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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四维也纳—— 第一眼看到便觉得那女孩圆滚滚的身材相当讨人喜欢,或许就是因为那副分量十足的感觉,使她的存在给人一种奇妙的安定感。 她穿着棉布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廉价外套,蓬松的金发虽然似乎经过梳理,但仍各自为政地四处卷散。再加上一脸与她不相配的浓妆,让人不得不将她联想为哪家剧院的歌手。当然,我会把她想成歌手。多少和她说起话来,连耳朵越来越背的我都感觉响声震耳与她有关。 “所以。崔克先生。我不是要跟你谈钱。这是出版家的良心问题。这种窜改作曲家的姓名来出版乐谱的作法。根本就是对音乐的亵渎。” 乐谱行老板崔克·杜布林格看到我进来,只能用眼睛稍微和我打个招呼,连说话的空闲都没有。 “可是,小姐,我们是做生意的。这种无名作曲家的东西,当然不如挂个莫札特的名字比较好销啦。每家出版社都是这么做的。” “哈!照你这么说,无名作曲家什么时候才能成名呢?” “说了你不要生气。令尊反正已经作古,现在还……” 我用眼神询问我订的莫札特总谱到了没有。老板偏着头,越过像一堵墙把我们隔开的女孩,回答道: “对不起,老师。您要的《安魂曲》还没到,不过钢琴曲已经进货了。” “那就先拿钢琴曲吧。我等会儿要去一个地方,他们正好要弹奏莫札特的《安魂曲》,有谱的话当然比较方便,现在也没办法了。” 我把乐谱拿在手上,女孩看到谱的封面。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 “您对莫札特有兴趣吗?” “我对他的人没兴趣,只对他的曲子有。” “最好小心哟,有人在卖假谱。” “你是指崔克吗?” “老师。您不要理她。小姐。你也需要钱用,对不对?我多付一点给你就是了。” 女孩突然一把抢过我手上的乐谱,摔在乐谱行老板脸上,踩着如地震般沉重的脚步飞奔出去。中途还撞倒了放在门边的一个低音大提琴盒。 “这、这是怎么回事?”有那么一会儿。我没回过神来,愣愣的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 “您听过贝伦哈特·菲理斯这个名字吗?” “没有。” “是个男的,十八年前自杀身亡。和莫札特同一年死的。本行是医生,不过也作曲。” “那时候我住在波昂。” “菲理斯的妻子是莫札特的学生。听说和老师有一腿,菲理斯受不了闲言闲语,结果就自杀了……” “这类谣言。维也纳太多了。不过,刚才的女孩是菲理斯的……?” “女儿。就是这样,所以才有人谣传说她是莫札特的种。” “她是气你把菲理斯的曲子冠上莫札特的名字出版吗?” 乐谱行老板缩缩头。与其说那女孩像一堵墙般壮硕。倒不如说这个老板身材太瘦小。 “我和那女孩家以前就有来往……年轻女孩,有些地方难免太过天真。” “我看是你乱搞过头了吧。” “老师……啊,对了,我有一些不错的多凯酒(Tokaji)。您要带一些回去吗?” “怎么,你又开起酒店来了?” “您爱说笑。是朋友送的。我知道您喜欢。” “可是我不喜欢带着酒瓶到处走动。” 从地上拾起乐谱放进外套口袋,我把丝帽往头上一戴。 “老师,您今天这一身可真正式。准备去哪儿吗?” “参加海顿的追悼会。” “约瑟夫·海顿吗?他过世了呀?” “上个月底。你不知道吗?” “拿破仑的军队已经把维也纳团团围住,这种消息进不来。” 我背对老板往外走,到了门口,用下巴指指门口的木制琴盒。问道。“这个低音大提琴盒是要卖的吗?” “嗯。您知道。我也兼做乐器买卖。” “被那女孩一捶,可撞出裂痕来了哟。” 走出店外,发现乌云密布下,马路一片昏暗。 正要迈步。看见刚才那个体形宽硕的女孩站在一旁。 看见我走过来,她立定不动,似乎在等我走到适当的距离。既然无法假装没看到,我只好信步往她的方向走去,不料她突然乖巧的弯身向我赔礼。 “刚才非常抱歉,让您无端受到波及。” “你总是这么鲁莽吗?小心找不到婆家哟。” 她顶多十七、八岁,身材不算高,但不知怎么的,就是让人觉得高大。我正想着的时候,她伸出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袖口,说: “可是,是崔克先生错在先,竟然把我父亲的曲子,用莫札特的名义出版。” “莫札特地下有知,大概也会很生气吧。再会小姐。” “等一等。您别瞧不起人,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谱。”说着,女孩拿出一份只有两页的小品,是一首小摇篮曲,分成三段,行板,F大凋。 “小宝贝快点儿睡,小鸟儿都己归巢,花园里和牧场上,蜜蜂也不再吵闹……这歌词是谁做的?” “歌塔。佛烈德·威汉·歌塔。” “挺可爱的曲子。行医济世的业佘作曲家能写出这种曲子,实在不错。” “可是挂上莫札特的名字,却会损及他的盛名?” “我不是在说作品的价值。就算是经世之作。如果不是自己写的却挂上自己的名字。总是对一个作曲家的伤害。而且这个曲子有些地方很奇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莫札特的作品。” 我取出铅笔。 “首先,这首歌间的每一句都只有七个音,但第二小节却多出了两个F音,变成九个音。你看,应该这样改才对。” “然后,你看,最后的三小节,收尾的伴奏太不精彩了。就是箭头的地方,用的是平行八度。专业作曲家是不会用这么单凋的音。按照莫札特的作风,一定会用属七的三度音(即E音),取代五度音(即G音)。这样就不会有平行进行、千篇一律的感觉。” “哎哟,您也是作曲家呀。” “难道你以为我是算术老师吗?” 说完,我便自顾自的跨步往前走,但女孩仍抓住我的左手袖子不放。 “我叫赛莲。您呢?” “我干嘛要告诉你?” “没有啦。我妈妈说,初次与人见面,礼貌上应该互相交换姓名。” “你是说菲理斯夫人吗?真是个好母亲,不愧是与莫札特共谱艳史的女士。” 赛莲突然放开手,停下脚步。 我回过头。 “说得过火的话,我道歉。不过,我对好几年前就死去的人,作品最后用谁的名字出版,一点都没兴趣。” “好吧。既然没兴趣,我就不多说了。” “很好。那么,再见了。” “可是,您还没告诉我尊姓大名呢。” 我叹了口气,回答道,“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我家附近有个骗子,也叫路德维希。他在水里加了色素,谎称是治百病的万灵丹,在外面招摇撞骗,现在被关进牢里去了……” 我深呼吸一口,眼睛盯着正前方,大步前进,努力不受她的影响。 “中伤我妈妈的那些谣言,我都知道。还有人说我是她和莫札特的私生子。冒出一个不是户籍上父亲栏的人当父亲,无论他是多么伟大的作曲家,我都觉得悲哀……” “怎么讲起身世来了?小姐。我看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吧。我要往那边走。” 皇宫出现在左手边。我开始穿越米夏尔广场。 “我也一样。我要去苏格兰教堂。” “什么?参加海顿的……” “嗯。我也要去参加海顿的迫悼会。我要去唱《安魂曲》。” “哦,原来如此。你刚说你叫赛……” 赛莲——Sirene——传说中用歌声将船只引人海底的女妖,隐喻为歌声动人的女歌手,或是妖艳的美女。前者倒可以用在她身止,后者就没她的份了。 “看来现在教会人手缺得相当厉害。”我喃喃的说。有些教会是不容女歌手献诗,而用少年诗班唱女高音及女低音。 女孩再一次抓住我的农袖。这次是为了要我让路,让讨厌的法国巡逻队过去。 我想甩开她的手,又怕这样会弄破我惟一的一件外套。所以按兵未动。 “您疯啦?如果挡住那些家伙的路。惹他们发火的话,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哼!”我死命瞪着巡逻队的背影,狠狠的说: “要是我熟悉战略。像熟悉对位法一样的话。非吐他们一脸口水不可。” “火气很大哟。您成天这样板着脸。不会累吗?” “习惯了就好。” 我蹙着眉,仰望大空,云朵快速的在空中流动,有一刹那。阳光似乎就要穿透云层照射下来,但立即又被另外一块浓厚的乌云挡住。 “这首《摇篮曲》等于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书。父亲过世时。我还在母亲肚子里。十七年来我一直小心保存着。” “那现在又为什么想要出版呢?” “您知道。打仗以后物价飞腾。我需要钱。” “那跟崔克多拿一点不就得了。” “可是,事情不只这样。那个乐谱行老板,我很小就认识。他一定另有隐情,才不肯用菲理斯的名字出版。” “隐情?” 苏格兰教堂正好坐落在金斯基宫前,才得以免于战火。一进入教区。便可见到大片美丽的景致。 可惜的是。进来的人个个心不在焉,目光呆滞,木造礼拜堂内更充满空虚沉重的气氛,令人一踏入便忍不住想抽身而出。不过外面的气候欠佳,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我要去舞台那边,就此告辞了。”女孩对我说。 “啊,这个……” 我转身想将乐谱还她,但她意味深长的微笑着说:“送给您。希望您至少睡觉的时候表情能缓和下来。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先生。” 真厉害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我看见安东尼奥·萨利耶里从人群中挤过来,似乎有话对我说。 他是宫廷乐团的乐长。我刚到维也纳时曾拜他为师。他是意大利人。个子矮小。但长相突出。鹰钩鼻配止大下巴和一双凹得吓人的大眼睛,再加上一脸时下最流行的化妆,如果近看可能会有两种反应:忍不住爆笑三声,或想发脾气。 “啊,路德维希。最近很活跃嘛。” 看来今天想和我谈工作。“这次演奏会,我有新曲子要发表。” “哦?是交响曲吗?” “不,是钢琴协奏曲。” “难道你又想援例乱弹一通吗?” 看来今天我的脾气是好不起来了。 “这次我准备让我的学生彻尔尼弹。” “我听到一些风评,据说是个实力派演奏家。” 我点点头,说:“十八岁,正意气风发呢。” “对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不是和海顿老师决裂了吗?” 萨利耶里是指海顿曾经不怀好意的叫我“蒙古大王”,暗讽我的作品粗糙,并且因为我一八○一年发表的芭蕾舞剧《普罗米修斯》而有一些不愉快的过节。 可是去年三月,庆祝海顿老师七十六岁生日时,维也纳大学讲堂网罗维也纳乐坛名士,演奏老师的《创世纪》的那场演奏会,我还特别上前去亲了老师的额头和手,萨利耶里也应该看到了。 “我或许一天到晚和别人起冲突,不过至少还懂得尊师重道。” “是吗?那就好。” 萨利耶里深恐化妆脱落似的小心翼翼扯出一个微笑,不过很明显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 接着。他讽刺的视线从我的脸落到手上。 “这就是你的新曲子吗?” 我把乐谱递出。“这是莫札特的《摇篮曲》。” 看到那两页歌谱。这个小意大利人突然好像变成痴呆,脸上的肌肉一下子松垮下来。似乎是听到他以前最大敌手的名字。使他一向紧绷的神经断了线。 “其实好像是一个叫菲理斯的业余作曲家写的。贝伦哈特·菲理斯。您听过他吗?” 萨利耶里的表情愈发阴沉。 “您一定知道的。他是什么样的人?” “嗯。太太跟莫札特睡过,结果莫札特死后第二天,他就自杀了。” “莫札特死后第二天?情敌死了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要自杀呢?” “太太怀了莫札特的小孩的谣言满天飞。只怕任何一个有羞耻心的男人都无法忍受。” “菲理斯难道不是教徒吗?”我很不寻常的追问别人家的私事,可能因为对象是萨利耶里。所以我才会想追根究底。“天主教严禁自杀。自杀后,连坟墓都没法进去,那种耻辱不是更难忍受?” “他是共济会会员。” “啊,真的?” 共济会是由中世纪的砖石工工会所筹组的秘密组织。标榜爱与世界和平,希望能建立一个以人类彼此相爱为基础的理想国。(听说是这么回事。) 如今,共济会成为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的团体,网罗了全欧知名的艺术家和王公贵族,像歌德、海顿、莫札特都曾参加过。共济会的目的之一,在保护以前的约瑟夫二世,所以在维也纳,许多精英分子都纷纷加入。 虽然共济会本身并不反对天主教,却被当今皇帝法兰兹二世列入管制,因为害怕它会激起中产阶级的民主运动。 “可是,路德维希,不只他没有坟墓,莫札特也没有啊。” “的确……” 随着典礼开始的进堂咏响起,(“安魂弥撒”是天主教会为追悼亡者举行的弥撒。仪式复杂。有十一项用唱的。历代有许多作曲家为“安魂弥撒”的经文谱曲。称《安魂弥撒曲》或《安魂曲》。其中唱的经又依序是:进堂咏、垂怜经、光荣经、阶石经、继抒咏、信经、奉献经、圣哉经、赞美经、羔羊经、领主咏。)萨利耶里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上主!求您赐给他永远的安息……以永恒的光辉照耀他……” 歌声响起,正是莫札特的《安魂曲》,我的眼光在少年与女高音混合的圣诗班中搜寻赛莲的身影。当我发现她站在最前排独唱者的位置时。不知为什么突然产生一股怀旧的感觉。 “您知道菲理斯的孩子后来怎么了吗?” “嗯。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就在那里。唱女高音呢。”我话中带笑。斜眼着萨利耶里说。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冷的薄霜。 “以莫札特的曲子送葬,海顿不知做何感想。连天公都不作美呢。” 屋外啼哩哗啦下起雨来。雷声由远而至。闪电也不时从礼拜堂的窗子透进来。 “那天也是这样吧。”我问。 “哪天?” “莫札特出殡那天。听说在史提芬大教堂的苦像礼拜堂接受最后的祝福后,遗体沿着蓝史特大道,运往圣马克斯公墓,到了史图本图尔桥附近时,突然风雪大作,结果送葬的人只好纷纷打道回府,让载着灵柩的马车继续前行,好不容易到达公墓区,草草将遗体埋在共同墓就了事了。听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埋在哪里。” “不对。当天没下雨也没下雪,只有刮风。傍晚开始,突然刮起一阵狂暴的西南风。” “原来如此。” 住过维也纳的人都知道。维也纳下雪还没关系,但刮起风来,在街上可真寸步难行,所以当时大家才会打道回府。 平日为了避免石砖路上的灰尘随风乱舞,水车固定每天早上七点和下午三点在市内洒两次水。洒水前,史提芬大教堂会敲响一号钟,警告路人让路给水车。 某些街道马车往来频繁,如果再碰上冬季没有洒水,一刮起风。满天的尘埃不但让路人睁不开眼睛,恐怕连呼吸都有困难。 “即使如此,也埋得太仓促了吧。” “医生诊断他的死因是急性粟粒疹热。那是一种流行性疾病。大概是怕传粱,所以就匆匆忙忙把他埋了。” 到了致悼词的时候,萨利耶里离席向前走去。 我看着没有安放海顿遗体的空石棺。实在无法从心底发出哀思,只能呆站在一旁。 海顿五月三十一日便已过世。并于两天后在古恩本多夫教堂举行追思礼拜夜。安葬在芬多诗多均公墓,但因战乱,消息不通,维也纳到今天才为他举行追悼会。 维也纳各界名士致赠的各式勋章围绕在空棺四周,棺木上覆盖着的花束,多到令人不禁怀疑维也纳哪来这么多花。花朵发出的香气。和随着雨声飘进来的霉湿空气,充斥整个礼拜堂, 我越来越想离开,但淋雨对耳疾不好,我决定继续忍耐下去。 《安魂曲》终于在与会者齐声合唱的“痛哭之日”的“阿门”声中结束。 这首曲子的继抒咏最后一部分的开头八小节。 成为莫札特的绝笔。之后全由他的弟子法兰兹·克萨维尔·苏斯麦尔代笔完成。 追悼会迟迟不结束,害我不能离开,饿着肚子让我的脾气越来越坏。 追悼会十点开始,等我走出教堂时,已经下午两点了。演奏会举办在即,我必须到维也纳河畔剧院看看练习的情形,不过去以前得先填饱肚子。 “我们一起走。”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臂。 “您要去吃饭吗?”是赛莲。 “倒是你。你不应该在外面游荡。快回家吧。” 赛莲毫不理会的把我拉到一家餐厅的露天座前坐下。雨刚停,桌面还很潮湿,她把外套当抹布擦将起来。 我从侍者手上接过菜单,越看越有气。 “这算什么?维也纳的人每天非吃这么多不可吗?好像人生除了吃就什么都没有了。跟猪没两样!……别在意,我不是在说你。” “当然!” 我嘱咐侍者把小牛肉烤熟一点,然后一面轻松的品酒,一面等待上菜。 “这酒可真差。早知如此。刚才崔克要送我酒时,收下就好了。” “您很讲究酒吗?” “不作曲以后。我打算去卖酒。” “您总喜欢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吗?” “也得看人。” “我的父亲……菲理斯对酒也很有研究。他还把酒用在治疗上。酒精好像冶疗肺炎、败血症、伤寒都相当有效。我们家还有很多他写的研究论文。” “论文是不能裹腹的,还是你母亲就靠那些东西过日子?” “我母亲半年前罹患肺炎死了,我给她喝酒。但没有用。” “对不起,我失言了。” “没想到您还会道歉。” “也得看情形。” “喂,您是怎么回事。老是板着脸。满口抱怨?” “这和你无关。” “原来您觉得这样比较威严。” “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说完。我把《摇篮曲》的谱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刚才萨利耶里也到了。” “……” “你们手指着我。说了些什么,对不对?我看到了。” “您听过莫札特是那个宫廷乐长害死的传闻吗?” 我看着乐谱。发现乐谱中除了我原先指出的地方之外。还有更多疑点。 譬如第九和十一小节我做“7”记号的地方。第九小节中旋律的Ci,(即升C音)和伴奏的D,第十一小节中旋律的H(即B音)和伴奏的c,都形成不协和音。 以平均律为基础的钢琴,同时发出这种音会很奇怪。技巧上并没有什么错误,可是感觉上有点不对劲。 我陷入思考。女高音则继续说她的。 “听说萨利耶里是宫廷的第一乐长,势力虽大, 但音乐才能却还不及第三乐长莫札特,因为嫉妒,所以就把他杀了。 “一七九一年,也就是莫札特死的那年,他的妻子康丝坦彩托称养病。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维也纳郊外的巴登,没法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萨利耶里就时常带他去吃吃喝喝。他的身体就在这前后开始每下况愈。康丝坦彩·莫札特在她丈夫有生之年缠绵病榻。与他死别以后反倒很健康。 “莫札特死后不久,柏林的《音乐周报》写过一篇报导。说他。死后身体肿胀得很厉害。令人联想到是中毒而死,一七九八年。法兰兹·尼梅契克在布拉格出版了一本《莫札特的一生》。还引用康丝坦彩的话,说莫札特表示自己‘有毒在身。活不长了’。” “……” “毒死被人发现总是不好。他被埋得很匆忙。听说现在连他的墓都找不到了。” “安静一下。菜来了。” “哇,您总算开口了。真了不起。” 一面切肉,我叹了口气。 “维也纳乱七八糟的谣言实在太多了,根本不能当真。人一死,就有人说是被毒死的。生个孩子,又有人说不知道父亲是谁。连我去洗个澡,都有人说贝多芬疯了。 “我以前就听过莫札特被毒死的传闻,也听说是憎恨他的萨利耶里干的。不过,你实在不应该再以讹传讹,大声宣扬这种没凭没据的谣言。萨利耶里在乐坛实力雄厚,像你这种刚出道的歌手,被他卯上的话,以后连上台的机会都没了。” “没想到您的想法竟然这么稳健踏实。” “怎么样。很佩服我吧?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不但曾听说是萨利耶里干的。还听说是共济会动私刑把他处死的。” “嗯。听说是因为莫札特在死前三个月完成的《魔笛》中揭露了共济会的秘密教义。可是如果传言属实,写《魔笛》剧本的艾曼纽·席卡奈达应该也脱不了干系。困为他也是共济会的一员,可是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小牛肉味道还不算差,我总算没有对侍者抱怨。 而吃完了一餐。赛莲也以惊人的速度把她面前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我心中开始盘算,这餐饭的账该怎么算。 “对了,听说那个乐谱行的老板崔克。以前曾在宫廷乐团中拉过大提琴。” 酒虽然难喝,还是被我喝得见底。我抬头表示讶异。赛莲继续说:“而且还是萨利耶里最钟爱的大提琴手呢。” 没想到这位萨利耶里钟爱的大提琴手竟被烧焦了,坐在维也纳河畔剧院的贵宾席上。 舞台上,钢琴协奏曲的排练正从第二乐章移向第三乐章。交响乐团音量逐渐沉寂,只剩法国号竭尽全力的继续吹奏。 尽管法国号手已经快喘不过气来,拼命用脚踏着地板。意图减轻痛楚,我仍维持着慢板的速度。 彻尔尼的钢琴加进来,在压抑的音乐声中,开始探索第三乐章的主题。不断拉长期待与紧张,然后一口气爆发出充满光辉的喜悦——这是我最擅长的表达方式。不幸的是,欢悦还来不及爆发,法国号手便已冲到极限,吹不出声音了。我停止指挥。 “葛罗哲斯基!你什么时候得了气喘病?” 法国号手气急败坏的回嘴道:“可是,老师。您叫那个偷溜进来。在贵宾席上偷听的人别这样瞪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回过头去。望向灯光照不到的二楼。那儿似乎坐着一名男子,但看不清楚相貌。 尽管练习算不上什么秘密。但也不欢迎外人随便进来听。 “那边的皇帝陛下。我们胆小的法国号手,被你看得快断气了。”我大叫:“请你赶快离开!” 但他没有反应。 “老师,那个人从开始练习之前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大概是被我的名曲感动得无法动弹了吧。” “也可能是肚子饿得无法动弹。”彻尔尼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他跳下舞台到一楼座位区,然后绕出走廊上二楼。他到达二楼最前排的贵宾席。望了那男人一眼,然后呆站在那儿。 “老师,我看我们收不到门票了。” “怎么了?” “死了!” 舞台上立刻骚动起来,团员纷纷放下乐器,往二楼奔去。我大声喊叫:快去找总管报警!但隔了很久才有人听到。 虽然剧院总管席卡奈达遍寻不着,但死者的身分倒是很快就揭晓了。不少团员一眼便看出,那是他们因工作关系而经常碰面的乐谱行老板崔克。 