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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脂不断地滴进炭火,激起蓝烟和香气,微微的海风将它们荡开,弥漫在火堆旁。架在炭火堆上的半只小乳牛已经烤成了金黄色。侍者把一只木签从肉厚的地方扎进去,涌出来一股白色的汁液。 这里是总督府宽阔的后院,苏吉拉纳和旋风并肩坐在火堆一侧的座垫上。火堆的另一侧摆着一只更为讲究的,刺着公羊图案的座垫,那是留给野宴主人的。此时这位尊贵的主人还没有来。几个侍者正在准备宴会的用具。苏吉拉纳和旋风则议论着什么。 “我总觉得这件事太有戏剧性了,世上真有这样痴情的人?”旋风边说边摇头。 “不管怎么说,白山大教区的证明总是可信的。”苏吉拉纳自知情场经验远逊于旋风,在“痴情”问题上争论讨不到好去,便转移了话题。 不论是一个人单独行动,还是两个人相互配合。每次行动结束后,苏吉拉纳和旋风都要凑在一起,互相以旁观者的身份探讨一下对方的得失。官方条例中并没有这一条。几年前,他们共同的师父告诉他们,两个人之间要是能毫无保留地相互挑错,那才是真正的好朋友。他们听后深以为然,便形成了这个惯例。现在,他们讨论的是风啸尘的案子。这个案子从头至尾都是苏吉拉纳一手经办的,所以旋风便充当诘问者的角色。 三天前,苏吉拉纳一回到稽查队总部,看到白山大教区的证明文件,就签属命令把风啸尘释放了。风啸尘大概真是个不通世故的情呆子,出了大狱,连句谢都没有,径奔港口而去。此时已经在万顷波涛之上了。 “要知道,象我们兄弟群岛这样清廉的地方并不多,风啸尘如果有同党,买个证明并不困难。” “问题是,风啸尘如果耍滑,不可能用这种借口。还记得我们以前抓到过的那些异教徒嫌犯吗?要么矢口否认,要么把自己说成是唯利是图的走私犯,谁会找这样的借口?这根本就不能成为借口,谁会因为一个人满腔痴情就放他一马?他自己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妄想啊?”苏吉拉纳辨道:“要知道我们对他也仅仅是怀疑他,并没有真凭实据。” “但世上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他的痴情放了他。”在苏吉拉纳面前,旋风不怕讲话难听。“凭我的经验,看他的行为,破绽实在太多。如果是我审,他那番表白毫无用处。那正是你的感情弱点。如果他是故意利用这种弱点呢?感情这种东西毕竟算不得数,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话一说完,连旋风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苏吉拉纳更是瞪大了吃惊的眼睛。 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在这种探讨中,诘问一方要挖空心思想出任何一种可能性,以证明对方行动上有漏洞,“千锤百炼”方是真情实意。但旋风这次想出的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放下风啸尘有多高的演技不论,他必须事先知道苏吉拉纳的个人隐私。除了旋风等几人外,苏吉拉纳的感情秘密并无外人知晓,更何况是一个刚从远方来到岛上,且从来没有接近过苏吉拉纳的人。 “好了好了,这个有些过分了。”旋风看到苏吉拉纳在发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吉拉纳坐在那,纹丝不动。旋风不禁后悔自己讲的太深了,再坚强的人,感情问题都是他的弱点。 “好了老兄,算我没说,咱们今天可是来赴宴的。” “不不。”苏吉拉纳摇了摇头。“你说的有道理。风啸尘当然不可能利用我什么,但这件心事压在心里,时间长了肯定会成为我的一个弱点。将来或许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也未可知。所以,我必须当机立断,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 苏吉拉纳眼睛里透过几分虔诚、几分忧郁。 “我去重读《朝阳启信录》!我的心会平静的。” “停住、停住。”旋风连连摆手。