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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我去了。”卢克莱西娅太太脱口而出。她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就听到阿尔丰索在问:“母亲,你去哪儿了?”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感到羞愧难当。 “我是想说,我合不上眼睛。”她撒谎道,因为好久以来她的睡眼都很轻,虽然的确是因为欲望的躁动和爱情的幻觉所致。“由于疲劳过度,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孩子的注意力本来是集中在埃贡·希勒表示爱情的画册上,那一页上有画家在自己画室面对镜子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身像,双手插在口袋里,短发显得乱蓬蓬,年轻消瘦的身体穿着一件带假领的白衬衫,打着领带,没穿西装,因此双手是插在裤子口袋中的,裤腿挽起,好像要过河的样子。阿尔丰索从一进门就只谈那面镜子,再三要和继母说一说那张照片:可是卢克莱西娅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还仍然停留在激动、困惑、怀疑和希望之中,这是昨天开始那匿名通信令人惊讶的发展造成的,因此一直没有理睬阿尔丰索的谈话。她看看阿尔丰索那金黄的发卷,望望他的身影,那查看照片的严肃神情,好像要从照片里挖出什么秘密来。“他不明白,不懂这话的意思。”虽然跟他一直就不能沟通。也有可能他早就明白了,只是在伪装,为的是不增加她的难堪。 或者对这孩子来说,“去了”不意味着那个意思?她回想起从前利戈贝托和她有过的微妙谈话,这种谈话是管理他和她生活的秘密法规只允许在夜晚和床上、在做爱的序言、过程和结束时进行的。她丈夫告诉她:年轻人已经不说“去了”,而是说“来了”,这表明在敏感的性交快感领域里也有英语的影响,因为讲英语的男女在做爱时说“快感来了”,而不是像拉丁语系的人们说“快感去了”。不管怎么说吧,昨天晚上卢克莱西娅是“来了”、“去了”、“结束了”(“结束”这个动词是她和利戈贝托结婚十年来一直采用的,因为二人一致同意不用那个不文明、只有医生才说的“性欲高潮”,更不用那个产生下雨和好战感觉的“射精”,去说明那个美好的肉体接触的完结),快感强烈,极为舒服,几乎有些疼痛了——醒来时浑身大汗,牙齿捉对打架,手脚痉挛——,她梦见自己与那个匿名者秘密幽会去了,完成了全部离奇古怪的命令,随后,经过一番复杂的穿行于利马市中心和郊区的街道之后,被人领进——当然是蒙上了眼睛——一间房屋,她辨别出了里面的气味;接着又被人拉上楼梯,登上二层楼——从一进门起,她就肯定这里是巴兰科区的住宅——,被脱光衣服放倒在一张床上,她同样辨认出这是她一向使用的床铺,最后感到被人搂住、抱紧和性交,那身体当然是利戈贝托。 她和他是同时结束的——来的或者是去的——,这种情形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二人都觉得这是个好苗头,是奇妙的修好之后开始的新时期的好征兆。就在这个时候,她醒了,浑身潮湿,疲惫,困惑,她不得不用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接受这个现实:那强烈的快感是一场春梦。 “这面镜子是埃贡·希勒的妈妈送给他的礼物。”阿尔丰索的声音让她又回到这个家,回到了圣伊西德罗大街上的住宅里来,回到了在奥里瓦尔大道上玩足球的孩子们的喧闹声中来; 那孩子的目光在看着她。“他求了又求,非让妈妈送给他不可。有人说,那镜子是他偷的。说是他实在太喜欢那面镜子、非要拿到手不可,有一天,他到母亲家里去,从精子里拿出了那面镜子。据说,他母亲无可奈何,就放到他的书房里了。这是他的第一面镜子。他一直保存着,每换一个画室都带着它,直到去世为止。” “这面镜子为什么如此重要呢?”卢克莱西娅太太努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我们知道他是有自恋癖的。这张照片,他完整地画了出来、他在自我欣赏,自爱自怜,摆出一副牺牲者的面孔。为了让大家喜欢他,赞美他,如同他自己爱自己,自我欣赏一样。” 阿尔丰索放声大笑。 “母亲,你真会想象!’他叫喊道。“所以我喜欢和你聊天;你能想出许多事情来,跟我一样。无论什么你都能编出一个故事来。咱俩很像,对吗?跟你在一起,我从来都没有厌倦的时候。” “我也一样。”她送给他一个飞吻。“我已经说了我的意见了。现在,说说你的吧。 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 “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面镜子。”阿尔丰索坦白地说。然后,狡猾地一笑,补充说:“这面镜子对埃贡·希勒重要极了。你想想他怎么能画出几百幅自画像来呢?就多亏了这面镜子。 他还用这面镜子画模特儿,因为她们可以反映到镜子中去。这可不是什么怪癖。是因为,是因为……” 他做了一个鬼脸,在寻找什么。卢克莱西娅太太可猜出了他不是缺乏词汇,而是要准确地说出一个还不够具体、在他那早熟的小脑袋里正在酝酿的想法。现在她确信了:这孩子对画家希勒的狂热是一种病态。可能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确定:阿尔丰索会有一个非同一般的未来,当个怪诞的作家,或者古怪的艺术家。如果她要去赶利戈贝托的约会,她会告诉他:“你愿意你儿子既是天才又是神经官能症患者吗?”她还要问他:一个孩子处处拿自己比做一个有怪癖的画家,比如,埃贡·希勒,那会不会对他的心理健康有危害?可是,利戈贝托会反问她:“什么?你一直在跟阿尔丰索来往吗?咱们这不是分居了吗?就在我给你写情书试图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原谅那些事情,你却一直偷偷地接待他吗?这孩子就是你把他教唆坏的,是不是又把他弄到你床上去了?“”卢克莱西娅心里想:“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真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白痴了!”如果要赴约会,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提阿尔丰索的名字,一次也不行。 “你好,胡斯迪塔!”那孩子在问候女仆。后者衣冠整齐、身穿浆洗干净的工作罩衣正走进小客厅——餐室,她手里端着放有茶、永远不可缺少的酥脆饼子夹奶油和果酱。“你别走!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徐特别喜欢的那种肮脏玩艺儿罢了。”胡斯迪尼婀娜转动着眼珠,瞥了一眼那本书。“一个泡在水里的不要脸的家伙,正在看着两个裸体姑娘,她们只是穿着袜子和戴着草帽,故意让他看的。” “看上去就是这样,对吗?”阿尔丰索喊道,还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他把书递给卢克莱西娅太太,让她每页都察看一遍。“不是两个模特儿,只是一个。那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两个呢?一个是正面,另外一个是后背。那是镜子的缘故!母亲,你明白了吗?