令人不解的是尸体的模样。身体被烧得体无完肤,头发也一片焦黑,但衣服却湿淋淋的。那是一具泡过水的焦尸! 剧院显然不是死亡现场,可是被火烧焦的尸体也不可能自己跑来这里听音乐吧。这具尸体到底是从哪儿运来的?是谁在干这么无聊的事?目的又何在? 第一个问题很快就获得解答。跑去通知乐谱行的团员没多久就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大声喊道: “崔克的店失火了!” 我内心不禁后悔:当时真该把那瓶酒收下。 尸体除了火烧,没有其他明显外伤。虽然目前的医学水准还有待商榷,但解剖的结果。并未检验出任何服毒的迹象。结果只好推定崔克是被烧死的。 然而,这种说法实在无法让人信服。照理来说,他是因为史瓦辰贝格街的店面失火而被烧死,那么为什么尸体会出现在米勒卡格西巷的维也纳河畔剧院呢?两地之问有三十分钟路程,这其中必有蹊跷。 其实我井不想知道答案。只是新曲发表迫在眉睫,受到这种事情干扰,让我心情极度不悦。 “老师,今天警方要去做现场搜证。所以剧院关闭一天。” 彻尔尼走进我的工作室。把乐谱往钢琴上一丢。 “崔克的店也一样。警方显然正在办事,我们的税总算没白缴。” 他一面说一面抚摸着琴键。这台刚从巴黎运来的艾勒拉新型钢琴。要比我先前用的瓦鲁德制钢琴音域要宽。高音部增加了。共有五个半八度,六十八个健,而且每个音用三根弦,琴止还附有四种踏板。 “这次的协奏曲真的没有装饰奏(cadenza)吗?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 “不要一面弹琴一面喋喋不休。好好看谱!” “我已经把谱全部记在脑袋里了,这样看起来比较帅,对不对?” “你给我听好,卡尔。演奏会不是马戏团表演,不必考虑太多视觉效果。” “是吗?我觉得音乐家也不应该忽略视觉效果。” “我不是叫你完全忽略视觉效果,而是说那是次要问题。有太多东西比那个重要。” “对了,您猜崔克命案是谁干的?” 这种事,有必要现在讨论吗? 我开口责备他,但又立刻反应过来,皱着眉头问他: “你刚才说‘命案’,难道他是被人谋杀的吗?” “卖乐谱又不用生火。会发生火灾,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还有人故意把尸体从现场搬出来。这不是命案是什么?” “嗯……”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不由自主的开始思索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而且崔克也不会就这样乖乖的任人宰割呀。 “别停手,继续练习,”我搔搔头说。“就算有人搬动尸体,也不表示崔克是披杀的。而且他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剧院……还是交给警方伤脑筋吧“, “说到警方,听说他们和宫廷乐长联手,在暗中搞鬼哟。” “什么?” “我听萨利耶里的弟子说的。今天他们的课全取消了,因为乐长要和宫廷警察出去。” 宫廷警察别名维也纳秘密警察,最主要的任务是保护皇室,拥有莫大的权力。维也纳警察署也在他们的管辖之内。 “大概只是单纯的被传去问话吧。崔克以前在宫廷演奏大提琴,萨利耶里被警厅叫去问话不希奇。” “还有意想不到的事呢。听说那个乐长很讨厌莫札特,可是最近却从崔克那儿拿到莫札特的《摇篮曲》谱。” “你是说莫札特的《摇篮曲》吗?” “对。有这么一首曲子吗。老师?我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最近才出版的。”我想到在我外套口袋里的乐谱,和硬把它塞给我的赛莲。“对了,我想见见萨利耶里的那名弟子。他叫什么名字?” “舒伯特,法兰兹·彼得·舒伯特。念皇家首都康维特神学院,拿奖学金的。去年开始拜萨利耶里为师。” “神学院?那么是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的团员喽?” “嗯,才十二岁。” “还是个孩子嘛。” “对,不过他非常崇拜您。” “那为什么会去拜那个意大利老头为师呢?” “可是。您会收一个穷学生吗?” 我瞪了彻尔尼许久,慢慢摇头说。“当然不会。” 皇家首都康维特神学院。原本是为了教育奥地利贵族子弟而设立的寄宿学校,分为小学及八年制高中两部分。不过,除了贵族子弟之外,学校也收通过城堡礼拜堂少年合唱团考试的平民子弟,让他们免费在康维特神学院从小学一直念到高中低年级。舒伯特便属于后者。 神学院就在耶稣会广场上那栋古老的宫廷资料馆隔壁,校舍本身是一栋丑陋的四层楼石造建筑,只有单调的墙壁异常显眼,上面勉强开了几扇小窗。 那原本是一所耶稣会教育修士的学校。但上任皇帝约瑟夫二世与天主教会不合,采疏离政策,故意赶走教会的修士。在那儿建立了这所贵族学校。 “那是什么?银行窗口吗?”我手指着八口处的一个小房间。 “是门房。要会面就得先通过这一关。” 没一会儿,彻尔尼从里面走出来。催赶我回到大马路。 “我告诉他。我们在对面的咖啡店等他。走吧。” “咖啡店?你该不会打算敲我一顿吧。” “不这样您怎么会请我呢?” “我昨天才被一名女歌手敲了一顿呢。” “哇,真了不起。” 我本来想问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想来也不会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便又作罢。 在广场的咖啡店入座,彻尔尼立刻叫了一杯咖啡,我则对侍者挥挥手。看侍者一脸为难的样子,彻尔尼立刻说:“请给这位先生一杯巧克力。” 他倒很干脆。 我深呼吸一口。正准备开口,彻尔尼制止我道:“舒伯特可是对您尊敬有加、奉若神明,如果看到您连一杯茶都舍不得喝,一定会很失望。” 我放眼观看,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少年从远方走过来。那一身黑色带金钮扣的制服,穿在他身上,简直是笑话一则。 走近以后。我发现他的样子更滑稽。他把两头尖的制服帽脱下,立刻露出饱满的大额头上那勉强梳齐的乱发。而脸蛋的正中央几乎被一副厚得可怕的眼镜占领。 彻尔尼很自然的举起手来招呼他,少年则一副腼腆拘谨的模样。 “老师。这是法兰兹·舒伯特。这位是贝多芬老师。”彻尔尼为我们介绍。被引荐时。少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令我不禁怀疑是否自己相貌凶恶,把他吓坏了。 “我们是在劳布克维兹亲王的沙龙认识的。”只有彻尔尼一个人表情自然,若无其事。 我发现舒伯特是因为紧张而表情僵硬,于是开玩笑的对他说,“你是不是牙痛?”问完后,立刻诅咒自己问得太蠢。“是这样的,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萨利耶里的事。听说他和宫廷警察暗中串通在搞鬼。” “嗯。”小胖子终于开口了。“最近他常和警方的人在一起。” “最近?乐谱行老板被烧死,不过是昨天的事。难道萨利耶里在那以前,就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 “是的,大约两个别以前。有一人晚上萨利耶里老师请我去吃晚餐。” “真了不起。”彻尔尼故意在一旁张大眼睛惊叹道。他知道我鲜少请学生吃饭。 “那时,凯特琳娜·卡巴莉莉也在场。” 谁都知道这位宫廷的首席女高音是萨利耶里的爱人。她是如假包换的德国人,但为了取悦萨利耶里,故意把名字改成充满意大利味的。 吃完一餐意大利式的冗长晚餐后,餐桌上的话题一变,转到了授琴的功课上。 舒伯特向来沉默寡言,静静听完萨利耶里交代的功课后。正在椅子上扭捏不安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位访客:乐谱行老板崔克。 “老师,您看,我拿到一样好东西。”他很兴奋的拿出一份乐谱交给萨利耶里。从舒伯特的座位看不到乐谱的内容,但从坐在萨利耶里身旁和他一起看谱的凯特琳娜天真的话语,大约可以推敲出内容。 “是《摇篮曲》耶。” 有必要特别为了一首《摇篮曲》来找萨利耶里老师吗?舒伯特的内心暗自怀疑,但更令他讶异的是老师的反应。他转身对舒伯特说。 “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吧,错过门禁时间可不好。” 门禁时间只是借口,学校根本没人遵守。不过,得到脱身的借口,舒伯特立刻站起来。 “把这些都带回去吃吧。”凯特琳娜把桌上的水果、糕饼包起来递给舒伯特。凯特琳娜看起来个性豪放,但心地很善良。 舒伯特绕过桌子,走到凯特琳娜身边接下那包食物,顺便偷瞄了一眼老师手上的乐谱。那不是印刷品,而是手写稿。 “贝伦哈特·菲理斯”的签名,看得非常清楚,但是旋律只瞄到开头的几个小节。 舒伯特道过谢,在管家的护卫下走出老师家的玄关,但还没有走到大门口,舒伯特突然想起他把抄功课的笔记本忘在餐桌上。该不该回去拿呢?个性内向的舒伯特站在庭院中踌躇半晌。这时候,屋里传出凯特琳娜的女高音歌声。 她的歌声就像一般唱歌剧的女高音,声音华丽高亢,但并末能掌握到曲子的神髓。不过,可以确定是在唱刚才那首《摇篮曲》。 “Schlafe,meinPrinchen,schlaf'ein,esruhnnunSchafchenundVogelein……” 戴着厚眼镜的舒伯特默默望着地面,带着几分无奈,步履蹒跚的迈向归途。 当然,最后舒伯特垂头丧气的迈向归途的模样,是我想像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崔克的乐谱行没过多久就出版了那首《摇篮曲》,我很好奇,就去买了,可是……” “发现作曲者不是菲理斯,而是莫札特。” “是的。” 彻尔尼把咖啡一饮而尽,用手肘顶顶我,说: “老师,您好像知道内情嘛。” 我没说什么,只从口袋里把乐谱拿出来,放在彻尔尼面前。他虽然不至于吹口哨对我表示敬佩,但翘起嘴来直盯着乐谱看。 “你今天也停课吗?” “我本来早上有课,但到老师家,发现老师不在。不过他中午过后就回来了。” “啊,法兰兹,我以为你今天不能来呢。”萨利耶里回家看到舒伯特,觉得很意外。“少年合唱团今天不是要去为法军献唱吗?” “是的。不过我没去。” 理由是没衣服穿。学校虽然发了制服。但一方面舒伯特很邋遢,另一方面他很穷。除了制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所以把制服穿脏了。 由于是去慰劳占领军,大家早就商量好,既然要派战败的奥地利最引以为傲的少年合唱团前往献唱,就应该穿着哈布斯堡王朝(HouseofHabsburg。奥地利旧皇室,欧洲最大王朝之一,书中的奥地利宫廷及女皇。皇帝均属此王朝。)发的制服。光鲜悦目、精神抖擞地前往。舒伯特的衣服太邋遢。所以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如果早知道要去献唱,舒伯特当然会事先把制服洗干净,但他们是今天早上临时接到法国军方的通知。希望合唱团能前住献唱。迫悼阵亡将士。 舒伯特内心涌起一阵疑惑:事情决定得这么仓促,萨利耶里老师为什么会知道呢? “噢,我今天看到合唱闭,以为你一定在里面,所以认定你不会来上课。真抱歉。让你等这么久,不过今天没法替你上课了。” 说完,萨利耶里领着客人走进来。