自打苏吉拉纳告诉他自己的感情秘密后,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好朋友下了点决心,没想到讲出来的确是这么句话。“你说心里话,一点假都不掺的心里话,你爱不爱她?” 苏吉拉纳望了旋风一眼,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 “好吧,这事就这样解决,你直接向她求爱。”旋风实在看不下去,就主动鼓励起好朋友来。 苏吉拉纳脸上略过一丝缺乏自信的表情,旋风当然看在眼里。 “别忘了,有我和秀英给你牵线。让秀英去探她的口风,然后我们再为你安排机会。” 此时的苏吉拉纳不再是那个果断干练的教区稽查队副队长,他的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出。 便在此时,一阵稳重的脚步声从两人背后响了起来。两人不用回头,便知何人驾到。忙起立回身,向走过来的一个六十开外,瘦小但显硬朗的老人施礼。那个老人身穿休闲长袍,胸口上绣着一只三角金星。 这个长着钢针般灰白头发的老人就是兄弟群岛至高无上的主宰,教区总督全宁梓。全宁梓是朝鲜人,祖上迁到兄弟群岛已有几代历史。在这几代人中,只有全宁梓一个人作了官,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地作了教区总督。二十年前东海叛乱暴发,当时的教区总督乱中取利,离开偏远的兄弟群岛进京供职。年纪不足四十的全宁梓接过如烫手山芋般的总督大印。在那个复杂的年代里,全宁梓把保境安民作为最高理想,周旋于各种政治力量之间,硬是没让战火烧去兄弟群岛上的一草一木。战事过后,临时总督全宁梓自然而然地成了正式总督。并且一任二十年,这个任期在四十六个大教区中首屈一指。当然,人往高处走,全宁梓并非不想在权力阶梯上再迈一步,怎奈朝中无人,这种个人理想没有实现的可能。到后来,全宁梓已经很清楚,兄弟群岛的前途就是自己的前途。有了这个想法,全宁梓的官当得更加坦然和投入。包括近半数的白人贱民在内,四百万教区民众对他从心里信任,知道他与那些心不在焉的外地委任官员不同。 按真理教的权力序列,作为精神领袖的教区大教士,其权威在总督之上。但二十年间来过的几任大教士都默认了全宁梓的权威,他们能从全宁梓那里得到优厚的回报,又因为全宁梓将教区治理的井井有条而不需要发愁什么事情;述职的时候,全宁梓又从不忘记将大教士的“贡献”摆在首位。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大教士准备在这个远在天边的渺小的“大”教区长期呆下去,于是都乐得在赚到一切便宜之后,把大事小情推给全宁梓去调理。当然,官作到全宁梓这样的位置,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敌人。不过,他最厉害的敌人都在教区之外,一千多公里宽的大海足以为他抵挡任何灾祸。 “坐、坐。”全宁梓象对待亲人一样向两个人招了招手,绕过火堆坐到另一面。“刚才有些事情,来迟了。怎么样,口水含了半天了吧。”说着,他向侍者示意捧上餐刀,还拎上一桶红白相间,脆嫩喜人的泡菜。与滴着油脂的烤牛肉放在一起,催人食欲。 全宁梓端起一杯仙桃酒。“来,让我们为抓出哈姆达尼这个老混蛋干杯。” 这是今天野餐的主题,天天劳碌奔波的苏吉拉纳和旋风能稍得安闲,也是因为刚刚破获了这样一个“异教徒大案”。三个人将酒一饮而尽。 “哈姆达尼这个家伙非常让我失望。他刚上岛的时候,向我保证,决不挠乱这里的秩序,我当时确实很相信他。”全宁梓一边说,一边把割下的肉卷在泡菜里。“不过还好,我始终能睁着一只眼睛留神这些家伙。兄弟群岛敞开胸怀迎接任何人,捣乱的除外。” 这句话是大移民时代兄弟群岛上产生的一句谚语,原意是说这里物产丰富,只要是良民,来了之后都可以活得很好。现在则成了全宁梓地方政策的诠注。在移民中,不乏有深藏不落的诡秘人物,这些人往往又很有钱,或很有一些金钱之外的财富。如果保证不在岛上惹事生非,全宁梓可以确保他们的安全,并且不过问他们的私事。但这次哈姆达尼犯了规。 “来,吃,尝尝这些泡菜。本来兄弟群岛和朝鲜半岛的气候差别很大,泡菜的味道一直不那么纯正,这次我改进了方法。你们好好尝尝。”全宁梓变成了美食家。这样的宴请,两个年轻部下经历过多回,已经很习惯,习惯到能在上司面前放胆大嚼。两个人割下牛肉,学全宁梓的样儿把它们卷在泡菜里,嚼得吱吱作响。 “旋风,我向塞莱米亚大教士提个建议,让你休一个长假,怎么样?”全宁梓的语气里带着长辈的慈爱。 原则上,稽查队的工作受教区大教士直接管理。为了避免稽查队员长居一处,与地方势力相处过密,从而失去监督作用,真理教会经常把稽查队的官员在各教区间调来调去。但兄弟群岛却例外,因为没有人愿意来这里,稽查队只好多由本乡本土的人充任。苏吉拉纳这代稽查队骨干自父辈起就受全宁梓的恩惠,自全宁梓上台后,历任兄弟群岛大教士都没有真正掌握这支队伍。 旋风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假……?我没有想请假啊?” “你当然没有想,是我替你想的。”全宁梓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赐着一块带骨烤肉。“你和黎秀英之间,应该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吧。干稽查队的整天在紧张中生活,要是不给你放一个长假,你怎么准备自己的婚事?” “大人,”旋风赶快咽下嘴里的东西。“我们现在并没有结婚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说,当你们想起要结婚的时候,恐怕根本找不出时间哟。你们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任务在等着,世界局势越来越不稳定,几百年来都没这样乱过。兄弟群岛很难长期置身事外。趁现在没什么事,你们还是把这件事办妥为好。” 旋风没有答话。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填满了与现在的恋人一起过家庭生活的场面,只觉得那场面非常不真切,又值得憧憬,又有些可笑。 “怎么,是不是我看得不对,你们之间没到那种火候?或者,她的价码太高?按你们稽查队的收入水平,就是象你们前任那样娶两个老婆也是可以的嘛。” “不不,大人,秀英一个就可以,只是以前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觉得很突然。” “那么秀英呢,她也没有结婚的想法吗?” “这……” “看来你跟本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对吗。”全宁梓又变成了一位严父。 旋风张口结舌,一块牛肉拿在手里停在半截。 “在这个问题上,女人没有一个不想早日安定下来。她没跟你说,不等于她心里没有想法。”顿了一下,全宁梓又改换了语气。“你们的父辈把你们交给我,这些事情我都是要操心的。” “放心吧大人,我这就去准备婚事。”大概是作了一翻简单的计划,刚才那个腼腆的小伙子又变成了果断的男子汉。 “很好,那么你呐。”全宁梓突然把话锋转向苏吉拉纳。“喝兄弟的喜酒,你不眼红吗?”他一语双关地问。 “不眼红。”苏吉拉纳也一语双关地回答,而且毫不犹豫。 全宁梓不再说什么了。他并不知道苏吉拉纳的个人秘密,那秘密只有旋风和他的女友知道。全宁梓只是猜想苏吉拉纳可能一直没有从儿时家庭变故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吧。 “好吧,不提这个了。再说件值得干一杯的事吧。新稽查队长的任命书终于从圣山飞回来了,他们的办事效率真是让人提不得。明天我要在联席会议上宣布。你们猜,任命书上写着谁的名字。”全宁梓的眼睛很快地扫了一下两个部下。 “那还用问,当然是大哥啦。”旋风一边说,一边端起酒杯。“大哥,祝贺你。” “为什么一定是我?”苏吉拉纳皱了皱眉。两个人是级别相同的副队长,故全宁梓和苏吉拉纳会从不同角度问旋风这个问题。 “理所应当就是你,因为你干得非常投入。”旋风说罢,带头喝下杯中酒。 对面,全宁梓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始终没有从这两个部下中间发现什么裂痕。其他的主管大多想从部下中制造一些裂痕,以便驾御,但全宁梓不屑如此,他更想象家长一样地领导这个大教区。他相信,外部的压力足够让手下们有紧迫感了。 真理纪元135年,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亚圣”卡里姆昌德撒手归天。其忠实信徒叶吉里亚出任第六代教主。