他奋力扭动身体,但所有抵抗终归徒然。
  行刑队的五名军人穿着耀眼的制服,在指挥官的号令下,面无表情的扣下扳机,迫使和他们毫无关系的人画下生命的句点。
  “听说法国人在国内都使用断头台。”
  “他们也不能军队走到哪里,就把断头台带到哪里呀。”
  被枪毙的尸体很公式化的被抬离广场。
  掘墓人是最后一个被处刑的,枪声落下之后,看热闹的群众陆续散去,只剩下我们师徒愣愣的站在广场上。
  “人生最后听到的声音竟然是枪声,末免太悲惨了。”
  “老师,您希望听到什么声音呢?”
  “这个答案儿童不宜。”
  “喔。原来是那个声音。”
  “哪个声音?”
  “这个字眼老师不宜。”
  “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磕牙。你看,雅各宾党的那号人物也来了。”
  验尸官舒密特站在法军请来的见证人中。看到我们,很自然的朝我们走过来。
  “贝多芬先生,我就知道您会大驾光临。”
  “法军似乎也决定要隐瞒案情的真相。情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
  “主要是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们不愿做出刺激哈布斯堡王朝的事。”
  “拿破仑有什么打算?”
  “和奥地利公主联姻。大概就在明年吧。”
  “玛丽·路易丝……当今皇帝法兰兹二世的女儿。原来如此。所以拿破仑不希望维也纳宫廷沾上丑闻。”
  “对,就是这么回事。您在宫廷的有力支持者,同时也是您的弟子和好友鲁道夫大公,就是法兰兹二世的弟弟以及玛丽·路易丝的叔父。如果您对维也纳目前的体制存有任何不利的想法,他可能会伤心叹息哟。”
  “我无意破坏和鲁道夫的友情。”
  情势不停在变化。
  拿破仑那个小矮子本来应该以奥地利的天敌姿态出现,到维也纳来大大整顿宫廷。没想到因为出身平民,他反而想借着和欧洲著名的王室联姻来提高地位,使情势遽变。
  “如果您了解情况,就应该知道我想说的话。”
  “继续追查约瑟夫二世及莫札特的毒杀事件,
  不但白费工夫,而且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是吗?”
  “答对了。”
  “答对有奖吗?”
  “来个魔笛如何?”
  “你准备还我吗?”
  “那根本是个冒牌货。”
  “真的?太意外了。”
  “真的现在在哪里?”
  “我可不是负责失物招领的。”
  舒密特脸上的肌肉阴沉的抽动着。我也皱起眉头,不过只是因为太阳有些刺眼。
  “您拿着那笛子也没什么用。”
  “宫廷、共济会、法军,三方正处于一种巧妙的平衡状态中,任何一方拿到笛子可能就会破坏这种状态。还是谁也找不到笛子比较理想。”
  “是吗?……好吧,我只好祈祷别写到您的验尸报告书了。”
  舒密特背过身去打算离开,我想趁他离开之前顶他几句,但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话,结果就让他这样走了。
  精心制作的魔笛。竟然这么快就被他看出是冒牌货,让我有些光火。话说回来,我们不惜演出一场枪战,让他费尽心思抢到笛子,他是从哪里看出笛子是假的呢?
  “假笛子和真笛子最大的差别在,一个是木制,一个是金属制……”
  我呆站在那儿自言自语,彻尔尼用手指戳戳我的肩膀。
  “走吧,老师。再待下去,说不定会被人误抓去枪毙呢。”
  “赛莲怎么样了?”
  彻尔尼突然打了我一耳光,我气得大叫:“你干什么?”
  “我把她送进救济院了。进去之前她打了我一巴掌,而且命令我‘传’给您。”
  “谢谢你这么‘认真’的传话,我们赶快去探望探望她吧。”
  我抚摸着面颊,开步往前走。
  圣安娜救济院就在国家歌剧院附近的圣安娜教堂腹地的一隅,周围以铁栏杆与外界隔离。我与彻尔尼从教堂方向,隔着围篱窥看救济院的内院。看到一些女人正在洗涤病人的睡衣及床单。
  “小姐!”彻尔尼向她们招手叫道。
  这家伙神经之粗,差点没让我晕倒。朝着那一群叫欧巴桑都嫌太老的女人,他居然称呼她们“小姐。”
  不过,这一招果然引起那群女人的注意。其中一个骨瘦如柴、看起来相当大胆的老太婆,代表大家走了过来。
  “你是在叫我们吗?”
  “除了你们还有谁?”
  “哟,你这年轻人嘴巴还真甜。”
  真受不了。我忍不住偏过头去骂了一声。
  “我想打听一下,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赛莲的女孩子?”
  “胖胖的、声音很宏亮的女孩,对不对?你是她的男朋友?”
  “你可不可以帮我叫她来一下?”
  “可以是可以,可是隔着铁栏杆,你能做什么?”
  老太婆好像在征求大伙同意般回头看看,其他女人听她这么一说,都跟着哄笑起来。
  这些形同犒木的老女人真的能卖春吗?我心中不禁打上一个问号。
  “那边那个大哥也是来找赛莲的吗?”
