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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壮壮胆子,提提精神,我喝了两杯纯威士忌。”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我的意思是在化装之前得有胆量。” “太太,您会醉得不成样子的。”胡斯迪尼婀娜说道,她很有点开心。“因为您没有酒量。” “你就一直站在那里,放肆的东西!”卢克莱西娅太太骂道。“对我可能发生的事情,你倒是非常兴奋。你一面倒酒,一面帮助我打扮,看到我变成‘鸡’你还笑个没完没了。” “变成一只‘鸡’。”女仆回音似地重复道,一面给女主人再涂涂唇膏。 卢克莱西娅太太心里想:这是我一生中干下的最疯狂的事情。可是阿尔丰索那件事比跟利戈贝托这个疯子结婚还要糟糕。如果我干了这件疯狂的事,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的。可她还是要去干。红毛假发戴上去严丝合缝——她在订货的商店里已经试戴过了——,发套上的卷儿和花儿构成巴罗克式的高高造型仿佛在冒火苗。这个戴着弯弯的假睫毛、圆圆的热带耳环、猩红的嘴唇衬托出真正的美人涛和蓝眼圈、50年代典型的墨西哥电影中的妓女形象几乎让人看不出她本来的面目了。 “哎呀,哎呀,谁也想不到这是您!”胡斯迪尼婀娜仔细打量着女主人,她吃惊地捂住了嘴巴。“太太,真不知道您像谁。” “一只‘鸡’呗!”卢克莱西娅太太用肯定的口气说道。 威士忌的后劲来了。片刻前的犹豫不决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她好奇、快活地望着室内镜子里自己的变化。胡斯迪尼婀娜越来越感到惊讶不已,她一件件把床上准备好的衣服递给女主人:超短裙,勒得卢克莱西娅喘不过气来;黑色的袜子,其终端连接着金边红色吊带; 连乳头都可以显露出来的幻想衫。她还帮助女主人穿上银色高跟鞋。然后,她连连后退几步,上上下下反复审视着女主人这身打扮,又一次吃惊地叫起来: “太太,这不是您了,这是另外一个人了,另外一个人了。您真的这个样子出门啊?” “当然啦!”卢克莱西娅太太点点头。“如果我明天早晨还没有露面,你就报警广然后,二话不说,她要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比拉尔圣母车站。她神气十足地命令司机说: “去谢拉顿饭店!”前天,昨天和今天早晨,她一面准备衣物,一面犹犹豫豫。她本来想不去赴约,不想理睬这种洋相,这种残酷的玩笑;但是,一上了出租汽车,她觉得很有信心,决心去体验一下这次冒险,无论产生什么结果,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怕。她看看手表。信上说的时间是夜里11点半至12点;现在刚刚11点,这样就要提前到达了。她很镇定,因为酒精的缘故,她忘了自己,出租汽车此时正行驶在几乎荒凉的桑红大道上,方向是市中心;她暗暗思量:假如在谢拉顿饭店里尽管她化了装还是被人认出来了,她应该怎么办呢?要坚决否认,要提高嗓门,用妓女那种甜甜蜜蜜、矫揉造作的腔调说话:“你说我是卢克莱西娅? 不对,我叫爱伊达。我们俩长得很像,对吗?大概是远房亲戚吧。”撒起谎来要绝对脸不红、心不跳。她心里高兴地想到:“玩一夜当妓女的游戏,真是开心啊!”这时,她发现出租车司机不时地从反视镜里窥视着自己。 走进谢拉顿饭店之前,她把当天下午在拉帕斯大街一家小店里买的玳瑁架、三叉戟形的墨镜戴上。她选中这副眼镜,是因为它粗俗的样式和面积大,仿佛一具面罩。她快步穿过门厅,直奔酒吧,一路上担心哪个穿制服的守门人——他们个个都带侮辱性目光望着她——会过来盘问她是什么人、在寻找什么,或者一句话也不间就根据她浓妆艳抹的外观把她轰出门外。但是,没有人走近她身边。她登上去酒吧的楼梯,摆出不慌不忙的样子。光线不足帮助她恢复了自信,刚才进门时强烈的灯光几乎使她失去了信心。那大厅上面就是耸立的、监狱式的矩形摩天大厦,由令人压抑的楼层、走廊、栏杆和卧房组成。半明半暗中,透过团团烟雾,她看到只有少量的餐桌被人占据。有人在演出意大利音乐,给一位史前的歌手——多梅尼科·毛杜克诺——一伴奏,这让她想起一部由克劳乌迪娅·卡尔迪纳勒和威多里奥·卡斯曼合演的影片。吧台前有些模糊的身影,衬托他们的是发蓝黄色的酒杯和一排排酒瓶。从一张餐桌上传来一阵阵刚刚喝醉的尖叫声。 她再次鼓起勇气,相信自己有力量对付任何突发事件,穿过酒吧,来到吧台前,占据了一席高脚凳。她对面有个镜子,里面映照出一个模样丑陋的家伙,但是她不觉得恶心或者可笑,而是令人爱怜。当她听到电台里面的传者、一个打着发错、身穿晃里晃荡的西装、戴着蝴蝶结——仿佛要被绞死的样子——的混血儿,粗暴地用“你”对她说话时,当真吓了一大跳: “你是消费呢,还是走开!” 她差一点就跟他吵起来,但是冷静一想,感到暗暗高兴,因为这小子傲慢无理的态度证明她化装是成功的。她要试一试用新的声调说话,便敢做娇态,甜甜地请求说: “劳驾,来一杯黑牌加冰威士忌。” 那小子望着她,有些怀疑,同时在思量这话是不是当真。终于,地吐出一句:“加冰,明白。”转身走了。她想:如果手上再加一个长长的烟准儿,那化装就完美无缺了。那样一来就可以要加长的科尔牌薄荷味的香烟了,就可以对着满天眨眼的星星吐烟圈儿了。 酒吧传者给她送上威士忌和账单:她并没有为这一不信任之举提出抗议;地付了钱,但没给小费。刚刚品尝了一小口,有人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身上微微一颤。游戏真得玩起来了。不,不对,不是个男人。而是个女的,相当年轻,穿着长裤、高领深色无袖运动衫。 这个年轻女人披散着长而直的头发;脸色红润,有点小流氓的神气,是埃贡·希勒作品中常见的那种姑娘。 “你好!”娇嫩的米拉莫洛尔区人的口音在她耳边亲切地响起来。“咱们认识,对吗?” “大概不对。”卢克莱西娅太太回答说。 “对不起,我觉得好像认识。”姑娘说道。“说实在的,我记性坏透了。你经常来这里吗?” “时不时地来一次。”卢克莱西娅犹疑地说道。以前认识这家伙吗? “谢拉顿不像从前那么安全了。”姑娘抱怨道。她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缓缓地消散开来。“有人告诉我:上星期五有过一次大搜捕。” 卢克莱西娅想象着那副被人推上警车、拉到警察局、登记为妓女的情景。 “是消费,还是走开?”酒吧诗者在向她的女邻居发出警告,还用一个竖起的手指以示威胁。 “去你妈的!臭混血儿!”姑娘骂道,不再理睬那个家伙。 “阿黛丽塔,你整天这么骂骂咧咧的。”那侍者微微一笑露出一副变绿的牙齿。卢克莱西灰心里想:那上面肯定是牙垢。“你就呆着吧。跟在家里一样,好啦。谁让我这个人心软呢,让你利用这是了。” 这时,卢克莱西娅太太认出这姑娘来了。没错,这是阿黛丽塔!埃斯特尔的女儿啊! 好呀,好呀,恰恰是那个假正经的埃斯特尔的女儿! “是埃斯特尔太太的女儿?”胡斯迪尼婀娜笑得弯了腰。“阿黛丽塔?那个小姑娘阿黛丽塔?阿尔丰索教母的女儿?敢在谢拉顿饭店里拉客?太太,我不信。就是喝着可口可乐或者香摈,也不敢相信这件事。” 卢克莱西娅太太口气肯定地说:“就是她,没错。你可不知道她那个泼辣劲。她在那个酒吧里又说又笑,如鱼得水,好像是整个利马最有经验的‘鸡’。” “她呢,没有认出您吗?” “没有。真是幸运。可是你还没听我讲下面的事情呢?后来,我和她正在聊天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家伙,扑到我俩身上。阿黛丽塔显然认识他。” 那家伙身材高大,强壮,有些肥胖,有些酒意,能够让人感到这家伙无所不为,爱发号施令。他身着西装革履,一副菱形和之字形的样子,呼吸仿佛鼓风箱。大概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他站在两个女人中间,一手接住一个,好像对待终生好友一样,他用提问的方式代替了打招呼: “来我房门吧?有美酒和so。ething forthe nose(英语:给鼻子准备的东西——译注)。 还给表现好的姑娘准备了大把的美元。” 卢克莱西仅太太感到一阵头晕。那家伙的呼吸就直接撞刻她的脸上。他离她太近了,只要稍稍一动就可能亲吻到她的面庞。 “表哥,你是一个人吗?”姑娘问道,摆出撒娇的样子。 “要别人干什么!”那家伙咂咂嘴唇,一面拍拍口袋,那里面大概有钱包。“一个人一张百元的绿票子,干不干?我提前支付。” “你要是没有十元一张或者五十元一张的美元,我宁可要索尔。”阿黛丽塔立刻说道。“百元的美元经常是假的。” “好的,好的,我有五十元一张的。”那家伙许诺道。“走吧,两位小姐。” “我在等人。”卢克莱西娅表示歉意。“真对不起。” “不等不行吗产’那家伙不耐烦地问道。 “不行。