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贡·希勒笔下所有的女孩都是瘦高的,我觉得很漂亮。”阿尔丰索说道。“你呢,正相反,有点丰满,不过我觉得也很漂亮。母亲,怎么解释这个矛盾现象呢?” “你是说我发胖了?”卢克莱西娅太太脸红了。 她一直心不在焉,听着这孩子的说话仿佛来自远处的嗡嗡’声,因为心里集中在想那些匿名信——不到十天居然有七封信——;也在考虑昨天夜里写给利戈贝托的那封信,现在就装在衣袋里。她只记得阿尔丰索早就开始说个不停,如同往日一样又谈起埃贡·希勒来,直到他说到“有点丰满”才让她支起耳朵来。 “不是发胖。我说的是‘丰满’,母亲。”他打着手势辩白道。 “我今天这样是你爸爸的过错。”她审视着自己,一面抱怨道。“结婚的时候,我很瘦。 可是利戈贝托却认为,消瘦的时髦破坏女性健美,美的伟大传统是肥胖。他就是这么说的: “肥胖的形体。’为了让他高兴,我就养胖了。可是再也瘦不了了。” “你这样挺棒的,母亲,我发誓。”阿尔丰素仍然在辩解。“我跟您说埃贡·希勒的姑娘一个个很瘦,是因为您虽然比她们胖一倍,可我既喜欢她们也喜欢您,这您不觉得奇怪吗厂不,匿名信的作者不是他,不可能是他。因为信中赞美她的身体,甚至在一封题为(情人那尊贵的身体冲,歌颂她身体的各个部分——头部、肩膀、腰身、乳房、腹部、大腿、小腿、踝部、双脚——,还附有一首诗或者一幅象征性的图画。这个喜欢她丰满体形的匿名者只能是利戈贝托。(胡斯迪尼婀娜看完这封《尊贵的身体》之后,宣告:“这个男人爱您爱得发疯。太太,他是多么熟悉您的身体啊!这一定是堂利戈贝托!阿尔丰京就算他长得再大,可他从哪里挖出这些词汇来呢?当然,他也完全熟悉您的身体,对不对?”) “母亲,作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为什么不及我?你望着我的眼神,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你今天很怪。” “都是这些匿名信闹的。阿尔辛索,我没办法把这些信从脑海里赶出去。就像你着迷埃贡·希勒一样,现在这些匿名信总是缠着我。我每天就是等信,看信,想这些可恶的信。” “母亲,为什么是‘可恶的信’?难道里两写了你?还是说了什么坏话?” “因为没有署名。还因为我有时觉得奇这些信的不是你爸爸,而是个幽灵。” “你很明白,信是他写的。母亲,一切都会如愿以偿。你就别自寻烦恼了。你们很快就要和好了。你走着瞧吧!” 卢克莱西娅太太和堂利戈贝托的和好已经变成了这个孩子第二个着迷的问题。他说起和好来的口气非常肯定,弄得这位继母都不敢驳斥他,也不敢对他说:这是已经变成不可救药的那个幻想家的纯粹幻想。把这些匿名信拿给他看是不是对呀?有些信涉及到她的隐私,读完之后,她暗下决心:“这绝对不能给他看。”每当给他看了信以后,她都窥视着他的反应,看看他有什么表情吐露出心里话。可是,没有。每次的反应都是态度吃惊而又激动,总是得出同样的结论:这是他爸爸写的,再次证明父亲已经不再生她的气了。她发现,阿尔丰索如今也好像在冥思苦索,常常远离小餐厅和橄榄树林,沉浸在对某件往事的回忆中。他常常看着双手,放到距离眼睛很近的地方;时而合拢双手,时而分开;时而展开五指,时而致起大拇指;时而双手交叉,时而错开;姿势很奇怪,仿佛有人用手的影子在墙上作画一样。 而阿尔丰索可不想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制造什么中国的皮影戏;他仔细察看着手指,好像昆虫学家用放大镜检查一个陌生的昆虫一样。 “能不能说一说这是在干什么?” 那孩子不动声色,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与此同时用提问的方式来代替回答: “你认为我的手是畸形吗?母亲。” 这个小鬼头今天又在玩什么花样? “来!让我看看!”她装出医学专家的样子来。“把手放在这里!” 阿尔丰索可没有做游戏的心思。他很严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把双手放在她伸出的手掌上。卢克莱西娅太太一接触到这些柔软、光洁、娇嫩的小小手指,心头感到一阵颤抖。他的手细嫩,指头尖尖,指甲微微发红,修剪得十分仔细。但是,在手指胜上有钢笔和铅笔留下的污点。她装出一副临床诊断的样子,一面抚摸着他的小手。 “没有任何畸形。”她下了结论。“当然,来点水和肥皂洗一洗可能没什么坏处。” “真遗憾!”那孩子没有半点幽默地说,一面把手从卢克莱西娅太太手中抽回来,一面又说:“这就是说,在这方面我一点也不像他了。” 好啦!每天下午的把戏又来了。 “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急忙解释起来。您没注意到手是埃贡·希勒的痹好吗?他画自己的手,也面姑娘和太太们的手。如果以前没留心的话,那么现在请注意。转眼之间,卢克莱西娅太太的膝盖上就出现了那本画册。看到没有埃贡·希勒总是很讨厌大拇指? “讨厌大拇指?”卢克莱西娅太太笑了起来。 “你注意地的肖像画。比如,这张阿图尔·罗斯莱尔的画像。”孩子激动地坚持道。“或者这张也是:(海因里希·贝内斯奇总监和他的儿手奥托双人像);恩里希激德莱的画像;还有他的自画像。他只画四个手指。大拇指,他总是藏起来。” 这是为什么?他干吗要把大拇指藏起来?是因为大拇指是最难者的吗?还是他喜欢双数?是不是他以为单数会给他带来坏运气?要不然就是他的大拇指是畸形?他不好意思给人看?他的手一定出过事,否则的话,为什么他一照相就总是把手藏到口袋里,或者用手做些荒唐可笑的姿势,有时像巫婆那样弯曲着手指,有时用双手挡住镜头,有时把手放在头顶上,好像要让双手飞走一样?他的手,男人的手,姑娘的手,都是如此。你以前就没有发现吗? 这些裸体的姑娘,身材很苗条,可是她们的二招像是男人的,骨节又大又粗,这是很难理解的啊?比如,这张1910年的版画,(长发仁立的裸体姑娘),这男性化的双手,方格形的指甲,与埃贡·希勒本人的自画像上的手一模一样,这不是很不协调吗?他画的几乎所有女人,不是都有类似的做法吗?比如,1913年这一张(站立的裸体)。阿尔丰索透了口气: “换句话说,他是有自恋病的,如同你以前说的那样。他总是画自己的手,不管画上的是什么人,是男还是女。” “这是你自己发现的吗?还是从什么地方读到的?”卢克莱西娅太太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翻翻画册,她看到的画面证明阿尔丰素是有道理的。 “任何一个看他的画看多了的人,都会发现这个。”那孩子耸耸肩膀,对这一点并不以为然。“我爸爸不是说过吗:艺术家如果不固执,肯定成不了天才。所以我经常注意画家在自己作品中反映的痹好。埃贡·希勒有三种痛好:第一是把比例不协调的手放在所有人物身上,而且隐藏大拇指;第二是让姑娘们和先生们撩起裙子或者劈开大腿露出自己的东西来;第三是他画自己的时候双手总是摆出做作的姿势来引人注意。” “好啦,好啦!你要是想让我大吃一惊,那你已经办到了。阿尔丰索,知道吗?你自己就是一个最固执的人。如果你爸爸的理论可以成立,你已经具备了成为天才的条件之一。” “我就差画画了。”他笑起来。然后,又躺在地上,看起双手来。