那位客人穿着深蓝色制服,袖子和领襟上配戴皇家徽章。眼神不善。显然是个管理军警双方的宫廷警察官员 “您刚去了圣吗克斯吗?”舒伯特鼓起勇气问。 少年合唱团都这么称呼圣马克斯街沿途的法军阵亡将士基地。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萨利耶里颇感惊讶,面带困惑的点点头,说:“啊……是啊。” “等一下!他去圣马克斯干嘛?”我打断舒伯特的话。“那里除了坟墓什么都没有。” 玛丽亚·泰瑞莎女皇的时代。人死后大多将遗骨放在教会地下室的纳骨常。或埋葬作维此纳市内三个教区的基地中。但到约瑟大二世主政时,不论纳骨堂或教区墓地都拥挤不堪,所以一七八三年宫廷就以检疫为理由,在市郊又设立了好几个公墓。 沿着圣马克斯街、芬多诗多玛街、华林衔的公墓,都是那时候建的舒伯特点点头。 “是的。攻打维也纳而阵亡的法国将士全葬在那里。我们合唱困就是左那儿献唱的。” “萨利耶里该不是去那儿看军人的坟墓吧。” 内向的舒伯特细声细气的说:“这个嘛……莫札特好像也葬在那里。” “一定是这个!”外问的彻尔尼。眼睛仍盯着乐谱,喃喃子语道: “一定是哪个?”我问。 “莫札特的坟墓。萨利耶里去那里一定是为了这个。” “没想到你这家伙头脑也不太灵光。莫札特虽然被埋在圣马克斯公墓。但是地点不明。‘莫札特之墓’根本不存在,萨利耶里去那里有什么用?” “老师,我看您的头脑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因为不知道莫札特埋葬的地点,萨利耶里才要去找啊。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莫札特已经死了十八年,为什么现在才去找?” 彻尔尼用指尖轻轻敲着乐谱。“玄机就在这首曲子里。” 这家伙,说的话和那个女歌手还真能互相呼应。 我一面等舒伯特把他叫的巧克力喝完。一面心情复杂的取出钱包,准备付钱走人。 舒伯特见我好像要起身,匆匆忙忙的说,“还有……” “什么?” “我将来想走作曲的路。” “是吗?我以前也拜过萨利耶里为师,学习声乐曲和喜歌剧。他是个不错的意大利音乐教师,不过你应该不会这样划地自限吧。” 当然。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经常感到不安。” “不安什么?”这小家伙还真会扯。我有点生气,站了起来。 “我时常想……就是说……您的……在您以后的作曲家,还有什么可做的?” 看着那男孩泪眼汪汪地说出对我个人最大的赞美,我惊愕莫名,无言以对,只能以眼神向旁边的彻尔尼求助。 “你要是写出什么作品,可以拿过来,只要不是太频繁,老师会很乐意帮你看看。对不对。老师?” “啊……嗯,对。” 不过,我想这男孩可能没那么大胆量。 我们穿过皇宫前的广场。路上。彻尔尼开始唱起那首《摇篮曲》。他的声音实在不怎么样,不过这首曲子不错,一定能畅销。 “不过,这首《摇篮曲》有几个地方怪怪的。” 彻尔尼停下歌声,喃喃自语的说。他话还没说完,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主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协和音……” 维也纳河畔剧院正门屋顶上,装饰着《魔笛》主角巴巴基诺夫岛的雕像。雕像和剧院的建筑物都是一八○一年由法兰兹·耶哥设计的。自从成立以来,剧院的经营一直由《魔笛》的剧作家,也是首演时份演主角把把基诺的艾曼纽·席卡奈达一手承揽。听说他原先只是个流浪小提琴手。自从在维也纳巧遇莫札特以后。命运从此改变,不但跻身歌剧界,成为剧作家,而且在经营剧院上也以手腕高明著称。 一八○四年,我接受他的委托,为创作歌剧《蕾奥诺拉》(⊙Leonone。贝多芬曾为这出歌剧修订多次。最后在一八一四年更名为《费黛里奥》(Fidelio)。)而进驻剧院,成了所i胃的驻院作曲家。次年完成的《蕾奥诺拉》及第三号交响曲,一八O八年完成的第五、第六号交响曲,也都分别在这家剧院顺利举行首演。 警方宣布维也纳河畔剧院解禁的当天,那个叫赛莲的女孩又来搅局了。 我远远的听见剧院总管室中传出她的声音,直觉的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荷包。打开门,只见赛莲像一堵墙般背对着我,对面站着的剧院监理委员一斯威登男爵的秘书班瑞德。几乎整个被她遮住。 “表演者生病就取消演出,这种说词我无法接受。” “没有人说要取消。我是说等他病好。或者找到人代替他以前,必须暂时延期。” “谁生病了?” 女高音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 “啊,贝多芬先生。您今天来这儿有何贵干?” “交响——交响乐团的练习。你呢?” “来谈《魔笛》的事。他们原来答应让我演帕米娜一角,可是因为主角席卡奈达突然病倒,不能排了。” “席卡奈达?” 席卡奈达应该有六十岁了吧。听到他生病,我心头不由一紧。 “贝多芬先生,您知道席卡奈达住哪儿吗?”赛莲问。“我知道他就住在斯威登男爵家的侧屋。” “不会吧。”我皱着眉头说。 “怎么不会?您愿意带我去吗?好不容易要到的角色,我可不想让它飞了。” “饶了我吧。这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倒不见得。”秘书班瑞德耸耸肩说:“席卡奈达先生正在为贝多芬先生写《炉神贞女》的剧本,预定下个月上演。” 除了教会方面的作曲家,一般音乐家要在乐坛站稳脚步,先要能写出成功的歌剧。我只写好《炉神贞女》第一幕的曲子,剩下的脚本还没拿到。 “真伤脑筋。” 总管室在三楼。我走出房间,发现走廊的窗户旁边有几个女人吵吵闹闹的在向外看。其中一个大个子把一大半身体伸出窗户,是和萨利耶里同居的女高音凯特琳娜·卡巴莉莉。 “你们在干什么?” “啊。贝多芬先生……那儿有只猫。” 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只小猫坐在《魔笛》中的塔米诺王子像的头上。 “这只猫真找了个与众不同的地方玩耍。” “可是它好像下不来呢。我们得帮帮它。” 果然已经有个少年为了救猫,从窗户贴着屋顶边缘走了出去。看到那个胖胖的年轻身影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真替他捏把冷汗。 仔细一看,那不是穿着制服的舒伯特吗?制服上衣为附肩章的黑色燕尾服,下面则是白色马裤。 穿在他身上,很不相称。 “舒伯特,你在那儿干什么?” “她们叫我去救猫。” “我看你才需要救呢。” 这时候赛莲生气的大叫:“你给我回来,法兰兹。我去救!” “你认识他?”我问赛莲。 “嗯。我们都是《魔笛》的演出人员。凯特琳娜是‘夜后’,舒伯特是三个童子之一。” 赛莲伸出手去接舒伯特。 “这孩子还真没骨气。”凯特琳娜带着嘲讽的口吻说。就在这时候,围观的女孩们尖叫起来。 小猫咪大概以为自己已经化身为鸟,突然腾空一跳,先在屋顶边缘顿了一下,然后往地面掉下去。 “还好猫儿自己乖巧,赛莲。要是你真的上去,屋顶说不定会被你踏破。” 看到满脸发青的舒伯特回到走廊。我背转身子,沿着狭窄的楼梯来到后台入口。看见彻尔尼正和一堆年轻女孩打情骂俏,我怒吼道。 “卡尔!一天到晚和这些女孩胡搞,我看你想喝水银了。” “您要走了吗?”彻尔尼挣脱女孩们的纠缠追过来,正巧和赛莲打了个照面。 “嗬!”他们互相打招呼。 “哎哟。你们两个也认识啊?” “是的,在劳布克维兹亲王的沙龙……” “原来如此。别玩得太凶。不知节制哟。” “对了,您刚才说的水银,是什么东西?” “治疗梅毒的药。” 已故的哈罗·范·斯威登男爵,是玛丽亚·泰瑞莎女皇的御医。他治疗梅毒的秘方,就是用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格令(grain。英制质量单位,约0。064克。)的升求和白兰地作成的水银液。现任的斯威登男爵,也就是哈罗·范·斯威登男爵的儿子葛德佛利·范·斯威登,也参加过共济会,和莫札特住前是好友。莫札特的葬礼便是他帮忙筹划的。有很多人批评他替莫札特办的是三流葬礼。 在莫札特死后,除了萨利耶里谋杀论之外,也传出他是被共济会处死的说法,由于小斯威登会用水银,因此也有人指称是他下手杀害的。 他同时也是维也纳歌剧界中执牛耳的人物,在展览宫附近的玛丽亚拯救街有栋大宅邸。 在一屋难求的维也纳,即使是贵族,也必须搬离市中心,到较偏远的郊外。才能住在从大门到玄关必须乘坐马年的大宅邱。不过,只要来访者进入这些宅邸。不用多费工夫就可以确定,它的大厅一定宽敞得够开室内演奏会。 当然,开室内演奏会是维也纳社交界的主要活动。想当年我刚到维也纳的时候。不知道在老斯威登男爵的大厅中弹奏了多少次巴赫的赋格曲(fu一ga)呢。 我走近玄关大门。管家修兹走了出来。非常客气的对我们行礼致敬。小个儿的他,已经侍奉两代男爵,态度严谨,很守本分。 “很不巧,男爵现在不在家。” “我们是来探望席卡奈达的。” “那太不巧了,贝多芬先生,席卡奈达先生也不能见客。”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无法奉告。” “说他得了急病,是谣言喽?” “男爵很快就回来了,您还是亲自问他比较好。” “也好。那我们就在席卡奈达的屋里等他好了。” “这几位……是您的弟子吗?” “彻尔尼和赛莲,我的入室弟子。” 席卡奈达的住处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房屋,以灌木矮墙和主屋隔开。他是专门撰写卖座歌剧的剧作家,居处并不简陋。 修兹帮我们用钥匙打开后门,便一直站在玄关盯着我们。我知道他并非怕我们乱翻席卡奈达的东西,而是出于职业上的谨慎。 我靠在客厅的钢琴旁。琴上堆放了很多文献和手稿,但我无意翻阅。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啊?” “席卡奈达托病不见踪影,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前天开始。” “就是雷打得很厉害的那天喽?” “是的。” 那天赛莲曾说,和莫札特同罪的席卡奈达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言犹在耳,情况似乎就有了改变。 我用手指指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问:“这下面是什么?” “是酒窖。” 我沿着楼梯走下充满尘埃与霉味的地下室,发现走道两边的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葡萄酒和酒瓶。 “席卡奈达先生精通酒道。” “是吗?”我没好气的回了一句。顺手拿起一个酒瓶说:“还有多凯酒呢。” “您喜欢这种酒吗?” “嗯。” 管家当然不可能自作主张把酒送给我。 上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歌声。 “美酒沾唇,美女相会,小小的心头燃起一把火……” 回头一看,原来是彻尔尼穿着《魔笛》的戏服,姑在楼梯中央。 “巴巴基娜。我的爱人!巴巴基娜,我温柔的小爱鸽!” “拜托,别制造噪音。你穿着这身衣裳,小心被猎人追着跑喔。赛莲呢?” “在上面的储藏室。” 