真的不行。” “你愿意的话,咱俩上楼吧?”阿黛丽塔插进来说道,一面挽住了那男人的胳臂。“小表哥,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可是那男人拒绝了她的建议,泄气地说:“你一个人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奖励自己一番。我的马赢了三圈,赚了双倍的钱。给你们讲一讲我要干什么,好吗?我要把个奇怪的想法变成现实,这念头折磨我好几天了。说给你们听听?”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情严肃,然后松弛一下脖子,不等二人同意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闸门:“下面抽送一个,上面吃着另外一个。从镜子里看着俩人坐在宝座上,互相亲吻和抚摸。这个宝座就是我本人。” 卢克莱西娅太太心里想:“这是埃贡·希勒的镜子。”她对那家伙的庸俗语言比起他描述这个怪念头时瞳仁里闪出的残忍目光来所感到的不快要减少一些了。 “表哥,你同时看到这么多东西是会染上病毒的。”阿黛丽塔一面笑着一面假装打了他一拳。 “这是我的梦想。感谢我的好马,今天晚上我可以实现这个好梦了。”那家伙自豪地说道,然后用告辞的方式又说:“小滑稽人,遗憾的是你今天没空;因为你虽然化了装,我还是喜欢你。再见吧,两位小表妹。” 当那家伙渐渐消失在一个又一个的餐桌后面时——酒吧里的人比刚才多了起来,烟雾变得更加浓密了,嘈杂的说话声也增大了许多,人们正在听的音乐是胡安·路易斯·盖拉写的梅伦盖舞曲——,阿黛丽塔来到她身边,愁眉苦脸地说道: “约会是真的吗?跟这家伙干,可以捞到好处。他说的赛马是讲故事吧。他是弄毒品的,这谁都知道。他干那事,一小时付一百块。人们说他‘早泄’。他射得太快,太快,常常还没开始,他就‘泄’了。小表姐,跟他玩等于是白送礼。” 卢克莱西娅太太想露出一丝讨好的微笑,可没有笑出来。埃斯特尔的女儿怎么能说出这种事情呢?她母亲是那样一位高傲、富有、虚荣、高雅的天主教徒!埃斯特尔啊,阿尔丰索的教母!那姑娘继续她那无拘无束、令卢克莱西娅目瞪口呆的议论: “半小时或者十五分钟就可以赚一百美金的机会就这样丢掉了,真是犯傻!”她在抱怨。 “咱俩上去给这个傻瓜干活,我觉得是个美差。我敢起誓保证。三下两下,事情就办利索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很讨厌给夫妻同时干活。你跟他媳妇温存的时候,当丈夫的看个没够。 表姐,我恨这种人。因为干活的人总是难堪得要死。嬉皮笑脸,忸怩作态,你都得忍受,亲爱的。哎呀,我告诉你:我甚至都感到恶心。特别是两个人冲着你大哭起来、觉得后悔的时候。我发誓;我都想宰了他们。这种混蛋玩艺儿,他们一干就是几个小时。不管他们乐意还是不乐意,总是让你丢掉了赚大钱的机会。表姐,我可是没有这份耐心。你没有过这种事吗?” “谁能没有呢!”卢克莱西娅太太觉得不能不这样说,便努力让每个字都吐出去。“偶尔也有过。” “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一来就是一对男朋友,一对伙伴,你明白吗?”阿黛丽塔叹一口气。她的声音变了。卢克莱西娅心里想:她大概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比如:性虐待狂、疯子或者魔鬼。“两个男人在一起,他们觉得真有男子气概啊!接着,就提出种种荒唐、愚蠢的要求。什么让你‘品萧’、‘做三明治’、‘当酒杯’。这种事,你怎么不让你爸爸、你妈妈去干呢?我不知道你怎么样,可是如果让我去‘当酒杯’,连提都不要提。我不喜欢。我感到恶心。再说,也会弄痛我。因此,就是给我两百美金也不干。你呢?” “我也不干”卢克莱西娅一字一顿地说道。“跟你一样,恶心,疼痛。‘当酒杯’,无论两百还是一干都不干。” “好啦,要是一千,谁知道呢!”姑娘笑起来。“看到没有?咱俩很像。好啦,我猜想,你的约会来了。看看下一次咱们是不是可以给那个赛马的傻瓜干活。再见,希望你玩得开心!” 她侧过身去,把座位让给一个走过来的消瘦身影。在酒吧不明不暗的光线下,卢克莱西娅太太看到那是个年轻人,金发,长着一张娃娃脸,模模糊糊地有些像什么人,像谁呢? 像阿尔丰索!一个多长了十岁的阿尔丰索!目光已经变得冷酷无情;身材挺拔而且消瘦。他穿着蓝色精致的西装,打着玫瑰色的领带,上衣口袋插着一条同样颜色的手帕。 “发明‘个人主义’这个词的人是亚历克西斯·托克维尔。”他这样说道,这是打招呼的方式,声音尖细。“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卢克莱西娅开始冒冷汗了: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她决心走到终点,又补充一句:“我是阿尔东萨,安达卢西亚人,住在罗马。卖身、卖相、拉皮条。愿意为您效劳。” “我就听懂了一个‘卖身’。”胡斯迪尼婀娜旁边加了一句批语,女主人的介绍让她感到头晕目眩。“您很严肃?没有发笑吗?太太,对不起,打断了您的话。” “请跟我来!’测到的那个男人说道,没有半点幽默。走起路来像个机械人。 卢克莱西娅从吧台前的高凳上下来,她猜出酒吧侍者看到她要离开时眼神里的恶意。她跟在那个金发的年轻人身后走着。小伙子快速穿过餐桌占据的场地,冲破周围的烟雾,向酒吧的出口走去。接着,他穿过走廊,来到电梯跟前。卢克莱西姐看到他按动了24楼的电钮。 由于上升的速度很快,她腹中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引起心儿怦怦乱跳。他和她刚一踏进走廊,一扇门就打开了。二人走进一个大套房的客厅里;从大玻璃窗望去,脚下伸展开来的是一片灯火的海洋,上面飘浮着烟雾霍震的黑白斑点。 “你可以在洗手间里摘掉假发脱掉衣服。”那小伙子指一指客厅尽头的一个房间。可是卢克莱西娅没有迈步,她被这张年轻的脸、刚毅的神情和乱蓬蓬的头发给迷惑住了——她本以为那头发是金黄色,实际上是白里透红——由于面对灯光,头发显得有立体感。这怎么可能呢?好像就是他本人一样。 “好像就是埃贡·希勒本人吗?”胡斯迪尼婀娜出来问道。“就是那个让阿尔丰素养成怪癖的画家吗?那个画模特儿时跟她们于恶心勾当的不要脸的家伙?”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大吃一惊?如果就是他本人的话。” “我知道我很像他。”那小伙子用从一开始跟她说话的严肃。实用、冷酷无情的口气解释道。“难道这就是让你感到如此困惑不解的原因吗?好啦,我是很像他。那又怎么样?莫非你认为我是复活了的埃贡·希勒?你总不会真的犯傻吧?” “因为太像了,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卢克莱西娅承认自己很吃惊,一面仔细盯着他看。“不仅脸庞很像。细高、消瘦的身材也像。两只手也那么大。还有玩手指的方式,藏起大拇指的样子都很像。跟所有照片上的埃贡·希勒都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呢?” “别浪费时间了!”那小伙子冷淡而又不耐烦地说道。“摘掉那个恶心的发套和那些可怕的耳环和项链。我在卧室里等你。脱光衣裳进来!” 他脸上有某种挑衅但又脆弱的神情。卢克莱西灰心里想:这像一个缺乏教养但是有天赋的小伙子。他调皮捣蛋,粗暴无礼,胆大妄为,无所畏惧,因为小时候没有妈妈。她是在想埃贡·希勒或者阿尔丰索吗?卢克莱西娅百分之百地确信:这小伙子提前展示了利戈贝托之子几年后的模样。 她暗暗思量:“从现在起,最困难的事情开始了。”她确信这个长得像埃贡·希勒和阿尔丰索的小伙子已经把房门加了两道锁,即使她想逃跑,也不可能跑出这个套间。整整一宿她都不得不呆在这里了。心里感到害怕的同时,好奇也占据着心头,甚至还有一点兴奋的迹象。 献身给这个身材修长。表情冷漠甚至冷酷的青年,就等于是跟已经长大成人的阿尔丰索或者恢复了青春、经过美化的利戈贝托或曰年轻化几乎是少年化的利戈贝托做爱。这个想法使她露出了笑容。洗手间的镜子里反映出她那放松的、几乎是快乐的表情。很费了她一番工夫才脱光了衣服。她感到双手僵硬,仿佛曾经把手伸进了冰雪里一样。摘掉了可笑的假发,摆脱了一度扎紧腰身的超短裙,她松了一口气。她收起内裤和小小的黑边乳罩,走出洗手间之前,她松开并整理了一下头发——本来是用发网束在一起的——,然后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她又一次感到了恐惧。“会不会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但就是这种害怕心理也没能让她后悔来这里,也不后悔为了让利戈贝托(或者是让阿尔丰索?)