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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 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 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不准你同她接触。”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 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琛。 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己。 傅生气的时候会说:“跟你母亲去,去去去。” 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 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 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没有回来,把所有的音乐盒子上足发条,躺在床上,让它们各自为政,奏出不同的曲于,开头十分噜杂,然后逐只停下来,直至静止。 他不过出去跳舞罢了,这只音乐叫圆舞。 至终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这是舞的定律。 不过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个好过他百倍的男友。他会对他说:“走走走,承钰现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护她,由我爱惜她。” 这样想时,得到很大的满足。 真是幼稚,当然我会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来,也不会跟他走,卡斯蒂何尝不想照顾我。 很小便发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谁稀罕,同他扮个鬼脸还来不及。 老房子拆掉后,盖了大厦,我们没有搬回去,一直住外头。新居在海滩边,每早要开三十分钟车才到学校。陈妈走了以后,老司机也退休,一切不停地变,可以感觉到都市的节奏越来越紧,傅于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里,总有抹不净的灰,陈妈并没有督促帮佣日日勤拂拭,转弯抹角的地方有时可在灰上写下电话号码,隔三个月半年数目字还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新居不一样,一点尘都没有,两个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东抹西抹,永远在抹。 清洁溜溜,令人惆怅,太整齐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时见不到傅于琛一次。 我也寂寞。 周未招待同学来游泳,有点心茶水招待。她们都已有异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时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红色底子,苹果绿大圆点,为求刺眼,在所不计,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缀一只小蝴蝶结。 但我已开始穿黑色。 傅于琛买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都是在膝头以下的宽裙,料于软熟,有风会贴在腿上,我同时代百分之百脱节,同学的裙都仅仅遮住臀位。 无论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 头发,不准熨,必须长过肩膀,不给穿高跟鞋,双双鞋都是小圆头浅浅的,像舞蹈鞋。 游泳时,通常穿一件头黑泳衣,梳马尾巴。 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所以男孩子都不来追我。 女同学见义勇为,替我化起妆来,但每次回家,总要擦得干干净净,太像个贼,我厌倦。 也有给傅于琛抓住的时候。 他并不骂。 但三日后带回来一本画册,叫我看。 画家是毕加索,画叫马尾女郎,模特儿是碧姬芭铎,傅于琛说:“这是你学习品味的时候了。” 后来都没有画过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样的口红,一整个抽屉都是,密密麻麻,几百管。 喜欢搜集东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是后来心理医生说的。 下午,同学散去,回家吃晚饭,趁泳池换水前,独个儿游了十多趟。 已经很疲倦,天又近黄昏,拉住池边想爬上去,竟没成功,滑下,再试一次,又乏力落水中。 有人伸出他的手。 我抓住,被他拉上去。 水溅湿他灰色麻布西装。 “你是谁?”我问。 “你想必是傅小姐了。”他微笑。 我罩着大毛巾,坐下来。 时间近黄昏,无论什么都罩着一层灰网与一道金边,看上去特别有气质,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来。 这时傅于琛缓缓走出来,闲闲地说:“哦,你们已经认识了。” 陌生人笑说:“让我介绍自己,我叫邓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 忽然之间,我一言不发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 更衣下楼时,邓路加已经离去。 “怎么样?”傅于琛问我。 “你指那人怎么样?” “是。” “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 “为什么?” “你需要朋友。” “自己会找。” “不见你动手。” “谁要你安排,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棋子?” “承钰,不准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不喜欢他。” “你还未认识他。” 经过安排认识的男朋友,多么反浪漫! 太令我气馁,为什么没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队在门外侍候,傅于琛就不敢做这种杀风景的事。 向往偶遇,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见到我,我看见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么好,将来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忽然想起来,“我母亲第二次婚礼记得吗?” “当然,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为什么在场?” “我是她的老同学。” “如果你没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没空去,或是到了那里只与新娘握手就走,我们就见不到了。” 傅于琛接下去,“当日我的确另有约会。” “女方爽约?” “是。” “谁那么大胆?”我觉得不可思议。 傅于琛眼神温柔,看着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没有人应该拒绝他。 他说下去,“当时遗产问题并未明朗,我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谁会对我忠心耿耿?” “我。” “你只有七岁。” 我也笑。 “但必须承认那已是极大的鼓励,”傅于琛回忆,“足令我恢复信心。” “那女生是谁?” “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是一个酒店的经理。” “她一定后悔终生。”我夸张地说,“直至永远,她都会对旁人说:大名鼎鼎的傅于琛,他曾经约会我,但我没有去,呜呜呜呜。” 傅于琛笑意便浓,他说:“真的,这简直是一定的。”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傍晚,只要他有空,便开一瓶酒,用乳酪送,谈至深夜。 “可曾对我母亲有意思?” 他摇摇头,“学生时期,她是个可爱的女生,可惜我们不接近,也许我较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体育健将,谁会对我另眼相看。” “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结婚了,倩志永远要出风头,什么都要抢闸做。到那日,闷闷不乐,无处可去,只得到婚礼去呆着。” 我默默地听。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隔一会他说,“承钰,你是我的小火焰。” 我笑。 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那么简单。 “晚了,睡吧。” “我不要再见到那个邓路加。” 傅于琛摇摇头。 我仍保留那张甫士卡。 我有一只年龄比我也许还大的洋铁饼干盒子,那张明信片在它里面保存着。 因为生活太无常,故此努力保留琐碎的东西,抓住它们,也似抓住了根。 将来老了,将会是那种买十个号码收租的老太婆。 