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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抬手敲门。 “快进来吧。” 快进来吧?杰克一阵紧张。有点不对劲,亚丽的口气从来没有这么友善随和,对于想进入她的殿堂的人尤其如此,对他更是如此。 他一手端盘子一手转动门把,推门进去。 她坐在床上,长长的金发垂泻在一边肩头,有如月光纺成的丝线。 她并没有马上抬头,这一点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没抬头的原因,跟平日的精明势利不同。 她好像对怀中的孩子着迷了,舍不得把目光移开。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她对前两个孩子都不屑一颅,现在何以又要开始?他狐疑地打量她,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 她突然抬头向他嫣然一笑。 “噢,他好娇小,不是吗?” 杰克越来越困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看看你儿子。”她轻声而带有一点迟疑地说道。 她温婉的口气击中他的要害,他已好多年没有听到她不含一丝鄙夷的口气了。他蓦然回到了从前他们相爱的日子。天哪,那时他真是爱她…… 他奋力驱走这些记忆,向她走去,把盘子放在床边。“我端吃的来给你。” 她拍拍身边的床面。“坐。” 他瞅着床单上她拍过的浅印,忍不住兴起一丝渴望。坐在她旁边的冲动像是、心灵中的一种闷痛。 可是他很清楚,这些年的岁月已赐给他情绪的甲胄。她又在跟他玩把戏要他了:利用他的软弱及对爱的渴望来对付他。她比他坚强多了,这种权力的游戏她很喜欢。这些只是她打击他的方法,以报复他粉碎她富贵的美梦,把她变成一文不名的软弱牧人之妻子。 他不会再让她羞辱他,绝对不会了。他要跟她对抗至死。“不,”他清清喉咙。“不,谢了,我站着就好。” 她眼中蒙上一抹失望,她连忙把目光别开。杰克知道识破她的恶毒小计该感到得意才对,但他就是无法有此感受。 “你最好吃点东西好恢复元气。”他随口找话说。 她没搭腔,只是掀开凯伦盖的毯子。 杰克俯视孩子红通通的小脸,、心中涌现强烈的感受。他双拳紧握,喉头发紧。 他无权有此感受,无权感受父爱。 他倒退一步。“我走了。” 亚丽这才抬头,眼中的温柔令他膝盖发软。“是她吗?”她低声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才害你这样?” 这是个愚蠢而难理解的问题,杰克很庆幸自己不必回答。他略略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黛丝瞅着床柱,、心想自己要不要开始在上面刻线记日。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她很快就厌倦了独处。目前已过了五天,是她一辈子最漫长的五天。更正,是两辈子。 她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感受到一阵如今已熟悉的母爱。上星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跟凯伦结合了密切的母子关系。她真的“感觉”自己是孩子的娘了。 但这尽管令人感到兴奋及充实,却无法弥补如今那种孤寂感。有时候,特别是凯伦睡着,偌大的卧室就显得太沉静,她就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伤。 天哪,她已厌倦寂寞了。 “那么,小娃儿,”她对凯伦说道。“你对全球性的核武战争有何看法?或者温室效应──你相信这些一吗?” 