高兴而表演这出可怕的闹剧。她一走进小客厅就发现那小伙子已经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电灯,只留下远处角落里的一盏小灯。从巨大的玻璃窗望出去,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从天而降在地面上眨动着眼睛。利马好像被化妆成一座现代化大都会的样子;夜幕抹去了它那褴褛的外观、污垢、甚至臭气。由竖琴、三弦琴和小提琴演奏的轻音乐飘荡在这半明半暗的空间。她一面朝小伙子事先指定的房门走去,总是忧心忡忡,一面感到新的一波激动的浪潮袭来,这使得她的乳房变得坚挺起来(利戈贝托非常喜欢这个。)她无声地滑过客厅的地毯,用指关节敲敲那扇门。门没有关严,无声无息地就推开了。 “是以前那两个人在里面吗?”胡斯迪尼婀娜更加难以置信地喊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 以前那两个人在里面?其中就有阿黛丽塔?那个埃斯特尔太太的女儿产“还有那个赛马的家伙,那个毒品贩子或者别的什么玩艺儿。”卢克莱西娅太太证实道。 “对,就是他和她。二人躺在床上。” “那肯定是光着屁股了!”胡斯迪尼婀娜嘻嘻一笑,一手捂着嘴巴,一面不恭敬地转动着眼珠。“太太,他和她等着您哪。” 那个房间似乎比通常饭店的卧室要大些,甚至包括了套间的面积;但是卢克莱西娅太太无法准确地弄明白它的大小,因为只有一盏床头柜上的小灯亮着,圆轴形的光线,被巨大的褐色灯罩变成了红色,全部亮度都落在那对男女身上。他和她搂抱着躺在有青果色斑点的橡皮床垫上,下面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房间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中。 “请进,亲爱的。”那男人摇摇手,表示欢迎;但是并没有停止亲吻阿黛丽塔,他半骑在后者身上。“喝一杯吧!桌子上有香槟。在那个银烟盒里,有古柯粉。” 在这个地方看到阿黛丽塔和赛马的家伙躺在一起,这让卢克莱西娅吃了一惊,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忘记了那个表情冷酷的消瘦青年。难道他走掉了?还是躲在暗处偷看? “你好!表姐。”阿黛丽塔顽皮的面孔出现在那男人肩膀的上方。“你能甩掉了约会,真好!快点!来吧!你不冷吗?这里暖和着呢。” 恐惧彻底消失了。她走到桌前,从冰桶里拿出一瓶香槟,给自己斟上一杯。要不要也来上一口古柯?她一面在黑暗里小口品味着香槟,一面心里想:“是魔术呢还是巫术?不可能是奇迹。”那男人比穿着衣裳的时候还要显得肥胖;肤色雪白,有黑德;腹部有赘肉,臀部汗毛稀少,双腿很短,长着一团团黑毛。阿黛丽塔则相反,比卢克莱西娅想象得还要苗条;身材修长,肤色黝黑,腰部很细,胯骨突出。她让那个玩赛马加贩毒的家伙亲吻和拥抱,也拥抱那男人;但是,尽管她的动作伪装得很热情,卢克莱西娅却发现她并不亲吻那家伙,更确切地说是躲避他的嘴巴。 “来呀,来呀!我快要憋不住了。”那男人哀求道。突然之间,他急切地喊着:“我那个想法,我那个想法!现在就干,否则永远也干不成了,姑娘们!” 虽然几分钟以前的激动已经消失,而且这时产生了厌恶的感觉,喝完杯中的香槟之后,卢克莱西娅还是服从了那男人的命令。她一面向双人床走去,一面又看到窗子外面,上上下下,安第斯山脚下闪烁着群星般的万家灯火。她在一个床角边上坐下,不感到害怕,但是不知所措,而且越来越感到恶心。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臂,把她拉了过去,强迫她躺在一具短小而松软的身体下面。她心肠软了下来,让他拉了过去,心中感到颓丧、堕落和失望。她像个机械人似的不断地重复:“卢克莱西虹,你可别哭啊,你可别哭啊!”那男人用左手搂住卢克莱西娅,用右手搂住阿黛丽塔,脑袋则两边转动,来回亲吻她俩的脖子、耳朵,还不断地寻找二人的嘴巴。卢克莱西娅距离阿黛丽塔的面庞很近,她看到后者头发乱蓬蓬的,脸色发红;眼神里流露出同谋作案、嘲弄和厚颜无耻的表示,这是在给她打气呢。那男人的嘴唇和牙齿紧紧地压在她嘴上,强迫她张开。他的舌头钻进了她的口腔,仿佛一条毒蛇。 “我要操你。”她听到他这样恳求,一面听任他嘬咬和抚摸乳房。“骑上来,骑上来!快一点,我要射了。” 看到她在那里犹豫不决,阿黛丽塔就帮助她骑到那男人身上,同时也蹲在一边,接着把一条腿跨过那男人的头部,那姿势刚好让他的嘴巴挨近她汗毛稀疏的阴部。卢克莱西娅几乎没有发现阿黛丽塔有什么阴毛。正在这时,她感到有个东西顶进了阴户。几秒钟前那个半软半硬的小东西还在摩擦着她的大腿呢,难道这么快就长大了许多?现在它变成了船头的撞角,变成了掀动她、钻透并且用破坏力伤害她的冲车。 “亲嘴,亲嘴!”赛马的家伙喘息着说。“我看不清你俩,真他妈的。需要一面镜子!” 汗水从头到脚流遍了她的全身,懵里懵懂,疼痛万分,没有睁开眼睛,伸出双臂寻找阿黛丽塔的面庞;可是她摸到姑娘细嫩的嘴唇时,虽然她也贴在卢克莱西娅的嘴巴上,却始终不肯开口。卢克莱西娅用舌尖施加压力时,她依然不张开牙齿。就在这个时候,透过睫毛和从前额上流下的密密汗珠,卢克莱西姐看到了那个不久前消失、目光锐利的青年在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在一架梯子的顶端保持平衡。他半躲在一架写有中文的雕漆屏风后面,半竖着尖尖的耳朵,眼睛里燃烧着激动的亮光,嘴唇冷酷地掀起,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炭笔,在一张雪白的优板纸上,疯狂地画着她的形象,他和她们的形象。实际上,他像一只猛禽,蹲伏在剪子形的梯子上端,观察和测量着他们,用长而有力的线条描绘他们,那对残暴但是灵活之极的小眼睛从纸上跳到床上,从床上跳到纸上,全然不睬周围的一切,冷漠地对待窗于外面利马的万家灯火和他本人的阴茎,它早已冲破裤子纽扣的束缚,仿佛充气的皮球一样不断地变大变粗。此时,他飞蛇般地在卢克莱西娅上方摇来晃去,保持着平衡,用他那高大独眼巨人般的一只眼欣赏着她。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惊讶和有什么了不起。她骑在“马”上,感到满足、陶醉、激动、充实,一面时而想着阿尔丰索,时而想着利戈贝托。 “你怎么还在跳啊?没看见我已经射精了吗?”赛马的家伙带着哭腔说道。半明半暗之中,他的脸色枯槁如灰。他像顽童似地在出怪相。“运气真糟,总是发生这种事情。正是舒服的时候,我就射了。我憋不住。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找过专家,他让我去洗泥巴浴。屁用不顶。洗了以后让我胃疼、呕吐。又去按摩。也是不顶屁用。我去维多里亚区找一个巫医,他把我放进一个泡着草药、臭烘烘的大浴盆里。有什么用吗?一点没用。现在我来得比过去还快。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命苦呢?” 他叹息一声,便啜泣起来。 “哥们儿,别哭了!你的怪念头这不是办成了吗?”阿黛丽塔一面安慰他,一面把跨在他头上的那条腿收回来,然后在这个嚎啕大哭的家伙身边躺下来。 显而易见,赛马的家伙和阿黛丽塔都没有看到埃贡·希勒或者是他的替身在他们上空一米高的地方、在梯子的顶端保持平衡,他借助那根轻轻晃动在床上方的巨大阴茎保持重心的稳定和不至于跌落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那根阴茎炫耀着自己娇嫩而红润的皱褶和快乐的毛细血管。他和她肯定也没有听到埃贡·希勒在说话。卢克莱西娅听到了,而且清楚之极。 他咬牙切齿地反复在说,好像一个喜欢尖叫和好战的疯子:“我是胆小鬼中最胆小的一个。我是属于上帝的。” “表姐,休息了。你还在干什么?戏已经结束了。”阿黛丽塔亲热地对她说。 “不能让她俩走!先揍她俩一顿!你不能让她俩走掉!揍她俩,揍她俩,狠狠地揍!” 这自然是阿尔丰索了。不,不是那个集中精力忙于打草稿的画家。是那孩子,她的继子,利戈贝托的儿子。他来了,也在那里。是的。在什么地方?在房间的某个地方,他被这个神奇房间的黑影隔离在某个角落。卢克莱西娅太太已经冷静下来,缩成一团,不再激动,恐惧地用双手捂住乳房,看看右边,又找找左边。终于,她发现他们都映照在一面月亮形的大镜子里,她自己也在里面,仿佛埃贡·希勒笔下模特儿的复制品。半明半暗的光线并没有破坏他们的形象,而是更清楚地看到那父子二人坐在一起——父亲宽宏大量、满怀热情地望着她们;儿子亢奋之极,天使般的娃娃脸由于狂叫“揍她俩”而变得通红——坐在一个好像悬在床前上方的包厢沙发里。 “就是说利戈贝托先生和阿尔丰索也露面了。”胡斯迪尼婀娜说道,口气生硬,明显地表示失望。