他挥动着双手,模仿着埃贡·希勒绘画和摄影中希奇古怪的手势。卢克莱西娅太太很开心地注视着他表演的这场哑剧。突然间,她决定:“把我的信念给他听听,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再说,高声朗读一遍,也可以知道是不是写得好,然后再决定是不是寄给利戈贝托或者干脆就撕掉它。但是,当她真的要念时却胆小起来。只是这样说道: “你这么白天黑夜地只想着埃贡·希勒,真让我担心。”那孩子不再玩手势了。“我是怀着对你全部的爱心说这番话的。起初,我觉得你这么喜欢他的画、甚至处处和他相比是件很好的事。可如果你在各方面都像他,你慢慢就失去自己的个性了。” “母亲,因为我就是他晚。虽说你是开玩笑,可事实就是这样。我觉得我就是他。” 他微微一笑,为的是让她放心。“等一下。”他低声说,一面坐起来,一而翻阅那本画册,然后再次把书放到她的膝盖上,画册是打开的。卢克莱西娅太太看到一幅彩色铜版画,路色的衬底上,躺着一位曲作的女人,身上套着狂欢节时穿的花装外衣,挂着一串串绿色、红色、黄色和黑色的条纹布;做盘旋弯曲状。她的头发藏在一个旋涡式的发誓下,光着赤脚,大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双手高举在头顶,仿佛准备敲击响板似的。 “一看见这幅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就是他。”她听到阿尔丰索如是说,完全是一副严肃的口气。 她想笑一笑,可没有笑出来。这孩子打算干什么呀?吓唬人吗?她心里想:他是在和我玩小猫抓大老鼠的游戏。 “啊?是吗?这幅画里有什么东西告诉你是再生的埃贡·希勒啊?” “母亲,你还不明白吗?”阿尔丰索笑起来。“你再看看,一块儿一块儿地看。你会发现他虽然是1914年在维也纳他的工作室里画的,可是秘鲁在这位夫人身上。他重复了五次。” 卢克莱西娅太太重新察看这幅画里的形象。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终于,她注意到:在这个赤脚模特儿的小丑般彩服上,有五个小人,在右侧,小腿上方裙边处,高及胳膊。她把书凑近眼前,静静地细看起来。是的。看上去像是印第安姑娘,土著女人。她们穿着库斯科地区农妇的衣裳。 “就是这么一回事,安第斯山里的印第安妇女。”阿尔丰索说道,猜出了她的想法。“看到吗?秘鲁就在埃贡·希勒的绘画中。所以我就明白了。对我来说,这是个信息。” 他不停地说下去,炫耀这条关于埃贡·希勒生平和创作的奇妙信息,这给卢克莱西娅太太一个博学的印象,同时让她怀疑有个阴谋存在,一个有发烧征兆的陷队。母亲,这是有解释的。画上这位夫人名叫弗雷德里克·马利亚·贝尔。这个人只有在维也纳同时代的两个大画家画过:一个是埃贡·希勒;另一个是克里木特。她是一位大富翁的女儿,父亲拥有几处娱乐场所;她是个很出名的贵夫人;给这两位艺术家提供了许多帮助;为他俩找到不少买主。 埃贡·希勒为她做画之前,他曾经去玻利维亚和秘鲁做过一次旅行,从那里带回去印第安妇女穿的衣裳,大概是在库斯科或者拉巴斯的集市上买到的。后来,他想起把这些土著女人画到那位夫人的裙子上。也就是说,这幅画上的五个印第安妇女的形象,并不是什么奇迹。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卢克莱西娅太太鼓励他说下去,她已经被阿尔丰索的故事吸引住了,正盼望有什么重大发现呢。 “什么也没有了。”那孩子加了这么一句,露出疲倦的神色。“这些印第安妇女画在上面是让我有一天找到她们。五个秘鲁妇女在埃贡·希勒的一幅画上,这你还不明白吗?” “她们跟你说话了吗?说没说是你在80年以前画的她们?说没说你是再生的埃贡?’”“好啦!母亲,如果你要拿我开心,那咱们还是说些别的事情吧! “我不喜欢你胡说八道。”她说。“也不喜欢你胡思乱想,不.喜欢你相信那些蠢事。你就是你,埃贡·希勒就是埃贡·希勒。你现在住在这里,在利马;他是本世纪初生活在维也纳的。根本没有什么再生。因此,别再胡说八道了!如果你不希望我生气的话,同意吗?” 那孩子点点头,颇不情愿的样子。他的表情很难看,可是不敢反驳继母,因为她说话的态度是少有的严厉。他打算和好。 “我想给你念一念我写的东西。”她低声说道,一面从衣袋里拿出那封信的草稿来。 “你给我爸爸写回信啦?”那孩子高兴起来,一面坐到地上,一面抬起头来。 是的,昨天晚上写的。还不知道要不要把它寄出去。不能不写了。已经有七封了,这么多的匿名信。写信的人就是利戈贝托。不然的话,还能是谁呢?谁能用这种亲切和激动的方式谈起她呢?谁能这么熟悉她的生活细节呢?她决心结束这场戏了。你看看怎么样吧。 “母亲,你快念吧!”那孩子急不可耐地说道。他两眼炯炯发光,小脸上露出极大的好奇心;还流露出某种、某种……卢克莱西娅太太在寻找词汇,某种狡猾的开心,甚至是尽心不良的快乐神情。开始前,她清清喉咙,一口气念到结尾,没有抬头:亲爱的: 自从我得知这些热情的书馆是你写的,我就极力克制着给你回信的诱惑。两个星期以前,这些信就一封又一封地给这个家带来火焰、欢乐、怀念和希望,它们来到我的心上,来到结合成幸福婚姻的爱情和欲望之久的心灵上。 为什么你不在只有你才能写得出的信上签字?谁能像你这样研究我,塑造我?谁能说到我腋下的红点、我脚趾缝玫瑰色的筋脉、那个“振起的蓝错色唇纹包围的小嘴巴,它会爬上你那光滑和大理石般的双腿上”?只有你,我亲爱的! 从第一封信的头几行里,我就知道信是你写的。因此,在读完你的信之前,我就听从你的指示。我脱光衣服,在镜子面前为你摆出模仿克里木特的《达内》这幅画中的姿势来。我又一次如同许许多多个我在孤独中怀念的夜晚一样,同你一道飞向多年来我俩共同探索的想象王国,那过去的岁月现在对我来说是安慰和生活的源泉,今天我通过回忆又来品尝这泉水,为者忍受同你一道冒险和欢乐之后所出现的空虚和常规的生活。 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已经一丝不苟地服从你七封信中的要求了——不是建议和祈求。我穿衣又脱衣,化妆又卸妆,躺下又坐起,伸展又下跪,——用我的整个心身——把你信中的怪念头形体化,因为,对我来说,让你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还有什么能与之相比见? 为了给你看,也是因为你的要求,我扮演了梅萨丽娜和而达,马达莱娜和撤罗米,佩有导和话袋的秋安娜,《裸体》婆媳外,被老色克撞见的圣洁的苏撒拿,在土耳其浴室中,安格尔笔下的女奴。同我做爱的人:玛尔斯,那淡帕拉萨尔亚达巴尼投,拿破仑,天鹅,森林之神,男女奴隶,我像美人鱼一样从海里出来,挑起和熄灭尤利西斯的爱情之火。我还扮演过安托尼·华托笔下的侯爵夫人,迪西阿诺笔下的仙女,牟利罗笔下的圣母,友耶罗·德亚·弗朗西斯卡笔下的圣母,藤田用治笔下的艺妓,土鲁斯劳特累克笔下的混胀女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像德加笔下的舞蹈演员那样用脚尖站住;相信我:为了不让你感到失望,我甚至做了这样的尝试:不怕抽筋,试图变成你所说的胡安·格里斯笔下的立体主义令人产生快惑的套桶。 重新跟你做游戏,虽然由于远距离也可产生快感,可是我感觉不好。