他嘤咛一声,张开嘴巴。 她差点以为他要回答。 她受够了。 这几个星期过得真糟糕。打从杰克吼着要她遵守规定那夜起,她就没跟任何人类好好说过一番话。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正面冲突的滋味倒也不算坏了。 她不能这样下去。她要试试看,做到大家对她的期望,一切就功德圆满了。 问题是大家对她一无期望。大家都好像避开炸弹一样避开她──悄声而迅速地,头也不回。她自觉像个鬼魅,没人要,也没人看得见。 黛丝受不了。她好端端地在这儿,是个健壮而带有南方口音的女人,却没有人可以跟她说话,也没别的东西可听。跟以前一样,她生活在沉静孤独的世界中。 他们无视于她的存在。 噢,维娜是一天进来两次没错,端着食物和一堆折好的毛巾给黛丝使用。她无言地向母亲点头,偶尔会低低说声“早安”──那么黛丝就要感激涕零了可是平常则是一句话也不说,把盘子放在床边桌上,提起黛丝用过的那桶毛巾,急急转身走出去。 黛丝要等到晚餐时间才看得见人,那个时候维娜又重复方才的程序。杰克和凯蒂甚至没有探头问声好。 一个月内只见到一个人,甚至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起初了两个星期还不太糟,事实上已算是好的了。由于她身体疼痛难当,加上哺乳时间她又很想睡,所以情况好些。但如今凯伦整夜安睡,她也就”夜好眠,身子也不太痛和流血了,哺乳技术又是一流,她更没理由整天待在房里。 这是她现在的生活了,这一点她最近几天才突然领悟到。不会再有转世的机会。 她是雷亚丽了,她最好赶快适应。 黛丝自小便适应力强,换养护家庭像换内衣一样稀松平常,一切都大同小异。她独自去到养护家庭,头几天都是关在自己房中,尽量不哭,希望一切有所不同。后来她才明白一切不会有所不同。她昂起下巴,卷起袖子,准备去适应。 也该是适应的时候了。她一直在等待有人邀她加入,但是、永远不会有人邀她的。 她不再这么做了。她不如不请自来。 黛丝耐心等待终日,等待加入这一家人的恰当时机。 在喂凯伦吃过奶之后,她就爬回床上等维娜来。暮色四合,她开始听到准备煮晚餐的声音。 这是几天来黛丝头一次露出笑意。她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 维娜准时把晚餐送来。她轻轻叩门,然后悄声走过来,把食物放在桌上,喃喃说着“晚安,妈”,然后转身想走。 黛丝揪住她的衣袖。“维娜,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维娜转过身来,戒备地打量她母亲。“谈什么?” 黛丝拍拍棉被。“坐下来。” 维娜像只受惊的小鸟坐在枝头般地坐在床沿,眼睛一迳盯着地板。“什么事?” 黛丝润湿嘴唇。“呃,我在想,你妈我是说一我一每天都做些什么事?” 维娜抬眼看她。“做?” 黛丝蹙眉。“我总会做些事吧?” 维娜耸耸肩。“呃,你常刺绣。” “刺绣……那一定很刺激。” “你看很多所谓的高级书。” “我不在户外做事吗?”她满怀希望地问。“像是种花等园艺工作?” 轮到维娜蹙眉了。“呃……”她好像当真在用心想。“有时候你会坐在门廊的秋千上喝…” 黛丝叹口气。“换句话说,你是家里真正的妈妈。我只不过是个……淑女。” “南方的淑女,”维娜连忙更正。“你说这是很重要的。” “是吗?我可真是有雅量。” 维娜站了起来。“我得去洗碗了。” “再问一个问题。”黛丝说。 “好吧。”维娜没有转过身来。 “你每天什么时候下课?” “大约三点半或四点,除非下雨路比较难走。” “然后你就煮饭打扫再叫凯蒂睡觉。维娜,谢谢你做的一切。” “当然。”话还没出口,她已经出去了。 黛丝笑了,现在她总算有机会开始了。总得有人帮这个工作过度的可怜孩子。 明天焕然一新、改头换面的亚丽就要出炉了。 次日早晨,黛丝喂凯伦吃过奶,轻轻把他放回摇篮中。