“这种事没人能相信。” “父子二人坐在一起,一直看着我们。”卢克莱西娅太太肯定地说。“利戈贝托非常规矩,善解人意,又能容忍。可是那孩子却无法克制自己,像往常一样地调皮捣蛋。” “太太,我不知道您怎么样。”胡斯迪尼婀娜突然打断了女主人的故事,一面起身一面又说:“我现在可需要来个冷水浴。免得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因为太激动了。和您谈这些事情让我非常高兴。可是让我感到有些困惑,觉得浑身充了电一样。您要是不相信,那就把手放在我这里,您会感到猛烈的颤动。” 蠕虫的黏液 虽然我绰绰有余地知道您是个糟糕的必需品,没有您,集体生活就可能过不下去,我还是得告诉您:您代表着我对社会和我自己厌恶的一切。因为,自八至少万年以前开始,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从早上8点到下午6点,除去一些奴隶般的活动(招待会、讲座、开幕式、大会)我不可能逃避,否则会威胁到我的生存,我也是一种官僚,尽管我不在国家机关,而是在私营企业工作。但是由于您和您的过错,在这25年里,我的精力、我的时间和我的才能(我曾经有过一些)绝大部分都被办理各种手续。管理企业、写申请、打报告、完成您用来说明所挣工资理由而编造的程序和给您的屁股加油的办公室所吞食了,仅仅给我留下一星半点的自由去发挥积极性和从事可以称之为创造性的劳动。我早就知道保险业(我的职业) 与创造性劳动相距遥远,如同在恒星宇宙中土星和冥王星之间的距离;但是假如您这个制定规章的灾星、办理公文的毛毛虫不把这个距离变得天壤之别,那也还不至于令人头晕目眩。 因为即使是在保险业和再保险业这个荒凉的不毛之地上,也可以激发出人的想象力并且发掘出智慧的动力,甚至产生快感,条件是:您得被囚禁在那张令人窒息的规章制度的密网里,——这些规章制度都是用来说明这个臃肿的官僚集团存在的必要性,而这个集团已经使得行政管理部门爆炸并且制造出无数为诈骗、抽头、倒卖和盗窃辩护的理由来——不能把保险公司的工作变成一种粗俗的常规,如同琼·迪科莱制造的那些复杂而快速的机器一样,它们转动起链条、滑轮、轨道、铲头、火勺和活塞,最后生产出一个小小的乒乓球来。(您不知道迪科莱其人,知道他对您也没什么好处;尽管我可以肯定:即使你们在路上仍然相遇,您也可能由于采取种种预防措施而轻视这位雕刻家作品所发出的尖锐讽刺,因此不能理解它们的含意,而他是能理解我这番话的当代少数艺术家之一。) 如果我告诉您:在我刚刚获得律师资格,在司法界占据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公司,在这25年里,我已经升到经理的级别,当上了领导成员,掌握了相当一部分公司的股份,那您就会说: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那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莫非我生活得不好?难道我没有踏进秘鲁社会这个有别墅、汽车、一年可以去欧洲或者美国旅游度假一两次、可以舒适地生活和享有五分之四的同胞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安全的小圈子中吗?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确实由于这个事业上的成功(你们不就是这样说的吗?),我能够把自己的书房摆满图书和画册,它们帮助我抵御眼下占据统治地位的愚昧和鄙俗(也就是说抵御您所代表的一切);我能够建立一个自由和想象的飞地,在那里我每天、确切地说每个晚上,我可以排除粗俗的常规、不讲信用的惯例、由您组织并赖以生存的阉割他人个性、强调群体化的活动所产生的毒素;我能够生活、真正的生活,能够成为我自己,给居住在我铁门外的天使和魔鬼打开门户——由于您的过错,就是您的过错——他们不得不在白天隐藏在大门外面。 您还会说:“既然您如此仇视办公时间表、公函、单据、法律文书、协议书、投诉书、许可证和申辩书,那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耸身一摇摆脱这一切去过真正的生活、您那想象和充满欲望的生活,而且不仅是在晚上,也在上午、中午和下午?您为什么把自己多一半的生命让位给同时与您那些天使和魔鬼一道奴役您的官僚动物机器呢?”问题问得好——我自己也多次提出这个问题——,但是,我的回答也总是这样的:“因为这个自由想象、欢乐和充满欲望的世界、即我唯一亲爱的祖国,如果不摆脱物质的匮乏、拮据、经济的困扰、债务和贫困的折磨,那就不能存在。美梦和愿望是不能当饭吃的。如果不解决物质问题,我的生活就会贫困,就会变成对生活本身的嘲讽。”我不是英雄,不是大艺术家,不是天才,因此怀抱着创作一部可以拯救我脱离苦难的“作品”的希望是不能安慰我的。我的理想和才干只限于区分——在这方面我比您强,偶然机遇给您创造的条件把您区分伦理和艺术的感觉减少到“零”的程度——周围种种可能之中我的爱和增、使我生活变得美好和丑恶、愚蠢的东西,使我得到欢乐和痛苦的事物。为了绝对具有经常分辨这些矛盾选择的条件,我需要经济上放心,而我这份被繁琐公文污染的职业提供了这一放心,这个职业就是如同蠕虫吐出黏液那样由您制造出来的可以致人死命的瘴气,而且它已经转化为全世界都在呼吸的空气。想象和欲望—— 至少我的是如此——需要起码的一点的宁静和安全才能表示出来。否则的话,我的想象和欲望就会萎缩死去。假如您从这里就推论说我的天使和魔鬼是不动情的资产阶级,那是一句精确的真话。 前面我用过“寄生性”这个说法,您可能会发问我是不是有权利使用它来反对什么人,既然我是一个律师,从万年以前就把法律应用到保险专业上来了——而法律是官僚阶级赖以生存的基本食粮和第一个官僚产物。是的,我有这个权利;但仅仅是因为我用它来对付自己,对付我那官僚分子的一半。说实话,最糟糕的是,这个合法的寄生性是我的第一个专长,是为我打开贝里乔拉——对,这是个使公司当地化的可笑名字——保险公司大门的钥匙,是帮助我获得最早升级的关键。那个从他上第一堂法律课开始就发现所谓的法律在很大程度上是片密不通风的原始森林,专家们总是要从乱子、阴谋、规章、诡辩中牟取私利的家伙,将来怎么能不成为巧妙玩弄法律条文的人呢?律师这个职业与真理和正义毫无关系,而仅仅与炮制不容争辩的假象、与无法揭开的狡辩和圈套有关系。的确如此,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寄生活动,为爬到顶峰我做得很有成效,但是我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明白自己是个依靠他人的无自卫本领、软弱无能得以生存的脓疮。与您不同的是,我不打算成为一块《社会的柱石》(请您查阅乔治·格罗茨这幅画也是没用的,因为您不了解这位画家,或者更糟的是您仅仅知道他画的那些表现主义的漂亮屁股,而不是他对魏玛时期德国您那些同行致命的讽刺画);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看不起自己的这一部分,其蔑视程度与看不起您身上那些毛病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严守法规的律师我所取得的成就,便来源于这样的验证——法律是一门与道德无关的技术,它为那个掌握得最好的恬不知耻的家伙服务—— 以及来源于我的这一发现、也是早熟的发现:在我国(是不是在全世界都如此?)法律制度是个互相矛盾组成的网络,每种法律或者具有法律效力的规定在网中都可以反驳批准或者取消它的其它法律或者规定。所以我们大家总是在违反某种法律和总是针对某种秩序(实际上是混乱)在犯罪。正是通过这个迷魂阵,您令人眼花缭乱地再细分,增加,复制,再繁殖其它法律条文。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切,我们当律师的才能有饭吃,其中有些人——我的过失——才能发财。 这样一来,尽管我的生活是一种坦塔罗斯式的苦难,是一场我生存中的官僚累赘为一方和我个性中秘密的天使与魔鬼为另一方之间的每日精神上的搏斗,您却从来没能战胜过我。 面对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所做的一切,我始终保持足够的嘲讽去蔑视这份工作并且因从事这份工作而蔑视自己,为的是业余的全部时间可以给自己赔礼和补偿、解放和使自己更有人性(具体到我的情况,这意味着不与他人搭帮结伙)。我可以猜想出您会心里发痒,即好奇,并且会怒气冲冲地发问:“这小子每天夜里都做些什么因此得到了免疫力和摆脱了俗气?”您想知道吗?