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牛负重




  关于我们乘船航行的路线。在这里有必要写下来。本来美国位于日本的东方,而我们的船只却向相反的西方游了下去。从印度洋入红海,掠过非洲大陆的北端,经大西洋,以美洲大陆东海岸的纽约港为最终目的地,船几乎绕世界一周。难得有机会周游世界。只是在各个港口不准我们上岸。仅在南方海洋让我们走出甲板看了看,热带的太阳火辣辣地的烤皮肤,使人不敢久留,又匆匆逃回船里。
  美亚丽眼看着又变黑了不少。在日本时没有机会到阳光照射的户外去,一直被保护着的皮肤,如今一旦裸露在甲板上时,太阳光线都被健康地吸收了。尽管变得更黑起来,在母亲偏爱的眼里,比凯尼还是要白得多。说是黑色不如说是褐色,我这样自慰着。如果变得像凯尼,那就和非洲黑人一样了。
  美亚丽和凯厄已变成一刻也离不开的情侣一般了,可以看出这是由于缺少朋友的缘故。二人从未像一般孩子那样因为一点什么小事争吵起来过。尊重女性的国风已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体现出来。大一岁的凯尼就像侍从一般跟在美亚丽身后,而美亚丽却装作贵妇人似的让凯尼给她拿着玩具。
  竹子对孩子们的事并不在意。我见到孩子相处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你看!不像和日本孩子在一起时那样,受嘲弄受欺负,真是大好了。”
  “美亚丽第一次找到了小朋友,变得活泼多了。真该谢谢你啊!”
  “这还用说什么客气话吗?我们都是走到同一条人生道路上的人,只要一看这对黑孩子。难道你不对命运这种东西感到奇怪吗?”
  “是呀,如果没有孩子,我怎么也想不起去美国的呀!”
  “你也是这样吗?我自然也是,生下这个黑孩子,没办法,明知是山涧也得跳了。不过,美国这么大,说不定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事呢。到了纽约可千万别上黑人的当。也许能过上两天好日子。”
  竹于的丈夫、儿子都是黑人,但她却张嘴黑,闭嘴黑的,我听了惊奇不己。她抱起孩子时竟满不在乎他说:这孩子真叫黑!但是,从她的口气中感觉不出对黑人有轻蔑的意思。凯尼也惯了,从不见脸上有愁苦的样子。这确也是很难得的。这也许是天生的性格吧?我可模仿不来。
  志满子的孩子嘉米,活像根豆芽菜,身体瘦弱细高,可能比凯尼大一两岁吧?同年的孩子没有不喜欢做朋友的,他不时窥伺着母亲的眼色,不久也偷偷参加到甲板上那两个黑孩子中间去了。凯尼和美亚丽都胖敦敦的,其中出现了嘉米这么个瘦高个儿,显着有点儿不协调。三人摆弄着玩具,只有嘉米感到很拘束。我和竹子看到这种奇妙的情景,不由相互交换着复杂的微笑。
  志满子见自己的儿子和黑孩子一起玩耍有些不高兴。可能她往常就嘱咐嘉米不许跟黑孩子玩,所以嘉米一见志满子,虽然正玩得起劲,但看得出他浑身像中了电一般四肢变得僵直。“过来!嘉米!上这几来!听见了没有?”
  志满子是用英语呼唤的。嘉米像上了弦的机器人一般跑口去了。我一直在注意,嘉米根本不懂日本话,刚才他和凯尼、美亚丽说话时也是嚅嚅怯怯地,看来他母亲是彻底用英语教育孩子的。
  好容易高兴地玩耍在一起的小朋友,被母亲拆散了。多么冷酷的母亲!嘉米又是多么可怜。我为他感到难过。
  “活像白人家里豢养的一只狗!那孩子不说英语就成了哑巴。”
  竹子嘲笑地目送着嘉米。
  我把孩子托付竹子照看,来到甲板上。一来怕嘉米回去挨打,二来对丽子晕船很不放心。
  志满子正在大声给嘉米念小人书。象嘉米这样瘦弱的孩子非常需要日光浴和运动,却被关在黑暗的船舱里长得像根嫩苗一般。有心说说又怕碰钉子,只好作罢了。
  我走近丽子的床边,丽子见了我连忙往枕头下面藏起什么,脸上有些羞涩。
  “怎么样?丽子小姐。今天脸色有些好转,晚饭可以起来吃吗?”