她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不会醒来,这才披上长袍蹑足往窗口走去。屋外的牧场沐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 黛丝满意地笑了。她只消悄声走到谷仓,就可以开始执行计划了。 她走出卧室,悄无声息地走在走廊上,每走一步便、心跳加快。 到了客厅,她在转角处探头看杰克是否在暗处。他正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她松了口气。 她低头匆匆走出屋子,悄声掩上厨房门。 她奔过露水湿润的草地往谷仓而去,推开柴扉。等她找到灯、火柴和挤牛奶用的小凳子,天早已大亮了。 “啤。”贝啻忿怒的吼声在清冷的空气中荡。 黛丝一惊,手指本能握紧铁桶把手环。 “没关系,贝啻,”她怯怯地说。“我来给你挤奶了。” 贝啻扭头瞅着黛丝。 黛丝谨慎地走上前,把牛奶桶放在牛的后腿中间,然后又把凳子放下,撩起睡衣,坐在木凳上。 贝啻巨大的乳房占满了她的视线。 黛丝一阵作呕,本能地掩住自己丰满的胸脯。“好了,贝酋,咱们开始。” 她轻轻捏着牛的乳头,却一点用也没有。 显然这不是个好方法。 她再试一次,这一回是抓住乳头用力扯。 贝啻大声啤降叫了一下,扭过头来,直瞪着黛丝。 黛丝虚弱地笑笑。“不太对,是不是?这样如何?”她又扯了一下。 贝啻的尾巴给了黛丝一记耳光。 “妈?” 黛丝扭头看见维娜站在门口。“维娜!”黛丝喊道。“还好你来了。挤牛奶可不像想像中那么简单。” 维娜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妈,绝对不──”“嗯,绝对不要说绝对。”她站了起来。“──坐下来教我。我决心成为家庭中积极的成员,这表示要做家务事。” 维娜看母亲的目光好像在看杀人凶手一样。“谢….谢你,妈。” 黛丝忍住笑意,看着女儿走过来坐下,自己也跪了下来。“你都先做什么?” 维娜握住牛的乳头,压一下再用力拉二道牛奶就自乳头喷出来流泻到空桶中。 “你是怎么弄的?” “瞧,你看”维娜再做一次。“挤,拉,松开。” 牛奶自贝啻的两乳头喷出来。 黛丝抬眼看维娜。维娜正专注地看着桶子,嘴唇紧闭成无血色的薄线。 黛丝拂开维娜脸上的一缯头发。“你一直在努力维系这个家,是不是?” “家?哼!”维娜冷哼一声,才发现自己说错话,脸色一变。“噢,我不是故意”“嘘,没关系,”黛丝喃喃说道。“我也看得出来这称不上是一个家。” 维娜的肩膀垮了下来,低垂着头,眼中有泪光。 她无言的悲伤令黛丝、心酸。她比谁都清楚孤苦伶仃的感受,没有母亲可以倚靠倾诉。打从她自己母亲去世起,黛丝、心中一直有空虚感。 是同样的空虚感夺去了维娜的欢颜。 你一向可治愈别人的哀伤,黛丝。她突然回想起卡萝说的这些话,这才明白其中的真实性。她一定得帮帮这个饱受惊吓的可怜女孩。 她想找些诰说。“我……我知道外表我还是你母亲,你不信任我,可是在内心我……改变了。” 维娜没有抬头看她。“这话什么意思?” “我很惭愧以前这么对待你和凯蒂和爸爸。” 维娜一怔,好像停止呼吸似的,略略扭头望着她。“真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展现了原本埋葬在不信任中的一丝希望。黛丝看得出来维娜很想相信;想信却又无法债。 “我要跟你来个交易。” “什么?” “你教我做妈妈煮菜、打扫之类的事我教你和凯蒂开心地玩。” 维娜戒备地瞅着她。“我们已经知道怎么玩了”“我可不这么认为。” “此外,你已经是妈妈了。” “我没尽到本分,不过我要改进,你愿意帮我吗?” 维娜打量她良久,才缓缓点头。“当然。” 黛丝笑了。“谢了,甜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黛丝提着一整桶热呼呼的牛奶朝屋子走去。旭日东升,大地一片粉红浅紫的光芒。羊只像一团团棉球般散置在原野各处。 