  听她叫我“大哥”,心中还真有几分受用。“我是他哥哥。这个小伙子想和赛莲结婚。可是我父母反对。我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私奔也无所谓。”
  “哎哟,您还真善解人意。”
  彻尔尼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哎,嗯……所以,可不可以麻烦你……”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叫她来。”
  老太婆走进后面的房舍。彻尔尼皱着眉,使劲翻白眼看着我,说:“大哥,有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如果我们要私奔,离开维也纳该去哪里比较好?”、
  “你觉得去丹麦怎么样?”
  “为什么要去丹麦呢?”
  “因为那里靠海。”
  “海……?”
  “你看过海吗?”
  “没有。”
  “我也没有。”
  “这么说起来,您还没有写过以海洋为主题的作品呢。”
  “海顿在创作他的喜歌剧《跛脚的魔鬼》中的海上风暴时,也没有看过海。他是后来坐船到伦敦。才第一次体会到海浪的凶猛,他还因为作品和真实印象完全不同而大笑不已。”
  “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既然有志做艺术家,至少应该去看看海。”
  “不能用想像力取代吗?”
  “举个例子来说好了。第一次接触女人的时候,你觉得一切都和你想像的一样吗?”
  “我还很少有机会和您交换这么深入的谈话呢。……啊,她来了。”
  从远方走来的赛莲,比刚才那些在洗衣场的“职业妇女”光鲜多了。朴素宽大的工作服非常适合她,丝毫不显低俗。
  “嗨,卡尔。这就是你哥哥吗?年纪跟你差好多哟。”说完,她又加上一句:“如果没有铁栏杆,真想捶他一拳。”
  “这也是为了查明你父亲死亡的真相啊。”我说。
  “我知道。我已经弄清楚救济院里的情况。席卡奈达被安置在特别室,其实就是待遇比较好的监狱。”
  “可以溜得进去吗?”
  “你们看到那边的门吗?”赛莲指着和教会相隔的栏杆的一隅。“那是后门,平常都用钥匙锁着,可是倒垃圾的时候可以打开。你们等一下,我去借钥匙。”
  “你也算犯人,他们怎么会借你钥匙?”
  “没有人想要逃走的。卖春被抓,只要在这里干一个月的活,就可以大摇大摆的回去。可是如果逃跑被抓,不但要剃光头、上脚镣,而且会被发派去做粗工,没有入傻得要去做这种事。而且为了。慰安,进驻的法军,警方也没有严格执行取缔。”
  赛莲走进房舍,没一会儿,手上抱着一包垃圾再度出现。她打开钥匙,从后门走到教会后方。那儿有座焚化炉。
  “这把锁根本没有功用嘛。”
  “其实锁门不是防止里面的人出去,而是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进来。救济院尽量避免病人和外界接触,会客、接受外面送来的东西,都有很严格的限制。”
  确定附近没有人,赛莲打开木板钉的垃圾箱,从里面拿出两件和她身上相同的工作服。
  “来,快穿上。”她边说边把一些真正的垃圾塞进焚化炉。
  “可是这是女人的衣服耶。”
  “您有什么不满意吗?”
  “你叫我穿裙子?”
  “您不是想进去吗?除了犯人服,您还想穿什么?”
  我们只好在衣服外罩上工作服,并穿上可以遮住双脚的裙子,简直无法形容样子有多不堪。最后又戴上头中遮住脸,这才算大功告成。
  “穿着这身衣服被人看见,他们真会把我送进救济院。”
  “怎么会呢?我觉得这身打扮挺适合您的。”赛莲说着,似乎马上就要爆笑出来。听到这种赞美,我简直哭笑不得。
  房舍入口站着一个负责守卫的男看护。赛莲让我们抱着一堆干衣服遮住脸,把钥匙还给男看护,领我们进去,算是闯过第一关。赛莲带头走近走廊,我快步跟进,几乎要超过她。
  “别紧张,慢慢走,您这样会引人注意的。”
  走廊的窗户都加装了铁栏杆。病房并没有门,靠走廊的墙壁只高及腰部,让看护巡房时可以一览无遗。
  每个房间大概有五个人,似乎可以在铁栏杆设定的范围内自由活动。不过,在尽头的几间特别室就不一样了,不但完全隔离,而且还装了铁门。
  赛莲打开门闩,叽叽嘎嘎的把门打开,扬起下颚说:“席卡奈达在里面。”
  在混浊的空气中,一个白发凌乱、肌肉松弛的男人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看着天花板。
  “席卡奈达……是我。”
  我的声音似乎反射到墙壁那一边,他竟然把眼睛转到非常不可思议的方向。
  “是我啦,我是贝多芬。不要死盯着马桶看。”
  我把手放在席卡奈达肩上,但立刻产生一股后退的冲动。他的眼睛并没有在看任何东西,涣散的瞳孔中完全看不到知性的光芒。那以多才多艺著称,活跃于音乐界的制作人,早已不见踪影。
  “也不知道是真的疯了,还是破下了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好像听到赛莲不平的声音,席卡奈达开始有些迟缓的反应。他努力尝试将目光的焦点集中在我身上。
  “嗬,贝……多……”
  “贝多芬。你认出我了吗?”