  “嗯,习惯一些了。笑子小姐大为我操心了。”
  “又何必客气呢?”
  我借用了竹子的台词笑着说,接着坐在丽子的床边。
  “你在做什么?”
  丽子笑着从枕头下面取出藏起的那张照片儿给我看,是包着红皮儿便携式的照片框架。
  “这是你的丈夫?”
  看得出点头含笑的丽于眼中,充满着幸福和得意。我顿时像被吸引住了似的,凝视着照片。一张上是丽子的丈夫麦密先生身着美国陆军服和丽子并肩站着,另一张是麦密先生一个人的半身照。和丽子合影的那张上,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在微笑着:而半身像上的他,则严肃地闭着嘴唇向正面凝视着。
  “哦!真是位美男子啊!”
  我在惊叹之余说出了这句话。至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呢。这人生得白净脸庞高鼻梁,热情奔放的眼睛。潇洒英俊。女人在这双眼睛盯视之下。说不定身体都会被溶儿了呢。如果和这样的男子相爱上,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女人也会紧追不放的。
  难怪丽子并元孩子,却只身前往美国,其理由也就不问自明了,这位青年和漂亮的丽子结合,那真是天生的一对儿。这进而不到迫于命运的国际结婚阴影,只能看到无限的幸福和谐。
  我虽也带着汤姆的照片,但并未贴身收藏,也不曾取出偷看过,这种心心相印的甜蜜也从未感觉过,我去美国与其说是思念汤姆,不如说是为了美亚丽。对丈夫我承认是缺少真诚的。丽子是纯真地爱着丈夫,她和晕船作斗争,而她的丈夫是个不逊于妻子的美男子。——我在和这样一位美丽而幸福的人一起旅行,不由得开始对自己进行了剖析。我之达到如此崇高的思想境界,还是和汤姆结婚后的第一次。
  我寻找机会和丽子谈话。谈话中得知她比我年青得多,刚刚二十岁。她是在十八岁那年秋天结的婚。她把丈夫的信拿给我看,我一点儿也看不懂。
  “是西班牙语。”
  丽子笑着说。
  “你看得懂吗?”
  “我学过的,懂得一些。”
  我很羡慕她。在美国的上流社会,交际上习惯用法语或西班牙语。这方面的常识我还是有的。她告诉我说,她家在商业街上,开着大糕点铺,是很有名气的老店,如果想招个女婿入赘本来费不了什么事,但却嫁给美国富翁的少爷,看来算得上是有些攀高枝了吧?所以人们对他俩这桩婚事根本没什么议论。
  那么,身为富家儿媳的丽子,乘坐飞机本是极平常的事,却为何偏要乘坐这般简陋的货船旅行呢?这就难免会引起人们的疑惑了。不过,美国的父子之间在经济上划分得很清楚。据说富翁的儿子在继承父辈财产之前,都仍过着清贫的生活呢。所以我自己认为麦密先生一定就是这种名门的继承人。于是也就不再多想了。
  不透风的黑暗船舱,经过热带时简直像大进了蒸笼一样。竹子和志满子不时地发生争吵,这倒使死一般的旅行寂寞中得到些调剂,但这个不利于健康的环境却总也摆脱不掉。丽子眼看着消瘦下去。志满子表现出焦燥,身体日见憔悴。眼窝子凹陷进去。我也一连几日食欲不振。神情依旧的只有竹
  “整天闷在舱里身子骨儿会垮的,不如到甲板上去做深呼吸。光躺在床上哪行呀,走!到甲板上去!”
