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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当下惠保罗说:“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记得了,”我温和地说,“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说。 “是吗,谁?” “我怎么认识。” “我也不认识。”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谁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我不出声。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我问,“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打个赌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他笑,“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时,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当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月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上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他凶神恶煞地指住我,“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贵干。” “你何苦骗惠保罗。” “我骗他什么?”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又回来了。 我清清喉咙,“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我不明白。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傅于琛叹息一声,“你母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讲:“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有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钰,”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他喝醉了。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雪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没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渐渐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把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做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恶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 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 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 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 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 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 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 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 真令人担心。 刚要上车,有人叫我:“喂,你!” 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 啊。 那男孩子骂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 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 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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