  看到我的装扮,席卡奈达露出一个落寞的笑容。“你也……住院了呀。”
  我不想回答他。
  “掘墓人罗特麦尔被法军处死了。你看错那干人了。”
  “处死……”
  “现在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以外。”
  “告诉我金色魔笛代表什么意义?”
  “魔……笛……”
  “对。那个笛子在约瑟夫二世和莫札特的暗杀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啊……不对,是……”
  “是、是什么?”
  “是菲理斯。因为笛子……生病。”
  “菲理斯不是自杀身亡的吗?”
  “水银……”
  “他是因水银而死的吗?”
  “中毒……痛苦……菲理斯自杀。对,他自杀……死的。”
  “为什么他会水银中毒呢?”
  “是乐器。金色的乐器……。因为那玩意儿……皇帝……陛下也……”
  在走廊担任岗哨的彻尔尼突然小声叫道,“看护来了。”
  “赶快做出打扫的样子。”
  赛莲把席卡奈达的睡衣脱下,开始擦拭起他那到处都是绷带的身体。
  彻尔尼开始换床单。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蹲在附近的马桶旁,拿着抹布擦将起来。
  “你们三个,打扫完赶快到教会去,把市民会送的东西拿过来。他们送了五箱衣服。”
  “是。”只有赛莲抬起头来应对。
  “贝多芬!”席卡奈达突然大叫起来,原本已经向前走去的看护又回过头来。
  “我记得你喜欢多凯酒,我房间的地下室里有好多,全部送给你。”
  看护皱起眉头,说,“这个老先生在说什么呀?”
  “不知道。从刚才就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像是要送酒给谁。充其量不过是一些放了太久、快变成醋的便宜货。”
  听到看护这么说,席卡奈达照例又把头转到马桶上,也就是我蹲的方向。
  “那个酒啊,贝多芬,里面可以放一点铅糖。古罗马帝国时代就是用这种方式防止酒腐败,并且增加它的甜度……”他的语调越来越混浊。“莫札特从来不唱摇篮曲,唱的是菲理斯……那个莫札特把菲理斯……”
  看护苦笑了一下。“还真会胡言乱语。喂,你们几个,快点收拾好走吧。”
  在他的催促下,我们无奈的走出病房。
  拿了钥匙,我们再度穿过栏杆,来到教会这一边。一走出救济院看不到的死角,我立刻脱下难看的工作服,快步走向外面的大马路。开玩笑,谁请你要搬几箱衣服呀。
  “我也非逃不可。我受够了!”赛莲拔腿就跑。
  “你想被人剃光头吗?”
  “怎么这么说?你们不是约好,只要把笛子交给布鲁诺警官,我就可以立刻获释吗?您该不会想黄牛吧?”
  一口气跑到歌剧院前面,我们气喘吁吁,不得不靠在街灯旁休息。
  席卡奈达最后说的那句话令人挂心。他到底想说“莫札特把菲理斯”怎么了?
  “结果,我们还是没让席卡奈达说出魔笛的秘密。唉,一大堆事搞不清楚,就要将笛子交给布鲁诺警官了。”
  “您打算遵守约定吗?”
  “为了保住赛莲的头发。”
  彻尔尼点点头说,“这才不愧是我的老师。”这似乎是在称赞我。“可是,金色的乐器为何能成为杀人的证据呢?”
  “因为那根笛子是用金属做的吧。”
  赛莲忽然唐突的说。“喂,你们不觉得用金属做的笛子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这是那根笛子最大的特征。但是按照《魔笛》的剧本,魔笛是用千年古柏做的,所以应该用木头来做。故意用金属来做,必定有什么特殊理由……”
  我们顺着纳修马鲁克街往南走,因为必须去剧院排练。
  维也纳河畔剧院不是什么规模宏伟的建筑。
  和肯特纳城门剧院或约瑟夫二世为政治理由而盖的布鲁克剧院相比,大概只是个迷你剧院。不过,因为空间设计精良,容易掌握现场气氛,很适合四十人左右的交响乐团演奏。
  问题就出在这次要上场演出的乐团。好不容易凑齐了十八个管乐和打击乐器、二十二个弦乐的演奏者,可是……
  “先要解决服装的问题。”我把双臂抱在胸前,勉强忍住以手搔头的冲动。
  舞台上,有人穿着和抹布相去无几的吉普赛服装,有人穿着华美的军服,简直不知道是在和谁开玩笑。
  “席卡奈达那儿有好多戏服。”彻尔尼建议道:“我们去借一些燕尾服来。”
  “我们还可以向音乐工会借。”赛莲跟着说。
  还有一个问题,而且重要性远超过服装,那就
  是如何才能让仓促成军的乐团有超水准的演出。唉,只有花时间慢慢磨了。
  “钢琴的感情压抑一点,把速度放慢。乐团要好像等不及的样子,快一点起动。两者之间的对比要明显。”
  在演奏之前,我已经先告诉他们基本方针,但音乐扬起以后,大概只有半数的成员演奏的速度符合我的要求,也就是那些原来的团员,另外一半团员好像是上台来搅局的。
  “第一乐章三○八到三一○小节,不可以顺着音乐的走势,没有格调的放声弹奏,要更沉静、更有力……”
  他们的技巧不差,只是还不习惯我的风格。
  大概是受到乐团的影响,连彻尔尼的钢琴都表现失常,无法维持张力。
  我走到钢琴旁边。
  “喂,卡尔,连你也不对劲了。不要放得太多,要行云流水的弹。这架琴是最新型的,好好弹,音乐会像歌声一样流泻出来,一味使劲敲打是不行的。”
  “我知道了。”
  “弹的时候,把重音放在最高音上。降下来的时候,要注意乐团的表情,不要含混不决的放慢速度。”
  “我懂了。”
  “三连音必须快速、清嫩,不能轻薄。把音乐交给乐团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我懂了。”
  “第三乐章的二一九小节,琶音(arpeggio)的每个音都要清晰,不可以有气无力。”
  “是……”
  我拍拍彻尔尼的肩膀继续说:“适应环境也是一种学习,你不可能永远都和一流的乐团合作。”
  “不,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老师,莫札特的遗孀会送给您一个金币,对不对?”