下面的题目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希勒在为一名面对镜子的裸体模特儿做画)(1910)(格拉菲斯切·萨穆伦·阿尔贝迪纳,维也纳),卢克莱西娅念了出来。她一面察看,一面被某种她不知道的东西所吸引,她只知道那东西不在画面里,确切地说是一个不在这里的东西;与此同时,她模模糊糊听到阿尔辛索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了,只要一谈到希勒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在给胡斯达尼婀娜解释:镜子“就在咱们站的这个位置上,就是看画人的地方。”他还说:正面看到的这个模特儿,不是有血有肉的那一个,而是镜子里的形象;背对着咱们的画家和模特凡是真正的活人。他的意思是想说:埃贡·希勒开始画库阿(女模特儿的名字——译注)的时候是从后背落笔的,是面对镜子的,但是后来被她在镜子里的形象所吸引,于是决定也画下来。结果,在镜子的帮助下,他画了两个摩阿,实际上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摩阿,一个有前身和后身的摩阿;实际上谁也不可能看到那个真正的库阿,因为“咱们只能看到咱们眼前的东西,而不是这个眼前后面的东西。”明白这面镜子对埃贡·希勒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了吧? “太太,您不觉得那屋顶快支持不住了吗?”胡斯迪尼婀娜夸张地说,一面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有一阵工夫了。”卢克莱西娅点点头。为着控制阿尔丰索,她问道:“这个摩阿是什么人?” 是南太平洋岛屿上的塔希提人。她一来到维也纳,就跟一位画家同居了。此人也是个滑稽小丑和疯子,他名叫:埃尔温·多米尼克·奥塞。那孩子连忙翻过去几页,给卢克莱西娅和胡斯迪尼婀娜看有摩阿的画面:那个塔希提女人身穿五颜六色的长袍在跳舞,从胸衣皱褶处露出乳头坚挺的小小乳房来;此外,还有仿佛被双臂逮住了的两个蜘蛛般的腋毛。她经常在夜总会跳舞,是诗人和画家的缪斯女神除去给埃贡·希勒做模特儿之外,也一度是他的情人。 “这我从一开始就猜到了。”胡斯达尼婀娜说道。“这个强盗一画完模特儿就跟她们睡觉,这咱们早就知道了。” “以前偶尔有过,做画以后跟她们睡过觉。”阿尔丰索肯定地说,口气平静,表示同意。 “可并不是所有的模特儿。在他1918年的记事本上,那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年,有117位模特儿到过他的画室。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能跟那么多的模特儿睡觉吗?’”“他也没有变成肺痨。”胡斯迪尼婀娜庆幸地说。“他是不是死于肺病。” “他死于西娅牙流感,才活了28岁。”阿尔丰索说明道。“看来要是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会死的。” “胡说,也不能开这种玩笑,会带来厄运的。”女仆责备他说。 “可是这里有个地方不大对头。”卢克莱西地打断了二人的话。 她从那孩子手里拿过来画册,重新翻阅起来,注意寻找那幅深棕色的画,那幅用准确的细线条画出的作品,那幅画家同那位被镜子变成双重(叫做分裂不是更好吗?)的模特儿在一起的画,那个睫毛上染了蓝色的舞女摩阿似乎在用忧伤、柔和、机敏的目光在回答埃贡·希勒特别专注和几乎带有敌意的眼神。卢克莱西征太太对自己刚刚发现出来的某种东西感到不安。啊!对了,就是这项从身后望去的帽子。除了这个细节,在其它任何方面,这个塔希提女人苗条、性感、柔弱身躯的前后两部分,连同那蜘蛛般的腋毛和阴毛,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一旦发现了镜中的形象,立刻可以辨认出面的作者观察的两个形象是来自同一个人物。 但是,如果看帽子,则不是这样。背对观众的这个女人,头上戴的,从后面这个角度看,不像是一顶帽子,而是某种模糊不定的东西、看了以后令人不安的东西、类似风帽的玩艺儿,甚至、甚至好像是个野兽的头颅。对,好像是个虎头。总而言之,绝对不像从正面看摩河头上那顶俏皮、女性味十足、把她的面庞点缀得格外娇媚的小帽子。 “真是奇怪呀!”那位继母又重复了一遍。“这顶帽子从背后的角度看,变成了一个假面具。一个野兽的脑袋。” “就像我爸爸要求你对着镜子戴的那一顶吗?母亲。” 卢克莱西娅太太的微笑凝固了。她突然间明白了自从这孩子拿给她看《希勒在为一名面对镜子的裸体模特儿做画》以来她产生那模糊烦恼的原因了。 “太太,您怎么了下’胡斯达尼婀娜关心地问道。“您的脸色这么白呀!” “这么说是你!”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面不敢相信地望着阿尔丰索。“原来匿名信是你寄给我的,你这个会做戏的家伙!” 是他,当然是他。那是在倒数第二或者第三封信里。用不着去找那封信,那句话连同逗号和句号都出现在记忆里;“你将面对月亮形的镜子脱光衣裳,但是保留袜子。你将面孔藏在假面具里,那是你喜欢的老虎或者狮子面具。你扭动右胯,弯曲左腿,一只手放在左胯上,摆出最挑逗人的姿势来。我会看着你,坐在我的椅子上,怀着往日的敬意。”他看到的不正是这个吗?这个可恶的臭小子,他随心所欲地戏弄她!她抓起画册,怒不可遏,一下子对准阿尔丰索砸了过去。那孩子没来得及躲开。画册迎面打在他脸上,疼得他立刻叫起来。胡斯迪尼婀娜也吓得喊了一声。画册打得很重,他仰面倒在地毯上,用手捂着脸,躺在地上望着她,摆出一到张是失措的样子来。卢克莱西娅没有想到会下手这么凶狠,她愤怒得失去了理智。 她气得发疯,根本没有想到后悔。就在女仆帮助那孩子坐起来的时候,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大喊大叫: “你撒谎,骗子,臭苍蝇!你以为有权利这么戏弄我吗?我可是个老太婆了,而你还是个没有出壳的鼻涕虫呢!” “你怎么啦?我到底怎么你了?”阿尔丰索嘟嘟呼呼地说道,一面挣扎着要摆脱胡斯迪尼婀娜的胳臂。 “太太,你冷静点!你把他给打伤了,你看:他鼻子在流血!”胡斯迪尼婀娜劝道。“你,阿尔丰索,安静些!让我看看!” “什么‘怎么你了’!伪君子!”卢克莱西娅更加愤怒地谴责他。“你还觉得不够吗?居然给我写匿名信!还在我面前他装成这些信是你爸爸写的!” “可要是我真的没有给你寄匿名信呢?”那孩子抗议道。与此同时,女仆跪在地上,在用餐巾纸给他擦鼻子上的血迹,一面说道:“别动!别动!你弄得到处是血了。” “你那个可恶的镜子,那个该死的埃贡·希勒把你给出卖了。”卢克莱西娅还在叫喊。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你并不聪明,傻瓜!他要我戴上野兽面具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母亲,是你告诉我的。”阿尔丰索结结巴巴地说起来,可是一看到卢克莱西娅站起身来,他就停住了。他赶忙用两手护住脸,好像怕挨揍似的。 “你撒谎!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假面具的事。”这位继母愤怒地暴跳起来。“我去拿那封信,我念给你听听。我让你把那封信给咽下去!我让你求饶!今后,你别想踏进这个家门。 听见没有?永远别想!” 她像流星一样地从胡斯迪尼婀娜和阿尔辛索面前走过,浑身气得发抖。可是在走进寝室去拿信之前,她先到洗手间里用冷水洗洗脸,在太阳穴处擦了一点香水。