储藏室到处堆着演出用的小道具。席卡奈达经营舞台生涯二十多年,有这么多道具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莱辛、席勒、莎士比亚等人的舞台剧,到莫札特、凯鲁比尼的歌剧用的舞台用品一应俱全。席卡奈达很能迎合观众的喜好做出各种舞台效果,在舞台上装设机械装置,雇用大量临时演员铺陈出富丽豪华的场景,使用大量火药制造冲击性十足的舞台效果等,都是他的创意。 这类舞台道具大多贴上标签,放在箱子里,但大量的戏服则密密麻麻的吊挂在墙边。 彻尔尼脱下为巴巴基诺设计的羽毛装,摇头看着那一大堆布料说:“这么多衣服,光是晒一次太阳除除虫,就得花上好几个月吧。” 他还真会替古人担心。 赛莲拿出一套军服,往身上比了比,皱着眉头说:“法国军服,看了就倒胃口。” 我感觉背后有人,回过头去。 “乱动别人的生财道具,可不是什么值得恭维的举动喔。”斯威登男爵半开玩笑的对我说。“好久不见了,贝多芬。” 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我问:“席卡奈达怎么了?” “突然病倒了。” “现在人在哪里?” “救济院。” “是圣安娜救济院吗?那里名义上是救济院,其实专门收容需要隔离的病人,对吗?” “没错。” “为什么把席卡奈达这么有地位、有名声的人送到那种地方去呢?” “他的精神有些异常。” “那我得去看看他。” “恐怕不成。”斯威登男爵蹙着眉,歪起嘴角笑了笑。“刚才你自己不是说到‘隔离’吗?我今天才替他送了换冼衣物过去,可是他们不让我见他。” “男爵。您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 “没有啊。” 我叹了一口气。“席卡奈达原本答应替我写歌剧脚本的。” “你是说《炉神贞女》吗?那可能会成为他最后的作品。” 男爵带我进入席卡奈达的工作室。席卡奈达向来轻视女性,是个独身主义者,不过他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说到独身。斯威登男爵也没有家室。 男爵从有门的书架内取出一束稿纸,说:“他已经写好第二幕,你要带走吗?” “好。” “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我沉吟不语,彻尔尼代我开口:“地下室的葡萄酒要什么办?” 斯威登男爵眉毛抬得老高,说:“救济院不准人送酒进去,除非席卡奈达能出院,否则可能无福消受了。” “真可惜。” “要不要带两三瓶回去?就算《炉神贞女》作曲费的一部分吧。” 我立刻点头。我已经学会要及时把握机会。 彻尔尼到地下室选了三瓶酒上来。我偷偷瞄了一眼,果然都是高级的酒,我到底没有白疼他。 “噢,对了,男爵,最近听过《摇篮曲》吗?” “《摇篮曲》?” “赛莲,唱来听听。” 彻尔尼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弹起前奏,催促赛莲开口。 赛莲悠悠的开始唱歌。她的声音浑厚,音域宽广,虽然并末故意提高音量,但如果孩子听到这种歌声还能安眠的话,一定是有过人的胆量。 “我听席卡奈达用钢琴弹过这首曲子,就在他住院前。听说是莫札特写的,是吗?” “他对这首曲子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他听说莫札特的遗孀要结婚时,不屑的说:‘那个女人只懂得明皙保身。’似乎非常愤慨。” “您是说康丝坦彩·莫札特要再婚了吗?” “嗯,对象是尼可拉斯·范·尼森,丹麦大使馆的书记官。听说结婚以后打算搬去哥本哈根。” “那种连丈夫的墓都不做的女人,竟然还能再婚……?” 很久以前,我曾在一次专为孤寡举办的慈善演奏会中见过康丝坦彩·莫札特。当时我弹奏了莫札特的D小调协奏曲,所以她送了我一个小徽章,还强调:“这是我丈夫的遗物。” 我记得那是一个共济会的纪念章,很廉价,不过表面像金币一样闪闪发光。 “那个丹麦人……” “名叫尼森。” “他也是共济会的会员吗?” “对。怎么啦?” “没什么。” 我改变话题。说:“对了,我不想提着酒瓶走出去,您有没有什么袋子让我装酒?” 男爵帮我找到一个可以装三瓶酒的篓子,还半开玩笑的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意,我倒觉得你满适合拿着酒瓶在路上走呢。” 我假装没听到。 “这本书似乎满有用的。”赛莲从刚才就一直看着的书架。这会儿从架上抽出一本书。“《葡萄酒的改良与管理法》……” “怎么会有用呢?” “您不是说如果不当作曲家。要去卖酒吗?” 斯威登男爵放声大笑。 我拎着篓子,快步往门口走去 “最近你的耳朵似乎还不错嘛。” 对于他临别前的这句话,我再度听若同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被众人遗弃的老好人,必须经常忍受他人的污蔑,心情开始陷入低潮。 说实在话,我的耳朵状态的确不怎么好。平常高音听不太到。低音倒还听得清楚。 可是最近连低音有时候都无法传入耳中。我知道很快我就必须与人以笔交谈了。 不必听到的杂音传不入耳朵的宁静,可以说是一种喜乐,但万一有杀手在背后,不把刀插入身体我就无法察觉,也是很危险的事。 “您再怎么看也不会增值的。” 突然听到人声。我抬头一看,是彻尔尼在看我手上的东西。 “你这家伙,别吓唬人。” “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不知道叫了您多少次。” 我心情沉重的把刚才看着的微章故进他手中。 微章上的图案是一只缠绕在剑上的蛇。 “咦?我还以为是金币呢。” “你看,有些地方颜色已经剥落,里面是铜。” “什么嘛,没意思。这不是共济会的徽章吗?” “康丝坦彩·莫札特送我的,说是她丈夫的遗物。” “莫札特的?啊,对了,”彻尔尼用下颚指指调查室的门。“轮到您了,老师。我在这里等您。” 走廊上一名警官睨着我,催促我赶快。 走进房间,我发现有两张桌子。正面坐着一名蓄胡子的警官,他身材高大,表情顽强不屈。但头却异常得小。 “您是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先生吗?我是布鲁诺瞥宫。请坐。” 就维也纳市警而言,他长得太体面了些,所以我直觉的把他归类为宫廷警察。不过,他大概不是叫我来听我对他的感想吧。 “百忙之中,麻烦您跑这一趟,很抱歉。不会花费您太多时间……” 废话!我心想,我根本无法提供任何他们想知逍的情报。 “形式上,我们必须听取所有在场者的证词。就是发现崔克尸体那天,在维也纳河畔剧院中所有的人。贝多芬先生,那天您大约几点进剧院的?” “三点过后。交响乐团预定两点开始练习,可是海顿的追悼会花了太多时间。” “这么说,交响乐团团员两点以前都应该到齐了?” “大概是吧,我没有一一确认。” “最早抵达的是彻尔尼,中午过后就来了。未免比其他人早太多了吧。” “他总是很早到。他非常用功,到了以后便一个人练琴。” “他说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把尸体运到贵宾席上。可是交响乐团的团员,倒有好几个说他们到了以后。注意到二楼座位上有个尸体。当然,那时谁也不知道是具尸体。” “只要眼睛没瞎,当然都会看到,因为交响乐团在舞台上,就正对着观众席。可是钢琴是横着摆,或许可以看到一楼的座位,但二楼的座位,我想彻尔尼是不会注意到的。” “崔克的店大约在中午左右失火。从那里把尸体运到剧院,您不觉得正好就是彻尔尼抵达的时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震慑住,呆呆看着警官。 “当然,我不是在指控您的弟子有任何不轨的行为,只是想要让您和彻尔尼了解你们的立场有多微妙。” 他是在威胁我。不过。我无法洞悉这家伙的真意。 “还有,贝多芬先生,您自己呢?” “崔克的尸体,在团员告诉您以前,您一点也没察觉到吗?” 我想告诉他,乐团指挥是背对观众的,可是觉得说也白说,所以决定闭口不语。 “对不起,最近我耳鸣得厉害。” 布鲁诺警官双手手指交错,有一阵子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真不幸。” “嗯?” “请多保重。”他手指着门的方向。 从警察总局出来。我邀彻尔尼去咖啡店坐一坐。 “真是天下奇闻。”他以为我听不见。故意讥讽道。 “我看你才是天下奇闻。那天你很晚才到剧院,对不对?” 彻尔尼对我伸伸舌头。 “警官说,下午两点开始练习,你中午以后就到剧院,似乎去的太早,但其实你应该早上就到的,对不对?” 他家有一台最新型的普类尔钢琴,但他练得太勤,把琴练坏了,不得不送修,所以每天早上都到剧院去借琴练习。 “卡尔,你有事瞒着我!” “我看起来像吗?” “为师虽然有点近视,但眼睛还没瞎。” “真伤脑筋。” “我只拜托你一伴事。” “什么事?” “如果想潜逃到国外。请等演奏会结束以后。” 彻尔尼慢吞吞的喝了第一口咖啡,接着又悠哉地喝了第二口,等到第三口时。终于忍俊不住。把整口咖啡喷出来。 我俩相互瞪视,拍击桌子,发出不自然的笑声。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哦哈哈哈” “呼哈哈哈” “其实一点也不好笑。” “一点也没错。” 他打住笑声,脸皱成一团。 “您认为我是凶手吗?” “不,我不认为。不过,你在搞鬼。不,不只你,还有赛莲和舒伯特。” 彻尔尼缩缩肩膀:“既然被您识破。我只好招了。” 我故作镇定的颔首以对。不让彻尔尼看出我的心虚。至少赛莲和舒伯特的部分完全是我瞎蒙的, “我想让赛莲也加入谈话。老师,我们散步过去,好吗?赛莲今天在圣马克斯公墓。” “她住在那儿吗?” “今天是莫札特纪念碑的揭幕式。康丝坦彩·莫札特大概觉得不替前夫做好墓碑就再嫁有些不妥。所以接受共济会的援助,替莫札特做了墓碑,不过安放的地点是随便选的。” “赛莲会去出席这种聚会,看来人家说她是莫札特生的,可能有几分真实性。” “不少与莫札特生前有交往的人这么想。莫札特身材矮胖,鼻子其丑,脸上坑坑疤疤。肤色又黑,赛莲和他长得不太像,惟一的共同点是有点胖。不过,莫札特没有耳垂,有点畸形。赛莲也一样,只是她常用头发遮住耳朵。”彻尔尼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指自己的耳垂。 凡是要进出维也纳市的人,都必须接受占领军盘查。不过法军的将军是我的支持者,特别发给一张证明书,所以我们顺利来到市郊。 在路上,我看到士兵将石块搬上货车,运出城外,忍不住眉头深锁。 “那不是玛丽亚·泰瑞莎的石像吗?”我问。 “是的。维也纳市内所有和皇家以及旧势力有关的石像、铜像,全被法国占领军破坏殆尽。拿破仑大概觉得只要有自己的塑像就够了。而且若是铜像,就会被拿去打造大炮。” “那维也纳河畔剧院的铜像也会遭到破坏唆?” “巴巴基诺的像,应该是石像吧?” “塔米诺是铜像,原先摆在席卡奈达经营的奥夫·狄亚·韦登剧院。” “就是《魔笛》首演的剧院,对不对?” “那个剧院后来被拆了。当席卡奈达成为新盖的维也纳河畔剧院的总管时,顺便留下了那尊铜像。” “听说海顿曾经出面阻止法军破坏音乐设施上的铜像。现在他死了,不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那是名雕刻家的作品吗?” “嗯。