  “嗯?”
  “那也是镀金的。舒密特从我们手上夺走魔笛,立刻发现是假的,可能也和它不是镀金的有关
  “这些话以后再说,现在专心弹琴。”
  我回到指挥台,大声对乐团说:“来,我们从头再走一次,这次请大家仔细的弹奏。”
  我惟一安慰的是,乐团并非无心演奏,也没有因为反复练习而抱怨。我开始觉得,如果演奏会顺利,会后请大家喝一杯也无妨。
  舞台上那个吹法国号的秃子,举着他的金色乐器,蓄意卖弄地吹奏着。伸缩喇叭不能大声吹,否则会很不人流,但法国号的音量却必须够响亮。
  “后面那个吹法国号猛加颤音(vibrato)的,你是从哪个乡下来的?”
  “本人来自瑞士琉森。”葛罗皙斯基生气的吼回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眼睛直盯着他的法国号。
  “金色乐器”导致皇帝陛下和菲理斯水银中毒。这是席卡奈达凭借模糊不清的记忆所说的。但是,镀金和水银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演奏结束后,有好一段时间我陷入沉思。虽然懒得开口,但团员都在等我表示意见。
  “明天就上场了。我也曾开过成为他人笑柄的演奏会。我不期待各位表现得十全十美,但既然上台,我希望大家能全力以赴。……训话完毕。”
  台下只有葛罗哲斯基一个人在拍手。“指挥先生,您的演说风范直追尼尔森将军呢。”
  “少喽嗦。我有话对你说,葛罗皙斯基。和你那个金光闪闪的乐器有关。”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走下舞台前往休息室路上,我从口袋中取出金币问法国号手。“和你的乐器一样是镀金的吗?”
  “大概是吧。”他一副兴趣缺缺的表情。
  “这是莫札特的遗物。”经我这么一说,葛罗哲斯基脸上浮现略微认真的表情。“我想知道镀金和水银之间的关系。”
  他点点头,慢吞吞的说:“金和水银混合以后,涂抹在物品上面,就成为镀金。当然,在涂抹的过程中,必须用炭火加热,让水银蒸发,金子才会薄薄的留在物体表面。您想知道得更详细吗?”
  “非常想。”
  “等您有空,我介绍您认识帮我镀金的那个师傅。”
  “我现在就有空,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吧。”
  他耸耸肩,问:“难道您想把钢琴镀金吗?”
  “我想把马桶弄得金晃晃的。”
  他把介绍信和位置图写好后,我端睨着他说:“谢了,葛罗哲斯基。还是,我应该叫你艾伯特·歌塔?”
  他不自觉的挑高眉头。“您怎么会知道呢?”
  “是我迟钝,到现在才发现。你曾经到天文台去确认莫札特出殡的日期,对不对?”
  “是的。如果菲理斯在莫札特埋葬以前自杀,那首《摇篮曲》中的暗语,就和莫札特的死无关。”
  “你怎么会知道那首《摇篮曲》?”
  “二十年前,我和菲理斯是维也纳大学医学部的同窗。因为两人都热爱音乐,所以很合得来,而且又被叫到宫廷,和莫札特、约瑟夫二世合奏。”
  “约瑟夫二世死后,菲理斯不知中了什么毒,身体突然变得非常衰弱。当时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他替未出世的孩子写了一首《摇篮曲》,曾经演奏过一次给我听。”
  葛罗哲斯基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旁坐下,抬头看着我,似乎在判断我是否有意听下去。
  我转开方才直盯着他的眼睛,催促他往下说。
  “之后,我卷入一场决斗,不得不逃离维也纳,和父亲一起回到家乡琉森。在那里,我收到他寄来的信,内容只是一些不明就里的字母。我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自杀了。”
  法国号手再度蹩动眉心,似乎是在表示寂寞。
  “家父过世后,我单独回到维也纳,放弃医学,往音乐的路发展。维也纳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械市,只要住过这里,就不可能不关心音乐。回到这儿以后,我入赘成为布鲁克剧院首席指挥家海玛·葛罗哲斯基的女婿,连姓也改了。”
  “而且决定解开菲理斯留给你的谜题…“。”
  “莫札特的《摇篮曲》出版时,我吓了一跳。这不就是十八年前菲理斯演奏给我听的曲子吗?词是家父写的。有些音节不够完美,终止式的平行八度好像外行人写的,细节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猜想借用莫札特的名字出版,是因为他俩曲风相似。这样比较好卖。乐谱行出版无名作曲家的作品当然比较辛苦,但最重要的是,如果用菲理斯的名义出版,一定会对一个人不利……那就是萨利耶里。乐谱行老板崔克一直对萨利耶里忠心耿耿,再加上坊间始终谣传萨利耶里杀了莫札特,因此莫札特的死和菲理斯的自杀不可能没有关系。
  “所以,我推断菲理斯一定是把萨利耶里的犯罪事实写进《摇篮曲》和给我的那封信里。我很快就解开字母的密码,知道维也纳河畔剧院的那个塔米诺像大有玄机。……不过,我只知道这么多,所以我去找剧院总管席卡奈达商量,我想他一定对剧院的铜像十分了解。”
  “他告诉你了吗?”