可是仍然没能平静下来。这个鼻涕虫,这个鼻涕虫!竟然跟她玩小小猫和老母耗子的游戏!给她寄那些咬文嚼字的大胆书信,让她以为是利戈贝托写的,把和好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他要干什么?他在策划什么阴谋?为什么要如此装模作样?是开心吗?用她的激情,用她的生活开心?太淘气了,简直是虐待狂!先让她抱幻想,随后让她的幻想破灭,看着她精神崩溃! 她走进寝室,用不着费力就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封信。那是第七封匿名信。事先她就得知的那句话,就在这里,跟她记忆中的差不多一样:“……你将美丽的面容隐藏在猛兽的面具里,最好是鲁文·达里奥《蓝》中的那头发情的母虎……或者是一头苏丹母狮。你将扭动胯部……”等等,等等。那个在埃贡·希勒作品中的摩阿、那个塔希提女人恰好就是如此。这个早熟的淘气鬼!这个爱玩诡计小家伙!他居然厚颜无耻地用埃贡·希勒那面镜子表演了整整一出戏,甚至还给她看那幅把他出卖了的作品!她一点也不后悔用画册打伤了他,虽然他鼻子流了血!干得漂亮!过去毁坏了她生活的不正是这个小魔鬼吗?虽然因为年龄差距,她受到了谴责,可她不是教唆犯;真正的教唆犯是他,是他!他年纪虽小,又长着一张小天使的脸蛋儿,可他是个《浮士德》中的魔鬼,就是魔王的化身。可这一切都过去了。对,要让他把这封信吞下去,然后轰出家门!要让他永远别回来!永远别卷进她的生活里来! 可是在客厅——餐室里,她只看到了胡斯迪尼婀娜。姑娘愁眉苦脸地给她看那张粘满血迹的餐巾纸。 “太太,他哭着走了。不是因为鼻子被打破了,而是因为您扔出那本画册的时候,撕坏了他心爱的画家的作品。我跟您说,他伤心极了。” “好哇!现在你倒是难过起来了。”卢克莱西娅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感到疲惫不堪。 “你还不明白他都对我干了什么事情吗?那些匿名信都是他,都是他寄给我的!” “太太,他发誓说,不是他干的。他说敢对上帝起誓:是利戈贝托先生寄的匿名信。” “他撒谎!”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疲倦之极。会不会晕倒在地?她真想上床去,闭上眼睛,连续睡上一个星期肝‘那个假面具和绝妙的镜子,让他自己露了馅。” 胡斯迪尼婀娜走近她身旁,几乎是在讲悄悄话地说: “您肯定从来都没有给他念过那封信吗?您肯定从来没有给他讲过假面具的事吗?太太,阿尔丰索是个机灵鬼。您以为他能这么傻乎乎地被人逮住吗?” “我从来都没有给他念过这封信,也从来没有给他说过假面具的事。”卢克莱西娅口气肯定地说道。但是话一说完,她立刻怀疑起来。 她真的没有念过也没有说过吗?昨天?前天?这几天她脑袋里乱极了;自从这几封匿名信一封接一封地到来,她就迷失在猜测、怀疑、胡说八道、胡思乱想的森林里了。难道就没有可能念过、说过吗?难道就没有可能给他讲述、谈及甚至念过那封荒谬的指令信:面对镜子脱光衣服,留下袜子,戴上野兽面具?假如她真的念过那封信,那对他横加打骂可就是很不讲道理的对待了。 “烦透了!”她低声说,一面极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烦透了,我烦透了,胡斯迪塔。也许我给他讲过,可是我忘了。真不知道这脑袋放在哪里了。可能是说过吧。真想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远远地躲开利戈贝托和阿尔丰索。这对父子害得我落进水井里去了,永远也看不到天回了。” “太太,别伤心!”胡斯迪尼婀娜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抚摸她的前额。“用不着苦恼! 也用不着担心!有个办法,很容易就能知道是不是阿尔丰索或者利戈贝托先生写的那些咬文嚼字的玩艺儿。” 卢克莱西娅太太抬起头望着她。那女仆眼睛里熠熠生辉。 一太太,这是明摆着的嘛广她说起话来手动,眼动,唇齿都动。“最近那封信里不是向您发出邀请了吗?那就好啦。他说哪里您就去那里。他要您干什么您就干什么!” “你是想让我去扮演那种墨西哥电影里的小丑吗?”卢克莱西娅太太装出恼怒的样子。 “‘用这个方法,您就可以知道那些匿名信是难写的了。”胡斯迪尼婀娜下了结论。“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降您去。为的是让您不觉得孤单。太太,我也好奇得要命。到底是爸爸呢? 还是儿子呢?究竟是谁呢?” 她像往常一样放肆而且迷人地笑起来了。卢克莱西娅太太最后也笑了。无论如何,说不定这个疯丫头是有道理的。假如去赴这个可怕的约会,这个烦恼也就会消除了。 “他不会到场的,肯定再次试试我是真傻还是假傻。”她在寻找理由,口气没有什么力量了,内心里她明白决心已下。她去赴约,无论父子要求她扮演什么丑角,她都照办。无论乐意不乐意,她都将继续玩这场早已经开始多时的游戏。 “我给您准备个温水澡吧?放上一点盐,好吗?让您去去火气。”胡斯迪尼婀娜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卢克莱西娅太太点点头。真烦人!现在她感到自己过于草率了,对待可怜的阿尔丰索实在太不公平了。 致《花花公子》读者的信或曰美学短论 《花花公子》或者《披屋》的读者:鉴于好色是对性交聪明和敏感的博爱化,淫秽是对性爱的贬值和堕落,因此对于您经常光顾这样一些下流场所,我提出指责:放映三级色情影片的地方,出售电动振荡器、橡皮慰安妇、鸡冠阴茎套、主教法冠套的淫秽夜总会。我指责您参与帮助男女效仿神仙(当然是异教诸神,他们在性问题上并不像我们了解得那样不圣洁和矫揉造作)倒退到纯粹动物式的性交。 您每月都公开犯罪,因为您不肯运用自己的想象力,虽然这一想象力是被您的欲望之火点燃的,但它听从那个盖有市政许可标志的指挥:让那细微而明显的脉搏跳动、即性欲冲动被用克隆方式制造的产品束缚起来,这些产品好像可以满足急迫的性欲要求,实际上它们在奴役这一要求,因为它们冲淡了这一要求,并且把这一要求用连续和限制的方式捆绑在使性庸俗化、剥夺了性的原创性、神秘性和美感的漫画之中,这些滑稽可笑的杂志把性变成了面具,是对高雅审美的卑鄙侮辱。为了让您知道是在同谁打交道,了解一下我掌握着这样两位人物性欲冲动的诱人材料,大概可以澄清我的思想(我是主张一夫一妻制的,但是也宽容地对待通奸现象):以色列已故尊敬的国务活动家科尔塔·梅厄夫人和英国严厉的撒切尔夫人,后者当首相时从来没有人动她一根头发;她俩的材料要比任何一个浑身散发樟脑气味、有用聚硅酮膨胀起来的乳房、似乎可以调换的、经过梳理和着色的阴部的女模特儿更具吸引力,因为这些女模特凡属于用同一模式复制出来的冒牌货;为了让这种荒唐事达到愚蠢的程度,她们就出现在《花花公子》这种与爱情为敌的杂志上,用整页的篇幅刊登耳朵和尾巴都长毛的形象,以炫耀《当月小母兔》的权威性。 我之所以仇恨《花花公子》、《被侵》以及同类刊物,不是无缘无故的。这类杂志是一种象征:性的堕落,围绕性问题的美丽禁区的消失;而从前正是由于这些美丽禁区的存在,人类精神才能有所反抗,才能行使个人自由,才能肯定每个人的特性,才能在秘密和谨慎的构思在道德上可以使得爱情行为崇高,可以在美学上提高爱情行为的级别,从而逐渐去掉性交的动物性,直到变成创作行为的典礼、表现、形象、崇拜、想象、仪式中,创造出独立自主的个人来。通过这样的创作行为,一对男女(我采用了正统说法;当然也可以指一位绅士和一只蹼足目的鸟类,两个女人,两个或者三个男人,以及可以想象出来的种种结合,只要总数不超过三人一伙,或者最高是四人一伙的限额)在寝室秘密的亲热活动中,可以与荷马、菲迪亚斯、波提切利或者贝多芬赛上几个小时。