我再次感到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游戏结束的时候,我的孤独更增加了,也更加伤感。失去的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吗? 从收到体第一封信起,我就终日盼室着第二封信的到来,同时疑团满腹,极力要猜出你的企图。你真的希望我给你回信吗?莫非寄匿名信给我是要说明:你不愿意对话,只是要我听你独白?可是,昨天晚上,在我顺从地扮演了弗美尔笔下会料理家务的资产阶级贵夫人之后,我决定给你回信。从我内心深处——只有你探索过——,有某种东西命令我拿起笔和纸来。我做得对吗?我是不是违反了这样一条不成文的禁令:画中人不得走出画面与画家谈话? 亲爱的,你是知道答案的。让我也知道吧! “好家伙!多棒的信啊!阿尔丰索叫道。他的热情看上去很真诚,“母亲,你非常喜欢我的爸爸呀! 他脸红了,但是满面春风卢克莱西娅太太还发现——第一次发现——他甚至有些慌乱。 “我一直就很喜欢他,即使是出了那桩事情以后也一样。” 阿尔丰索立刻换上那种患有遗忘症的胆怯目光,只要卢克莱西娅太太用某种方式暗示那次奇妙的母“于”情爱,他的眼神就变样。但是,她发现:那孩子脸上的羞级正在褪去,代替的是有着珍珠光泽的白色。 “因为尽管你和我都不愿意有那件事,虽然咱们也从来没有谈过那件事,但是它的确发生了。这是无法抹掉的。”卢克莱西俄太太说道,一面探询着他的目光。“虽然你看着我的那种眼光好像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你跟我一样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以肯定,你像我一样感到遗憾,或者比我更感到遗憾。” 她无法再说下去了,因为阿尔辛索已经又一次一面注视着双手一面挥舞起来:模仿埃贡·希勒画中人物的装腔作势;双臂体在,与肩平行,大拇指藏起,仿佛被切除了一样;或者双臂举过头顶,好像刚刚投出一根长矛似的。卢克莱西娅太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是魔鬼,你是小丑。”她叫道。“你更应该去演戏。” 那孩子也笑起来,他放松下来,继续出怪相,仍然用双手表演。就在他做滑稽动作的同时,突然之间用这样的议论让卢克莱西娅太太吃了、惊: “你写这封信用的是非常雕琢的风格,对不对?你跟我爸爸一样也相信过分雕琢与爱情是分不开的吗?” “我写这封信是模仿着你爸爸的风格:夸张,极力庄严,刻意雕琢,一副做戏的样子。 他就喜欢这样。你觉得非常雕琢吗?” “他会高兴的。”阿尔丰索肯定地连连点头。“他会关在书房里翻来覆去地读这封信的。 母亲,你不想署名吗?” 说实话.他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能这么用匿名的方式寄给他吗?” “当然可以,母亲。”那孩子用强调的口气说道。“你应该遵守他的游戏规则嘛!” 他说得大概有道理。既然他不署名,她为什么要署名呢? “孩子,你很清楚礼尚往来的道理。”她低声说。“对,这是个好主意。我不署名就寄给他。总而言之,他会很明白信是谁写的。” 阿尔丰素装出鼓掌的样子来。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今天没有酥脆饼干,因为胡斯迪尼婀娜出门了。他像往常一样收起画册,放到书包里,系好灰色衬衫的纽扣,整理好校服的小领带。卢克莱西哑在一旁注视着他,看着他每个下午来来去去地重复这些同样的动作,感到非常开心。但是,这一次可与往日不同,他没有说“母亲,再见广,而是一下子坐到大沙发上,距离她很近。 “走之前,我想问你一点事情。可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每当他打算唤醒她的善心或者让她发慈悲,他就用那种细细、甜甜、柔柔的声音说话。 尽管卢克莱西娅太太一直都在怀疑他这纯粹是演戏,可是到头来又总是动了善心或者发了慈悲。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给我讲故事,也别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来!”她说,为着减轻话里的生硬程度,她摸摸他的头,拉拉他的耳朵。“有什么就问吧!” 那孩子一转身就用双手搂住了她的脖子,把小脸埋进她的肩窝里。 “如果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不敢说话了。”他轻声细语地说道,那声音降低到几乎听不到的程度。“你信中说到的那个充满唇纹的小嘴巴,是不是这个?母亲。” 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贴在她脸上的面颊在挪动,两片细嫩的嘴唇慢慢移下来贴到了她的嘴唇上。起初,那嘴唇是冰凉的,不久就兴奋起来了。她感到那嘴唇在增加力量,在亲吻她的嘴唇。她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嘴巴:一条湿润的小蛇造访了她的口腔,舔舔她的牙床,触触她的上颚,与她的舌头搅在一起。片刻间,她失去了时间的感觉,眼睛发黑,变成一种强烈的刺激,感到惊愕,快乐,既不做什么,也不想什么。可是,当她打算举起胳膊抱紧阿尔丰索的时候,这孩子突然情绪就变了——个性如此——,松开双臂就离开了她。随后,他一面走远一面挥手告别。面部表情非常自然。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把匿名信誊清,放到一个信封里。”他站在门口对她说道。“明天你交给我,趁我爸爸看不到的时候,我把信投进家中的信箱里。再见,母亲。” 不是香蒲编织的小马 也不是古堡上的独角仙 我理解国旗迎风飘扬的情景会让您加快心跳;国歌的曲调和词句会让您的血管躁动,汗毛收缩、竖立即所谓激动。“祖国”这个词(您总是把它大写)并不能与青年聂鲁达不恭敬的诗句联系起来: 祖国, 伤心的词, 如同温度计或者电梯。 也不能与约翰逊博士致命的警句(Patriotism is the lastrefuge of a scoundreh 英语:爱国主义是流氓恶棍的最后庇护所。——译注)联系,而是与骑兵的英勇杀敌、刺入敌人胸膛的军刀、冲锋的号角、枪声、炮声,而绝对不是开香核酒的瓶塞声联系起来。根据种种迹象表明,您是属于这样一群男女中的一个:你们尊敬地仰望着装点着大众广场上的名人雕像,为群鸽在雕像上大小便深感遗憾;您可以黎明起床,为着在玛尔代练兵场上占据一个好位置可以等上几个小时,因为不能失去观看重大节日中阅兵式的机会,那场面会得到您的一番赞赏,其中会闪烁出威武雄壮、热情爱国、男子气概等等字眼的火花来。先生或者女士:在您身上潜伏着一头狂怒的猛兽,在威胁着人类的安全。 您是一种有生命的障碍,从文身、穿孔、吃人、阳萎戴套的时代开始,你们就是文明滞后的因素,在那个远古、蒙昧、魔幻的时代,你们用跺脚的办法求雨,用吃敌人心脏的办法盗取力量。