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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黛丝想了又想。她想做什么? 她想把这四个功能不全饱受惊吓的人凑在一起。尽管听来愚蠢又天真,她还是希望大家过着快乐的日子。她必须开始做个尽责的母亲,或许可以把这一家人凑在一起。 “好吧。”她啜一口咖啡。“怎么做?” 母亲都做些什么事?很不幸的,这个问题自己回答了:煮饭打扫洗衣服擦地板。 “恶心。”难怪她一向不喜欢看垦荒时代的电影。那时期的妇女都累得像狗似的。 她搁下杯子,站了起来。劳役是生活的一部分,非做不可。如果黛丝想成为这一家的中心,她最好动手做。 换套工作服或许是个好开始吧,总不能穿着睡衣干活儿。 她打开衣柜,挑了件无腰高领育儿服匆匆换上,再系了条发绉的围裙,卷起袖子,把长绑成辫子,就上工去了。 四个小时之后,她爬进厨房最后一个角落,拖着那桶肥皂水,用力洗刷脏污的地板,再用如今已很脏的毛巾擦干,然后她又用搜刮来的最后一丁点腊擦亮地板。 她蹲坐在地上,把抹布丢进桶中,长长地吁口气。屋子干净了。她抓住椅背疲倦地站起来,槌着疼痛的背部,欣赏自己的成果。 在她脚下是发亮的橡木地板,桌上一尘不染,还铺上白色的桌巾,上面还放了一瓶早春的野花。在烹调枯的架子上,蓝色的陶盘锡制咖啡壶和各色陶罐都焕然一新。连炉子上的煤灰和油渍都清除干净,看起来像厨具杂志上的一样。炉门内燃着橘红色火焰,传出阵阵柴火香。 门外响起脚步声,杰克奔进厨房。 他在光滑的地板上滑了”跤,脸上露出滑稽的表情。 黛丝连忙问:“你还好吧?” “你在搞──”她的嘴唇扭曲一下,绽现笑意。“或许我不该打腊才对。” 杰克摇摇头。“如果你想害死我,何不用比较轻松的方法。” 她笑着朝他伸出手来。 他不理会她,迳自攀住椅子站起来,四下张望,头一次注意到厨房的改变,立刻又习惯性地蹙眉。 “我想是一太一干净了吧?”黛丝说。 “你在搞什么?你很清楚──”他的吼声令她畏缩一下。“噢,看在老天的分上,闭嘴吧。” 他一愣。“什么?” “你的态度有够烂的。” “什么?” “我有一些计划──很重大的计划。可是老实说,你老是这样大呼小叫的,我无法定下心来做,所以我们最好达成共识。” 他笑了。 “你爱笑就笑,不过给我好好听着。” 他的胳臂交横在胸前,以不驯的目光打量抛,却没有走开。这也聊胜于无。 “你信不信一轮回这一回事?” “不信。” 她蹙眉。“呃,有些人认为在死后,灵魂可以……继续,变换躯体,再去过另一生。相信这回事的人认为没有时间的存在,一切──现在过去和未来──都是同时发生在此时此刻,你相信吗?” “不得。” 她扬扬眉。“这就麻烦了。” “为什么?” 她朝他走来,在他正前方停步。“我不是你的爱妻。” 他嗤之以鼻。“当然。” 她笑了。“不,我不是指你不爱我,我是说我不是你的妻子,她死了。” 他脸色一变。“你记得?” “她死了,我来了,懂了吗?” 他倚着水槽。“我真是有福气。” “不,这是真的,我是”“是啊,我还是英国国王呢!” 黛丝长喟”声,想在他戒备的碧绿眼眸中找到一丝开诚布公。 这是白费力气。她可以看出他不信她的话。杰克的意识中已无空间容得下灵魂转换的事实。“好吧,随你,我是亚丽死后还魂,不过我告诉你,我不是以前的亚丽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呃,显然我没有真正死掉,我是说,我在这儿,我是说我已经改头换面了,就像新配方的牙膏一样。” 他把她看作是科学怪人。“那又是什么?” 她耸耸肩。“我们一起去发现吧,那不是很好玩吗?” “好玩?你以为我们会觉得好玩?” “你的口气好像是我要逼你跳下布鲁克林大桥似的。” 他倒退1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也知不妙。“嗯,提到那座桥是不应该,我收回。我想──”他冲过来攫住她的胳臂。“你爱怎样就怎样,可是别把我扯进去,懂吗?” 黛丝抬眼瞪他。该死,她受够了。她想善度此生,可是她没有必要听这个男人大吼大叫的。 她挣脱他的手。“我们该走些规则了,杰克。” 他缩回去。“什么?” “你打算打我吗?” 他很意外。