  竹子在发火似地动员着大家。
  小孩子当中,嘉米首先支持不住了,胳臂腿儿变得越来越细长。可能是爱做梦吧?夜里时常哭出声来,惹得留学生们埋怨不已。美亚丽和凯尼一面回头看着大人,一面若无其事地追跑着玩耍。
  “到底体内有着非洲人的血液,就是耐暑力强,和那发面饼似的白人体质大不相同哩。”
  竹子自豪地大声说道。
  在这漫长的航海中,最令人吃惊的是三个留学生的神态。这几十高傲的女人,在长达两个月的共同生活中,竟没有一次向我们表达过接近。即使生了病也是三人之间互相帮助,从不接受我们的好意。她们时常聚在一起读书或练习英语会话。志满子听到说英语时也想参加到她们当中去,她也用消除H和减弱T音的白人特有的英语习惯,笑嘻嘻地上前搭讪着去说,而对方对她却毫不理睬。至于对带着黑孩子的竹子和我呢,根本好似没看见的一样。这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吧?在船上有很多美国水手,有些男人向她们问这问那,但她们认为这些人讲的英语粗俗,缺乏学识性,便对他们也很轻蔑。她们每人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来目的是要在上陆前读完的吧?但由于晕船和酷热,似乎没能达到预期的进度。进入大西洋后,她们几乎有一半时间在开夜车,整天手不释卷地读看书。这是女学生在考试前的临阵磨枪,这情景只能引人好笑而已。这些女人正如竹子所说,往往会迷恋风情而最终闹得不可收拾的。
  总之,像这样目中无人毫不可爱的女人,居然竟得到美国的学问之神的青睐,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航船终于在六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抵达了纽约港。我早在天亮之前就做好了下船准备。匆忙来到甲板上,竟忘记了吃早饭。当远远望见映在朝霞中那高楼林立的街衢时,我们兴奋极了。心想这回大家该抒发一下内心的激情了吧?但由于过度兴奋,心中想的却一句也说不出了。只觉得胸中一阵阵地胀热,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突然,我有一种幻觉,就是汤姆不一定会来接我。因为他是那样呆痴,说不定会把船名、到达日期弄错的。好不容易来到盼望已久的纽约,如果丈夫不来接,我和美亚丽人生地不熟,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忽然有些踌躇不安,开始抽泣起来。
  竹子说是住在布鲁克林,与我的去处方向相反。后又想起丽子说她的住址是八十四段,汤姆住在一二五段,彼此相距四十段。不如求她带领,说不定最后能打听到的。我立即向丽子身旁跑去。
  “丽子小姐,能不能把你们那位给我介绍一下呢?两家住得很近,不如我们一起走,好吗?拜托了!”
  丽子换上了一件蓝色带花边的连衣裙,这一来显得更加美丽面温雅。可能由于很快和心上人相会的缘故,使得她精神焕发了吧?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又变得象一汪秋水了。
  “好,可以的。”
  竹子凑过来说。等我安定下来定去拜访你的。两个月的旅途生活结成了友谊。看来纽约也并非无一相识的了。这也可以说是坐船的一大收获吧?尤其是这位富翁儿媳丽子小姐的住处离我们家近在咫尺,步行不多时就可以走到。这事再好也没有了。我心里踏实下来。说不定我明天就得为了家庭生计出外谋职,而人家丽子肯定会象燕尔新婚一般过一段安适生活吧?同坐一条船,吃住生活在一起:如今回想起来,简直如一场春梦,醒后却奔向两个不同的世界去了!
  我的忧虑成为多余,汤姆来了。他站在码头,身穿蓝色棉布裤子,黄衬衫,在人群中特别显眼。我挥着手,他很快发现了我。
  “笑子!美亚丽!你们来了!”
  他露出白牙挥舞看双臂。
  “那就是爸爸,美亚丽,那就是你的爸爸!你快向他摆手呀!”