我知道您没有理解我的话,这没有关系;假如您明白了我的意思,就不会愚蠢到了让自己的勃起和高潮与一个名叫休·埃芬尼先生的钟表同步了(一定是足金、防水表了?)。 这个问题是属于美学的,它先于伦理、哲学、性学、心理学或者政治学,虽然对我来说,此话是多余的:这样的分类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全部重要的内容最终还是美学的。淫秽刊物剥夺了情爱的艺术内容,让它能性的东西压倒了精神和心态,仿佛情欲和快感的主角就是阴茎和阴道,仿佛这两个情爱的辅助品不是为主宰我们灵魂的幻觉充当纯粹的仆役一样,淫秽的东西把性爱从人类的其它体验割裂出来。反之,情爱把我们全部的存在和拥有统一起来了。 与此同时,对于您这个淫秽书刊的读者来说,做爱时唯一有价值的就是射精,如同一条公狗、一只公猴或者一匹公马一样,那么我和卢克莱西娅,您就得羡慕我俩了:我们在吃早餐、穿衣裳、听古斯塔夫·马勒的音乐、与朋友们谈话、欣赏白云或者大海时,也是在做爱。 当我说到美学时,您有可能认为——假如淫秽和思想是可以共存的话——我走这条捷径会落入群居性的陷阱您会认为:由于价值观念是普遍共存的,在这个领域里,我很少有自我,更多的是他们,也就是说,部落的一部分。我承认有这样的危险;但是,我日日夜夜不停地与它斗争,经常运用我的自由,顶风破浪,捍卫我独立的人格。 请您弄懂这个道理并加以判断,否则就得读一读这篇小小的特殊美学论文了(我不希望很多人分享这篇文章,因为它是可以变通的,可以粉碎,也可以重塑,如同技术湖熟的陶瓷工匠手中的漂白黏土一样。)。 一切闪光的都是丑陋的。有的城市闪光发亮,比如维也纳。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巴黎;有闪光发亮的作家,比如翁贝托·埃戈、卡洛斯·宫恩特斯、米兰·昆德拉和约翰·厄普代克; 有闪光发亮的画家,比如;安迪·沃霍尔、马塔和塔皮耶斯。尽管这一切都闪光发亮,对于我来说,却是可以放弃不要的。现代所有建筑师无一例外地都是闪光发亮的,为此,建筑已经被排斥在艺术之外,成为广告和公共关系的一个分支,所以应该把建筑师整个排除在外,只用泥瓦匠和木工师傅和外行们的灵感最好。没有闪光发亮的音乐家,虽然他们为之而奋斗终生,几乎闪光发亮的作曲家也有,比如毛里斯·拉威尔和埃立科·萨蒂。电影,如同散打一样让人开心,是反艺术的,不应该列入美学研究,虽然也有几个西方导演和一个日本导演可以例外(今天晚上我打算挑出维斯孔蒂、奥尔索·韦尔斯、布努埃尔、贝尔兰卡和约翰·福特和日本人黑泽明)。 凡是写下“核子化”、“筹划”、“科学化”、“视觉化”、“社会化”,特别是“地球化”的人都是婊子养的。凡是当众使用牙签。强迫别人接受这个大煞风景的讨厌场面的人也都是龟儿子(或女儿)。那些抠面包渣、揉成球、放在餐桌上排队的可恶家伙,也是狗娘养的。您不要问我这些丑恶现象的始作俑者为什么都是婊子养的;那点知识他们凭着直觉看会了;有些灵感就能掌握;那是天赐的,用不着学习。这句骂人的话,当然也适用于任何企图把英语威士忌非得用西娅牙语拼写出来的男女。这种人应该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我猜测他们是在虚度年华。 电影和图书的责任是让我开心。假如我在看电影或者阅读时走了神、打瞌睡或者进入梦乡,那就是它们的失职,那就是坏电影和坏书。突出的例子是:罗伯特·穆西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以及那个名叫奥利费·斯通或者昆廷·塔兰蒂诺的骗子的全部影片。 关于绘画和雕塑,我的艺术评价标准非常简单;凡是我在美术和雕塑方面有可能做到的一切,都是臭狗屎。只有那些我不可能模仿的艺术家。超出我平庸的创造能力之外的作品,才能证夜明他是艺术家。这个标准让我一眼望去就可以确定安迪·沃霍尔和芙里达·卡赫洛那类“艺术家”的全部作品都是垃圾;反之,乔治·格罗茨、奇利达或者巴尔塔斯最肤浅的设计图也都是天才之作。除去这个一般性的规则,图画的责任也是要我兴奋才行(我不喜欢“兴奋”的说法,可即使我再不喜欢,我还要用这个说法,因为它把一种欢快的因素引进了最严肃的范围内,本地人比做:“让我完全做好甜蜜的准备。”)如果说我喜欢这幅画,可是它让我感到冰凉,没有任何戏剧性做爱挑起的想象力,也没有勃起前睾丸上的些许做痒,哪怕它是《蒙娜,丽莎》、《手在胸上的男人)、《格尔尼卡》、或者《夜巡》,那也是没有意思的玩艺儿。因此,如果您若是知道我对戈雅的态度,肯定会大吃一惊:戈雅是又一个神圣的魔鬼,我仅仅喜欢他画的有金扣拌、高跟、缎子鞋面、伴有针织白袜的鞋子;这是他在油画上给那些侯爵夫人们穿的。还有一点也会让您吃惊:雷诺阿的画,我只是怀着慈悲心肠(有时是高兴地)看看他笔下农妇粉红的屁股;她们身体的其它部分,我避而不见,尤其是那戴着廉价首饰的面孔和萤火虫式的眼睛,居然抢在《花花公子》——拿开它!——那些“母兔”前面了。关于库尔贝,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搞同性恋的女人们以及让紧皱眉头的欧仁妮皇后脸红的巨大肥臀。 对我来说,音乐的责任就是把我带入纳粹感觉的眩晕中,让我忘记自己身上最厌烦的部分,公民和行政的部分,消除我的烦恼,让我躲进一个与这个肮脏现实隔绝的飞地里去,用这种方式,让我清醒地去思考那些幻想(通常是情爱的,总是以我妻子为主角),它们让我的生存变得可以忍受。因此,如果音乐到处都是,因为它让我太喜欢了,或者过于喧闹了,那就会让我分心,不能思考,如果音乐要求我注意去听并且果然吸引了我,——我马上举出卡洛斯·卡尔德尔、佩雷斯·布拉多、马勒、所有的民间舞蹈和五分之四的歌剧——,那就是坏音乐,是要从我的书房里驱逐出去的。这个原则当然就让我爱上了瓦格纳,尽管他的曲子里有讨厌的长号和短号;还让我尊敬勋伯格。 我希望这些匆匆举出的例子,我当然没打算让您跟我保持一致(更不愿意如此),只是希望它们向您说明:在我肯定情爱是一种私人游戏(伟大的约翰·赫伊津哈给“游戏”下了最高的词义)时我要讲的意思:在这种私人游戏里,只有自我、幻觉和游戏人参加;游戏的成功与否取决于游戏的秘密性质、游戏与公众好奇心之间的隔绝程度;因为从公众好奇心里只能派生出使情爱游戏无效的力量来歪曲和操纵这一游戏的规章。虽然女性腋毛让我反感,但是我尊重那个说服同伴冲洗和热敷腋毛的业余爱好者,他们的目的是用嘴唇和牙齿戏弄腋毛,以便喊叫着高音C而获得心灵的陶醉。但是,如果他购买——比如在前女飞行员比阿特·乌赫斯遍布德国的性商店里——各种形状、体积、气味和颜色的人工腋毛和阴毛(吹嘘最昂贵的是“天生毛”),他绝对不能陶醉,而最多是同情那个被自己幻想的任意性歪曲了的可怜窝。 法律和观众对情爱的认可,会使情爱归市政府管理,会废除了情爱,会使情爱堕落,把情爱变成淫秽,我认为这对于精神和物质都是贫乏的人们来说,情爱是桩悲惨的事情。淫秽是被动行为,讲究集体主义;情爱是个体行为,讲究创造精神,虽然情爱有时是由两个或者三人进行的(我重申:反对增加参与情爱活动的人数,为的是这样的活动不偏离个人欢乐的方向、自主意识的训练以及避免被披着群众集会、体育锻炼和竞技的外衣所玷污。)。“垮掉一代”的诗人阿伦·金斯堡的论据只能让我鬣狗般地哈哈大笑(请看他在接受艾伦·扬格采访时在《所多玛的领事们》中的谈话),因为他在为集体于黑暗的游泳池里性交辩护时说什么: 这种混杂性交是民主和公平的,因为借助同样的黑暗,可以使得美和丑、胖和瘦、年轻和年老的人有同等的享受快感的机会。这是多么荒谬的理由!简直是特派大员的口气!民主仅仅与个人的公民权利的大小有关系,而爱情——欲望和快感——如同宗教一样属于私人天地,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差异,而不是与他人的一致。