“现在?” “任何时候。” “我从不打女人。” 她狐疑地盯着他。“你是在避重就轻吗?” “没有,该死,你也知道我不会打你。” 她向他跨近,直视他双眼。“那么就别再想吓唬我,不管用的。我要尽力协助这家人,该死,我期望你也作点努力,好吗?” 他瞅着她,答不出话来。 “好吗?” 他张嘴显然想口出恶言──却又咬牙忍住,一张脸气得通红。“我要走了。” 他走出去,把门关上。 黛丝长叹一声,凝视着关上的门。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这一生的日子突然像无垠的沙漠一般绵延在她面前。如果她不采取行动,就可能要跟杰克对立六十年,想到这里就令一向冷静的她几乎要抓狂。 当初她该挑太空人才对。 凯蒂抬眼看山坡上的学校。木造的校舍屹一且在初绿的林木间。孩童正在教室前来回奔跑,四处洋溢着欢笑声。有几匹马比较富裕家庭的孩子上学的交通工具拴在院子周边的栅栏上。 凯蒂放慢脚步,紧抓住手上的书包。 “没关系的,凯蒂,”维娜低声说。“他们不会笑你的。” 她们俩都知道这句话是骗人的。他们一定会笑她。 凯蒂紧咬住下唇,免得它再颤抖,眼中含泪。 那些蠢孩子的想法你又何必在乎? 可是她很在乎,非常在乎。 她紧抓住维娜的手往前走,试着不去害怕。 要是她不这么笨有多好,那时一切就美妙了。同学不会笑她,妈妈会爱她,老师也…… “你要进去了吗?” 维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来,发现她们已快到教室了。焦虑有如冷水泼洒她全身。 她扭头看姊姊。“维娜,我不舒服,或许我该回家。” 维娜蹲下来抚摸妹妹的脸。“哎,凯蒂…:。” 凯蒂扑进姊姊怀里。维娜紧紧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喃喃说着安慰的话。 凯蒂努力不哭,她已泪眼迷蒙了,泪水却没流下来。这是雷家人都会的本事。“我──我没事上她以裙子措拭汗湿的手掌,紧抱住书本。 维娜缓缓站起来,姊妹俩手牵着手走上台阶,打开唯一一间教室的门。开门的咿呀声吸引了室内每个人的目光。 凯蒂打了个哆嗦往后缩。 维娜的手搁在她肩头阻止她。“我在这里。”她低声安慰她。 凯蒂直朝座位走去,厚重皮鞋的鞋跟敲在木制地板上,每走一步,同学的咯咯笑声就益发令她心虚。她加快脚步,直盯着脚下的地板。 坐上座位后,她才如释重负。维娜在她旁边坐下。姊姊的体温透过来,令她放心不少,鼓起勇气着手把书本文具放好。她抖着手取出英语课本。 莫小姐在讲台上喊道:“先大声朗读一次。” 凯蒂闭上双眼,双手握拳。求求你别点我,求求你别── “贾素珊,你先念课本第九页。” 凯蒂松了”口气。她睁开眼睛,翻到第九页,瞅着课本,想小声跟素珊念。 这是不可能的。白纸上的黑字似乎在转圈跳跃交换位置。字母没有一点意义,混合在一起形成不是字的字,句子也像蚯蚓一样乱动。素珊念的字没有”个出现在凯蒂书页上。 她两眼发热。她究竟是怎么了?她是这么用功──比班上其他人都用功。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匆打回房去看书,却每天晚上都失败,连一个字都看不懂。 “多谢你,素珊,念得很好,轮到你了,雷凯蒂,把其余部分念一下好吗?” 凯蒂倏地抬头,张嘴无声地说了声“不要”。 莫小姐的身子略略向前倾,等待着。每个学生都回头看凯蒂。 她感觉姊姊的手放在她的肘弯,知道姊姊是想安慰她。可是没有用,她全身冰冷,甚至感觉不到姊姊的手温。 她吃力地咽口气,低垂着头。黄色的书页在她面前一片模糊,她眨眨眼,驱走眼中的泪水。 这次你一定做得到的。 她瞅着第一个字:TAHT。 她内心一片恐慌。TAHTNAMSAHANED。 她张口想说第一个字,却早就明白那根本不是字。她又试了一次,专心看每个字母。 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笑声穿透她的注意力。她知道这大概全都是自己多心──维娜已跟她说过几十次──但她就是无法相信。这些笑声是这么真实这么接近。 她倏地抬头慌乱地张望,无数的眼睛回瞪她。白莎莉干疮的嘴唇绽现得意的笑容。 凯蒂颤巍巍地站起来,羞惭的泪水滑下脸庞。 “凯蒂!” 她不理会姊姊的呼唤,奔出教室。 