  “没有,他只是以很困惑的表情说:‘小子,靠我们这些平民是无法揭发事实真相的,我打算等法军进驻以后,借用他们的力量来做。在时机成熟以前,请不要声张。’可见对方力量之大,必须借用敌军的力量与其抗衡。没想到真相还没大白,席卡奈达就被送进救济院,我这才领悟到塔米诺铜像里的秘密非同小可。但是,……”
  “但是,自己去调查太危险,所以煽动我去调查……”
  “您发现了呀?”
  “浑蛋!到我房间在酒里下毒的,就是你!”
  “我只是借此刺激您,增加您对这件事的兴趣。”
  “如果阴错阳差,喝酒的不是猫而是人,事情就闹大喽。”
  “当时我打算稍微舔一下,然后立刻说味道不对。”
  “然后,以我的个性,就一定会全力投入揭发事情的真相,是吗?”性格被人看得如此透彻,我连生气都提不起劲。“这么说,在《炉神贞女》剧本里夹字条的也是你喽?”
  “是的。就在您请吃全鱼大餐的那天晚上。”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琉森人的餐桌礼仪啊。”
  赛莲的母亲临终交代要等法军进驻以后再出版乐谱,想法和席卡奈达不谋而合。她母亲大概以为出版《摇篮曲》以后,就会有人出面揭发萨利耶里和菲理斯、莫札特之死的关系。
  乐谱行老板崔克担心真正发生这种事,为了掩盖萨利耶里——或是整个宫廷——的罪行,故意用莫札特的名字出版了那首《摇篮曲》,没想到这样反而引起葛罗哲斯基的注意。
  于是,吹法国号的决定煽动个性鲁莽如熊的作曲家打先锋。这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对萨利耶里犯罪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想得单纯一点。就像访问谣传的,莫札特应该是被他杀的。我想,若是菲理斯知道莫札特埋葬的地点,一定会留下一些有用的线索。可是我到天文台确认后发现,菲理斯在莫札特下葬前一天就死了……啊,对了。”
  葛罗哲斯基把皮包放到膝上。从中取出一张乐谱。
  “有关那首《摇篮曲》,第九小节到十二小节的第一段歌词有点奇怪。家父的原作是mitsilbmemSchein,LunagucketzurnFensterherein(银色月光从窗户射入),现在却变成了LunamitsilbernemScheingucketzumFensterhenein。”
  “哦,词的顺序改变了。为了配合旋律而省略部分歌词并不希奇,但这儿是改变歌词的顺序。会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这里正是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协和音的地方,也就是彻尔尼很在意,觉得不自然的地方。
  “这个问题适合交给彻尔尼解答。”
  “对了,您为什么要调查镀金的事?”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表情苦涩的叹了一口气,轻轻点头表示告别,然后往前走。
  舞台上。彻尔尼和赛莲正弹着钢琴玩,看到我立刻跑过来。
  “您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要去找镀金师傅。”
  在那以前,必须先回家把魔笛拿出来。
  我的房间陈设很简单,家具只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搜起来应该不太麻烦,事后也不用费太多工夫收拾。
  “怎么了?”彻尔尼看见我盯着钢琴盖,从背后问我。“这个钢琴是不能吃的。”
  “有人偷偷进来过。”
  “难道又下毒了吗?”
  平常散在琴盖上的面包屑,已经倾向琴盖的接合处。到底是谁把琴盖打开来看的?
  “不会有人对钢琴下毒,只是来这里搜索而已。”
  我从窗户往中庭看去,沿着外墙种植了一排杉木和柳树。
  赛莲从我肩膀后面顺着我的视线往前看。
  “那么,他们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吗,贝多芬先生?”
  “没有。约瑟夫在帮我们守卫呢。”
  我用下颚指着庭院一隅的花坛。
  “那里有什么?”