  两年前的事,五岁的美亚而已经忘记了。她按照我的话怯生生地摇晃着小手儿。
  尽管极力保持冷静,但久别重逢终究是富有戏剧性的。尤其在经过长时间苦热的旅途之后,更令人难以控制感情。就连我这样的女人,也居然在汤姆的怀中流泪不止,美亚丽望着不停地亲吻着流泪的妈妈,口里重复着“我爱你”的黑人父亲。从内心感到吃惊。她睁大圆圆的眼睛,说不出一句话干。
  “终于,终于到来了。”
  汤姆一手抱起美亚丽,一只手按在我的胸前,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也许哪儿的人们都是如此的吧?下船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相约互助,但当见到各自的丈大后,竟无一个将他介绍给旅途中的朋友,各自陶醉在家人相逢的欢乐中了。至于留学生看到我们这些女人和大夫狂热地拥抱、接吻,不知投以什么样的目光呢?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三个大旅行皮箱,与僧人袋一般的提兜,盛放玩具的网篮,——这就是我们的全部财产。这些东西是怎样搬到哈累姆公寓去的呢?在这里有必要写卜一笔。旅行皮箱里面放的是大米、调料之类,要是让我拿它就是喊着号子双手使劲,也不过仅仅能提到离地十公分左右。可这般重量的皮箱,汤姆自己就一次抱起三个来。一只夹在腋下,另外两手各提一只。他一面回头望我们,一面点头向前走着。走路己是极困难的了,他不再说话,我急忙提起提兜和网篮,用一只手领美亚丽在后面追赶着。
  “独立自主地下铁道”——这一名称用英文写得冠冕堂皇,但当我们乘上车后,它那震耳欲聋的轰呜声,足以使我惊心动魄的了。
  难道这就是美国吗?当真……?
  我怀疑地外视着发出咣一咣一巨响,颠簸摇摆不定的电车。这样陈旧的车体,恐怕已使用了几十年了吧?有的车门呈半开状一动不动,有的车门关闭着。每逢到站停车,旅客从车门内外两侧推拉,结果纹丝不动,人们只好另找出入口去了。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窗子,粗笨的木椅,比起日本电车来,只是没有那么拥挤罢了。这倒会使人对此产生一种寂寞之感的。每个停车站都呈现一片灰暗色,乘车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衣着简朴。美亚丽每见黑人上车,眼里都闪着喜悦的光亮。她一定知道自己已到了美国。
  但,我的心中却一直充满着困惑。
  纽约的地干铁道很深。象钻出桐穴一般来到地面上时,感到一阵轻松。汤姆还在快步向前走。为了尽快从沉重的行李重压下解脱出来,早些到达公寓,我们领着孩子一路小跑。
  被称为哈累姆的区域,是在一百二十段到~百五十五段之间,东西要跨过很长一段路。而当我跨进这一地段时,顿时被周围的情景惊呆了。唔!原来这里是贫民窟!我不由脱口而出,高耸的灰色楼房有的高达十余层。但从那些窗子中吊出的五颜六色的东西,显得十分的杂乱刺眼,那是洗晒的衣物。破损的阳合上,黑人老婆婆和孩子们呆呆地在晒太阳。街上也到处是黑人在走来走去。人们都用疲倦的目光呆望着我们。
  这就是美国吗?当真……?
  在明信片上看到的纽约,林立的楼房好象是用糕点堆砌般的美丽,晴朗的蔚蓝色天空下,行人都穿着最时髦的服装,看来整个都市充满了繁荣和豪华景象,但我踏上美国国土的第一天,见到的一切却与想象中的毫无共同之处。我们的家——是地下室。
  谁能想象在布满几十层高楼大厦的都市内,竟会有人居住在地下室里呢?我心中感到郁闷。在哈累姆一所高楼前站住后,跟着汤姆走下台阶。
  说是地下室,其实倒不如说是半地下室。为了维护汤姆那小小的体面,有必要说清楚这一点。那就是说住房的下半截是深入在地下的,而那另半截好歹还算在路面之上。因为钉有铁丝网的玻璃窗于是面向街道的,所以室内不开电灯也透着微弱的光亮,除了一间细长的住室外,里面还有狭小的厨房和厕所。——这就是提供我们一家上口生活居住的美国大都市的寓所。
  有一只粗笨的床和一个沙发,这就是全部家俱了。连吃饭用的桌椅全都没有。
  “妈咪,怎么和船上一样呢?”