性是不可能民主的;性是讲究“精英化”和“贵族化”的;来一点专制(经过双方协议)往往是必要的。那位“垮掉一代”的诗人作为情爱模式推荐的在黑乎乎的游泳池里集体性交,很像牧场上公马和母马的交配,或者很像乱哄哄的鸡圈里公鸡对母鸡不加区别的蹂躏,因此不能与生气勃勃的美丽虚构创造、肉欲想象的创造混淆起来;灵与肉、想象力与性荷尔蒙。品德的高尚与低贱都以平等的资格参与这一创造,对于这位骨子里要确保私有财产的无政府主义加追求享乐的可怜诗人来说,这就是情爱。 按照《花花公子》的方式进行的性(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到这个话题,直到我死了才能罢休,或者这个杂志关门),依我之见,取消了爱情的两个基本因素:冒险和羞耻。咱们来弄个明白。吧。在公共汽车上,那个克服了羞耻和恐惧、解开大衣、在几秒钟之内给一位没有顾忌的接生婆——命运安排她与他面面相对地旅行——展示他勃起阴茎的可怕男人,是个胆大妄为的无耻之徒。他明明知道这个瞬间怪僻的代价可能是一顿毒打,一场私刑拷问,监禁和传播给公众的一场本来要带进坟墓的秘密、现在成为哗然的丑闻,而且有可能宣判他为应该下地狱的疯子和反社会的危险分子,可他还是“我行我素”地干了。他还是冒了险,因为这次小小的显露给他带来的快感是与恐惧和克服羞耻心分不开的。他与身上喷着法国香水、手上戴着劳力士金表(还能是别的手表吗?)的大款之间简直有天壤之别——恰恰等于情爱和淫秽之间的距离!后者坐在环境幽雅的豪华酒吧里,听着布鲁斯舞曲,打开最新一期《花花公子》,它在向他显露,它确信向世人显露阴茎就是在展示沉湎酒色、放弃了偏见、时髦和会享受生活的人。那个可怜的傻瓜!他没有想到自己显露的东西就是自己束缚在陈词滥调、广告、毫无个性时髦的通行证,就是自己放弃自由,就是自己拒绝借助个人的幻想摆脱系列化的隔代奴隶制度。 因此,对您,对这本早已熟悉的杂志及其同类,对一切阅读——甚至翻阅——这种杂志的人们以及用这种下流的半制成品当做食物——我说是消灭情欲——的人们,我谴责你们充当了使性失去神圣、变得庸俗的巨大行动中的先锋,这是当代野蛮的表现。文明掩盖性,使性变得精美,为的是更好地利用性,文明给性包裹上礼仪和法典,其丰富程度为恋爱前、性爱中和孕育后代的男女准备厂出乎预料之外的规定。走过了一条漫漫长路之后,情爱游戏的逐渐雕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脊柱,通过不可思议的道路——放荡的社会,宽容的文化——我们又回到了祖先的出发点:性爱再度成为一种半公开的体操,无缘无故地在人工制造的刺激下训练,这些刺激物不是潜意识和灵魂制造的,而是市场分析人员的工作结果,这些刺激物愚蠢得如同那种假造的母牛阴道一样,在牛棚里拿着它从公牛鼻子前面走过,刺激公牛射精,然后用这种方法储藏人工受精的精子。 您去购买您喜欢的最新的《花花公子》吧,它已经活活地自杀了;请您在创造那个会射精的男女太监的世界时加上另外一颗小沙砾吧,在那个世界里作为爱情支柱的想象力和幻觉一定会消失的。至于我本人,我马上去找赛伯伊王后和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七世在一次演出中联袂做爱,这个演出的脚本我不想同他人分享,尤其不与您分享。 一只小脚丫儿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亲爱的卢克莱西娅,现在是清晨四点钟。如同几乎每天一样,自从卢克莱西娅搬到圣伊西德罗区奥利瓦尔大街以来,他总是在黎明漆黑潮湿的空气中醒来,为的是举行这个天天重复、不和谐的仪式:从梦中醒来,按照那些养肥了他幻觉的笔记本的要求,创造和再创造妻子。“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是笔记中的女王和导师了。” 可是,今天与往日那忧伤或者热烈的黎明不同,仅仅是想她和盼她已经不够了,仅仅是与她那不在的身影交谈已经不够了,仅仅凭借想象和心灵去爱她已经不够了,虽然他的心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今天,他需要一种更物质、更具体、更可以触摸的联系。他想:否则今天我会自杀的。但是,他并不感到痛苦。如果要给她写信呢?如果最后答复她那些调皮捣蛋的匿名信呢?他刚一拿起笔来,笔就脱手落地了。他肯定写不成功;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给她寄这封信的。 在他打开的第一本笔记里,跳出一句非常及时的话来并且咬了他一口:“我黎明时分猛然从睡梦中醒来,如同一种刺激,让我想起你的形象,无论真实的还是臆造的,你的形象点燃了我的欲望,让我的思念之情发狂,让我焦灼不安,把我拖进书房来抵抗毁灭,用笔记本、图画和书籍这些预防措施来保护自己。只有这些才能救我。”的确如此。可是今天使用往常的方法可能产生不了以前黎明时的良好效果。他感到困惑与烦恼。使他醒来的是几种混杂在一起的感觉,其中有英勇的反抗情绪,很像他18岁时参加天主教行动组织并且让他心里充满了用福音书为武器改造和拯救世界的冲动;还混杂着对亚洲妇女小脚丫儿的深切怀念,那是他在市中心一条大街上停在红灯前的几秒钟里从他身旁的一个行人的肩膀处看到的;还混杂着对一个18世纪名叫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的笔杆子的回忆,在他的藏书中只有一本这位法国作家的作品,——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本书——,那是多年前,在巴黎一家老古玩店里花大价钱买到手的。“嘿,这些想法真够热闹的!” 从表面上看,这些想法与卢克莱西娅没有直接联系。那么,这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一切告诉她、用生动的语言、详详细细地把他心中全部的兴奋都讲述出来的原因何在呢?他想:“亲爱的,我在撒谎。这当然与你有关系。”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在利马市中心一家保险公司每天八小时捆住他手脚的愚蠢的经理活动,都同卢克莱西娅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不是什么别的人。但尤其是每个夜晚及其激动、幻想和狂热的心情,他比奴隶更顺从、比骑士更忠诚地都献给了她。亲密、不容争辩、痛苦之极的证据就在这里,在他正翻阅的笔记的每一页里。 为什么他会想到反抗的情绪呢?几分钟前让他清醒的是,确切地说,不断增加的愤怒和惊愕,因为他看到晨报上有这样一条消息,卢克莱西娅一定也读到了吧,他立刻用歪歪扭扭的字体抄录在一眼看到的空白页上: 惠灵顿(路透社消息):新西兰一位24岁的女教师被该 城法官判处4年徒刑,因为犯有强奸罪,经证实:这位女教 师与儿子的同学和朋友、一个10岁男孩发生肉体关系。这 位法官确认从前他还判处过一个强奸10岁女孩的男子。 他想:“最亲爱的卢克莱西娅,我的宝贝,你千万别把这事当成对咱们之间往事的责备。”“也不要当成什么俗气的影射,更不要什么追溯往事,也不要有小小的怨恨。”不要!恰恰应该看到它的反面。因为,这份电讯的短短几行字,今天早晨从堂利戈贝托眼下滑过的时候,他一面品尝着早餐上的头几口苦咖啡(咖啡苦涩不是因为没有放糖块,而是因为卢克莱西娅不在他身旁,因此无法同她一起评论这条消息),他并没有感到伤心、痛苦,更没有为这一判决感到快慰和高兴。