  “猫咪的墓。”
  我们带着从猫咪墓中挖出的魔笛,来到格拉本广场那个葛罗哲斯基介绍的镀金店。
  那是一栋乌黑方正的建筑物,要不是前面有一块模仿乐器形状的大看板。很容易让人以为是银行。
  店主认得我,对我非常客气,连介绍信都还没拿出来,就已经被引进他的工作房。在工作房里,他介绍我认识一个戴眼镜的矮小老人。
  “我叫汉斯·约阿西姆·拉姆海斯。”
  “我是贝多芬。这两个是我的弟子,彻尔尼和赛莲。”
  “我听过很多您的故事,听说您对乐团的要求非常严格,为了达成您的要求。不但演奏家,连我们做做乐器的都很伤脑筋呢。”
  “那真不好意思,请您……怎么说呢?嗯,头发白了这么多。”
  “您别这么说。因为有像您这样的作曲家,乐器才会进步啊。”
  “说到进步。能不能请您看看这个东西?”我把手弯到身后,由上方抽出藏在外套下的魔笛。
  “您放东西的方法还真与众不同。……嗯,我看看。”
  老人拿着笛子。露出兴致极高的表情。
  “在管乐器上镀金,算是一种先进的作法吗?”
  “是的。”
  “用金属做笛子,也算进步吗?”
  老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毫不犹豫的将笛子放在嘴下。轻松的吹出一段旋律。
  刹那间,我心惊肉跳。焦躁不安的感觉从脚底一路往上爬。
  他吹的不是别的,正是《魔笛》中王子塔米诺在寻找爱人帕米娜时所吹的旋律。
  “这是一把好笛子,可惜是金属做的,精密度低,如果受到温度影响,音程容易乱掉。如果改用银做,银的耐热量高,导热度也够,不会因为吹奏而造成温度的过度改变。
  “只要能在精密度和合金上多下工夫,以后金属制的笛子会越来越多。木制的笛子容易受潮,音程很不安定。不过,这把笛子用金属做。应该另有理由。”
  “怎么说?”
  “是为了要镀金。”
  “镀金属于一种热处理,很难在木制品上做,请来这边。”
  工作房中到处堆放着工具和材料,或许在老师傅眼中井然有序,但在外人看来,简直乱成一团。_不小心就可能绊倒。
  老人从架子上取下两个罐子。一个里面放着切割成细片的纯金薄板,另一个放着水银。他将水银移到陶器中,与金混合后,放在炭火上。
  “我要稍微加热,让它完全熔解。金和水银的比重为一比五,这样做出来的液体叫汞合金(a一malgam)。”
  汞合金做好以后,他用几张纸沥过,再用鹿皮包起来用力绞。
  “水银是非常贵重的东西,这样做可以回收多余的水银。”
  绞过剩下的汞合金。呈黏稠的半液态状。是内含结晶的水银色合金。
  拉姆海斯四处张望,拿起一个铃挡,说:“我们镀镀看这个玩意儿吧。镀以前要先用锉刀磨光,并用醋脱脂才行。”
  说着说着,他的手已经开始动作。
  “镀金以外,还可以镀别的东西吗?”
  “只要能熔于水银的东西都行,譬如银或锡。铁不熔于水银,所以不行。”
  涂上汞合金,他将铃挡放在炭火上加热,让水银蒸发。放炭火的地方像一个暖炉,上面有排气的管子。
  “蒸发的水银要怎么办?”
  “回收后再使用。水银蒸发后成为蒸气,透过这根管子进人一个特别容器。冷却以后,又成为液态水银。”
  老人拿起一把刷子,说:“涂了汞合金之后如果不边加热边刷,金子会在表面结成颗粒,看起来不美观。”他边说边用刷子刷平铃挡表面。
  “一定要经过这道手续,表面的镀金才会平滑,看起来细密有致。”
  “在这么高的温度下,如果是木头,还没有镀上金,就已经烧焦了吧。”
  “这也要看用途。如果是乐器,木质太干燥就没用了。”
  “你看得出来这个笛子是在哪里做的吗?大约在十八年前左右。”
  “十八年前……?”
  “就是莫札特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约瑟夫二世驾崩的第二年。”
  “那可能是在宫廷里做的。当时金子是限制物质,一般人是拿不到的。”
  “宫廷?宫廷有这种设备吗?”
  “镀金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设备。而且约瑟夫二世对于引进新技术非常积极。况且,宫里本来就设有一个专门研究新乐器的单位,里面就有镀金设备。事实上,我就是在那里学到这身功夫的。
  “镀金技术由来已久。不过多半用在宗教艺术品上。如果广泛运用镀金技术。不但可以用铜代替纯金制品,硬度也比较高。大约二十年前,宫中非常流行这种技术。”
  “约瑟夫二世曾经到过镀金的工作房吗?”
  “说什么曾经到过,他根本就自己拥有一个工作房。听说法国的路易十六非常喜欢制作锁。相较之下,我们皇帝的兴趣,艺术性要高得多。”
  “为什么要给乐器镀金呢?”
  “因为能改变音色,如果是铜制的管乐器,镀金能防止生锈。我记得好像是……”
  “好像是什么?”
  “宫廷乐长对乐器的材质很有研究。好像是他提议采用镀金技术的。”
  “是萨利耶里吗?”
  “对。就是他,他建议皇帝在乐器上镀金或银。做各种实验。”
  “那工作房现在还在吗?”
  “不,约瑟夫二世崩崩的第二年就废掉了。作品也全丢了。……您能拿到这把笛子,还真不简单呢。”
  “皇帝有可能住那工作房中水银中毒吗?”