  这就是美亚丽的感觉。顶棚低沉,光线暗淡,隐约地散发出腐烂气味。真的和船舱里一模一样。想不到孩子竟立即联想到那令人腻烦的漫长的海上旅行。
  汤姆问美亚丽在说些什么?我答道,这就是我们的家啊!我是想说明孩子的想法,不料却产生了误会,引起汤姆的一大堆后来。他滔滔不绝地表白着找到这间房子是如何的不易。
  “多亏运气好,全靠了好机会。你记得玛利琳吗?我的表姐,白皮肤金色头发的美人儿。表姐她离婚了。我和她谈起你和孩子要从日本来了,需要找个住处,她马上说我的房子空着,就请住在这里吧,起初她那个男人还不愿离开这里,于是表姐就搬出去了,从此这房屋的占用权就归了我。那家伙一个人再也呆不下去,便不得不勉强离去。结果把这张床也留了下来。”
  作为汤姆的自豪和杰克逊家族荣耀的玛利琳,原来却住在这个地方,这使我重新认识到,他们一家没什么了不起。
  在阴暗的厨房里,用一个坑坑瘪瘪的煎锅,我做出到美国后的第一顿晚餐。听说我从日本带来了大米,汤姆高兴得直翻筋斗。连说道:酱油也拿来了吗?那么我去买鸡蛋来。说着他飞跑了出去。
  淘完米,坐上水,点上煤气灶。这时我想起丽子被那位美男子丈夫接走后。一定乘坐卡迪拉克高级敞蓬汽车。直接住进漂亮的新居去了。
  在船上厌倦了千篇一律伙食的美亚丽,见到做熟了的米饭时,开始露出笑容,高声欢叫起来。摆上筷子,用敞口玻璃罐代替饭碗,盛上白米饭,连汤姆也不禁高兴地喊着:
  “米饭!米饭!”
  在咖啡杯里打进鸡蛋倒人酱油搅拌后,浇在米饭上开始吃起来。这顿烧紫莱、煮海带的日本菜,想不到竟成了在美国的第一顿佳肴。当我看到汤姆对生鸡蛋浇饭这种纯日本吃法,竟喜欢到了忘我地步时,感到有些无聊。室内通风不良,和船里一样酷热。这时只有我不想吃饭,放下了筷子。
  我不愿闷闷不乐地沉默着,便闲扯起来:
  “在同船来美国途中,交上了几个女朋友,她们也都是战争新娘。据说离这里不远,在八十四段。汤姆,那里住着富翁人家吗?”
  汤姆一边舐着筷子头上的米粒,一边问门牌是多少号?