邓路加时常来。 有时一个人坐在偏厅看书,老厚的一本英语小说,一下子看完。 没有人睬他,傅于琛少回来,我则做功课,只有佣人隔一会替他换杯热茶。 肯定邓路加视这为工作的一部分,一边坐一边收薪水,何乐而不为,多没出息。 他并没有缠上来,可见对我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兴趣,这太过令人懊恼,过了几个星期,反而与他攀谈。 听见我同他说话,邓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吗?” “精彩绝伦。” “能借给我吗?” “请便,我再去买。” “每次你只来这里读小说?” 他微笑。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可恶,他仍不回答。 “告诉我,傅于琛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 邓路加诧异我直呼父名,扬起一条眉。 过一会儿他说:“不知你指哪一位?” 非在他嘴里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开来。 叹口气:“你总明白孩子对后母的恐惧。” 邓路加略略动容。 “倘若她不容我,怎么办呢””脸上的忧虑倒不是假装的。 “不会的,马小姐人品很好。” 姓马。 傅于琛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她为人开通吗,是不是你们的同事?”我说。 “别太担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邓先生说。 我深深叹息一声,两只手托住头,像是不胜负荷。 “你还是小孩子……我带你去看部电影如何?” 真被他逗乐了。 原来邓以为他担任着一个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他老老实实地说:“带你出去玩,令你开心,开头还以为你至少已中学毕业,谁知还小白袜,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 “是,我还是小孩子,唉,多么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 “二十三了。” 赶紧作一个艳羡状,“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 “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 “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 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 “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 “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 “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 “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 “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 “马佩霞小姐。” “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做功课。” “不看电影?” “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 “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 “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 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 “是。” “他在见客。” “我等一下好了。” 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 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 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 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 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 “是。” “想参观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 “你现在很有钱吧。” 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傅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 “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 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 “但是……你会结婚。” 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 “你真认为我会结婚?” “当然,女大当嫁。” “嫁给谁?” “大好青年。” “像邓路加?” “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 “我不关心。” 傅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从来没说过。” “你一直没问。” “傅家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三个姐妹” “她们在什么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从来不见她们。” “我们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 “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 “是不是?” “是。” “他们对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 “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 我与他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问:“后来呢。” “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 “是。” “发生了什么?” “他把遗产交我手中。” “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 “活着。” “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 “自然,与我打官司呢。” “她输了。” “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 “可以那样说。” “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 “也可以那样说。” “快乐吗?”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 “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 “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 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 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 傅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 “我——” 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 傅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 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愿意见家父家母吗?”路加问我。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我怎么回答?说“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路加问。 “没什么。” “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 我微笑,“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来,他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长大。” “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 “你不像十五岁。”