巴巴基诺是法兰兹·耶哥的作品。塔米诺就不知道了……等等,我要削铅笔。” 我蹲在路旁开始削铅笔。散步的时候,我经常随身携带铅笔和杂记簿,以便灵感来的时候,随时把旋律记下来。” 维也纳森林环绕,养成市民散步的好习惯。很多人就算无法到郊外散步,也喜欢到市内的普拉特公园的碎石子路或草地,或是奥加登公园、市立公园等地散步,在绿意盎然中消磨时光。 不过,对我而言,散步可以说是基于职业需要。 彻尔尼走到一个灰尘满布的马车旁,向一个上了年纪的村妇买了一些水果,一面吃一面配合我的脚步慢慢前进。 “老师,您喜欢走路,是为了强身。还是因为没钱坐马车?” “用自己的脚走路,可以不用顾虑别人。” “您很少到远处旅行,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吗?莫札特从小就在各国之间旅行,有人说他就是这样才把精力耗尽,这么早就去世了。” 连接都市与都市之间的道路,路况一般都很差,一年到头坐马车在这种路上奔驰,不短命才怪呢。 彻尔尼依然喋喋不休,毫无歇止的迹象。 一七九一年八月中旬。莫札特为了庆祝波西米亚王的加冕大典,前往布拉格进行庆贺歌剧《狄托的仁慈》的首演。当时他已经向人表示他身体不适。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有任何慢性病。在不久前的一七八九年,他还和李赫诺夫斯基王子一起巡回布拉格、柏林、德累斯顿、莱比锡、波茨坦等地,一七九○年到法兰克福时,身体也毫无异状。 但当他写最后的歌剧《魔笛》时,却开始怀疑有人想要他的命。 七月间,一个“穿着灰色服装”身分不明的人。前来找莫札特写《安魂曲》。莫札特相信那也会是他自己的安魂曲,他曾将对死亡的预感,写信告诉在多利艾斯特的朋友,同时也是《费加洛婚礼》的剧作家达·彭替,说: “如今我一所无惧。虽然没任何东西可证明,但我可以感觉到生命的丧钟己然敲响,我正一步步走上黄泉。人必须认命——认不可抗拒的天命。我正在为自己写挽歌……” 从布拉格回来以后,莫札特陪伴妻子康丝坦彩到普拉特公园溜马车。他泪流满面的对妻子说: “我心知肚明,我的大限不远,当然,因为有人要毒害我……” 当年九月底才完成的《魔笛》,很快便在奥夫·狄亚·韦登剧院首演。莫札特原本计划再接着写一部作品,但他神经衰弱得厉害,不得不放弃。他的身体极度不适,不但腰痛。而且全身倦怠。 他说。“敌人逼我喝下多芳纳水,他们正在一分一秒的计算我的死期。” 多芳纳水是由住在意大利西西里岛巴列模尔的妇女多芳尼亚制造的,并因此而得名。在毒杀盛行的十七世纪末到十八世纪之间,这种毒药曾让欧洲上流社会人心惶惶。 多芳纳水的主要成分是亚砒酸的水溶液,在缺乏化学知识的当时——老实说,今天的化学知识也没啥进展——被称为“恶魔之水”,大量产制。很多受天主教束缚无法离婚的妇女,便用这种东西毒害自己的丈夫。结果产生为数颇众的寡妇。 莫札特死前的四星期,晕眩、失神、呕吐的情形日渐严重。使他情绪极不稳定,整个人明显的衰弱下来。 十一月十八日他还去指挥清唱剧《高唱我心的喜悦》,但两天后便已无法下床,手脚开始浮肿,连黄鸾的婉转啼声都让他痛苦掩耳。 虽然手脚无力,呕吐不断,但他的意识非常清楚,也没有失去理性。不久,他的腹部开始肿胀,甚至无法翻身,小姨子苏菲·海贝尔还特别为他缝制了从前面穿的睡衣。 当时考尼兹宰相的侍医,也就是维也纳的名医汤姆士·克罗赛,和他的好朋友,维也纳大学副教授玛蒂阿斯·艾德勒·范·撒勒巴,特别去造访莫札特,进行会诊。他们在十二月三日替他肿胀的身体放血,但对病因却有不同的看法。 第二天,病情继续恶化,莫札特家人去找克罗赛医师,医师正在观赏歌剧,表示希望等到表演结束。当他往诊时,交代要以醋加冷水敷在莫札特发烫的额头上。苏菲觉得不对劲,但仍按照医生的嘱咐护理,结果适得其反。 莫札特受到惊吓陷人昏迷,从此没有再醒来, 于十二月五日零时五十分永离人世。 有人说莫札特的病是急性粟粒疹热,也有人说是脑膜炎、尿毒症。不过,他明显出现水银中毒后肾功能衰竭的症状,因此维也纳市民传出莫札特是被毒死的谣言。 莫札特死后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六日,他的遗体被送到史提芬大教堂做完最后的弥撒后,被运往距教堂大约一小时路程的圣马克斯公墓。 为了替遗族省钱,斯威登男爵特别安排将莫札特葬在共同墓,这是属于第三阶级的。由于维也纳市民并不太重视个人墓,所以这样做并不特别奇怪。 不过,莫札特的埋葬还是有些疑点。据说在前往圣马克斯公墓的途中,气候遽变,雪雨大作,使前往送葬的朋友全数在史图本图尔桥中途折返。 “可是,根据维也纳天文台的纪录,当天的气候是‘稳定,略有雾’。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彻尔尼一面丢掉吃完的果芯,一面以挑拨的眼光瞪着我。 “莫札特从小被捧为神童,但长大以后却逐渐被人遗忘,处理他身后事的方式,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妥。”日光眩目,我眯起眼睛,抬头仰望太阳。 圣马克斯公墓坐落于维也纳丘陵最下方的斜坡,可眺望多瑙河沿岸的绿地,视野很好。 通过公墓的红砖大门,就是一段平缓的上坡道,车道一分为二,分叉处有个寒酸的基督钉十字架像。墓地本身单调纯朴,没什么绿地,设计配置也乏善可陈,围墙上挂满各种追悼品,让人看了鼻酸。 在共同墓区内,地上插满了薄铁皮或木头制的十字架。不论是个人墓或共同墓,纪念碑或十字架上都毫无例外的刻着押韵的箴言。 墓地外围有一道墙,大概有一个人高,墙边稀稀疏疏的种了一排灌木。除此之外,墓地似乎无人整理,杂草丛生。 墓地腹地广阔,但我们并末刻意去找赛莲,因为她就坐在入口附近的休息处喝茶。 “揭幕式怎么样了?” “正在那里举行。我原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纪念碑,结果只是个像路标般的碑子,害我兴致全失。” 我们师徒面对她坐了下来。 “您好,贝多芬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来散步。” “到墓地散步?您的嗜好真与众不同。” “也顺便来听听你们的说法。” “我们的说法?” 彻尔尼代替我回答,“我觉得应该把我们的想法告诉老师,就是关于莫札特和菲理斯的死因。” 赛莲双唇微启,直愣愣的盯着我,皱着眉头沉吟半晌。 茶店老板放下东西离开后,她将游移不定的眼光再度锁定我,边叹气边开口道。“该从何说起呢?” “就从莫札特死后才出生的小女孩说起吧。” 莫札特葬礼当天,他的乐友菲理斯自杀身亡,据说是因为承受不了外界的裴短流长。说他妻子肚里怀的是莫札特的种。 菲理斯没有留下遗书,只留下一张乐谱。遗腹女赛莲日益成长,并且得知这份乐谱是父亲的遗物。莫札特毒杀说流传日广,菲理斯自杀的动机也颇多疑窦,使赛莲怀疑他俩陆续死亡可能别有隐情。解开谜题的惟一线索,就是菲理斯死前完成的《摇篮曲》乐谱。她开始认为,或许这首曲子中隐藏著有关他们死因的秘密。 赛莲会产生这种想法,主要是因为她母亲原本坚决不肯让这份乐谱流出市面,但半年前她弥留之际,却交代赛连:“如果法军占领维也纳,你就把那份乐谱拿去出版吧。” 赛莲因为参加劳布克维兹亲王主办的音乐会而认识彻尔尼,两人成为好友,于是赛莲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彻尔尼。彻尔尼对这件事提出相当不负责任的建议:先出版乐谱,然后观察和莫札特及菲理斯有来往的大人有何反应。 于是赛莲将乐谱拿给宫廷出身的乐谱行老板崔克·杜布林格,因为她认为如果乐谱隐藏有任何秘密的话,他一定会有所动作。 “据我们推测,出版乐谱等于是在发出讯号给某个人,而那个人是除非维也纳被占领,固有体制崩溃,否则无法自由行动的人。”彻尔尼说。 “《摇篮曲》的词是谁填的?” “佛烈德·威汉·歌塔。” “你们对他做过任何调查吗?” “歌塔是莫札特的朋友。莫札特生前他住在维也纳。但莫札特一死,他立刻出国,一七九七年,五十一岁的时候,死于故乡琉森。” 琉森是苏黎世西南的一个高原小镇,位于横跨瑞士四个森林州的琉森湖边,以风景绝佳著称。另外,琉森居民反抗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主张民族独立的历史,经席勒之手写成戏剧《威廉·泰尔》,而传颂一时。 “他当时为什么离开维也纳?” “表面上是要回琉森师范学校当老师……实际上是因为他儿子捅出纰漏,在维也纳待不下去了。” “他儿子怎么了?” “听说他是维也纳大学医学院的助教,也是菲理斯的好朋友,音乐的造诣更不在话下。大学中有人谣传菲理斯的妻子怀了莫札特的孩子。他听了以后非常生气,要求和对方决斗,结果……把对方杀了。虽然是正式的决斗,可是他杀死的人是贵族的子嗣,事情难以收拾,他只好溜之大吉。” “和侮辱好友的人决斗。这种人还真值得敬佩。他现在人在哪里?” 赛莲摇头表示不知。 “找不到。和他父亲回琉森以后,就断了消息。我曾经写信到琉森给他,也发信到地方政府、师范学校等处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故佛烈德·威汉·歌塔之子,艾伯特·歌塔,己不住在本地。反应非常冷淡。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打探消息、的人物,不是不在人世,就是搬到远方,看样子只能向住在维也纳的人下工夫了。” “最大的目标,应该是萨利耶里吧。” 赛莲和彻尔尼特意和萨利耶里的弟子舒伯特结交。舒伯特虽然对老师没有任何恶意,但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因为他极度崇拜莫札特,他甚至说莫札特的音乐就是他生存的希望。” 听了彻尔尼的话,我心中默默赞同舒伯特的观点。 “不过那个长得像颗小蘑菇的年轻人。不是也非常崇拜你们眼前的这位音乐家吗?” “他对您是敬畏多于崇拜。您的音乐气势磅碑,比较强烈,和莫札特风格迥异。” “我已经尽量写得悦耳动听了。” “作曲方面的争议,你们还是回去关起门来讨论吧,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对了,有关乐谱的事。” 当赛莲抗议为什么菲理斯的乐谱必须以莫札特的名议出版时,其实反应已经出现了。 那是海顿追悼会当天。彻尔尼其实和平常一样,九点左右就到了剧院,还去总管室和席卡奈达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在舞台上独自练了两小时的琴,正想起身到外面喝个茶,结果发现外面大雨涝陀。于是他走向总管室,想在那儿讨杯茶喝,但进去以后,发现总管不在屋内。 彻尔尼决定自己泡茶,于是在总管的桌上找火柴。 这时,他看到窗外来了一辆马车,两个男人正把一样东西往上搬。彻尔尼瞥见那个用大外套包住的东西,因为布料不够,尾端露出一双脚,所以确定那是一个人。 接下来又有一个人,因为没有用布包起来,所以彻尔尼一眼就看出是席卡奈达。他全身瘫软。生死不明。 等马车启行后,彻尔尼使冲出剧院,徒步追赶。有好几次,他几乎跟丢了马车,但因雷声不断,拉车的马匹受到惊吓,前进的速度不快,所以他总算跟着马车到达了目的地——崔克乐谱行。 两个人从马车下来,把包着外套的“行李”搬进去以后,立刻就离开了。这次。