  “我记得是威斯特一百五十号。”
  这时只见汤姆的眼里显示出轻蔑的神情,他哼一声吼叫道。
  “哼!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完这话他又接着去吃饭。他像是饿极了,只是低着头狼吞虎咽着。
  有关丽子住处的谈话,就这样被汤姆一句话打断了,我感到有些惊异。但又一想,像财主讨厌穷人一样,穷人对财主也是无端憎恶的。当汤姆听我说同船的日本女友,嫁给一个富家公子时,作为男子汉他可能感到愤怒的吧?后来一想,自己何必产生误解呢?总之,应该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在没有弄清周围环境之前。还是不去看丽子为好。
  吃饱之后,汤姆稚气地喊着困了,便一头倒在床上呼噜呼噜地睡去。美亚丽跟在我身后在狭小的厨房里小心翼翼地走动着。但当我打开皮箱从里面取出衣物时,忽然发现孩子己静静地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我从衣箱中抽出一件皱巴巴的连衣裙,代替毯子盖在美亚丽的身上。
  首先取出厨房用的东西,然后把夏天穿的衣服取了出来,其它东西仍原封不动放在皮箱里。想到将来的存放,家中却没有西服衣柜。我把房门打开看了看,结果发现有两个壁橱,里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汤姆的裤子和衬衫又脏又皱地挂在橱门里面的钉子上。我打算在柜橱里拉起绳子,买一些衣挂把壁橱改造成西服衣柜。这是我明天的工作计划。但由于长期旅途使劳,即使这么个小计划也不是轻易能实现的。
  埋进土中半截的房屋天黑得很早。当我面对这个家正无从下手时,屋子已经黑下来了,我无聊地呆呆望着熟睡的汤姆,并在他的床头处坐了不来。
  黑暗中汤姆伸过手来:把我拉倒在床上。我像等待已久似的,也情不自禁地配合着汤姆动作起来,这时意识到屋子里还有美亚丽,这要让孩子看到可不太好,今后夫妻做爱必须避开孩子的耳目才行。可就这么一间小屋,要真正避开也真不容易。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拿得住靠不住,也只有有仰仗汤姆一个人了,这种心情像妊娠反应一样涌向喉头,使我更紧地抱住了汤姆。这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汤姆身上的狐臭气味比在日本时更加强烈了,虽说如此,我还是感到熟悉而亲切。青山公寓中的豪华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我只有随遇而安了。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吧?汤姆的木床上坑洼不平,硬梆梆的床板硌着脊背使人难以忍受。汤姆气喘如牛。我开始呻吟,但又连忙强制自己不要出声,免得惊醒美亚丽。
  当两人的身子分离开时,都己大汗淋漓了。口干舌燥,闷热难当。我抬起头,猛觉得汗水又像结了冰一般粘在身体上。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美亚丽醒后坐了起来。她的影子映在长椅上,像只小猫在黑暗中轻微地呼吸着。她一定看见她的爸爸和妈咪在于什么了吧?我从床上爬起向厨房跑去。拧开水笼头,洗了儿把股。摸着手中擦干之后,用双手棒起水来,喝进口中。我立即皱起眉头,啊,这水太难喝了!这时想到在横滨码头上母亲说的话:水土变了,要多加小心啊!确实如此。就是在船中喝的水,也不像这里的难喝。东京早晨的水中尽管有强烈的漂白粉气味。也比这里的水要好喝些。这种水可不能给美亚丽喝的。美国人之所以常饮可口可乐。可能是由于不想喝这种带有恶味的水的缘故吧?水土变了,说明我真的来到了美国。想来,这含有苦味的水,是我来到美国后最先尝到的美国味道。
  “汤姆!电灯该怎样打开?”
  我故意大声他说道。
  “我去开灯,你稍候一下!”
  汤姆起身,在黑暗中穿上衣服。他也一定发现美亚丽己醒过来。
  电灯亮了。屋子里被染成淡黄色。一只光秃秃的灯泡,在顶棚上照射出微弱的光亮。到了夜晚,这屋子愈发狭小和暗淡,给我一个仍旧呆在船舱里的感觉,突然开灯,美亚丽的眼却眨也没眨,只是交替地望着我和汤姆。我故作镇静没去理会她。本来这属于夫妇间的正当行为,又何必在女儿面前畏缩呢?但说到底,还是不让她看见的好,而故意大声说话也正是出于一种掩饰呢。
  汤姆在厨房(这十家里没有洗面间。所以洗脸、洗衣服。以至后来的洗澡,无不在这厨房里)洗完脸便刮起胡须来了。
  我在这个屋子里大声地嘲笑他,尽量把美亚丽的注意力引向别处去,这很有必要。
  “爸爸!你现在怎么还要打扮呢?”美亚丽突然问。
  “嗯,不出去不行啊!迟到了可不好。”
  他的话使我大吃一惊。
  “怎么?还要出去?到哪儿去呢?!”
  “去医院嘛!”
  我当然没忘记他是个值夜班的护士。但。为了欢迎妻女的到来,今天总该休息一天的吧?