  “镀金时会有大量的水银蒸发出来,回收蒸气,就是为了避免中毒。当然。有医生主张水银的蒸气可以治疗梅毒。所以给患者吸大量的水银,或者加在白兰地中给患者喝。可是如果过量,反而会伤肾。甚至一命呜呼呢,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卫生观念不够,不太注意换气通风。不只皇帝,所有进出工作房的人都可能水银中毒。听说约瑟夫二世死后,还有人陆续中毒呢。像一个叫什么的年轻医生,是业余音乐家,他就……”
  “你是说菲理斯吗?”
  “对。就是他。宫廷乐长让他去镀过各种乐器。”
  “宫廷乐长?”我皱起眉头。
  “像歌剧用的道具什么的啦。结果菲理斯就中毒了。……最后他好像是自杀死的。”
  彻尔尼双手一拍。说:“老师。这就对了。”
  对是对了,事到如令我们也莫可奈何。
  就算得知魔笛的镀金暗示了皇帝的死因,但我们仍缺乏具体证据。证明萨利耶里确有杀意。再说,眼前根本没有机会制裁宫廷乐长,就算掌握到具体的证据,也是枉然。
  我们脚步沉重的走到格拉本广场。找到一张长椅坐下。
  格拉本广场面对史提芬大教堂,周围是维也纳最繁华的地带,十年前我曾住过这附近,广场上有一个奇怪的塔。塔顶的形状好像一块云,黄金打造的三位一体像在上方闪耀,里奥波德一世则跪踞在下方一隅。
  这个塔是十一七世纪为感谢上主赶走黑死病而做的“黑死病纪念柱”。也是少数能逃过法军浩劫的艺术品。
  “我知道了。”彻尔尼望着《摇篮曲》的乐谱,从我手上抢去铅笔。开始在第九到十一小节的歌词上做记号。
  “做了记号的就是形成不协和音的地方。这段歌词别有含意。‘WIEGENLIEDMINUSNEN一SCHMACH一N’(摇篮曲、减、否定、羞辱),就是把这段《摇篮曲》歌词中NEIN以下的文字都去掉。我找到第十一小节的第二段歌词中有一句t6neteinschmachten。如果按照讯息的指示,就变成t6tete,也就是‘杀了’的意思。动词有了,下面要找的是主词和受词。现在,请把这几个小节中加了‘·’记号的字母,按照歌词顺序念出来。”
  “LUFTTOtetedenprinz——空气把王子杀了——”
  “b1n前面的冠词Die被省略掉,这不去管它。这里说的空气,就是水银的蒸气,王子就是约瑟夫二世。也许把国王说成王子有点奇怪,可是他和母亲玛丽亚。泰瑞莎共同治理国家的时间相当长,在国民的印象中,他并不是威严的皇帝,连他自己郁在墓志铭上说,他是‘遭到失败命运的王子’。”
  “说得好。快去告诉葛罗哲斯基,说不定他会请你喝一杯。”
  彻尔尼垂下肩膀,似乎很不满。
  “老师不应该对学生的努力等闲视之。”
  我很想说:我可不是为了讨好你而活。不过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的从长椅上站起来。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赛莲的声音很沮丧。
  “你打算怎么办呢?”
  “您别一副知道谜底就万事太平的表情。难道您这样就心满意足了吗?”
  “那么,你觉得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
  “告发萨利耶里呀。”
  “要怎么做呢?宫廷不用说,连法军、共济会都不会理我们。”
  “那就向一般民众揭发……”
  “我也很想揭发,问题是该用什么方法。如果我们到处发传单,说莫札特是因为知道萨利耶里暗杀皇帝的真相,所以被杀人灭口,大家只会以为我们在无的放矢中伤他。谣传固然会因此扩大,还是不能达成告发的目的。”
  “而且还要冒生命的危险呢。”彻尔尼补充了一句。
  “没错。”
  “好,我知道了。可是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一个人准备怎么做?”
  “如果不能公开讨回公道,那么只有一个方法能够让我心情舒畅。”
  “你该不会为了复仇,不惜成为杀人犯吧?”
  我回头,向在后方看着行道树慢慢踱步的彻尔尼说。“你劝劝她,别让她做傻事。”
  “可是,老师,您不是常说可以趁年轻的时候
  多做做傻事吗?”
  彻尔尼两手插在口袋里,稍带反抗的说,但转瞬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坦率。
  “赛莲……你知道萨利耶里今年几岁吗?”彻尔尼以难得的认真态度问。
  “大概五十五岁左右。”
  “他已经五十九岁了。就算放过他。他也没有几年可活。”
  “这种想法末免太迂腐了,我简直想问你今年几岁。”
  赛莲咬住下唇,挥挥手说:“再会了,二位。明天的演奏会。好好表现哟。”
  “等一下。杀入犯可不是光扫扫救济院就没事了喔。”
  她和怀好意的笑一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莫札特的女儿,背朝着我们走进夕阳中。
  “你怎么不阻止她?”
  彻尔尼摇摇头。“我才十八岁。萨利耶里老死以前。难道要我一直用锁链拴住她吗?”