彻尔尼没有跟去,一方面是因为他跟着马车在雨中跑了一段路。已经筋疲力尽,但主要是他发现乐谱行二楼的窗户正漫出浓烟。 彻尔尼见状,立刻从他藏身的屋檐下冲入乐谱行,在楼梯转角发现崔克倒在那里。店里到处洒着灯油,经人放火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彻尔尼将崔克搬到门口,发现他已经一命呜呼,于是将尸体塞进门边的低音大提琴盒内。因为他想把尸体运回犯罪的现场。 “为什么做这么麻烦的事?”我问。 “光天化日之下。我总不能抬着尸体在马路上散步吧,而且尸体很重,用低音大提琴的盒子比较好搬,因为下面有轮子。” “不是,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把尸体运回维也纳河畔剧院?” “犯人想要假装崔克是被烧死的。如果让他的诡计得逞,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崔克的死,一定和十八年前莫札特、菲理斯的死有关,所以我要破坏犯人的企图。我故意把尸体运到剧院的贵宾席,让大家注意到这件事。等我大功告成,时间已经是中午过后。” “等一下。崔克是被烧死的,对不对?难道不是店里失火把他烧死的吗?” “不是。他是在剧院被烧死以后,才被搬到店里去的。” “可是维也纳河畔剧院并没有发生火灾呀。崔克为什么跑到剧院去也是个问题。” “您说得没错。犯人就是怕人家知道崔克来剧院的目的,以及为什么会在没有失火的剧院被烧死,所以才大费周章,把崔克搬到离剧院有一段距离的乐谱行。” 我拍了一下桌子,问。“那你没有看到犯人的长相吗?” “看到啦。”彻尔尼爽快的回答。“而且他非常大意,竟然驾着绘有家族纹章的马车。那是斯威登男爵。” “你是说葛德佛利·范·斯威登男爵?” “没错。至于另外一个男的,我就不认识了。” “那你怎么把装着尸体的低音大提琴盒搬去剧院的?” “正好有台卖东西的货车经过,我就拜托他帮忙唆。” “你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你想想看,那些人在乐谱行放了火,难道会不确定火灾的结果就离开吗?他们一定躲在不远处观看,你的举动恐怕早就被他们看在眼里了。” “那他们为什么袖手旁观,不及时制止我呢?” “因为他们要搞清楚你的同党。” 彻尔尼和赛莲对看了一眼。 “话说回来,那天你应该淋得像只落汤鸡才是,可是你弹琴的时候衣服挺干爽的嘛。” “运完尸体以后,我回家换了衣服才赶回剧院。” “是吗?我倒觉得你那天的服装和席卡奈达挂在总管室的衣服有些类似。” 立碑仪式似乎已经结束,有一堆人从铁栏杆那边走过来。里面有我认识的人,没办法,我只好起身打招呼。 “哎哟,贝多芬先生,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 一个矮小瘦削的中年女性,堆满一脸假笑朝我走来。短短的黑发、铜铃般的巨眸、突出的下颚、惨白的双颊布满雀斑,看起来就是一副歹命相,只有鼻梁异常高挺,感觉个性很强悍,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迷人。 我向来欣赏高贵聪颖的女性,实在捉摸不透是哪一种男人会想娶这种女人,而且女方还是再婚呢。 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性,就站在她的身后,并且朝我露出一个惹人厌的微笑。 他长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鹰钩鼻,一头银发剪得其短无比,前额已经有点秃,和未婚萎相比,略嫌肥胖。“范”原本是贵族才能用的称号,但在维也纳,大家根本不遵守这些规定,连木工、理发师都在自己名字中加个“范”,将这个字的尊贵性破坏殆尽。 “这位是尼可拉斯·范·尼森。他……和我,我们快结婚了。” 莫札特的遗孀康丝坦彩对我说。那位男子闻言朝我伸出手来。 我握住他的手,说:“恭喜。祝福你们。” 从我的口中吐出这种客套话,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掩耳。 “谢谢。相信莫札特在天之灵也会祝福我们的。” 真是自以为是得令人难以忍受。 “结婚以后,我们准备撰写莫札特的传记,因为康丝坦彩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这男人还真想得开。 “可是,夫人,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替莫札特立碑呢?” “他死的时候,我受到极大的冲击,结果卧病不起,连葬礼都没法参加。而且,我以为教会至少会在他的坟上替我们立一个刻上名字的十字架,所以……” 我感到很不是滋味,所以又按照惯例装出耳朵不适的样子,用力甩甩头。 这对未婚夫妻察觉之后,立刻说,“那么,我们先告辞了。祝您和您的两位年轻弟子健康、愉快。”说完就转身离去。从头到尾,简直就像一场社交辞令拍卖会。 “祝您和您的两位年轻弟子健康、愉快……什么东西嘛。”赛莲装模作样的模仿她,把嘴抿成一条线,很不以为然的耸耸肩。 彻尔尼也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老师。您也会说客套话了,现在做人有进步哦。” “少啰嗦!喂,去看看那个什么纪念碑吧。” “对哦。啊,还有……” “还有什么?” “就那个男的。那个尼森。” “他怎么了?”我问。 “和斯威登男爵一起运尸体的,就是他。” “你说什么?” “我绝对没看错。” “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天他全身淋湿以后,是去哪里找到衣服换的?” “够了。你给我闭嘴。” 追悼莫札特的纪念碑,孤伶伶的立在公墓的入口旁。那是在方形台座上插上一个小十字架的寒酸石碑。台座上刻了几句拙劣的碑文。 “热爱音乐的灵魂,在此长眠——沃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一七五六一一七九一 好友共同谨立” “连药品的说明书,写的都比这个用心。” “预算不够,只好一切从简。” 我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酒瓶。这是个随身携带用的小酒瓶,里面的酒是不久前从斯威登男爵那儿揩来的。 打开瓶栓,我把酒撒在十字架上。虽然觉得有点可惜,可是没带其他供品,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贝多芬先生,您见过莫札特吗?” 赛莲在背后问我。我无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着附近的柳树。 “这话该有二十年了。十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在维也纳待了一个月。当时,我是波昂的选帝侯宫廷的第二管风琴手,在我的老师克利思钦·费德利希·聂菲的安排下,去拜访我私下景仰的莫札特……” 莫札特的音乐很有洛可可风。和我的性格并不吻合,但当时除了他以外,我找不到其他足堪效法的作曲家。 我听了介绍人葛德佛利·范·斯威登男爵的话,穿了一件俗气的绿色上衣,戴着黑色的假发到他家。 莫札特当时住在史提芬大教堂后方狭窄的舒勒街。我从建筑物的中庭爬上楼梯,找到他的房间。 如果不是介绍入引见,我很难相信站在我眼前的小矮个儿就是莫札特。当时他可能正在作曲。有些神经质,似乎不太欢迎访客。 我略感慌张,开始弹奏他的奏呜曲。他站在一旁聆听,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于是我趁他还没有把我赶出去之前,请他给我一个主题来即兴演奏。 一开始我还在想,最好能按照他欣赏的风格来演奏,但我越弹越起劲,很自然的把这种想法抛到脑后。 莫札特起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但后来表情逐渐认真起来。等我弹奏完毕,琴声歇止许久之后,他仍默不作声。 我非常失望,想像自己如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回到波昂的模样,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就在这时,莫札特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优美,但抑扬浑厚,音乐性十足。他说:“这个少年人值得注意,将来必能揭名于世……” “他的声音,我到现在还忘不了。” 我和莫札特就只有这一面之缘。不久,我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赶回故乡波昂。五年后再访维也纳时,莫札特已经作古。 我回过头,发现赛莲泪眼婆婆的望着我。我朝她递出酒瓶。 “还剩一点,想喝吗?” 风从灌木丛隙吹过来。微微撩起她的发梢。 一直沉浸在感伤中也不是办法。我打起精神,打探日前萨利耶里来这个墓地的理由。 “既然大家都说莫札特的墓位置不明,那是不是表示没有留下任何埋葬纪录?” 赛莲摇摇头说:“有关莫札特的墓,官方纪录只有史提芬大教堂司事屋的死亡纪录簿和教区史录,墓地本身什么纪录都没有。” 可是,当时总该有人埋他吧,尸体又不会自己钻进地下去。能找到掘墓的人吗?” “掘墓人都是一些临时雇用的游民,时过境迁之后根本无处可寻。当然,墓地也有常设的掘墓人,不过当时的管理员已经不在人世……” “如果埋葬后立刻调查就好了。那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她刚才不是说她心力交瘁,卧病不起吗?当然,这根本只是借口,总而言之,她是不想做。” “她为什么不想做?” “因为她觉得莫札特背叛了她……” 由于风儿不断吹拂,从赛莲的发丝间隐约可以看见她形状独特的耳朵。 “原来如此。” “康丝坦彩的反应的确很不寻常。她不但没有参加葬礼,甚至把范·坦姆伯爵替莫札特套制的面模毁了,让人觉得她似乎对某些事情极为愤怒。” 我返身走向出口。墓地大门旁有一间办公室。 其实说是办公室,只不过是在几片墙壁上搭个屋顶。我探头窥看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个老头在最里面冼东西。 “有事吗?”老头看见我,开口问。他骨瘦如柴,混浊的限睛暗示着悲惨的人生。 “你是墓地的管理员吗?”我问。 “是的。”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样,不服气吗? “对不起,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大概有十五、六年了。你问这个干嘛?” “是这样的——我想打听一个一七九一年十二月埋葬在这里的人。”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前一个管理员已经死了……” “有没有办法知道被埋在共同墓的人可能埋葬的地点?” “共同墓!”他夸张的做出惊讶的表情,大概觉得这样我们才会相信。