由于我现在孤身一人——就是说,与妻子分居了——我便阅读和欣赏一些画册,浏览和补充这些带书信的笔记,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象,做梦,建设一个更好的现实,一个清除了全部废物和赘生物——即您和您那些黏液——的崭新现实,因为这些废物把现实弄得如此不幸和肮脏,仿佛在迫使我们要求建设一个不同的现实。(这里我使用了复数的“我们”,因此感到后悔;以后绝对不再出现。)在这个崭新的现实里,没有您的位置。那里只有我现在和将来永远热爱的妻子——不在身旁的卢克莱西娅——,我的儿子阿尔丰索以及一些可以挪动和过渡性的摆设,它们作为狂妄的火焰、对我有用的时间而出现在那里。只要我在那个世界里,有那些东西陪伴,我就存在,因为我快活和幸福。 然而,如果没有强烈的失望、枯燥乏味的烦事和我现实生活中令人难以忍受的常规,就不可能有这么一星半点的幸福。换句话说,假如没有被您非人性化的生活,没有您运用非法掌握权力的各个齿轮装置反反复复地折磨我,那也不可能有这么一点幸福。现在您明白为什么一开头我称您是“糟糕的必需品”了吧?坚持原则的刻板先生:您以为我这样评定您,是因为我想一个社会应该正常运转,应该拥有秩序、法律、机关、权威,免得陷于混乱之中。 您以为您这个“必需品”就是那个调节装置,就是那个脂肪结,就是那个拯救和组织蚂蚁窝的机构。不,先生,可怕的朋友。假如没有您,社会可能运转得比现在好得多。但是如果没有您在这里把人类自由沦为娼妓,加以毒化和删削,那我可能不会如此珍惜这点自由了,我的想象力也不可能如此高高飞翔了,我的欲望也不可能如此强烈了;因为所有这些反叛的诞生就是针对您而发的,就是一个自由而敏感的人针对否定敏感和自由意志的人而做出的反应。 因此,请您注意:从什么地方。什么崎岖小路上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假如没有您的存在,我可能减少了自由,不那么敏感,我的愿望可能更加庸俗,我的生活变得更加空虚。 我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您也不会理解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您那两栖动物式的浮肿眼睛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封信。 我要骂您,也感谢您,臭官僚。 梦就是人生 堂利戈贝托还浑身都是汗水,还没有完全脱离梦境和清醒混淆的细微界线,仍然还看得到萝莎乌拉,她穿着男式西装,打着领带,在执行他的命令:走到柜台前,俯身到那个引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姑娘光裸的脊背上,后者自从看到他和她走进这个充当拉皮条的跳舞厅以后就在向前靠拢。 他和她正在墨西哥城,不是吗?是的,在墨西哥城。此前,他和她在阿卡普尔科停留了一个星期。准备从这里转回利马,结束这一次短期度假。堂利戈贝托有过一个怪念头:让卢克莱西娅女扮男妆,二人一道去妓女们经常出人的夜总会玩玩。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跟那个混血姑娘耳边微笑着南咕了几句什么——堂利戈贝托看到她是如何很有气派地挽住混血姑娘的胳膊,后者用那对机警但邪恶的目光在打量着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最后请姑娘跳舞。舞厅里正在播放佩莱斯·布拉多的曼博舞曲,当然是《出租汽车司机》;在狭小、热气腾腾、拥挤的舞场里,一盏彩色探照灯通过一条条光柱粗暴地打在人们的身上,这时堂利戈贝托证实了这一判断: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吸相当出色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穿着这身男子衣裳,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个外国女子,那头剪成“男孩”式的发型也没有任何异常,带着那混血姑娘做了几个动作之后,二人正搂在一起,她也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样子。堂利戈贝托处于越来越激动的状态,他对妻子满怀钦佩和感激之情,现在不得不克服颈痛的毛病,不错眼地盯住那对舞伴出没在转来转去的人头和肩膀的密林中。当走了调——但是小心翼翼——的乐队从曼博舞改换成博莱罗舞曲时——(两颗心),他想起莱昂·玛里尼——,这时他感到众神是与自己同在的。他一面解释自己的秘密欲望,一面看到:萝莎乌拉立刻用双臂搂住了混血姑娘的细腰,同时还强迫对方把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虽然灯光半明半暗,他不能看得仔细,但是却能完全肯定:他那可爱的妻子、那个假男子,早已经开始缓慢地亲吻混血姑娘的脖子,仿佛一个真正被激情刺激起来的绅士那样摩擦着姑娘的胸脯和腹部。 毫无疑问,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尽管他的全部感觉器官已经进入警觉状态,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和那个混血姑娘仍然在那里,拥抱在那个夜晚卖淫嫖娼的气氛中,在那个充斥着浓妆艳抹的女人、仿佛热带鹦鹉和烤玉米一样和留着硬胡子、脸蛋胖乎乎、吸了大麻后疯狂目光的嫖客们狂叫乱舞的地方,后者是不是随时准备掏枪、稍不留意就互相残杀? “由于这次造访墨西哥之夜的下流夜总会,萝莎乌拉和我会丢了性命的。”他心里想到,不由得打了一个愉快的寒噤。他给那些下流的报刊预先就拟好了这样的标题:“双重谋杀案:商人和他女扮男妆的妻子被砍死在墨西哥妓院”、“诱饵是个黑白混血姑娘”、“恶习毁掉了这对夫妻”、“利马上流社会的一对夫妻被砍死在墨西哥的下流夜总会里”、“吸白粉的恶习:放纵要用血来还。”他好像打嗝一样漾出一丝微笑来:“如果我们已经被人杀掉了,这样的丑闻与我们那些蠕虫官僚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重新回到那个已经熟悉的地方,混血姑娘和萝莎乌拉、那个假男子继续在跳舞。这时,她俩为自己快乐,正在恬不知耻地互相抚摸,而且亲嘴。可这是怎么回事:职业妓女通常不是拒绝与嫖客亲嘴的吗?是的。但是,难道有什么障碍是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不能克服的吗?她怎么能让这个高大的混血姑娘张开厚厚的红嘴唇并且接受她那蛇信子般的舌头巧妙地钻进口腔呢?她是不是给这姑娘钞票了?是不是让这姑娘激动起来了?甭管她用什么办法吧,重要的是这个甜蜜、柔软如水的舌头已经钻进混血姑娘的嘴巴,在提供唾液和吸吮那丰满的姑娘的唾液——他想象的是浓郁芳香。 可这时那个问题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为什么名叫萝莎乌拉?这也是个女人的名字嘛。假如要彻底伪装起来,比如全身都穿上男子服装,那最好给她起名叫卡洛斯、胡安、佩德罗、尼卡诺尔。为什么要叫萝莎乌拉呢?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晨衣和拖鞋,转移到了书房。无需看表,他就知道曙光很快会出现在黑暗的东方,如同大海上望日出一样。 他认识某个有血有肉的萝莎乌拉吗?他找来找去,结论是明确的: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他想象出来的萝莎乌拉,来到他的梦中,寄宿在卢克莱西娅身上,这天夜里来同卢克莱西娅融为一体,她来自一部长篇小说上被忘却的一页,或者来自他同样忘却了的某幅素描。油画和版画。无论如何,那个假名还在那里,还贴在卢克莱西娅身上,如同她那身男士服装一样,这是他问过卢克莱西娅是不是同意实现他的梦想,而她回答:是的,是的,——“一如既往,一如既往”——之后,二人在玫瑰区的一家商店里,嘻嘻哈哈地响咕了一阵买下的衣裳。现在,萝莎乌拉这个名字就跟真的一样,如同那对手挽手的情侣——混血姑娘和卢克莱西姐几乎同样身高——已经不再跳舞,而是来到餐桌跟前。他起身迎接,很有礼貌地把手伸给混血姑娘。 “您好,您好!很高兴认识您。请坐,请坐!” “我渴极了。”混血姑娘用双手当扇子扇风。“要点什么喝的,好吗?” “随便你要,亲爱的。”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立刻说道,一面摸摸她的下巴,一面招手呼唤传者。“你要吧,你要吧?” “来一瓶香槟!”混血姑娘面露胜利的微笑下令道。“你真叫利戈贝托吗?不会是化名吧?” “我就叫这个名字。有点怪,是不是?” “怪极了。”