实际上,在你们歌颂那由随心所欲划定的疆土时的演说和高举的旗帜后面,在你们认为是历史和社会精神体现的一种高级形式的演说和旗帜下,有的只是古老和原始恐惧的“现代化”、狡猾的“现代化”而已,是对脱离部落的恐惧,是对离开群体、变成个体的恐惧,是对祖先的怀念;对于这位祖先来说,世界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在他熟悉范围内进行的:林中空地、黑乎乎的山洞、陡峭的高原、那个小小的语言区——人们共同分享语言、巫术、困惑。 习俗,尤其是部落的无知和恐惧,这一切给他勇气,让他感到可以抵抗雷鸣、闪电、野兽和其它部落的攻击。虽然从那远古的时代算起已经过去几千年、几万年了,尽管您今天身着西服革履,或者您女士,身穿短裙,在迈阿密兜风,您以为比那位裹着树皮。口鼻挂着金属器物的祖先要高级得多,可是,先生,您仍然是那位祖先;女士,您仍然是那位组先。多少个世纪以来,把您和祖先联系起来的那根脐带的名字就是对陌生领域的恐惧,就是对异物的仇视,就是对冒险的拒绝,就是害怕自由和每天都要承担发现新事物的责任,就是服从常规和群体的天命,就是拒绝脱离集体而不去迎接挑战:个人自主、自立。在远古时期,那个没有自卫能力的人吃人的群体,面对发生的事情和周围的环境是处于精神和物质的无知状态中的,因此有某种可以拒绝独立、创造和自由的道理;而在今天,人们都明白一切应该需要掌握的知识和更多的技能,就没有真正的理由去当奴隶和非理性的人不可了。这个看法您会觉得太严厉、太偏激,因为您认为这只是个对乡土和往事的热爱和怀念的美好和理想化的情感而已(按照法国类人觉学家莫里斯·巴雷斯的说法就是:‘“土地和死者。”),是个环境和文化的参考范畴,没有这个范畴人类就会觉得空虚。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这仅仅是爱国主义硬币的一面;那另外一面,与歌颂相反的一面,是对他人的低毁,是旨在侮辱和击败他人的欲望,就因为他人与你们肤色不同,就因为他人有自己的语言、上帝、甚至服装和食物。 爱国主义实际上像是民族主义的一种仁慈形式——因为“祖国”好像比“民族”还要古老、先天和令人尊敬,这是由渴望得到政权的政治家和寻找主子、即保护伞、即提供俸禄的奶头的知识分子制造出来的政治——行政管理上的可笑诡计,这是一个危险但是有效的借口,可以为多少次毁灭地球的战争辩护,可以为强者统治弱者的专横手段张目,这是一道平等主义的烟幕,它的毒雾无视人类的存在,把人类——“克隆”,把共同命名中最没有本质意义的东西:出生地,做为本质和不可避免的东西强加给人类。在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背后,总是燃烧着居心不良的同一性的集体主义的虚构,这是个本体论的铁丝网,它通过不可赎回和不会混淆的手足情谊,企图把所谓“秘鲁人”、“西班牙人”、“法国人”、“中国人”等等凝聚在一起。您和我都知道,这些范畴的确定是另外一些卑鄙下流的谎言,它们在多种差异性和不可融和性上覆盖让人遗忘的技巾;它们企图废除几千年的历史,让文明倒退,回到个性创造前的野蛮时代,更确切地说,回到人类具有个性、理性和自由之前的时代去,而这三者是不可分隔的,您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如果我身边有人说“中国人”、“黑人”、“秘鲁人”、“法国人”、“女人”或者什么类似的说法,只要他打算用某人属于某个集体而不是某个可摆脱的环境来下定义,我就想掏出手枪,给他“砰、砰”两枪。(这当然是一种诗化的修辞手段。我从来没有拿过武器,将来也不想;除去射精,我没有射过任何东西。对,我要怀着爱国主义的豪情维护这个射精的权利。)当然,我的个人主义并没有让我去赞扬性独白,说它是性快感的最美形式;在这方面,我赞成二人对话,或者最多三个人;当然,我声明坚决反对放荡的“杂交”,这在床上的通好,就等于是社会和政治上的集体主义。除非性独白是有人陪伴的——那就会变成非常巴罗克式的对话——,比如,毕加索(1902—1903年)在那幅小水彩画和炭笔画里说明的那样,您可以在巴塞罗那本加索博物馆通过这幅画陶醉一番,那画面上有安赫尔·费尔南德斯·德·索托先生和他尊贵的夫人,前者衣冠楚楚,在吸烟斗,后者裸体,但是穿着鞋袜,手里端着一杯香按酒,坐在丈夫的膝盖上,二人互相手淫;这幅画,顺便说一句,丝毫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会败坏毕加索的名誉);我认为超出(格尔尼卡)和《阿维尼翁的贵族小姐们)。 (如果您觉得这封信开始表现出无条理性,那么请您想想瓦莱里的《与台斯特先生促膝夜谈卿说的;“演说中的无条理性取决于听众。我觉得精神如果有内在的条理性那是不可理解的。”) 您想知道这封信中反爱国主义的肝炎病毒是从何而来的吗?从共和国总统的一份演说中来,今天上午的报纸做了摘要,据说,总统在手工艺展览会的开幕式上声称:我们每个秘鲁人都有赞美那些无名的手工艺匠人劳作的爱国主义责任,因为他们在几个世纪以前就制造了查文文化中的陶器,编织和绘画了巴拉卡斯文化中的织物,缝纫出纳斯卡文化中的羽毛被饰,库斯科人制造了台灯;在当代匠人中,应该赞美阿亚库乔的艺术装饰祭坛,普卡拉的独角仙,曼努埃里多的泥塑娃娃,圣佩德罗·德·卡哈斯的地毯,的的喀喀湖的香蒲编织的小马,卡哈玛尔咖的小镜子,因为——我来直接引用国家元首的话——“手工艺是人民大众艺术的代称,是一个民族艺术创新和妇熟的展览,是祖国伟大的象征和表现之一,每件作品都没有写上制作工匠的名字,因为全体匠人一起署上了集体和民族的名称。” 如果您是眼力很好的男士或者女士,——也就是说,讲究准确性——那会对我们的元首这番爱国加手工艺的局话付之一笑。至于我本人,除去像您一样也觉得这番话既空洞无物又过分雕琢之外,还让我看清了一个道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我厌恶世界上的手工艺品,特别是“我国”的手工艺品(用“我国”这个提法,可便于咱们之间的理解)。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秘鲁古陶、威尼斯的假面具、俄国的银器、荷兰梳小辫、穿木底鞋的玩具娃娃、木制斗牛士、安达卢西亚的吉卜赛舞蹈女郎、印度尼西亚四肢可以活动的玩具娃娃、日本的玩具武士、阿亚库乔的祭坛、玻利维亚的魔鬼,或者任何用漂白土、木头、瓷土、石头、布料、连续、普遍、匿名制造的面包渣做成的人物和物品,从来没有进过我的家门,而且永远也不会进来,哪怕它假做谦虚。自称人民大众的艺术、具有艺术品的特征,尽管这是私人范围的绝对天下,是非常坚定的个性表现,并且因此要反驳和否定抽象和一般,反驳和否定一切直接和间接希望用所谓“社会”阶级的名义加以解释的道理。爱国主义的先生们,不具个性的艺术是不存在的(请您别说什么哥特式的大教堂!),手工艺是有一天可能发展为艺术的一种原始、不定型、胚胎状的表现形式——当脱离了群体、具有个性的人开始把个人的烙印加在这些可能激发出个人不可转让的隐私的物品上时——。手工艺在一个“民族”里无论多么震撼、繁荣和具有统治地位,都不应该让任何人感到自豪,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爱国者’们。因为手工艺的繁荣——普遍化的表现——是落后和倒退的标志,是在那个破坏性的国境内的旋风里、景色优美的风俗中、充满地方色彩、省份差异、广为传播的精神、即文明中,不肯前进的下意识。