  “十一点以前必须到班上,明天早上七点钟下班。你安静地睡一夜吧!醒来之后会有好事来临的。”
  汤姆呲着白牙笑道。
  “今天是领工资的日子!”
  我听了高兴地直拍手,接着用手臂攀着他的脖子接连地亲吻他,直到把他送走。在这种场合,妻子只有这样做才最合适不过的了。但,我却在条件反射下,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你每月挣多少工资呢?汤姆。”
  “每星期三十二美元。”
  回答完这句话,汤姆当即走了出去。
  三十二美元。一个月算来共有一百三十美元。一美元合三百六十日元,月收入折合四万五千日元,这样,一家三口人是可以过着富裕快乐的生活的。在日本每月能挣三万日元以上的人并不大多。即使当初和汤姆过着奢华生活时,每月也不超过五万日元左右。”
  自己在想些什么呀……我擦擦汗笑了起来。住进这样煞风景的居室,确实使人感到有些泄气。再遇上男人这样漫不经心,真是毫无办法。但有了这四万五千日元,是可以随时买一些新家俱的:即使这房屋简陋,也能过上更好一些的生活的。不知房租需要多少钱?但只要有这四万五千日元,今后还可以另找合适的房子搬家嘛。想到这里,我心里一下子变得轻松得多了。把美亚丽搂在怀里向她说道;
  “你不要担心,美亚丽,爸爸说在妈妈来后要买许多许多东西呢,从明天起我们就出去买。凡是美亚丽喜欢的,我都会买给你的。”
  我一面和她贴蹭着脸蛋儿一面说道。
  美亚丽的小小心中可能知道再也回不了日本了吧?她没有说出缺少什么东西,对我的安慰也并未表现出特别的高兴。
  “妈咪,我再也见不到凯尼了吗?”
  她只是在想念着小朋友。
  我一直安稳地唾到第二天汤姆回来的时候。在梦中我高兴地看到这间龌龊的房子,在一天之内便焕然一新,摆满漂亮的家俱,我们也打扮得像女王和公主一般美丽。
  在没有拿着汤姆挣回的三十二美元。去附近市场买食品之前,我一直疏忽了对物价的考虑。对汤姆的收入够不够维持生活,它的基准不应按照日元换算,应该按我们生活的纽约物价作比较才能决定。我对这个国家真是缺乏了解啊。
  当我买了面包、黄油、鸡蛋、牛奶、水果、果汁之后,才想到算帐。结果已用去一美亢七十先令。我有些奇怪,如果一顿早餐就需要这么多钱,中午的肉食,顶少需要三美元,晚饭得二美元五十先令。那么一天的伙食费就得八美元左右了,一个月呢?算下来不是二百四十美元吗?
  一百二十美元多一点的收入,减去二十美元的房费,还有十美元的租房权利金,结果只剩下九十美元了。一家三口就只能用它来维持生活。一天三美元!老天!在这高物价的纽约,一天7美元能生活下去吗?
  日元和美金的兑换率变化莫测,就更令人气愤了。总而言之,光靠汤姆的收入,我们用不了一个星期就会饿死的。事实说明,我非得马上另找生路不可了。
  “有没有适合我工作的地方呢?”
  “在五十六段地有日本饭馆,雇用日本女人。”
  “当女招待?”
  “嗯。”
  “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可干了吗?”
  “就业难啊!要是有好地方,我早就换工作了。”
  “你不能换个白天工作的地方吗?”
  “不行啊,太难啦。”
  我听了只有叹息而已。
  “五十六段,离这几远吗?”
  “很近很近,曼哈顿区是比较狭小的,笑子是会很快熟悉它的。比起东京来要好记得多了。”
  纽约市是夹在赫德森河与东河之间的三角洲。布鲁克林和奎恩兹都在河对岸,三角洲的一部分被称为曼哈顿,它像棋盘的格子一样,区域划分得井然有序。从了河万面数,一号街、二号街、三号街、勒克新顿街、巴克街、五号街、六号街……直至十一号街都是纵行街道。把它垂直切断分出若干段,门牌编号是从南面开始,越向北号数越大。我们住的哈累姆还是个较大的住宅区呢,从一百二十五段的哈累姆到那家叫“弥生”的日本饭馆,相距着八十段。步行走到勒克新顿街,从那里乘地铁,汤姆说在很近的车站下车就到了。他曾在那附近的旅馆洗过碟子,对这一带的地理比较熟悉。
  “‘弥生’是个什么样的饭馆?”