而是为那个由于让那幸运的男孩了解到伊斯兰教义中的天堂快乐(按照利戈贝托的理解,在各种宗教市场上,伊斯兰教的天堂是最有肉体快乐的)而受到粗暴惩罚的可怜的新西兰女教师表示强烈的同情。 “对,对,最亲爱的卢克莱西娅。”他没有平静下来,没有撒谎,没有说大话。早晨他为那个愚蠢的法官、为某些女权主义思想协调作用的失败而引起的愤怒,这一整天都让他没有消气。一个成年男子强奸一个10岁幼女,毫无疑问是应该惩罚的罪行,难道与一位24岁的女士揭开了一个10岁小伙子的肉体快乐和性爱奇迹可以相提并论吗?这个男孩已经具有悄悄的勃起和少量精液渗出的能力了!如果说在男教师的强奸案里判断对受害人的强暴行为是准确的(即使那女孩有足够的理智表示同意,那她也是处女膜破坏的牺牲品),那么女教师这个案子就是不可理解的了;因为假如真的发生了性行为,那也只能是由男孩来进行的,而且首先表示赞成并且高高兴兴地去干,没有这些条件那就不可能有事实上的性交。堂利戈贝托拿起笔来,奋笔疾书:“我虽然仇恨乌托邦思想,也知道这些思想对于人类生活是灾难性的,现在找却拥抱这样一个乌托邦:所有城市里的男孩,在满10岁的时候,由已婚30岁左右的媳妇,最好是阿姨、阿婶。女教师或者教母破掉他们的童身。”他出了一口气,感到有些轻松。 惠灵顿那位女教师的命运这一整天都在折磨着他;让他感到同情的是:她得顶住人们的嘲弄,她得忍受种种侮辱和嘲讽,·她肯定会丢了工作,她得被那没完没了的、电子、现在加上电脑。报刊、所谓传媒的脏水当成教唆少年犯罪的堕落分子对待。她没有自欺欺人,也没有演出什么色情狂的闹剧。“卢克莱西娅,没有,我向你发誓:没有。”在这一天一宿的时间里,那女教师的面孔,具体化成他前妻的脸庞,多次出现在他眼前。现在,现在,他感觉到强烈的需要让她知道自己悔恨和羞愧的心情。(我的心肝儿,真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他悔恨和羞愧的是自己竟然像惠灵顿那个法官一样的麻木、笨拙、无人性和心狠手辣,他真想踏上那座城市,仅仅为着在那位令人钦佩和赞美的女教师脚下铺满芳香的红玫瑰,因为她被关在杀人犯、小偷、骗子和扒手中间(有英国血统,有毛利人血统的),为自己的慷慨和博爱付出了代价。 这位新西兰女教师的双脚是怎样的呢?他想:假如能拿到她的一张照片,那我马上给她点上蜡,烧上香。他衷心希望她的脚如同卢克莱西娅的一样美丽、细嫩,如同那天中午他前往全国俱乐部的米盖尔·戈劳乌大厅的路上、在蜂房大街拐角处被红灯截住时从一个行人的肩头望过去看到(时代)周刊的一张光版纸上的脚丫一样;那是一个打领带的蠢货约他在俱乐部里会面的,搞动产和不动产保险事业的蠢货们,其中包括像他这样的听差,是依赖这些打领带的家伙们生存的。那时他匆匆地看了一眼,可是非常清晰、明亮的一眼,非常激动又是正面而来的一眼,大概就像加利利地方的姑娘看到天使长的那一眼,后者通知她:大乱即将来到人间。 那是一只脚丫儿的侧面照,半圆的脚跟和柔软细长的脚背,骄傲地举着光洁的脚掌,上端是精美绘画的脚趾头;这是一只女性的脚丫儿,没有被胼胝、硬块、水泡所丑化,更没有大脚孤拐的影子,脚上面没有任何东西破坏和限制全部或者局部的美感;这是个举起的脚丫儿,好像是在它落到松软的地毯上之前的一瞬间被留心的摄影师抓拍到的。为什么是亚洲人的呢?可能是因为那装饰性的通知是亚洲一家航空公司的——新加坡航空公司——或者因为在利戈贝托被压缩的经验中,他以为能肯定亚洲妇女的脚丫儿是地球上最美丽的。他非常激动,因为他回想起一次又一次亲吻妻子脚”门L时曾经称它们为“菲律宾丫子”、“马来西亚脚后跟”、“日本脚面”。 实际上,整整这一天,在他为这位新朋友、新西兰女教师的不幸感到义愤填膺的同时,《时代》周刊上那张通知上的女性小脚“脚丫儿搅乱了他的思维活动,后来又弄得他梦中不安,因为从他记忆的深处渐渐发掘出的正是那个灰姑娘的故事,那是儿时大人讲给他听的,正是在那个女英雄穿的象征性的小鞋的细节里、即只有她的小脚丫儿才能穿的小鞋,唤醒了他最早的情爱想象(在这个黎明第一次心情好转的时候,他高声说道:“如果我必须给出技术上的准确度的话,那么可以说是:半勃起的湿润。”他不是曾经对卢克莱西娅说过他这样的观点吗:毋庸置疑,可爱的灰姑娘远远压倒了20世纪全部反情爱的淫秽垃圾,是她为成千上万个恋足癖的出现立下汗马功劳),眼下他想不起来了。这是个夫妻关系中他应该弥补的漏洞。 他的心情已经好多了,刚刚醒来时可是既该想又留恋,让梦中的怒火、孤独和痛苦气得半死。 几秒钟前,他甚至自我授权——这是他不屈服于每天的绝望情绪采取的办法——今天不去想象卢克莱西娅眼睛、头发、乳房、大腿和跨部,而是一门心思地去想她的脚丫儿。此时,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他亲笔注释:1734-1806年)那第一版三卷本的长篇小说、那位无节制的杂家重复写出的几百部作品中唯一的长篇小说(Le pi,d de F。nc5ette on1or-phelln,f。ncal。ru。t。inter。me et。rale)(法语:《弗朗歇特的脚丫儿或曰法国孤女一有趣的道德故事》——译注)(巴黎洪博特·基约出版社1769年出版,上下两部分三卷:第一卷160页;第二卷148页;第三卷192页)就在他的身旁——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已经合并在一起的书架中找到——。他想:“现在我来翻书。卢克莱西娅,现在你应该露面了。穿鞋或者光脚都行。你要在每章、每页、每句话里露面。” 在这个通货膨胀式的写匠身上、这个拉布勒扎纳,只有一样东西值得他同情,并且让他在这个细雨蒙蒙的黎明时刻与卢克莱西娅联想起来,其它的东西,让他可以忘记,放下,甚至感到厌恶。他是不是曾经跟她谈起过这个作家?在那些夫妻欢聚的夜晚,他的名字是不是出现过?此时,党利戈贝托不记得了。“可是虽然有些晚了,亲爱的,我把这个作家还是介绍给你,我把他献给你,我把他放在你的脚下(这是最确切的说法)。”他出生和成长的时代,充满了巨大的动乱,那是18世纪的法国,但是让老实巴交的尼科拉·阿纳意识到整个世界都在粉碎和根据革命的变化在重建是不大可能的,因为他在迷恋自己的革命,不是社会革命,不是经济革命,也不是社会制度的革命,——通常这样的革命都有很好的舆论工具——而是与他个人有关系的革命:性欲革命。这一点让利戈贝托觉得他可亲可爱;这一点促使利戈贝托去购买第一版的(弗朗歇特的脚丫儿),这部长篇小说里充满了可怕的巧遇、滑稽的凶残事件、荒唐的男女关系和愚蠢的对话;任何一位令人尊敬的文学评论家或者良好鉴赏力的读者都会认为这是一部应该受到谴责的作品;但是,对堂利戈贝托来说,这部小说有大功劳,因为它把人类有权根据自己的欲望推翻既定的一切和用自己的想象改变世界、哪怕是在短暂的阅读或者做梦中改变世界的权利颂扬到可以弑神的程度。 他高声朗读关于对这位法国作家的批语,那是他在看完《弗朗歇特的脚丫儿》之后写下的:“我不相信这个外乡人、农民的儿子、虽然上过冉森教会开办的公学、实际上自学成材、语言和教义的成绩都不好,依靠排字和造书为生,(“造书”有双重含意,因为他既写书也制造书籍,尽管他印书比写书更为艺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作品将来会有什么重要意义(象征性和道德上的意义,而不是美学意义),当他经过不停地调查总是让他着迷的巴黎工人区和手工艺匠人区,或者作为社会学家提供了法国农村背景材料的调查间歇中,侵占了他做爱的时间,——通好的、乱伦的或者雇佣的,但总是正统的,因为同性恋的主张让他产生强烈的恐惧——他飞快地写作,最可怕的是他完全跟着灵感走,不加修改,行文繁琐、庸俗,携带着法语中的全部垃圾,语言混乱。模糊、保守、愚蠢、缺乏思想、麻木不仁,用一个词可以更好地给它下定义:落后。” 