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故意不在乎地说:“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 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 “嗳。” “没有这么快。” “你怎么知道?” “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 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 “嘘——”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才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 “小姐年纪也不轻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么没人要?” 路加看着我微笑,“你对马小姐的兴趣真大。” “她有机会姓傅,你能怪我太关心?” “傅先生结过一次婚,又有——” 我给他接上去,“又有一个私生女,所以马家对这头婚事并不是太兴奋,不过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说下去。 我问路加,“女人到了三十岁尚未结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们两人都不认得三十岁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到三十岁。 从来没想到,每个人总会到三十岁,除非在二十九岁那年死了。 三十岁对年轻人来说,是人类年龄的极限,一过这界线,会变成另外一种生物。 说得紧张,不禁与路加投机起来。 一时不觉,与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虽然非常想讨我欢喜,但想在他嘴里讨得独家新闻,并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后,他给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对这件事是非常担心,为什么不请傅先生把马小姐正式介绍给你认识呢,有什么活当面说清楚,岂非好过放在心中揣测?” 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倘若有,也不会叫周承钰遇上。 “我愿意亲自见她,你肯否为我扯线?” “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犹疑。 “他不肯给我们两个人见面。” “傅先生这样做,也许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 我叹口气,看着他。 路加略为不安。 “这样吧,马小姐到傅氏大楼的时候,你通知我一声,也就完了。” 他还在沉吟。 我伸出双臂,生气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举手之劳都不肯,这样的朋友要来作甚,还天天跑来坐着穷耗时间,叫我不能做功课。” 他急了,“好好好。” 我放开双手,吁出一口气。 路加所能为我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以后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路加总共替我报过两次讯。 一次人在学校里,他没把我联络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电话,立即赶去,到了傅厦,他在会客室等我,有点生气。 他说以后都不会再帮我做这种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从没见过阴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个电话报一声行踪这么简单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这副纯洁的头脑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谢,在走廊中,看到马佩霞。 这是种直觉,写字楼中那么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当时名牌还没有把本市堆垮,只觉她把一套套装穿得得体好看,而不是什么牌子,十分显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着一只嘉莉斯姬丽式手袋,脚上一双斯文的密头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气度,并不跟足时下疯狂流行装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来,仿佛认识我的模样。 我趋向前去,“马小姐?”因为在赵令仪身上成功过一次,这次特别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钰。”她微笑。 意外。 “于琛常常说起你。” 啊。说起我? “难得你也在这里,来看路加是不是?”她笑着,“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请我们吃饭?” 第一个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连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们俩先去喝一杯咖啡。” 马佩霞问:“就我与你,路加也不让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来来来。” 马佩霞同赵令仪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没有好好的准备,轻敌。 此刻反成为被动,让她拉到闹市一间茶店去坐了一会儿。 我边动脑筋边说:“这里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进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请,“好哇,我还没去过呢。” 有一丝后悔,仿佛造就机会,让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来。 房子已不是赵令仪见过的房子,我与傅于琛的房间不在一层楼上,没有什么可供参观的。 我尽量装得闲闲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每说一句,马佩霞都说“于琛他也这么讲”,对我的话并不觉新鲜。 我如报导隔夜新闻似的,越说越乏味。 渐渐觉得这是傅于琛的诡计,他早为马佩霞打了防疫针,使她习惯了我这个人,傅于琛好不阴险。 我推开傅于琛的房门,一边说:“他的睡房很大……” 马小姐喜呼,“于琛,你在这里。” 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马小姐过去问他。 “我知道承钰会带你来参观。” “那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吃茶。” “你们女孩子单独谈谈岂非更好。” 马小姐说:“承钰领我到处看,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们两父女很会享受。” “你看承钰多欢喜你,你们以后可以常常约会。” 他戏弄我。 傅于琛戏弄我。 他完全有备而战。 我默默坐一旁,这次输了,以后再也别想赢。 当夜马小姐在我们处吃饭。 菜式很丰富,不知是几时备下的,大约路加做了间谍,两边都泄露了消息,好让傅于琛大获全胜。 饭后他们坐在泳池边聊天,我自顾自懊恼,失败,再失败没有了。 “承钰——”他叫我。 我假装没听见,走到楼上卧室去。 自窗口看下来,他俩好不亲密。 到了十一点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亲手造成,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一点多他才回来。 我并没有睡,他也知道我并没有睡。 他问我:“觉得马小姐怎么样?” “不错。” “谢谢。” “你对她怎么说,她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义女。” “有没有问为什么收养义女?” “人到了一个年纪,就不再问问题了。”傅于琛微笑。 “这是你选择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她们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较懂得珍惜手上的东西。” “你作弄我。” “承钰,我不过不让你作弄而已。” 我与邓路加的关系,也这样中断。 刚把他当朋友,他就出卖我。这里边有个教训,要好好学习。 事后他还像只傻鸡似的跟在我身后问:“承钰,承钰,你为何不睬我。” 他还要问我。 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吧。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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