她停下来张望,看得出来这座牧场维护良好。篱笆直挺坚固,房舍崭新洁白,一切都维修得很不错,却没有一丝情爱的迹象。墙边和橡树下没有花朵,门廊上也没有盆景,门上或窗口更没有悬挂风铃,只有一株半枯的野玫瑰攀附门廊栏杆,沿着木柱而上。 她把桶子放下,牛奶溅了出来,弄湿了黛丝没穿鞋的脚。她回头望向谷仓,回想方才和维娜的对话。交谈只是一小步,但至少她已迈出第一步了。 她回想自己孤寂的童年,想起当时自己是多么希望有人关、心她,渴望别人接受她,给予她温情。维娜害怕相信黛丝,因为她母亲显然已忽略她很久了,但在恐惧中已出现了一丝希望。 这是黛丝转世后头一次感觉到有目标和希望,以前的冲劲又回来了。她可以帮这此一人,安慰他们疲惫的、心灵,使他们展现欢颜口口或许她也可以同时带点欢笑给自己。 她初见杰克时便看出他很需要爱。他眼中的痛苦深深吸引着她,另外还有点别的东西,那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如今她知道了。吸引她的是她自己太熟悉的哀伤上个寂寞的人,渴望成为家庭的一份子,却怎么也无法溶入。 难怪她像飞蛾扑火一般被他的悲愁所吸引。他们是有志一同,都是接近快乐,近得可以碰触,却又不敢伸手去取,害怕受到挫败,而没有勇气挺身而出地说:“我要。” 可是她不再这样了。她和杰克及这些孩子如今息息相关,是一家人,大家彼此需要。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计划。她咬着下唇,皱着眉头,想分析情势。她必须把这一家人看成长程计划。她无法立刻解决所有难题,一块绷带无法使一生的伤口愈合,这她早已习惯。地费了十年心力在癌症研究上,她有的是耐心。 她想起杰克,忍不住露出笑意。对付这种人只要耐心便成。 等女儿上学去了,黛丝开始认为自己未免太过客观。跟曹家的积年沉病相比,癌症就算是小毛病了。 早餐简直是一团糟。她被家中凝重的气氛吓坏了,只能一迳怯怯地优笑,这一来大家更加胆战、心惊。 他们甚至根本没有一起吃。凯蒂坐在桌前──一个人──用叉子翻搅食物,几乎一口都没吃。锡制叉子刮在陶盘上的声音就像指甲刮过黑板”样,在静得出奇的屋里显得十分刺耳。维娜站在水槽边埋头苦吃。 而杰克呢?他甚至没留在屋内。他是在门廊上吃的。 整个考验持续不到十分钟。黛丝正想抬头说此一话虽然她还不知该说什么──杰克却已呕唧一声把盘子放在水槽中出去了。两个女孩匆匆把饭吃完,将盘子放进一桶水中,也跟着他走出去。 剩下黛丝一个人,瞠目结舌。 他们出去快一个小时了,她还坐在那儿不动。她坐在餐桌前,手肘柱在桌面上,面前摆着一杯苦咖啡。 黛丝长叹一声。她好……寂寞。屋里实在太静了。 杰克突然冲进来,看见她便倏地煞住脚步。 “亚丽─。” 黛丝真高兴看到人,她抬脸向他笑。“嗨。” 他不安地望向窗外。“我想我最好去、”“等等,”她一跃而起。“陪我喝杯咖啡,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的眼珠凸起,好像她疯了似的。“我不这么想。” “好吧,我说话,你支吾以对就好。” “上帝。”他摇头咕哝着。 “杰克,我不能整天坐着,我得找事做,可是我……不记得牧场的工作怎么做。” 他走到客厅拿一个漂亮的篮子过来。“偌。”他推给她。 黛丝掀起篮盖看见一团线。“刺绣……真是刺激啊。” 他瞪着她。“你以前一向很喜欢刺激。” 她想起“刺激”一词的二十世纪涵义,忍不住莞尔。 “有什么好笑的?”他龇牙咧嘴。 黛丝想掩饰笑意,却是欲盖弥彰。“没什么,真的。” 他戒备地打量她。“亚丽,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妨碍我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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