“真可怜,看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共同墓的作法是一个墓穴中埋进好几具尸体,每隔十年翻一次土。重新挖穴,再放入新的尸体。而且埋的时候不是连棺木一起埋,棺木只是借来做样子的。” “总不会把尸体光溜溜的丢进去吧。” “会先装进麻袋里。然后塞入大量的生石灰,再覆上泥土。十年下来,连肉带骨都会化为尘土。” 彻尔尼忍不住从旁插嘴道:“前几天举行法国阵亡将士追悼仪式的时候,有没有一个意大利老头来过?个头不高、眼睛凹陷……” “身上戴了两三枚勋章的那个吗?” “对,就是他。” “你们是他的朋友吗?” “嗯……” 掘墓人的小眼睛中浮现一丝警戒。“那个人是宫廷的萨利耶里先生。可是你们几个看起来不像宫廷的人。” “这个无关紧要。”我努力抑制怒火。“你可以告诉我萨利耶里来这里做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犹豫着该塞多少钱买通他,但因为怒气末消,决定省掉这个手续。 “他也对过去埋在这里的某人感兴趣,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们想知道死人的事,应该去问圣物座。” 看来这家伙并没有那么笨,而且手好像很巧。 屋里有几个似乎是他雕的小木像,和一堆工具凌乱的放在地上。 “是吗?这个主意不错,我们去问问看。”我催促着两个年轻人。赶快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墓地。 最早拿莫札特墓地不明来做文章的。是一七九九年九月在威玛出版的《新德国》杂志,它并且在文章的附注中提到莫札特似乎是死于非命。接着,一八○二年在法兰克福,J·伊萨克·范·盖宁在他所著的《奥国与意大利之旅》一书中,感叹这个事实。并强烈谴责维也纳市民对莫札特的冷酷待遇。 “莫札特身后竟然没有墓,这对遗族及乐迷来说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时至今日再来四处寻找他当年埋葬的处所,也不见得妥当,我看萨利耶里这么做,显然别有所图。” 听完我的意见,彻尔尼轻声问我,“老师您心中是否已经有谱了?” “没有。不过,我很怀疑莫札特是真正的主角。” “这是什么意思?” 说这话时,我们已经从肯特纳城门进入维也纳市区,来到国家歌剧院前。 原来一直朝着我说话的彻尔尼,突然慌张的跳了起来。原来是清扫道路的妇人突然把整桶水朝着我们泼过来。 离清扫妇最近的赛莲灾情惨重,腰部以下整个湿透。她气得大叫:“你们在干什么!” “哎哟。对不起啦。扫地扫得太专心。没注意到你们啦。” 听到清扫妇毫无诚意的道歉。赛连岂肯善罢甘休,顾不得裙摆仍在滴水。就破口大骂。彻尔尼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旁边。 “站在大街上骂人,可不是高尚的淑女该做的事哦。” “什么嘛!那个女的怎么这么过分?” “她们是拉客时被抓到,被罚来扫街的妓女。” 彻尔尼对这种事最清楚不过了。“她们故意把扫集来的灰尘、烂泥往行人身上洒,在维也纳可说是恶名昭彰。” “我满身是泥,没办法见人。圣物座你们自己去,我还是先回家吧。”说完。赛莲扭身快步离去,既没挥手也末回头。 “卡尔。没想到你竟然会挺身阻止女人吵架。” “你不服气吗?” “不,只是很佩服,男人就应该这样全力维护女人的气质。” 路边有一个人骑在马上,手握鞭子,监视着这些女犯人扫街,但明明看到她们冒犯路人,却毫无干涉之意。我斜眼看着他说:“当然,要维护也要看是什么女人。” 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自己太装腔作势,彻尔尼却打从心底佩服的说: “老师,一讲到女人,您讲起话来就很玄耶。” 名为圣物座的死亡纪录局,坐落于艾伦特三五三号三楼,是十八世纪末奥地利政府为了全面推行验尸政策而设立的机构。每当医师通报病患死亡时,圣物座便派出验尸官,作成验尸报告,相关人员必须将报告提交史提芬基尔霍夫八五三号的棺木租赁局,办理下葬事宜。 如果验尸发现病患死于传染病时,圣物座必须负责消毒病床;万一死因有疑点,则必须依法进行更进一步的验尸。 然后,还要在圣物座的死亡纪录簿中,记下负责执行最后圣事(Sacrament。在此指病敷礼。指给病人或死者膏油。)的神父和埋葬的场所。如果莫札特真的如萨利耶里所说,是死于传染病,按照法律规定,应该有经过一定的验尸程序,并留下纪录。 然而,我们一去就碰了个大钉子。圣物座的人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们。“除非有正当理由,纪录一律不对外公开。” 我思考片刻,试一图想出何谓“正当理由”,然后故作严肃的说:“这是我的身分……”一面将法军发给我的文件亮出来。 其实这份文件只是一张简单的通行许可,上面写着“兹此证明作曲家贝多芬之身分,并准予通过维也纳城门”,但文件上除了高雅的法文,还有总督府的官印及将军的签名,足以用来吓唬不懂法文的小职员。 “您是法国方面的人吗?” “我们正在进行秘密调查,请你和我们合作。” “我了解了。” 没多久,那名职员抱着几册沉重的纪录簿再度现身。 “你们可以用这张桌子。” 道谢后,我和彻尔尼便埋首于纪录簿中。 十二月五日 莫札特·沃夫冈·阿玛迪斯。奥地利宫廷乐长兼宫廷室内作曲家。已婚。萨尔兹堡出身。于劳恩史坦巷小凯撒屋九七○号的自家中,因急性粟粒疹热而死。享年三十六岁。 当局的死亡纪录只写了这么多,也看不出是否验过尸。我们试着寻找在此时期是否有其他人死于急性粟粒疹热,但一个也没有找到,证实当时并末流行这种传染病。 我们顺便确认了第二天的另一则纪录。 十二月六日 菲理斯·贝伦哈特。奥地利宫廷医官,市立医院特约医师。已婚。于葛伦安格巷一三六○号罗瑞特屋的自家中服毒自杀。经综合医院验尸,享年二十五岁。验尸宫克里斯多福·莱特·法医萨姆艾尔·埋德尔。 这一则并没有什么疑点。因为是自杀,所以无法接受弥撒或最后圣事。 “我随便翻了一下,一七九一年十一、十二月,约有一千五百多件死亡案件,几乎每一件都有记载验尸官的名字,只有莫札特没有。其中一定有玄机。” “的确。” 我和彻尔尼从厚重的纪录簿中抬起头来交谈。 “而且他好像也没有接受最后圣事。” “如果真的避人毒害。犯人应该会设法回避验尸,但行政机关总不会配合犯人的需要,不来验尸吧。” “如果犯人是能对行政机关施压的人,那就有可能。” “那一定是和宫廷有关的人缕。” 一阵脚步声逐渐接近。停在我们桌前。 “你们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行政机关绝不是为了便民而设置的。有人突然来看死亡纪录,然后占着桌子不走,身为公仆,当然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让他回去。 “很少人会来查阅这种资料,” 说这句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毛发丰厚、浓眉大眼的男人,五官几乎比寻常人大一倍。性格有些捉摸不定,看似豪爽。也有些粗枝大叶。他自我介绍道: “我是主任验尸官法兰兹·安东·舒密特。您是作曲家贝多芬先生吧。” 既然被人认出来,总不能不认账,我点点头,道:“我不记得自己认识任何验尸官。” “在维也纳,没有人能置身音乐之外。您在维也纳,一举一动都很受瞩目,不是吗?” 我摇摇头。设法亲切的回答道:“我可能会把这句话解释成一种贬抑。” “您别开玩笑了。”主任验尸官说着从旁边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我是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看样子是人如其貌,有些厚脸皮。 “您到底在找什么?” “是这样的。有一个人在十八年前死亡,但死因很可疑,我来看看这里会不会留有任何相关的纪录。” “那么,找到了什么吗?” “我发现那个人没有经过验尸。” “这并不希奇。” “可是其他人的死亡纪录上都有验尸官的签名。” “签名只是形式,表示死者分配到的验尸官,实际上验尸官并不一定亲自前往验尸。” “可是按照规定……” “我知道按照规定所有死者都必须经过验尸。可是您一定也听说过。维也纳的法律只有早上十一点到正午十二点之间存在。前皇帝约瑟夫二世节俭成性,明文禁止使用棺木、墓碑、个人墓穴,但根本没人遵守。至于灵柩马车要等天黑才能上路之类莫名其妙的法律,早就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了。” 按照规定,灵柩马车夏天要在晚上九点、冬天要在晚上六点以后,才能驶去墓地。 “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只有这个人没有分配到验尸官呢?” “大概是漏签了吧。” 舒密特把簿子移向他身边,注视打开的那一页。 “沃夫冈……莫札特。原来您是在查这个。” 他重申应该是漏签,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原因。 “是吗?至少应该还有一个可能吧。” “您是说因为宫廷方面的施压吗?但我觉得这种说法更矛盾,您不觉得吗?把纪录表一一填好,写上。验尸结果无异常,等,不让人心生怀疑。不是更好吗?” “明确没有验尸却谎称有验,只要他临终时随侍在旁的近亲好友还在人世,这种伪造文书的事根本行不通。还是他们打算杀人灭口。把证人全部解决掉?” 既然对方是公职人员,我也不打算讨好他,所以说话的语气并不和善。不过。在决定用这种语气之前,我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为我并不打算与他为敌。 话又说回来,其实他本来就是对方的人马。 “不过,我所说的可能性。其实是被认定没有必要验尸,因为帮莫札特开死亡证明书的,是当时的名医。” 彻尔尼轻轻说出医生的名字:“玛蒂阿斯·艾德勒·范·撒勒巴和汤姆士·克罗赛。” “嗯,有道理。他们两个都是经常进出宫廷的大牌医生。你们调查过他们吗?” “就算去查。大概也是白费功夫。” 莫札特如果是中毒而死。两大名医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们很可能是帮凶。如此一来,即使询问他们当时的情况,他们也不会照实说。 “撒勒巴已经在十二年前死于肺炎,葬在华林公墓。” 换言之,证人又少了一个。 想想看,遗体经过十八年的岁月,早已尸骨无存。加上宫内的实力派人士也牵扯在内,就算有人想揭发真相,只怕也告发无门。 但是,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事到如今,崔克会那样死于非命,而席卡奈达又遭到监禁呢?萨利耶里和宫廷警察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感到厌烦,脸揪成一团。剧烈的耳鸣发作,好像虱子要穿破脑袋跑出来一般疼痛。 ------------------ 郁子的侦探小屋出品 颖颖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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