爱国的女士们,先生们,我知道你们仇恨“破坏性”这个字眼,不是它的表面,而是它的内容。这是你们的权利。热爱这个字眼,顶风破浪也要捍卫这个字眼,是我的权利,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战斗很艰巨,我有可能处于战败的一方——迹象很多。无所谓!这是我们反对强制性英雄主义的人们唯一可以表现英雄主义的方式:签上自己的姓名去迎接死亡,去拥有个性之死! 我干脆告诉您,哪怕您吓得发科也好:我唯一热爱的祖国就是我妻子卢克莱西娅躁核的双人床(路易斯·德·莱昂教士说:“你的光芒/高傲的夫人精你战胜我那漆黑和忧伤的夜晚。”);唯一可以把我拖进最鲁莽的战斗的旗帜或者国旗,就是卢克莱西娅美丽的身躯;唯一可以让我感到震撼甚至让我噪泣的国歌或者进行曲,就是卢克莱西娅的肉体发出的响动、她的声音、笑声、哭声、喘息声,当然还有(请您捂住耳朵和鼻子!)她的臭嗝、臭屁和喷嚏。 按照我的方式,我能不能被人们看做真正的爱国者? 该死的奥内蒂则神圣的奥内蒂! 堂利戈贝托哭着醒来(近来他经常如此)。他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清醒的意识已经辨认出黑暗中寝室的物品;耳边传来的是单调的海涛声;鼻子和汗毛孔吸到的是腐蚀性的湿气。 但是,那可怕的形象依然还在,依然飘浮在想象中,它是从某个遥远的藏身之地出来的,如同几分钟前一样,在噩梦的潜意识里继续让他感到痛苦。“傻瓜,别哭了!”可是泪水依然流下面颊;他不停地吸泣着,感到心惊肉跳。会不会是心灵感应呢?是不是收到什么信息了? 的确,昨天下午,苹果心里那个小虫,会不会是它发现了那个预示着灾难的乳房上的疙瘩呢? 假如卢克莱西娅立刻想到了他、信任他、来找他一起分担痛苦和不安呢?那已经是一次临终前的召唤了。动手术的日子已经决定了。“那个大夫用判决的口气说:只要立刻切除这个乳房,也许两个都切除掉,咱们还算及时。我非常、非常勉强地可以把手伸到火里去:因为还没有发生转移。只要几小时内动手术,她就有救了。”那个可恶的家伙大概已经磨刀霍霍了,他眼睛里一定闪烁着虐待狂才有的喜悦光芒。于是,就在这个时候,卢克莱西娅想到了他,急切地要同他谈谈,要他倾听她的诉说,要他陪伴着她。堂利戈贝托心里颤抖着想:“我的上帝,我要像个蚯蚓似地爬到她的脚下,祈求她原谅。” 卢克莱西娅的形象:躺在手术床上,忍受着那可怕的切除,这给利戈贝托带来新的痛苦打击。他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回想起她那丰满、结实的乳房,回想起那深色的乳晕和有小颗粒的皮肤,回想起那两个乳头:经他嘴唇的吸润,做爱的时刻,它们以优美和挑战的姿态挺立起来。他经历过多少时刻去欣赏、抚摸、亲吻、舔动、谐戏那对乳房啊!他爱抚着它们,想象着自己变成了小人国里的公民,沿着那玫瑰色的小山攀登,去寻找峰顶上的那座塔楼;或者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吸吮着那白色的生命乳汁,虽然刚刚离开母体,却从乳房上接受了快感训练的第一课!他回想起如何经常在礼拜天坐到洗澡间的木凳上欣赏浴盆里裹着泡沫的卢克莱西娅。她头上如同男子包头一样裹着一条毛巾,非常认真地梳洗着,不时地送给他一个亲切的微笑,一面用吸足了泡沫的大块黄色海绵擦拭着身体:肩膀、后背、漂亮的双腿,后面这个脂肪多的地方不得不多用几秒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乳房吸引住了利戈贝托的全部注意力,成为他崇拜的热点。那雪白的乳房和深色的乳头露出了水面,在滚滚的泡沫中闪闪发亮;卢克莱西娅为了让他高兴和给他奖励(他比较平静地想道:这是主人对卧在她脚下听话的小狗漫不经心地抚摸。),时时地捧起乳房,借口打肥皂和再冲洗一遍,用海绵揉来揉去。它们真的很漂亮,完美无缺!滚圆、坚实、温暖,足以让淫荡的神仙感到满意。‘“好啦,请把毛巾递给我!当当我的仆人吧!”她说,一面起身用喷头冲洗。“要是你乖乖的,也许我让你给擦背。”她的乳房就在眼前,在房间的暗处闪亮,仿佛照亮了他的孤独。 这凶恶的乳腺癌难道真的能够欺负这使得女性高贵的宝贝吗?它们可证明了行吟诗人对妇女赞美的道理!证明了应该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堂利戈贝托感到愤怒替代了不久前的绝望,这是针对乳腺癌的强烈反抗情绪。 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该死的奥内蒂!”他哈哈大笑。“这部该死的小说!这个该死的圣达马利亚!这个该死的赫尔特鲁迪斯!”(他笔下的人物就叫这个名字,对吗?赫尔特鲁迪斯?对,对!)噩梦就是这么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心灵感应。他笑个不停,有解放的感觉,极度兴奋,快活极了。刹那间,他决定信奉上帝(在笔记的某个地方,他抄录过克维多在(骗子外传)中说的话:“他就是那种出于礼貌才信奉上帝的人。”),为的是感谢上帝保护了卢克莱西娅可爱的乳房没有受到伤害,避开了癌细胞的袭击;感谢上帝,那场噩梦仅仅是对奥内蒂那部长篇小说的模糊回忆造成的,那作品可怕的开头在他同卢克莱西牧结婚的头几个月里把他吓得要死,让他终日担心有一天娇妻美丽、温柔的乳房可能成为外科手术的牺牲品(这句话总是带着这样悦耳的声音出现的:“切除乳房。”)o这与该死的奥内蒂的那部令人不安的长篇小说开头叙述者布劳森描写或者编造的那句话一模一样。他祷告说:‘“感谢上帝,这噩梦不是真的;感谢上帝:保住了卢克莱西娅乳房的完整性!”他既不穿拖鞋,也不穿外衣,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到书房里翻阅那些笔记本去了。他可以肯定那次搅得他心神不安的阅读一定留下了证据,不然的话,为什么那天夜里它会从潜意识中冒出来破坏他的美梦呢? 该死的奥内蒂!乌拉圭人?阿根廷人?总而言之,是拉布拉他河边的人。这个家伙让他度过了多么糟糕的时刻啊!记忆的指向性真是太奇怪了:随心所欲地拐来拐去,巴罗克式的弯弯曲曲,难以理解地出现空隙。为什么在今天这个晚上那部小说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意识里? 这是十年前的事啊!十年来,他一天、一次也没有想过那部作品啊!借助书房那盏小灯金黄的光线,他在案头上急忙翻阅那堆笔记本,他估计是在阅读(短暂的生命)时写下的。与此同时,他继续看到卢克莱西俄雪白的乳房越来越清晰而热情地挺立在夜晚的床上,早晨的浴盆里,闪现在睡衣的皱语处或者绸缎外衣的袒胸处。(短暂的生命)讲述的故事越来越清醒地随著作品开头的形象给他产生的可怕印象一道回到记忆中来了,仿佛那次阅读仍然是新鲜的,刚刚发生的一样。为什么是(短暂的生命为什么是这个夜晚?) 终于,他找到了。在那一页上方,划线标出:《短暂的生命》。接着写道:“精美的建筑,赏心悦目而又巧妙之极的结构:行文和技巧远在可怜的人物和乏味的故事之上。”不是一句太热情的评价。