那么既然对他的结论如此之严厉,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个早晨去回忆一部艺术不完美的作品,去回忆一个错误连篇的写匠,最糟糕的是后来竟然干起了告密勾当的家伙呢?笔记本中关于这个写匠的资料非常丰富。他曾经写出近200部作品,但从文学的角度说,都没有可读性。那为什么非要把他跟卢克莱西娅。一个完美的女性、与他相反的对立面联系起来呢? 因为没有谁能像这个自学成材的知识分子回答得更好了,因为假如他在世,肯定能理解利戈贝托那天中午看到杂志上瞬间出现的亚洲姑娘的小脚丫儿时的激动心情,正是这个脚丫在夜晚给利戈贝托带来回忆,带来对卢克莱西娅女王双脚的思念。对,没有谁能像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爱好并且最熟悉那一崇拜的专家,即那群讨厌的心理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故意称之为“恋足癖”崇拜的行家,更能理解利戈贝托,能够陪伴他,在纪念和感谢那双可爱的脚丫儿的行动中为他出谋划策。他虔诚地祷告说:“我亲爱的卢克莱西娅,谢谢你,自从在布古撒纳海滩上发现了你的双脚以后,并且在水下、在波浪里亲吻了它们,我的快乐时光要归功于它们。”往事又让利戈贝托感受到她那带咸味、灵活的小脚趾头在口腔中的动作以及由于吞咽了海水而感到的胃痉挛。 对,堂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爱好的正是这个:女人的小脚丫儿。正如后来一位炼金术士说的:爱屋及乌,自然也要喜欢包装双脚的一切:袜子、鞋子、套鞋、皮靴。一个搬到城里来的乡下人,怀着本身具有的淳朴和天真,爱好并且毫不害羞地宣称对娇嫩的脚丫及其包装的偏爱,还怀着皈依者的狂热在他那数量巨大的作品中,用一个虚构、非常单调、可预测、混乱和愚蠢的世界代替这个真实的世界,如同那个用糟糕的行文和单一题材特点的混合世界一样,但这个世界有一点除外:使得男人激情闪光、突出和得到解放的,不是贵夫人漂亮的脸蛋儿,不是她们瀑布般的长发,不是她们的纤纤细腰、白皙的脖颈、或者丰满的胸脯,而是、也仅仅是女人美丽的脚丫。(他突发奇想:假如这位好朋友拉布勒托纳依然健在,当然要经过卢克莱西败同意,把这位法国作家拉到奥里瓦尔大街的小房子里去,遮盖住她身体的其它部分,只让这位法国朋友看双脚,穿着一双老祖母时的漂亮皮靴,然后让他去脱鞋,这位祖先会有什么反应呢?会欣喜若狂吗?会颤抖?会尖叫?会像兴奋的警犬:舌头在外、袁动鼻孔扑过去嗅个不停?会舔食那美味佳肴?) 这样一位以此方式尊敬快感、坚定而一贯地捍卫自己幻觉的人,尽管作品写得很糟,难道就不值得尊重吗?虽然善良的拉布勒托纳的文章不讨人喜欢,难道他不属于“我们中的一个吗?”当然是“我们中的一个!”所以夜里他才会出现在利戈贝托的梦中,他为那个缅甸或者新加坡悄悄而至的小脚丫儿所吸引,前来陪伴他度过这个黎明。一阵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钳住了堂利戈贝托的心。寒气钻进了他的骨髓。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卢克莱西娅能够知道悔恨和痛苦是如何折磨着他,就因为一年前愚蠢或者死脑筋作祟,如同在那遥远的惠灵顿、那个判处女教师。那位女朋友(又一位我们中的一个)四年徒刑的下流法官一样,粗暴地对待了卢克莱西娅,就因为她让那个幸运的宝贝儿、那个新西兰式的阿尔丰索看到了——不对,是体验到了——天堂的生活。“我不应该感到痛苦,我不应该为此事责备你,可爱的保姆,我应该感谢你。”现在,在这个喧闹和泡沫飞溅的涛声中的黎明、在这个细雨蒙蒙、寒气刺骨的早晨,在乐于助人的拉布勒托纳的支持下,他在感谢卢克莱西娅拉布勒托纳的小说,有趣地题为(弗朗歇特的脚丫儿)又愚蠢地加了个副标题(法国孤女一有趣的道德故事),归根结底,称之为“道德”还是有道理的,眼下就在他的膝盖上,他用双手抚摸着小说,仿佛抚摸着一对漂亮的小脚丫儿。 济慈在写“美就是真理,真理也是美”这句话的时候(他打开每本笔记,这句引言都一再出现),他想到卢克莱西娅的脚丫了吗?想到了,尽管这个不幸的诗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而拉布勒托纳在写出和1769年印刷(大概用同样的快速)《弗朗歇特的脚丫儿》的时候,他已经35岁,从未来的角度说,也是经过近200年以后来到世界上这个拉丁美洲(真的是拉丁文化?)蛮荒之地的一位女子的启发而写出的。堂利戈贝托通过笔记本上的注释,逐渐回忆起这部小说的故事内容。故事是常规性的,内容可以完全预先推测出来,是用两只脚写出来的(不,这不应该想到,也不应该说出来),真正的主角不是美丽的孤女弗朗歇特·弗洛兰西斯,而是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双脚,作品颂扬了这个少女,使得她变得与众不同,赋予她生命的体验,使她具有艺术作品的说服力。小弗朗歇特具有珍珠般光泽的双脚所造成的混乱、给周围的人点燃的激情是无法想象的。对于她的监护人、老阿巴德翁来说,他很高兴给这双脚购买精美的鞋子,他利用一切机会抚摸这双脚,它们点燃了老人的情欲之火,他甚至企图强奸这个受他监护的孤女、一位挚友的女儿。画家多尔桑,一个善良的年轻人,自从一看到这双脚穿着绿色、金花的鞋子时,就爱上了它们,结果变成了一个失望的疯子,脑袋里装满了犯罪计划,最后为这双脚丧了命。幸运而富有的青年吕尚维,在没有把梦寐以求的美丽姑娘弄到怀中和口中之前,终日把玩她的一只小鞋,他也是个恋足癖,鞋子是偷来的。凡是看到这双脚的男子汉——银行家、巨商、吃年金的高官、公爵、平民—一拜倒在她的魅力之下,个个被情爱之箭射中,为占有这双脚可以冒任何风险。因此书中的叙述者公正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堂利戈贝托早已抄录在笔记本上):“Le jolt pied rendail tons crimlnels、(法语:这美丽的脚丫儿产生了种种罪犯。——译注)美人弗朗歇特的套鞋、凉鞋、皮鞋、便鞋,成为具有魔力的物品,在故事里流动,用耀眼的精液之光把她照亮。 尽管有些傻瓜说到这是变态,他,当然还有卢克莱西娅,却可以理解雷蒂夫·拉布勒托纳,可以称赞他有勇气、脸皮厚,敢于当众提出自己有权利与众不同,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模式改造世界。十年来,他和卢克莱西娅每天晚上不就是这样干的吗?他和她不就是根据自己的愿望打乱又重新安排生活的吗?有没有可能地和她重新再这样做呢?或者所有这一切将被幽禁在记忆中,留下脑海里珍藏的形象,以便抵抗对现实中的绝望呢? 这个告别黑夜的拂晓,堂利戈贝托感到自己如同那被弗朗歇特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子汉之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空虚的夜晚和黎明,用那些不足以安慰他的幻觉来替代卢克莱西娅的缺席。有没有什么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倒退并且改正错误是不是为时已晚?在新西兰,一个高等法院、一个宪法法庭不能重新审理惠灵顿那个愚蠢法官的判决吗?不能宣判那个女教师是无罪的吗?某个新西兰没有偏见的执政者就不能赦免她吗?甚至不能给她奖励吗?因为她是平民女英雄:她为少年所做的牺牲是经过考验的。他就不能到伊西德罗区的奥利瓦尔大街的住宅对卢克莱西娅说:那个愚蠢的判决是错误的。