混血姑娘点点头,一面注视着他,仿佛那不是眼睛,而是圆脸上长着两块燃烧的黑炭。“至少很独特。说实话,你这个人也相当独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这样的耳朵和鼻子。我的妈呀!真够大的!能让我摸摸吗?行不行?” 对于堂利戈贝托来说,混血姑娘——身材高大,很有线条,眼神火热,脖颈秀长,肩膀坚实,皮肤油亮得在袒胸的金莲花色的裙子上格外醒目——的这一要求,使他一时不能开口,不敢用个玩笑来回答看上去如此严肃的要求。这时,卢克莱西娅——萝莎乌拉前来救驾了: “亲爱的,暂时不行。”她对混血姑娘说道,一面轻轻拧拧这姑娘的耳朵。“等到咱们进了房间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咱们三个还要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里吗?”混血姑娘笑起来,一面眨动着她那柔软的假睫毛。“谢谢你提前告诉我。两位天使,我一个人跟你们两位在一起干什么?我不喜欢单数。 很抱歉。我可以再叫一位女友来,这样就成两对了。让我一个人跟两个,死也不干!” 但是,当侍者送来他所说的“香槟”而实际上是一种带有松节油和樟脑气味的泡沫甜饮料时,混血姑娘(她说名叫埃斯特莱亚)似乎一想到这天夜里要与这对变化莫测的夫妻度过其余的时光就不由得兴奋起来了,她连续开玩笑,自己也笑个不停,一会儿亲热地拍拍利戈贝托,一会儿拍拍卢克莱西观——萝莎乌拉。她还时不时他像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一样反复嘲笑“这位先生的耳朵和鼻子”,并且用一种充满神秘渴望的神魂颠倒的表情望着利戈贝托的耳朵和鼻子。 “有这样的耳朵,一定比普通人听得要远。”她说道。“有这样的鼻子,一定能闻得到一般人闻不到的气味。”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有可能。”假如这是真的吗?如果由于这两个器官的慷慨大度,自己能比一般人听得远、闻得清楚吗?他不喜欢这个故事要走的滑稽方向——他的欲望,几分钟前本来变得强烈起来,此时减退了,可又没办法再刺激它,因为埃斯特莱拉开了这些玩笑,他的注意力离开了卢克莱西嫩——萝莎乌拉和混血姑娘,而去集中思考自己那大得不成比例的耳朵和鼻子去了。他很想省略几道手续:免掉同埃斯特莱拉的讨价还价,这全用在喝那瓶所谓的香槟上了,免掉这位混血姑娘离开舞厅的手续——不得不花50美元买张伴舞的牌子——,免掉乘坐那打摆子似的出租汽车,免掉那在肮脏旅馆——外面的墙上用红、蓝色霓虹灯写着“美丽天堂”——的填表登记,免掉跟那个负责接待的斜眼家伙的谈判,那小子打听个没完没了,就是不让他们三个人占据一个房间。堂利戈贝托又破费了50美元才打消了斜眼的顾虑:他担心警察的突击检查和罚款,因为不能把一间卧室出租给三个人。 就在那三人迈进卧室的门槛,微弱的一盏灯光下出现了蒙着蓝色床罩的双人床,旁边有个盥洗盆、一个有水的脸盆、一条毛巾、一卷卫生纸、一个有豁口的小便盆——那个斜眼的家伙把房间钥匙交给三人、关上门离去的——同一瞬间,堂利戈贝托突然想起来了:当然,当然!萝莎乌拉!埃斯特莱拉!他拍拍前额,松了一口气。当然如此!这两个名字来自那次在马德里看到的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的《人生是梦》的演出。接着,他便又一次感到从内心深处如同喷泉一般涌出一股温柔的感激之情;他感谢这个深层记忆的宝库总是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惊喜。形象、想象、建议,为的是给他的那些梦提供载体、舞台和情节而他用这些梦抵抗孤独、抵抗卢克莱西娅不在身边的凄凉。 “埃斯特莱拉,咱们脱衣服吧!”萝莎乌拉说道,时而站起时而坐下。“会让你惊讶一辈子的,你做准备吧!” “不让我先摸摸你朋友的鼻子和耳朵,我就不脱衣裳。”埃斯特莱拉回答说,这一次非常严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摸摸他鼻子和耳朵的欲望弄得我心里这么痒痒。” 堂利戈贝托这一次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感到高兴。 那是他和卢克莱西娅结婚后不久第一次去欧洲旅行时在马德里一家剧场看到的演出; 那是《人生是梦》一次非常陈旧的演出,以至于整个表演过程中可以听到从黑暗的观众席上传来放肆的笑声。扮演波兰王子塞希斯蒙多的那个消瘦的演员非常之糟糕,他的口气极为狂妄,因为这个角色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观众——“对了,应该说这一场观众,”堂利戈贝托更精确地想到——觉得应该宽容地对待那个残暴和迷信的父亲、国王巴西里奥,尽管他把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如同对待猛兽一样监禁在那个孤独的城堡里,就因为他担心儿子如果登上王位他用天体和数学预测出来的灾难就会到来。整个演出都很可怜、可怕和愚蠢。尽管如此,堂利戈贝托非常清晰地记得:年轻的姑娘萝莎乌拉女扮男装出现在第一场和随后佩带长剑准备参加战斗时,这个美丽的形象就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对,现在他可以肯定从那时起心中就多次有过这样的诱惑:什么时候着一看卢克莱西娅在做爱的时候用皮靴、插着羽毛的帽子和盔甲打扮起来。人生是梦啊!尽管那次演出可怕之极,导演应该受到谴责,演员糟糕透顶,可不仅是那个年轻的女演员永远活在他的记忆中并且多次燃烧起他的感情。此外,这部作品有某种东西让他感到好奇,因为——他的记忆是确凿无疑的——看过演出后不久,好奇心推动他阅读了这部作品。笔记上有几条备注就是那次阅读后留下的。堂利戈贝托以在书房的地毯上翻拉着一本本笔记。这一本不是,这一本也不是。应该是这一本。这是那一年记下来的。 “我已经脱光了,老爷。”混血姑娘埃斯特莱拉说道。“快点让我摸摸你的耳朵和鼻子。 别老让人家求你啦!这不是让人受罪麻!不要总是想着惩罚别人。你没看见我已经急得要死了吗?亲爱的,让我高兴高兴,我也会让你快乐的。” 她长得很丰满,体型不错,虽然腹部有点软,乳房硕大,尚且坚挺,跨部有些刚刚露头的赘肉。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梦莎乌拉——卢克莱西娅不是个男子,而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人,后者此时也脱光了衣服已经躺倒在床上。这个混血姑娘眼睛只盯着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盯着他的耳朵和鼻子;此时——堂利戈贝托已经坐到床沿上给姑娘的操作提供方便——她正在急切地。狂热地抚摸他的耳朵和鼻子。她那热情的手指首先揉搓、挤压。拧掐他的耳朵,随后是鼻子,几乎达到了拼命的程度。他合上了眼睛,感到焦虑不安,因为他猜到这些在摸鼻子的手指很快会引起他的过敏症发作,不打69个——淫荡的数字——喷嚏不会罢休。那一次经过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的启发——在墨西哥的冒险,最后还是结束于一场荒唐的鼻子反常表现之中。 对,就是这个——堂利戈贝托把笔记凑到灯下去看:是一页引言和注释,边读书边写下来的,题目是:《人生是梦》(1638)。 前两句引言摘自塞希斯蒙多的长篇独白,让他感觉到像两声响亮的鞭打声:“反对我的爱好,这一点也不公平。”另一句是:“我知道自己是个半人半兽组成的东西。”那一次摘录下来的这两句引言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因果联系吗?可能是有的。那次旅行之后,当他阅读那部作品时,还不是一个衰老、疲惫、孤独和沮丧的人,还不是像现在这样绝望地在幻想中寻找庇护,免得变成疯子或者在疯狂中自杀;而是一个50岁幸福的男子汉,还仍然充满了活力,正在第二个刚刚娶过来的妻子的怀抱中发现幸福依然存在,发现有可能与爱人一道建设一座特殊的堡垒,去抵抗愚昧、丑恶、庸俗和其余时光中的常规。为什么他在阅读一部那个时候对自己个人处境没有任何影射的作品时会感到有必要做那些笔记呢?或者莫非有了某种影射? “我要是跟上一个长着这样耳朵和鼻子的男人,会高兴得乐昏了头,我可以给他当牛做马。”混血姑娘高声叫道,一面呼了一口气。“我可以满足他全部的怪念头。为了他,我可以用舌头扫地。” 她跪坐在脚后跟上,脸色绯红,布满了汗水,好像曾经俯身在沸腾的热汤上蒸过一样。 她浑身仿佛都在抖动。她边说话边用舌头贪婪地舔那湿润的嘴唇,刚才就是这红红的嘴唇没完没了地亲吻和舔食堂利戈贝托的听觉和嗅觉器官。