  “你可以说,叫她别弃你而去啊。”
  “这种笑话不好笑。”
  “我也这么认为。”
  “老师,您又为什么不阻止她呢?”
  “我的信条是,不论什么情况下绝对不要去说服女人。全世界没有比这更白费工夫的事。”
  “人到了三十八岁,就会讲这种话吗?”
  “是三十七岁。”
  走到皇宫尽头,我向右转进布鲁克街。
  “您要去哪里?”
  “去玛丽亚拯救街,到席卡奈达家里去找乐团用的衣服。”
  “要我跟您一起去吗?”
  “我一个人搬不动。”
  我竖起耳朵,准备听他回话,可是他嘴闭得紧紧的,大概在想换工作的事吧。
  失去主人的男爵宅邸,似乎也失去了豪华的气势。尽管家门口停着几部说不上豪华但相当漂亮的马车,透过窗户隐约也可看到屋内灯火通明,但建筑物本身仍显得疲乏无力。墙壁和柱子光华尽失,似乎只剩下枯犒残骸。
  我敲敲门环,空洞的声音在玄关回响。
  “我觉得这栋房子好像几天内突然旧了许多。”
  “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老师不肯买房子的理由。”
  大门发出抗拒的声音,慢慢被打开。门后宣泄出灯光,还有沸腾的人声。
  管家修兹端着蜡烛台出现眼前。“啊,原来是贝多芬先生。”
  “怎么这么热闹?”
  “主人过世以后,一大堆亲戚和债权人之类的跑来争夺财产。”
  “每个家庭似乎都一样。”
  “您说得没错。贝多芬先生也和我家主人有借贷关系吗?”
  “你眼睛有问题是不是?说话也要看对象。就算有借贷关系。我也应该是借方。”
  “看样子也是。不过,我的眼睛还没问题。”
  “我想到席卡奈达那儿借一些戏服。”
  “请稍候。”修兹正想进去拿钥匙,从他背后冒出一个人,像门板似的仵在那里。
  “啊,贝多芬。”
  萨利耶里那张训练有素的意大利脸挤出一个假笑。他手上拿着一个葡萄酒杯。
  “演奏会就在明天了吧。我一定去捧场。”
  去看我的笑话才是。
  “你是彻尔尼吗?你向贝多芬学到很多东西吧。”
  “嗯,特别是讽刺人的技巧,这是从其他老师那儿学不到的。”
  我推推他的肩膀,对他保证说:“你已经尽得真传,我没什么可以教你了。”
  萨利耶里挤出另一个假笑,我们师徒也扯出一抹亲切的微笑,算是对他的特别优惠。
  “萨利耶里老师,您也是来出席讨债大会的吗?”
  宫廷乐长回头看看大厅,表情不变的哼哼鼻子说。“这栋房子可能会公开拍卖。当然。侧屋那边也要整理一下。至于那个地下室的酒,我收了。”
  “这太过分了吧。主人席卡奈达还没死呢。”
  我总算没说出我已经去救济院看过席卡奈达,他把那些酒许给了我。
  “可是,那个侧屋总不能任它原封不动啊。谁来付房租呢?席卡奈达进了救济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还是先把家产换成钱财,存进银行比较划算。”
  他把手上的酒杯举到眼前,说:“这就是酒窖中的酒,你也来一杯吧。”
  “不。我还要准备明天的演奏会。”
  “地下宦至少有一千瓶葡萄酒,而且都是好酒,可惜有的已经开始发酸。葡萄酒可不是越陈越香的东西。唉,真可惜。”
  不想再和自以为是的萨利耶里说话,我打断他:
  “那么,明天维也纳河畔剧院见。”
  我内心咒骂不休,表面却殷勤有礼的向他告别。在音乐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没有抽出藏在外套下的魔笛揍他一顿,就算最了不起的绅士风范了。
  修兹手上拿着钥匙回来,带领我们穿过草地,来到与主要建筑物分开的侧屋。
  夜晚的侧屋看来特别乖僻畏缩,孤独的站在角落。当然,没有一个窗户透出灯光,摆明了拒绝与人世有任何牵扯。它溶入夜空,几乎让人以为它会随明晨的朝雾一起消失。
  可是,大门仍如往昔一打就开,修兹也一如往常。站在玄关附近等我们把事情办完。
  “刚才的那件事……”
  “什么事?”
  彻尔尼满脸不悦的看着我:“就是老师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家的事。”
  “你想通了吗?”
  “嗯,好像。”
  “如果打算胡言乱语,开些无聊的玩笑,小心被我逐出师门。”
  “那……我不说了。”
  我们在二楼找到好几件燕尾服。彻尔尼开始寻思该如何搬回去。
  “如果在这里开演奏会就省事了,”
  “这里有个袋子,都塞进去吧。”
  我把找到的麻布袋丢给他,手无意识的滑过成列的衣服,希望能再找到几件。
  “老师,这样不够。剩下的只好去音乐工会那边想办法了。”
  我停下手,开始思考。
  “卡尔,你帮我选几个萨利耶里没见过的人。”
  “您是说从乐团中吗?”
  “对,叫那几个人穿上这个。”
  我顺手抽出吊在眼前衣架上的蓝色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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