想起这个故事时,为什么会激动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潜意识早已经把小说中赫尔特鲁迪斯被手术刀切下的乳房与他想念的卢克莱西娅的乳房联系起来的结果吗?开头的场面非常清晰,就是那个情景反复震撼着他。那个故事的叙述者胡安·马利亚·布劳森,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广告社的普通职员,一想到这天上午还是前一天下午妻子赫尔特鲁迪斯被切除了一个乳房,就在那肮脏的单元房里痛苦地折磨自己;与此同时,他听到一墙之隔的那一边新来的邻居、妓女或者前妓女盖卡在胡说八道,这时他模模糊糊地虚构出一个他的朋友和老板胡里奥·斯坦因要的电影故事。那段震撼人心的话就抄录在那里:“……我想起了那个不愉快的任务:观看赫尔特鲁迪斯胸脯上即将出现的新伤疤,圆形、过分修饰的伤疤,上面有一种红色或者玫瑰色的筋脉,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变成模糊不清的苍白色,如同赫尔特鲁迪斯在腹部上另外那个伤疤,细细的、没有突起、轻巧得如同签字一样,我早已经用舌尖辨认过多次了。”下面的话让人感到更加痛苦:布劳森一把抓住要害,预测出唯一可以说服妻子的方式:切除了那个乳头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唯一令人信服的证据,唯一可以给他提供幸福和信任的源泉将是毫不掩饰地挺起那做过手术的胸膛,扬起和低下一张因情欲而焕发青春的面孔,亲吻它并让我发狂。”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写出这种话的人,真是个上帝,这些话在十年之后仍然会令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想象自己裸体同妻子躺在床上,一面欣赏着那个几乎看不见的伤疤,那里原来占据着一座温暖、摇荡的肉峰,现在他做出过分热烈的样子亲吻她,装出激动的神情,一种他没有感到也永远不会感到的狂热,然后察觉出他爱人的手在抚摸他的头发——是感谢?还是激动?——那只手在告诉他:够了!够了!何必装假见!既然他和她早已经在每天晚上都体验到双方的欲望和梦想的真实性几乎达到深入骨髓的程度,那为什么现在要撒谎呢?为什么要说:没关系呢?而实际上二人都知道这很有关系,都知道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乳头今后每个晚上都将继续压迫在他和她心上!这个该死的奥大蒂! “生活会让你吓一眺。’”卢克莱西娅太太笑道,一面发出准备上台的四剧演员的空音。 “她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等到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就更加吃惊了。生活会让你吓一跳的!” “阿尔及利亚大使夫人丰满的乳房是人工再造的?’吹利戈贝托大吃一惊。 “当然是阿尔及利亚大使的夫人!”卢克莱西娅把话说得更加完整。“你用不着装傻充愣!你很清楚说的是谁。在法国大使馆的晚餐上,你整个晚上都在看着那对乳房。” “说真的,它们太漂亮了。”堂利戈贝托承认道,说着脸就红了。在他抚摸、亲吻和怀着崇敬的态度望着卢克莱西娅的乳房时,给自己的这份热情配上一句恭维话。“但是,不能和你的相kb。” “我不在乎。”她说,一面弄乱了他的头发。“她的比我好,那我有什么办法!是小一些,但是很完美。而且更硬实。” “更硬实?”堂利戈贝托早已经吞咽口水了。“可你根本没有看到过她裸体呀!你也没有摸过那对乳房啊!” 出现了片刻间吉利的沉默,但是却传来了海水撞击在悬崖上的轰鸣声,涛声就在脚下,书房的下面。 “我看到过她裸体,也摸过她的乳房。”妻子一字一顿,说得很慢。“你不在乎这个,对吗?不是为摸而模,而是看看是不是人工再造的。真的是再造的。” 这时,堂利戈贝托想起《短暂的生命》中的女人们——盖卡。赫尔特鲁迪斯、埃莱娜·萨拉——除去内裤,都使用绸缎的束腹带,为了束腰和有线条。奥内蒂那部长篇小说是哪个年代的?没有哪个女人再使用束腹带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卢克莱西娅用过绸缎束腹带。她也不穿海盗装、修女装、骑师装、小丑装、蝴蝶装和鲜花装。但是,穿过吉卜赛女郎装:头上系手帕,耳上戴大耳环,上身穿小丑罩衫,下身穿五颜六色的宽边长裙,脖子和手臂上都戴着串珠。他记得那是在巴兰科区潮湿的黎明中独自一人,与卢克莱西娅分居将近一年了,胡安·马利亚·布劳森在小说中那沉重的悲观情绪传染给了他的全身。他还感受出笔记本这样一句话的分量:“难以忘怀的确信:任何地方都没有女人、朋友、住宅、书籍、甚至病好可以让我感到幸福。”那部小说从他潜意识里发掘出来的正是这种沉重的孤独,而不是赫尔特鲁迪斯长了肿瘤的乳房;如今,他陷入强烈的孤独和压抑的悲观之中,如同市劳森一样。 “这个人工再造是什么意思?”经过长时间不协调的冷场之后,他大着胆子问道。 “就是说她长了癌,然后给她切除了。”卢克莱西娅用动手术的粗暴态度介绍说。“接着,慢慢地,在纽约给她做了再造手术。一共六次。明白吗?一、二、三、四、五、六。长达三年。但是,结果比以前还漂亮。甚至为她做了乳头,带小纹的,一切都有。一模一样。 我之所以能告诉你,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因为我亲手摸了摸。你不在乎吧?啊?亲爱的。” “当然不在乎。”堂利戈贝托赶忙回答说。但是,这一急忙的神情出卖了他;还有他说话的声音改变了音调、共鸣和措辞。“你能不能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呢?” “我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卢克莱西娅太太用一贯的审慎口气打断了他的话。‘俄在什么地方模的?” “对,对。”他恳求道,已经不再遵守什么形式了。“只要你愿意说就行。当然,只要你觉得可以告诉我。” “当然!”党利戈贝托吓了一跳。他理解这个意思。不是那个象征性的乳房,也不是(短暂的生命)叙述者本质上的忧郁;而是胡安·马利亚·布劳森早已找到了拯救自己的狡猾方式,引起了突然的起死回生,引起了十年后依罗、人猿泰山和三个火枪手的归来。当然!神圣的奥内蒂!他笑了,松了一口气,差不多是高兴了。对往事的回忆不是要把他淹死,而是要帮助他;或者如同布劳森给自己那发烧的想象力下的评语,是来拯救他的。他本人认真实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挪到那个臆造出来的圣达马利亚,想象着那个为赚钱给神秘的埃莱娜·萨拉注射吗啡的堕落的医生迪亚斯·戈雷蒂的时候,不就是这样说的吗?他不是说:这样的挪动,这样的变化,这样通宵达旦的思考,这样求救于虚构的手段,是在拯救他吗?这里,他的笔记本上注释道:“这是个中国套盒。在奥内蒂虚构的小说中,他臆造出来的人物布劳森在臆造一个虚构,其中有个他复制的医生迪亚斯·戈雷蒂,还有一个赫尔特鲁迪斯(虽然那时她的乳房还是完整的)复制的女人埃莱娜·萨拉;这个虚构的故事超过了胡里奥·斯坦因要求的电影故事情节:是他面对梦想、抵抗现实的方式,是他用美丽的虚构谎言消灭可怕的生活真相的方式。”