他利用她呼吸的机会也喘一口气,还连忙掏出手帕擦擦耳朵。接着,又非常响亮地擤擤鼻子。 “这个男人是我的,只是今天晚上借给你用用。”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哑口气坚定地说道。 “可你是这些宝贝的主人吗?”埃斯特莱拉问道,一点也不在乎这场对话。她双手捧住堂利戈贝托已经露出惊慌神色的面孔,厚厚的嘴唇重新前进,坚定不移地扑向猎物。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男人,我是女人。”萝莎乌拉——卢克莱西观气愤地抗议道。 “至少你总得看我一眼吧!” 可那混血姑娘只是微微耸耸肩膀,不屑一看,继续热情地工作。堂利戈贝托的左耳已经在她那热乎乎的大嘴中了,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便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心里话,他非常紧张。他有个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埃斯特莱拉有可能从爱转到恨,会猛然一口把他的耳朵咬下来。“一旦没了耳朵,卢克莱西姐肯定不会爱我了,”他伤心地想到。他深深地叹息一声,忧郁而阴森,如同塞希斯蒙多王子,被关在秘密的塔楼里,长着大胡子,戴着镣铐,一面仰首问天,忿忿地疾呼: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生下来就与你们作对?一面不停地叹息。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这个问题很愚蠢。”他一向瞧不起南美人这种自我怜悯式的体育运动,从这个角度上说,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还是个耶稣会教士)笔下的这个哭哭啼啼地出现在观众前、啜泣地说着“哎呀,我好可怜!哎呀,我真不幸!”的王子,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也没有必要像他那副模样。那为什么在他的梦中那些幽灵会营造出那样的故事、会使用萝莎乌拉和埃斯特莱拉的名字、还按照《人生是梦》中的那个人物的样子女扮男装呢? 大概是因为自从卢克莱西娅出走以后,他的生活已经变成纯粹的梦了。难道他在办公室里与别人讨论账目、单据、再保险、预测、投资所度过的消沉、阴郁的时光也算是生活?生活的唯一角落,他交给了夜晚,是他在打瞌睡和意识中梦境之门被打开的时候,大概就像发生在塞希斯蒙多身上那样,躲在荒凉的石培中和僻静的森林里。他也发现:真正的生活、丰富的生活、随心所欲的精彩生活,是依赖谎言的生活,是他的思想和欲望秘密策划的生活—— 清醒地或者睡眠中——为的是把他从牢笼中拯救出来,逃避那隐居地令人窒息的单调生活。 总而言之,意料之外的梦不是无偿的:在这两个悲惨的爱做梦的人之间,有一种血缘关系,一种近似性。 堂利戈贝托想起一个用指小词编出的笑话,虽然绝对荒唐,可是曾经让他和卢克莱西娅像一对小孩子一样地笑个没完。笑话是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小象来到一个小小的小湖畔喝水。一条小小的小鳄鱼咬住了小小的小象并且一下子拉断了小象的小小长鼻子。没有小小长鼻子的小象哭哭啼啼地抗议说:“为什么开这种小小臭狗屎的小小玩笑?” “快松开我的鼻子!要什么给你什么。”他恳求道,心里害怕极了,声音嚷声嚷气,软弱无力,因为埃斯特莱拉的锋利的牙齿堵塞了他的呼吸。“要钱也给。求你快松开!” “闭嘴!我正在来高潮。”混血姑娘吭吭哧哧地说道,松开一下,又用她那两排锋利的牙齿咬住了堂利戈贝托的鼻子。 这个半鹰半马的怪物真的云雨般地来了高潮,地浑身都在颤抖。与此同时,堂利戈贝托陷于恐惧之中,包斜着眼睛看到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一副伤心、困惑的模样,她半坐在床上,搂住了混血姑娘的细腰,企图把姑娘拉开,但是用力很轻,没有强制,大概是担心如果强行拉开,埃斯特莱拉会采取报复行动,把她丈夫的鼻子咬下来。这样一来,她和丈夫有好一会儿保持原地不动,都很听话,互相牵扯,与此同时混血姑娘又跳动又喘息,纵情地用舌头舔堂利戈贝托的鼻子。后者在令人恶心的糊涂状态中想起巴贡笔下(人头)中的恶魔,这幅令人震撼的油画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让他着迷,现在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埃斯特莱拉咬完之后,那尖牙利齿也会给他留下同样的痕迹。让他感到恐怖的不是那破了相的面孔,而是这样一个问题:卢克莱西妞还会继续热爱一个缺少耳朵和鼻子的丈夫吗?她会不会把他给抛弃了? 堂利戈贝托在笔记中读到这样一段: 可能是什么? 在我睡着时发生 在我梦想的世界 这里我终于看到的东西。 塞希斯蒙多从那个人为的梦境中醒来时朗诵的就是这一段;这个梦境是国王巴西里奥和老克罗塔尔多(用鸦片、罂粟、天仙子配制的化合物)给他设置的;他们炮制出那场下流的闹剧,把他从城堡转移到王宫里,让他短期治理王国,同时要他相信这一变化也是一场梦。 利戈贝托想:“可怜的王子,这是你睡着的时候发生在作梦境中的事情,因为你让人家用毒药给麻醉了,杀死了。人家暂时让你恢复了你真正的地位,同时又让你以为是在做梦。这样,你就拥有了别人在梦中才享受的不受惩罚权的自由。你放纵了自己的欲望,把一个人从阳台里扔了出去,几乎杀死老克罗塔尔多和国王巴西里奥本人。于是,他们有了必要的借口—— 你性格暴躁,你好发脾气,你不配当君主——给你重新戴上镣铐,让你回到监禁的孤独中去。” 虽然如此,他还是羡慕塞希斯蒙多的。如同这个被数学和占星术判定要在梦中生活免得死于监禁和孤独中的不孝王子一样,他也是自己在笔记中写下的那种东西:“一具活骷髅”、“一具活僵尸”。但是,他与王子不同,没有什么国王巴西里奥、没有什么贵族克罗塔尔多把他从孤独无助的状态下拯救出来,经过用鸦片、罂粟和大伙子麻醉之后让他在卢克莱西娅的怀抱中醒来。“卢克莱西娅,我的卢克莱西娅啊!”地叹息一声,发觉自己正在哭泣。这一年来怎么变得如此爱哭呢! 埃斯特莱拉也在流泪,但是因为快乐和幸福。最后进入了鼾声之中,堂利戈贝托在她打鼾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所有神经末梢都在同时猛烈晃动;鼾声之后,她张开了嘴巴,松开了鼻子,仰面朝天地躺倒在蓝色床罩上,用放松和虔诚的口气喊道:“圣母啊,我来得真痛快!” 随即,怀着感恩的心情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丝毫没有亵渎神明的意思。 “对,你是痛快了,可我呢,几乎让你给咬掉了鼻子和耳朵,你这个在逃的凶犯!” 堂利戈贝托抱怨道。 他非常、非常肯定埃斯特莱拉的抚爱一定把他的面孔弄成了优素福·阿奇姆博多把一根粗粗的胡萝卜插在他笔下人物的鼻孔中的模样。怀着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屈辱感,透过捂在受伤的鼻子的手指缝隙,他发现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对他没有半点同情和关心的表示,而是好奇地望着混血姑娘(平静地躺在床上伸懒腰),与此同时,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埃斯特莱拉,这就是你喜欢男人身上的玩艺儿吗?” 混血姑娘点点头。 “我唯一喜欢的就是这个。”她强调说,端了一口气,喷出一股浓烈的植物气息。“其余的东西,还是让他们放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去吧!通常情况下,为照顾舆论,我都是克制的,藏而不露。可是今天晚上,我放纵一下。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男人这样的耳朵和鼻子。太太,你们两位让我感到可以信赖。” 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卢克莱西娅,那目光仿佛是个行家里手,最后似乎是通过了检查。她伸出一只手,把个食指放在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左边的乳头上——堂利戈贝托认为看到了妻子那有小小裂纹的奶子是怎样直立起来的。