维娜匆匆收拾好自己的书站了起来。“莫老师,我去找她。” “我也去─。” 她尚未回答,简彼德已来到她旁边。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维娜心中五味杂陈,双颊飞红。 “你你要我帮你拿书吗?”他嗫嚅地说。 维娜感觉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谢了。”她紧抱著书朝门口奔去,跑下台阶,在椰栏前煞住脚步。书本纷纷坠落在地面上。 彼德在她后头喊着:“嘿,维娜──等等!” 她真想拔腿便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双脚却不肯移动。 “你干么跑得这么急?”彼德来到她身边。 维娜抬高下巴,直视前方。“我很担心凯蒂。” “嗯,她好像念得不顶好。” “是的。”她僵硬地说。 她很不自在地等他再开口说话。然后,两个人却同时笨拙地蹲下来伸手检书。 他们的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维娜连忙缩回手。 彼德扭头看她。 他们靠得好近,她可以看见他眉梢稀疏的几点雀斑,关怀的棕色眼眸直视着她。他的身体略略向前倾,好像想说些什么。 她因恐惧而心跳加速,警告自己定定蹲着,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她的身子竟也略略向前倾。 “维娜,我…”他别开目光,面红耳赤。“我…” 她突然很害怕听到他要说的话,于是一跃而起。 她想转身走开,双脚却踩到裙脚,她歪歪斜斜地向下栽,彼德连忙站起来扶住她。 “谢了。”她缩了开去,不敢迎视他。“我得走了,我妈──”“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吐出来,她只是摇着头。“不要。”就抱著书急急跑开。 等追上蹲在路边神情萧索的凯蒂,她早已气喘吁吁。她来到妹妹身边,蹲下来,把书和饭盒放在一旁。 “我一定有问题,”凯蒂抖着声音说。“我很笨。” 维娜感到心痛。“不,你不笨。”她有点哽咽? 凯蒂闭上眼睛,泪水滑落她红扑扑的脸庞。 维娜感到既沮丧又忿怒,双手握拳,仰望蓝天。她真希望可以把凯蒂的问题告诉妈妈,可是没有用的,妈妈会大声笑,亲口对凯蒂说她的确很笨。 爸爸可以帮得上忙。这个念头又涌上心头,带来了一线希望。 但这线希望来得快也去得快,只留下茫然无助的维娜。有一回她差点告诉他。那时是在凯蒂生日的庆祝会上,凯蒂一直很开心地笑他们父女三人都在笑──维娜看到父亲眼中有奇异的光芒。 她以为那是父爱,心跳差点没停止。她满怀希望和期待,站起身来朝他走去,想跟他说凯蒂的事和许许多多其他的事…… 笑声突然停了,只剩下一片岑寂。 他倏地起身大踏步走到屋外。维娜一直等他回来,不知不觉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跟父亲心灵相契的那一刻早已消失,她猜想那纯粹是出自她的想像。这已是五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凯蒂的问题才刚刚有人注意到。 此后维娜一直也没机会告诉任何人。 “来吧,凯蒂,咱们回家。”她疲倦地说。 凯蒂泪盈盈地瞅着她。“我不想回家。”她低声说。 维娜握住妹妹冰冷的小手。“我知道,我也是。” 她们就整天坐在路边,等着学校放学的钟声响起。 “该回家了。”钟声响完,维娜轻声说。 凯蒂咽回眼泪点点头。她们手牵手站了起来,朝家的方向走去。两个人都不想向前走,但都没有停下来。 道理很简单:她们无处可去。 黛丝站在炉前,既期待又害怕地瞅着巨大的金属炉门。她想跟自己说这是一大挑战,而她一向是喜欢挑战的人。 可是这一回不管用。 她很清楚她这辈子或任何”辈子都无法搞通烹饪这码子事。在一九九三年她不必担心这回事,多的是餐厅冷冻食品点心店让她填饱肚子,可是在一八七三年,她别无选择。她想替维娜分忧解劳,也想做个好母亲。烹饪可以达成这两大目标,所以她就煮吧。 她给自己充分的时间,现在才刚过中午,女儿们要再过几个小时才回来,她只消动手便成。 她跪下来瞅着满是煤灰的灶门,冷冷已熄的灰烬中还有一些细长扭曲焦黑的木柴,煤灰味十分刺鼻。 