他对自己这一发现感到高兴和激动。他觉得自己就是布劳森,觉得自己已经被拯救,他得救了,这时笔记本上另外一条引言,就在《短暂的生命》的引言下方,引起了他的关注。这是吉卜林的诗作物果冰的一句话: If you can dream——and not make dreams your master (如果你能做梦——又不 做梦自己当家……——译注) 这是个及时的提醒。他还仍然是自己梦中的主人吗?或者是梦在主宰着他?就因为自从与卢克莱西娅分居后做梦太滥? “从那次法国大使馆共进晚餐以后,我和她成了朋友。”他妻子继续在讲述。“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一起洗蒸汽浴。看来在阿拉伯国家这是个非常普遍的习惯。蒸汽浴。这和桑拿浴不是一回事,不是干洗。是在奥兰迪亚的住宅里,花园深处,让人建造起一间浴室来。” 堂利戈贝托继续茫然地翻阅着笔记本;但是注意力已经不完全在上面了;他也进入那个种满木曼陀罗、白花和紫花的月桂、盘绕在露台支柱上散发出浓香的藤忍冬的花园里了。他瞪大眼睛,监视着那两个女人——卢克莱西娅,身穿一件带花的春装,脚踏露出那滑石般光洁的双脚的凉鞋;阿尔及利亚大使夫人身穿一件颜色好看的长袍,在晨光下闪烁——,一面在长满红色天竺葵、绿色和黄色的蓖麻的灌木丛和修剪整齐的草坪中穿过,目标是一座半遮掩在大榕树下的木结构房屋。“蒸汽浴,蒸汽治。”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感到心儿在跳。那两个女人背对着他,他惊叹二人体形的相似之处,肥大、稳定的臀部有节奏地扭动着,脊背高傲地挺立,走起来颤抖的大腿给衣裳画出皱格。二人手挽着手,极为亲密友好,手里拿着毛巾。“我也在那里,可以得福升天了;可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想,如同胡安·马利亚·布劳森在他那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单元房里一样,扮演了利用女邻居盖卡的密探阿尔赛,又扮演成迪亚斯·戈莱依医生,逃脱出那个不存在的圣达马利亚。”可是,他从那两个女人身上开了小差,因为翻过一页笔记,看到了另外一段从《短暂的生命》炒来的语录;“您根据自己的了解任命了全权代表。” “这是一个属于胸膛的夜晚。”他动情地想到。“我和布劳森难道只是一对精神分裂症患者不成?”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早已经闭上眼睛,这时看到那两个女友毫不或犯作态地在脱下衣裳,动作熟练,仿佛在这个蒸汽浴室小小的木制前厅里曾经多次举行过这样的仪式。二人把衣裳挂在农钩上,围上宽大的浴巾,快活地谈论着利戈贝托不懂得、也不想懂得的事情。 随后,她俩推开一道无锁的小木门,走进充满蒸汽的小木屋。他感到一股股湿润的热气扑在脸上,弄湿了他的睡衣,钻进了他的脊背、胸膛和大腿。蒸汽从他的鼻孔、嘴巴、眼睛钻进了他的身体,带过去一股类似松香、檀香、薄荷的气味。他浑身颤抖起来,害怕会被两个女友发现。可是她俩丝毫没有理睬他,仿佛他不在那里,或者他是个无影之人。 “你不要以为人家给她用上了什么人工材料,什么聚硅酿之类的破烂玩艺儿。”卢克莱西娅向他澄清道。“绝对没有。人家是用她自己身上的皮肤和肌肉再造出来的。从腹部、臀部、大腿上各取下一小块。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结果妙极了,妙极了!我敢发誓。” 的确,他在证实这一点。她俩已经脱下浴巾,在一条背靠墙壁的木条板凳上坐下来,二人挨得很近,因为空间很小。堂利戈贝托透过蒸汽波浪状的运动欣赏着两具裸露的身体。这比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要好多了,因为安格尔在画中把裸体堆集在一起,因而破坏了注意力的集中——他骂了一声:“该死的集体主义!”——而在这里,他的感觉可以集中起来,可以一眼就抓住了两个女友,可以盯住她俩,而不会错过任何微小的动作,可以把她俩控制在整个视力之下。此外,《土耳其浴室》里的身体是干燥的;而这里卢克莱西娅太太和大使夫人的皮肤上在短短几秒钟内已经挂上了晶莹的汗珠。他激动得心里想:“她俩可真漂亮。” “二人在一起显得更漂亮,好像一个人的美启发了另外一个人的美。” “一点伤疤的影子都没有。”卢克莱西娅坚持道。“无论腹部、臀部还是腿部,都没有痕迹。至于再造的乳房就更不用说了。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亲爱的。” 堂利戈贝托信服得五体投地。怎么能不令人信服呢?这两个美人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如果他敢伸出手去,那就可以摸到!(“哎呀呀!”他肾伶地叫起来。)他妻子的身体比较白皙; 大使夫人的比较黝黑,好像是在野地里长大的一样;卢克莱西娅的头发直且黑;而她女友的则卷曲而且发红。但是,尽管有这许多不同,二人却在以下方面相同:都蔑视时髦的消瘦和针叶型的风格,都喜欢文艺复兴时代的华丽,都讲究充盈丰满的乳房、大腿、臀部和双臂,都追求美妙的圆形——无需抚摸就可以知道——坚实、硬挺和绷紧,仿佛是那些看不见的乳罩、束腹带、背心、袜带塑造压缩成型的。对此,他赞美道:“古典派模式,伟大的传统。” “由于多次动手术,多次疗养,她吃了许多苦头。”卢克莱西娅太太同情地说。“但是,她的美丽、一定要成功的毅力、一定要战胜自然的决心、一定要延长美貌的愿望,都给了她很大帮助。终于,她打赢了这场战争。你不觉得她美极了吗?” “你也美极了!”堂利戈贝托用祈祷的口气说道。 热气和汗水已经搅得她俩躁动不安。二人深深地呼吸,胸膛如同海浪一般缓慢而深长地起落。堂利戈贝托感到窘迫难耐。她俩在说什么?二人的眼睛里为什么会发出调皮的闪光? 他支起耳朵,努力去听: “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卢克莱西娅太太注视着大使夫人的乳房,夸大她的吃惊程度。“它们能让任何人喜欢得发狂。真是做得再自然不过了。” “哦丈夫也是这么说的。”大使夫人笑起来,说着故意挺起胸膛,让乳房烧烟生辉。她说话时吸嘴,有法国口音,但是发字母j和r时是阿拉伯人的方法。堂和戈贝托做出了判断: 她父亲出生在奥兰,同阿尔贝·加缨一起玩过足球。他们做得比原来的还好,现在他更喜欢了。你别以为手术以后它们变得感觉迟钝了。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笑了,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卢克莱西娅也笑了,在大使夫人的腿上轻轻拍了一下,这吓了利戈贝托一跳。 “希望你别误会,也别瞎想。”过了片刻,卢克莱西娅说道。“我能摸摸乳房吗?你在乎吗?我特别想知道如果用手摸摸的话它们是不是像看上去那样真实。提这种要求,你是不是觉得我发疯了?