混血姑娘嘻嘻一笑,说道: “咱俩在夜总会里跳舞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是女的了。我觉出来你有乳房,还发现你不会带舞伴跳舞。是我带着你在跳舞,而不是你带着我。” “你很会掩饰,我还以为把你给蒙过去了呢。”卢克莱西娅用祝贺的口气说道。 堂利戈贝托一直在按摩那受伤的鼻子和疼痛的耳朵,这时听到妻子又钦佩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多么地变化不定!又是多么能适应新玩艺儿啊!这是他一生中首次看到卢克莱西班干这样的事情——女扮男装,在国外到妓女充斥的夜总会去,跟一个婊子钻进一个该死的旅馆——,可她没有流露丝毫的不快、慌乱和厌烦。她在那里跟那个专攻耳鼻喉科的混血姑娘亲热地交谈,仿佛跟那妓女一样,也是那个圈子里面的同行。二人好像是友好的伙伴,在忙碌的工作日里利用片刻的闲暇时刻在交流经验。她那副模样看上去可真漂亮!令人动情!堂利戈贝托闭上眼睛去品味这样的场景:裸体的妻子与埃斯特莱拉躺在灯光昏暗、铺着蓝色床罩的那个普通大床上。卢克莱西仅侧卧在床上,左手支撑着面颊,一副放松的样子突出了她那美妙姿势的自然性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她的短发更加乌黑,她的阴毛更加深蓝。堂利戈贝托爱恋地注视着妻子大腿和脊背的柔和曲线,随后目光又攀登上臀部、乳房和肩膀,这时他渐渐忘记了疼痛的耳朵、被虐待过的鼻子、还有埃斯特莱拉、这个暂时躲藏的糟糕旅馆以及墨西哥城:是卢克莱西姐的身体逐渐占领了他的意识,—一代替和消灭了其它任何形象、看法和顾虑。 无论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还是埃斯特莱拉似乎都没有察觉——或者她俩根本没有注意他——机械地—一脱掉了领带、西装、衬衫、皮鞋、袜子、长裤和短裤,—一把它们扔到了呈绿色的亚麻油地毡上。甚至就在他跪倒床脚下、开始用双手抚摸和尊敬地亲吻妻子的大腿时,她俩都没有注意到他身上。二人专心致志地在说悄悄话和闲聊天,对别的一切置若罔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仿佛他是个幽灵。 他睁开了眼睛,心里想:我是幽灵。激情依然还在那里,敲打着他的双腿,但是信心已经不足,好像一个敲打着破旧大钟生锈的钟舌;这个没有教民的小教堂的破钟,由于没有丝毫的欢乐和决心,已经被时间和习惯弄得走了调。 可就在这时,记忆又把他送回深深的不快之中,——说实话,嘴中有苦味——是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那部剧作的宫廷结局让他感到不快,因为这个结局卑鄙下流地屈从于权威原则和不道德的政治考虑,因为那个忘恩负义和卑鄙下流新上任的国王判处发动起义反对国王巴西里奥的士兵终生监禁在这位新王自己曾经备受磨难的堡垒里,可恰恰多亏了这个士兵发动的起义塞希斯蒙多王子才登上了波兰的王位,而判处的理由居然是——笔记本抄录了那可怕的诗句:“由于发生背叛,就不能留着叛徒。” “令人毛骨悚然的哲理,令人作呕的政治考虑。”他这样思考着,暂时忘记了美丽裸体的妻子,可是双手仍然机械地抚摸着她的身体。“王子饶恕了巴西里奥和克罗塔尔多即曾经压迫他、折磨他的人,却惩罚那个煽动军队起来反对不公道的国王、把塞希斯蒙多从监牢里营救出来并且推举他登上三位的勇敢的无名士兵,就因为高于一切的是应该捍卫服从既定权威的原则,应该谴责反对国王的思想和原则。真恶心户难道被这种非人性、与自由为敌的思想原则毒化的作品也配占领他的梦乡吗?也配做他美梦的营养吗?也配装饰他的愿望吗?可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个理由让那天晚上他那些幻觉完全和独一无二地支配他的梦。他再次翻阅笔记,企图找到一个说法。 老克罗塔尔多把手枪称做“金属毒蛇”;化了收的萝莎乌拉心里想:“在白天尚有的可怕光线下,眼睛不忍受想象力制造的欺骗。”堂利戈贝托望望大海。远方,在地平线上,一道可怕的光线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正是这道光线每天早晨粗暴地破坏了他那由梦境和黑暗组成的世界,在那里他是个幸福的人(幸福吗?不,只是不幸少一些害了。)。正是这道光线又让他回到一周五天的监牢式常规生活中去(淋浴,早饭,办公室,午饭,办公室,晚饭),其中只有一点点空子可以用于他的创作。有一些短小的诗句,空白处注明了这样的话:《卢克莱西娅》和一个箭头指向:“把智神星的用品与狄安娜贵重的华丽服装混杂在一起。”女猎手和女武士混合为亲爱的卢克莱西娅。为什么不可以呢!但是,显而易见,把塞希斯蒙多的故事镶入他潜意识深处的不是这个,也不是化做今晚梦想的东西。那么会是什么呢? 王子惊恐地说:“一场梦里不可能容纳这么许多东西。”堂利戈贝托反驳说:“你是个白痴。仅仅一场梦就可以容纳一生。”让他感到激动的是:塞希斯蒙多在药物的作用下,当他被人从监牢转移到王宫里的时候,有人问他回到人间来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说: “没有任何东西让我感到惊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是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让我赞美的话,那就是美丽的女人。”他想:“还有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卢克莱西娅身上的东西。”现在,他看到了她:在那个蓝色的床罩上,光彩照人,超凡脱俗,芳香四溢;由于多情的丈夫在亲吻她胳肢窝时造成的痒痒,她娇滴滴地哼哼着。可爱的埃斯特莱拉早已经坐起来,给堂利戈贝托让出刚才她躺在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身旁时占据的地方,已经坐到堂利戈贝托刚才占据的角落里去了,此时她在忙于照顾他的耳朵和鼻子。就在这对夫妻拥抱、接吻和开始做爱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保持不动,因为她不想让这对夫妻分心,更不想打断二人的做爱,而是怀着好心和好奇在观察着他们。 人生是什么?是一场疯狂。 人生是什么?是一种梦想, 是一片黑暗,是一次虚构, 而最大的幸福只有一点点; 整个人生就是一场梦 而各种梦也就是一场梦。 “谎话!”他高声说道,一面拍打着写字台。人生不是梦,各种梦都是脆弱的谎言,都是仅仅用来临时逃避失望和孤独的转瞬即逝的欺骗,用来以更加痛苦的态度更好地发觉真正生活、吃喝玩乐的生活的美好和本质,比起欲望和想象联合起来宠爱的幻觉,这种生活要高粱和充实。利戈贝托被焦虑不安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天已经大亮,黎明之光照射出灰色的悬崖、铅色的大海、大腹便便的云团、乱糟糟的台阶、为麻风病人设置的道路——,他怀着绝望的感觉紧紧搂住卢克莱西娅——萝莎乌拉的裸体,为了利用这最后几秒钟追求一种不可能的快感,同时有这样一种荒唐的预感:那混血姑娘突然而至的双手随时——可能就是在他陶醉的时刻——降落在他的耳朵上。 蝰蛇和七鳃鳗 我一面想你,一面读完了路易斯·德·莱昂的(完美的已婚女人);我明白了那位温文尔雅的诗人为什么突然想起在鼓吹婚姻时不讲合欢床而喜欢讲禁欲和圣奥古斯丁教派的苦行农了。但是,在这个优美的行文和充满不由自主的喜剧性的每一页里,我看到了善良的圣巴西里奥表示俯首站耳的那段话,你能猜出是怎样杰出的女人、模范的妻子和令人想念不已的爱人的洁白如玉的手让他这样顺从吗? 蛇类中最凶猛的蝗蛇,急急忙忙要和海中的七鳃鳗结 婚;来到密林里,它发出信号说明已经到达,以此方式吸引 七绍鳗来同它如同夫妻般地结合。七鳃鳗服从它的召唤, 毫无恐惧地来到蝗蛇的身边。通过此事我要说什么?这是 什么意思?我是要说:无论丈夫多么粗暴和凶猛,女入都必 需忍耐,不能随便破坏安宁。天啊!如果他是个刽子手呢? 可他是你的丈夫啊!如果是个醉鬼呢?可夫妻的结合把你 同他拴在一起啦!他脾气简单粗暴啊!可他是你的一部分 了,是你最主要的部分了。因为要让他听到对他也有利的 话:蝗蛇由于也重视同它的结合,它排除了自身的毒素,作 为了夫妻的名誉,难道不能放弃你本性中的冷漠无情吗? 此事就发生在巴西里奥身上。路易斯·德·莱昂,《完美的已婚女》第三章我最亲爱的七鳃鳗:像夫妻般地拥抱这条蝗蛇吧! ------------------ 图书在线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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