  汤姆张开两臂说,他没有进去过。接着打了个大哈欠便钻进被窝儿睡觉去了。
  他的工作是日夜颠倒了的,所以不能去妨碍他的睡眠。
  “妈咪,怎么不出去买东西呀?”
  美业丽记住了昨晚说的话,在催问着。没办法,我只好拉着她的手走了出去,总闷在这个家里说不定会得佝偻病的。与其在家中呆坐,哪如到前面街上走走,这对身体是会有好处的。何况自己又是初到此地,也有必要把左邻右舍仔细地看一看。
  打清早起,外面便是人山人海的,这真叫我吃了一惊。看来是因为像我们这号住地下室的人家,都为了呼吸新鲜空气爬了出来的吧?左看右看全都是黑人。不用说,肤色长相都与众不同的我,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了。不过,我带领着美亚丽,倒成了最好的身份证明。人们对我都没有表示出任何敌意,也没有人向我投以恶意的目光。因为我是美亚丽的母亲、看来很快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
  “您是从日本来的汤姆太太吧?”
  邻居的大婶向我问道。她的脸上手上布满了皱纹,从她的眼睛可以看出是一位好心肠的老婆婆。我们立即交上了朋友。老人还爽快地答应,当我午后去“弥生”上班时,可以替我照看美亚丽的。我的运气并不太坏,遇上了好人,使我心里踏实多了。
  对面地下室住的人家,是个多子女户。和美亚丽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女孩子把美亚丽围了起来。不用说,这些孩子不久便成了好朋友。
  这一天看来运气不错,当我来到五十六段的“弥生”饭馆时,这里的三位女招待,恰有两人因打架离开了这里。我介绍过自己,并说明昨天才来到纽约的。女主人看来知道我不会讨价还价,她早已打好了算盘。
  “那么请来这里吧!今天晚上来也可以。”
  她答应得很痛快,工资每月给七十美元,并同意把小费归我自己。
  “弥生”与其说是饭馆,倒不如说是家常菜馆。生意并不太兴隆,但自己只要能领到工资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这样,一家三口月收入可这一百九十美元。我可以在那里白吃早晚两顿饭,正在成长期的美亚丽在饮食上也完全可以得到满足的了。这使我非常高兴。
  “弥生”的顾客大多是日本人。平均每人吃三美元的素烧鸡、油炸鱼虾盖碗面,可以收十至二十五先令小费。我穿着从日本带来的和服接待客人,大受人们的欢迎,有时还发生点误会,有的顾客竟和我订起约会来了。很遗憾,我如果赴约和顾客出游,美亚丽还太小呢。我每天晚上买些糖果和面包夹热腊肠,便匆匆地踏上归途。
  小费挣得最多时,每月可达三十美元。我把这些钱都藏在长椅背的破洞里储存起来。美亚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考虑为她增添衣服才行啊。为防备万一,我想应该存一笔整钱。
  我和汤姆之间形成了两股岔道式的奇妙生活。汤姆和在日本时变得判若两人,显得非常迟钝。从医院回到家中他已是筋疲力尽,进门倒头便睡,对我似乎没什么话想说,我们俩交替着使用这张沫,开始过着不相接触的生活。
  我的最大发现是在三个月后,我又怀孕了。
  不过,怀孕已不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怀胎后我才知道,在美国和战前的日本一样,堕胎是属于犯罪行为的。目前一家三口,通过我出去工作才刚刚维持得住。怀孕之后我将不能再出去,不久又将增添一口人。当想到这些时,我陷入了绝望。但。在纽约不管怀孕女人有任何理由,也只有把孩子生下来。别无他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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