你在意吗?” “当然不在意了,卢克莱西娅。”大使夫人亲切地回答说。她吸嘴的程度更厉害了,笑着张大了嘴巴,真正骄傲地展示她那雪白的牙齿。“你来摸我的,我也摸你的。咱们比较一下。 朋友之间亲热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就是,就是。”卢克莱西娅高兴地叫起来。接着,她用眼角瞥了堂利戈贝托呆的地方。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呆在这里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丈夫怎么样。可我丈夫非常喜欢这个。咱们来玩吧,来吧!” 她俩开始抚摸起来。起初小心翼翼,随后,胆子越来越大;现在已经互相抚摸乳头了,没有半点伪装。二人越来越靠近,终于拥抱在一起,头发互相汇合成一堆了。堂利戈贝托几乎看不清二人。汗珠——也许是泪水——不断地刺激他的瞳孔,弄得他只好没完没了地眨动和闭上眼睛。“我很幸福,我很悲伤。”他心里想,同时很清楚自己思想的不一致。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呢?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又在圣达马利亚;既在这个黎明、孤独、荒凉、堆满笔记本和图画的书房里,又在那个春天的花园里,在蒸汽的包围中,大汗淋漓。 “开始时是一种游戏。’卢克莱西娅给他解释说。“为的是开心,同时也是去毒。立刻,我就想起了你。想你会不会同意这种游戏。会不会让你激动,会不会让你觉得讨厌,如果我讲给你听,会不会让你跟我装腔作势。” 他信守自己这一诺言:整宿对妻子享有全权的乳房顶礼膜拜,因此跪在地上,处于卢克莱西败分开的两腿中间,后者则坐在床沿上。怀着求爱的态度,他一手握着一个乳头,极为小心在意,好像那是易碎的玻璃、有可能碰破。他吸着嘴唇,一厘米一厘米地亲吻着乳房,认真耕耘每一块土地,绝不留下半个田埂。 “也就是说,她挑逗我去抚摸她,为的是让我知道摸上去那不是假造的。她是出于礼貌,为了不保持正经的样子,好像很懒散一样。当然,这可是玩火。” “当然。”堂利戈贝托点点头,一面不知疲倦地追求对称,公平地从一个乳头跳向另外一个乳头。“是因为它们渐渐激动了吗?是因为从抚摸要转向亲吻了吗?转向嘬吮了吗?” 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破坏了这样一条严格的规定:快感和说俗话,特别是动词(喝和吮),是重创一切幻想的,二者之间水火不容。 “我没有说‘吸乳头’。”他辩白道,努力追溯往事并且加以修正。“咱们就说亲吻,行吧? 两人中是谁开始的?宝贝儿,是你吗?” 他听到了她那轻优的声音,可是已经来不及看到她的身影,因为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仿佛镜子上的热气被擦掉,或者被一阵冷风吹掉了一样:“对,是我。不是你让我这么干的吗?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不是。”利戈贝托心里想。“我希望把你留在这里,有血有肉地在我身旁,而不是个幽灵。因为,我爱你。”忧伤仿佛倾盆大雨一样浇在他身上,急风暴雨卷走了花园、住宅。檀香、松香、薄荷以及藤忍冬的气味、蒸汽浴室和那两个亲热的女友。还有那几分钟前尚在的湿热和他的梦。黎明时分的寒冷钻了他的骨髓。匀速的海浪愤怒地拍击着悬崖。 这时,他回想起在那部长篇小说里,——该死的奥内蒂!神圣的奥内蒂!——盖卡和胖姐两个女人躲着市劳森,那个假阿尔赛,亲吻和爱抚;他回想起那个妓女或者前妓女、那个女邻居、后来被人杀害的女人,以为她的房间里挤满了魔鬼、你儒、怪物。前来骚扰她可又不见影子的抽象野兽。“一边是盖卡和胖姐,”他想,“另一边是卢克莱西娅和大使夫人。”这是精神分裂症,与布劳森一个样。就是幽灵也已经拯救不了他,而是每天都把他理进更深的孤独中,让他的书房布满了凶猛的野兽,如同盖卡的房间一样。是不是应该烧掉这座房子? 也要连同他和阿尔丰索在内? 笔记本里闪烁着胡安·马利亚·布劳森的一场春梦(“他拿起保罗·德尔沃一些绘画,奥内蒂写作《短暂的生命》时还不知道德尔沃的作品,因为这位比利时的超现实主义的画家那时还没有画出这些大作呢。”一条加引号的注释这样说道。):“我懒散地靠在座位上,靠在那姑娘的肩膀上,想象着自己正在远离一座由妓院组成的小城市;远离一座隐秘的村庄,那里面有一对对裸体男女倘佯在小花园里、长满青苔的小路上,一遇到灯光,一遇到搞同性恋的男仆……情人们就张开手护住面孔。”他会像布劳森那样结束吗?是不是已经成了布劳森了? 一个如同天主教理想主义、社会福音改革者那样普通的失败者,一个如同后来主张恢复绝对自由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享乐主义的家伙,一个如同具有高度想象、高品味艺术趣味的私人语言的制造者,他身上的一切都崩溃了:他爱的女人、他养育的儿子、他企图插入现实的美梦,他日渐衰弱,躲在那个成功的保险公司经理讨厌的假面后面,变成一个奥内蒂那部长篇小说中讲的那个“纯粹绝望的人”,变成《短暂的生命》中那个悲观的色情受虐狂患者的复制品。 布劳森在结尾时至少还设法逃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乘上火车。汽车、轮船或者大公共汽车,终于来到了他发明的拉布拉他河租界地:圣达马利亚。堂利戈贝托至少还相当清醒地知道:他不能在虚构小说中自己贩卖自己.不能与梦生气。他还不是布劳森呢,还来得及做出反应,做点什么。可是做什么呢?什么呢? 无形的游戏我从烟囱里钻进你的家,虽然那里不是圣达卡罗斯。我一直飘浮到你的寝室里,然后贴着你的脸,我模仿蚊子的嗡嗡叫。你在梦中开始黑乎乎地舞动双手同那个不存在的可怜的蚊子搏斗。 当我玩厌了这个装蚊子的游戏时,我揭开你的被子露出你的双脚,吹出一阵阵冷风,让你的骨头麻木。你开始发抖,缩成一团,乱抓毛毯,牙齿打颤,用枕头盖住自己,直到打起喷嚏来,但不是那种你因为过敏才打的喷嚏。 于是,我变成一股皮乌拉的热气、亚马逊的热气,让你从头到脚大汗淋漓。你好像一只落汤鸡,把被子端在地上,脱掉衬衫和睡裤。直到你光着身子,出汗,出汗,一面像风箱一样地喘息。 然后,我变成一根羽毛,让你浑身痒痒:脚心、耳朵、胳肢窝。嘻、嘻,哈、哈,呵、呵,你在梦中笑起来,一面做着绝望的怪相,一面向左、向右地来回扭动,为的是制止大笑引起的痉挛。直到你终于醒来,一脸的惊慌,却没有看到我,可是感觉到有人在黑暗中走动。 在你起床后准备去书房的时候,去用那些图画开心的时候,我在你路上设下陷阶。我把桌椅、摆设从原地挪开,让你跌跌撞撞,发出“哎呀呀”的叫声,一面抚摸着小腿。我一会儿把你的晨在和便鞋藏起来,一会儿打翻你放在床头桌上准备醒来时用的水杯。当你醒来在黑暗中摸索水杯可是却发现它在地上一滩水里的时候,你是多么地生气啊! 我们女人就是用这种种方式跟自己的爱人做游戏的。 你的、你的、你的 幽灵般的情人。 ------------------ 图书在线制作 |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