她以两根手指拉开灶门。 她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错误。灶门重达千斤,喔唧一声垮下来,砸在她膝盖上,她尖叫一声,向前扑去,却一头撞到了炉子。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狼狈不堪。 她看看自己,忍不住爆笑出来。才不过在厨房待了十秒钟,她就把自己搞得昏过去。 她揉着左眼上方的红肿处,爬起来,又瞅着冷冷的死灰瞧,心里一沉,却又将心一横,站起身来,自信满满地站在炉前。 “好吧,”她大声说。“我要煮晚餐,”她想了想。“第一步就是生火。” 她笑了笑,觉得好过些了。是的,听起来很有道理。生火。 炉边有一堆柴火。她打开灶门,用膝盖撑着,再倾身抓了几根木柴丢进灶里。 她在厨房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纸张,就把抹布点燃,放在那几根木柴上。 抹布冒出浓烟直冲到天花板,她挥开烟,眯眼看看灶内,最小根的木柴已经点着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她吹着口哨,在厨房内来来回回找食谱,把柜子二搜过,抽屉也都看过。 根本没有食谱。 没有食谱她要怎么作菜? 她拉开食品柜,心又是一沉。所有的食物都是装在工业用尺寸的布袋中,再用绳子绑好袋口。还有广口瓶,柜子内有数百个玻璃广口瓶,令她油然想起科学实验室。每个瓶子上都大刺刺地注明日期──活像作菜时要选日期而不选内容似的。 她开始感到心虚,闭上双眼向上苍求援。好吧,我相信轮□这回事,那么超感觉的知觉也一定是真的喽。妈,给我一份食谱。或是你,卡萝,来吧,别害羞,跳下来吧。 过了好久,没有人回答。 显然去世亲友和守护神就像警察,需要他们时偏偏找不到人。 她睁开眼睛,眼前柜中是一袋面粉。 面粉。好吧,面粉能做什么? 面包。她立刻又打消此意。作菜她可能不在行,却是世界级的购物者。卖到两百元的面包这么贵的东西一定很费工。她得从小处做起。 小面包。烘饼!对了! 她开心地着手张罗自认需要的东西──面粉盐蛋和牛奶,把东西放到桌上,就动手做了。 两个小时之后,她做好了”块切成五片的薄饼,捏起一小块尝了一下,差点没吐出来。 “受不了了。”她受够了一再品尝,这已是第一八张饼了。她肚子里的饼已够做一大块披萨饼。 她才不管这些饼尝起来像皮革。她受够了。 她以手背拭去眉心的汗珠,把一缯沾到面粉的头发塞到耳后,挺直腰杆,搁下杆面棍,拍去双手上的面粉。两个小时来头一次抬头…… 她暗暗叫苦。厨房真是……惨不忍睹。地板上散各色锅子,桌面粘满面粉,连地板上都像初落一场新雪一般,烟雾弥漫。作菜显然是肮脏的差事。哼,她心想,没打破几个蛋怎能做糕饼?她转身面对炉子,掀起锅盖把方才切好的马铃薯洋葱和胡萝卜丢进去,再在锅中加满水,添点盐巴,又丢了一块肉进去。她盯着肉在水中慢慢沸滚起来,这才把双手塞进口袋中回过身来。眼前凌乱的景象再度令她一惊她叹口气,走到桌边颓然坐下。她知道如果不找点事做,她会立刻睡着。她疲倦地站起来,在水槽下方找了两个水桶,朝屋外走去。一见午后的美景,她不禁屏息。绿草自房子这边一直绵延到海边,无数的各色野花在草丛间探出头来。在远处蔚蓝的海面上波光潋摊。日光自橡树沙沙作飨的枝叶间渗下来。 她闭上双眼,聆听春天的乐章。鸟呜啾啾,风声沙沙,枝叶窠宋,蜂呜嗡嗡。对黛丝而言,这简直是绝佳的交响乐。 她哼着曲子,懒洋洋地走到水牛那儿,掀起沉重的木制盖子,澄碧的清水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了十六桶水,但当她提着最后一桶水倒在贮藏间的浴缸中时,她知道努力是值得的。 她把衣服脱下来披在一张椅子上,就连忙爬进浴缸里。 水微温,感觉好舒服,她用薰衣草香的肥皂洗头发和身体,直到皮肤发亮为止,然后她的头便枕着浴缸边缘,闭上眼睛。她打算松弛一会儿再去清理厨房……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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