法庭没有权利为此事而处罚她,应该把荣誉和自由还给她,为的是,为的是……?为的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但又继续下去了,仿佛在尽量努力。 这是一种乌托邦吗?是类似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恋足癖也梦寐以求的那些乌托邦吗?哪怕它不是,因为堂利戈贝托的乌托邦,当他本人被无作用、但是甜蜜的胡思乱想所驱使而沉湎其中的时候,是属于私人的,不能干涉别人的自由意志。这样的乌托邦,不也是合法正当的吗?不是极大地有别于集体的乌托邦吗?而后者正是自由的死敌,总是会播下灾难的种子。 这就是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危险和薄弱的一面;这也是一种时代病,他如同他许多同代人一样也染上了这种疾病。因为社会乌托邦的欲望,启蒙世纪的巨大遗产,加上勇敢地要求恢复享乐的权利和新的前景希望,带来了历史性的恐怖景象。堂利戈贝托全然没有想起这一切;但是他的笔记本中是有的。那些谴责性的资料和铁面无私的怒视都在笔记本上。 在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喜欢品尝女性脚丫儿和鞋袜的人身上——“如果他在世上,愿上帝为这一爱好而保佑他。”还有另外一个侧面:他是个危险的思想家,是个耶稣式的人物(如果冷酷地给他下个评语,他是个蠢驴;假如愿意谅解他的一生,或者可以说他是个幻想家。)他是个制度的改革者,是个针对社会弊端而来的救世主,在他起草的堆积如山的纸片中,用了大量纸张计划兴建监狱,这是公共式的乌托邦,为的是规范卖淫行为,把幸福强加给妓女(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愿望出现在一本名字美丽但有欺骗性的书中:《妓业》);为的是改善剧场的作用和演员的习惯(为此写下了《滑稽戏》,为了把妇女的生活组织起来,他规定了妇女的职责和范围,以便男女和谐(这个鲁莽的拙劣计划也引出一本似乎是预言欢乐的书:《妇女地位》——可实际上,他的主张给自由戴上了手铐和脚镣)。当然更具野心和威胁的是他这样的企图:规范——实际上是窒息——人类的行为《男子地位》和建立闻人、打探和侵犯他人隐私的法令,如果真的实行,就会消灭人类自由创造的积极性和对欲望的自由支配《自控温度计》。对于这些过分干预他人生活、宗教裁判法庭式的主张,人们可以看做是一种儿童式的恶作剧使得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狂热地建议对书写规则进行全面改革《语言改革》。他把所有这些乌托邦思想集中在一本题为(独特的思想)(1769)的书里,无庸置疑,这些思想是独特的,但是在阴险和犯罪的词义范围内。 印在笔记本上的这个判决是不能推翻的,因为是堂利戈贝托批准的:“毋庸置疑的是假如这个勤奋的印刷工、文献学家和对女性脚丫儿高雅的爱好者,一旦拥有政治权力,就有可能把法国、甚至欧洲变成一个纪律森严的集中营,那里面会有一个由种种禁令和规定构成的细网把最后一点点自由捕捞起来。幸运的是他太自私了,因而不可能追求权力,因为他聚精会神地忙于在虚构的世界里重建人性的现实,按照他的利益组装,结果在这样的现实里,如同在(弗朗歇特的脚丫儿)里一样,男子汉的最高价值、最高的理想,不是英勇杀敌建立战功,也不是发现物质和生命中的秘密,而是如同奥林匹亚山上的神仙食品一样,让人开心、美味可口的女性脚儿。”比如,堂利戈贝托在〈时代周刊〉的通知上看到的那只脚丫儿一样,这让他回想起卢克莱西娅的双脚,此时在晨光的照耀下,发现他正在把寄给爱人的瓶子投入大海,尽管他很清楚瓶子不会到达她手中的,不存在的东西、用会消失的梦中之笔描绘的东西怎么能到达她手中呢? 正当堂利戈贝托闭着眼睛结束这番自问的时候,他的嘴唇低声吐出一句充满爱情的呼语: “啊,卢克莱西娅!”这时,他的左臂把一本笔记碰到地上去了。他检了起来,瞥了一眼由于落地而打开的那一页。他心中怦然一跳:偶然性往往会产生神奇的细节,从前他和她寻欢作乐时常常有机会证实这一点。他发现了什么?他发现了多年前写的两条备注。第一条可以忘记,说的是世纪末一幅无名氏的小小插图,上面有墨丘利命令仙女卡利蒲索释放奥德修斯的故事——这位仙女爱上了奥德修斯,把他拘禁在海岛上——让他继续旅行,直到期涅罗烟为止。第二条备注,嘿,绝妙无比,是热情的思考,说的是:“约翰内斯·弗美尔赏心悦目的恋足癖,他在《狄安娜和她的女伴们》中生动地表现了女性傲慢的脚丫儿,画面上有个仙女全神贯注地投入用海绵擦洗——更确切地说是爱抚——狄安娜脚丫儿的劳动,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仙女悠闲地抚摸着自己的脚。一切都很鲜明和性感,一切都充满了巧妙的肉欲,它伪装成形式的完美和笼罩这一场景的迷雾,赋予人物以非现实和魔幻的品格;卢克莱西娅,你每天晚上就活灵活现地表现出这种品格,还有你的幽灵也常常来到我的梦中。这一切多么实在!多么现实!多么有生命力! 要不要回答她的匿名信呢?要不要真的给她写信呢?要不要就在今天下午刚一完成这个保险公司经理的苦差事之后马上去敲她的屋门呢?要不要一看到她就跪下来去亲吻她走过的土地?就请求她原谅?就连连称呼她直到她发笑为止:“我亲爱的保姆”、“我新西兰的女教师”、“我的弗朗欧特”、“我的狄安娜”?她会不会笑起来?她会不会扑到他的怀里,把嘴唇送给他,让他感到她的身体,让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他和她可以重新开始携手建设他俩秘密的乌托邦呢? 老虎的炖肉 跟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夏威夷式的爱情:在圆月的照耀下,你为我跳“乌克勒勒”舞,你腰部和脚踝上戴着串铃,模仿着多萝西·拉摩跟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阿兹特克式的爱情:你把自己奉献给一群急不可耐的古铜色的神仙,他们个个是蛇的形状、披着羽毛,身处长满青苔的石头的金字塔顶端,周围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 跟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爱斯基摩和挪威式的爱情:在用鲸鱼油点燃的火把的圆顶冰屋中,或者我和你拴在雪橇上做爱,咱们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沿着喷发出卢纳文字图腾的白雪山坡飞奔而下。 亲爱的,今天晚上我喜欢的是现代主义的、残酷和非洲式的爱情。 你要在圆镜前脱光衣裳,留下黑色的袜子和黑色的吊带,给美丽的面孔戴上一个猛兽的面具,最好是母虎的,让《蓝》中的鲁文·达里奥感到嫉妒……或者是苏丹母狮。 你要弯右胯,曲左腿,把手放在左胯上,摆出最野性和挑逗性的姿势来。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全身捆绑在靠背上,我望着你,赞美你,用我一贯谦卑的目光。 我将不眨眼,不喊叫,忍受着你的指甲刺入我的眼中,你雪白的牙齿撕破我的喉咙,吞下我的肌肉,用我充满爱恋的鲜血给你解渴。 现在,我已经在你体内;现在,我就是你,我亲爱的炖肉。 ------------------ 图书在线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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