禀承先师的宗旨,为彻底消除白人文化的影响,叶吉里亚组成了地名管理委员会,在世界范围内删除用白人语言命名的地名。各大洲的名称首当其冲,以圣城为世界中心,欧洲大陆被改为“北方大陆”,非洲大陆被称为“南方大陆”,亚洲大陆被称为“东方大陆”,美洲大陆被称为“西方大陆”。 南方大陆东南部,世界第二大淡水湖静静地仰卧于群山环抱之间。湖面虽然处在海拔1134米的高位,但除了湖的北岸外,其它三面地势平坦,多丘陵、平原,所以站在湖边望去,并无多少险峻之感。大湖南北长400公里,东西宽240公里,湖面烟波浩渺,很有几分海洋的感觉。由于湖泊水体巨大,对当地气候影响很大,周围地区天气多变,雷雨频繁。湖水本身水产丰富,再加上沿岸土地肥沃,使大湖周围的那片土地成为大陆上令人垂涎的一颗珍珠。 这颗大陆之珠被简单直观地称为“大湖”,古老名称“维多利亚湖”早就从人们记忆中消失了,丝毫不留残迹。真理时代之前,这里民族众多,争斗频繁。为了免除纠纷,真理教取消大湖地区众多的行政区划,专设统一的“大湖大教区”,管理着大湖周围多达二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历经八百多年行政区划的沿革变迁,大湖教区的管辖范围从未有较大改变。 在真理教对工业和现代化服务业作了硬生生的外科手术后,全世界重新回到以农业为主导产业的时代。肥沃的土地再次成为决定一个地区富饶与否的基本条件,也成为被垂涎和追逐的对象。当然,由于民族国家已不复存在,这种对土地的争夺都是在教会内部,以争取扩大教区疆界的方式展开。手段由军事征服改成上下拉关系,左右搞平衡,争取教会行政区划委员会以适应管理为名,对各教区所辖范围进行局部调整。肥沃的大湖大教区自然成为周围教区眼红的对象。只是大湖大教区历任大教士或总督都非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四面猎食的雄狮,在竞争中颇占优势。于是,几百年积累下来,大湖大教区已经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实力地区。对于世界上最有力量的行政区,教会内部一向有“五区一城”之说。一城即真理教首都圣城,五区指南方大教区(原澳大利亚)、南方大陆的大湖大教区、马格里布大教区、西方大陆的亚马逊大教区和东方大陆的恒河大教区。五大教区的首领均属封疆大吏,在教会内部的实际地位,超过许多教阶高于他们的教会中央各部门官员。 大湖北岸的金贾城是湖区著名的旅游景点。金贾城位于湖边的一个半岛上。南临布武马岛。岸区是休闲、垂钓的好地方。东面有巨大的天河瀑布,瀑布下游还有古代水电站的遗址。由于硬性拆除耗资巨大,且影响下游数万平方公里流域,教会没有炸毁这座大坝,任其被时光自然瓦解。游人站在坝上免不了吟诗作画,赞颂法皇的伟业,能使这等祸害天地之美的怪物不复肆虐。暗地里却难免对古人那不可思议的科技成果产生无法名状的感慨,乃至叹服。城外的港口有众多帆船航班,直通对岸的教区首府盖塔城。城的东北面,则有被当地居民称为“凶山”的神秘莫测的苏库鲁山。 尽管金贾城的景色十分秀丽,但在这个时代经营旅游业却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旅游业是交通业的儿子,没有了方便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旅游业便只能成为有钱有闲的富人们玩的侈奢游戏。要么不搞,要么就与官方上层人士沟通关系,左右逢源大干一番。此时,环绕全湖最大的旅店便是金贾城内的“望湖旅店”。老板帕加尔对于这一行诀窍和辛苦深有体会。从父亲手里,他不仅接下了旅店的有形资产,还接下了与教区上层官员之间的种种“无形资产”。十几年来,靠着这些有形无形的财富,帕加尔挤掉了湖区周围绝大部分竞争对手。教区高官经常横跨湖面,到这里开一些秘密会议,或与教区之外的政治力量进行政治交易。内中甚至有“异教徒”和大盗巨匪一类的人物。大凡此时,帕加尔不仅巧为布置,不让外人知道此类事情的存在,而且自己也装聋作哑,从不多嘴。久而久之,望湖旅馆倒成了教区的一个秘密政治中心。由于外地的大人物们来教区也要下塌此处,这里又成了教区与外界势力往来的关键地点。帕加尔左右逢源的技巧深为教区高官赏识。本区大教士曾有意无意地对他说,以你的才能,只管理一家旅店是否有点可惜。帕加尔连连否认,说正是因为大才小用,日子才过得安稳。 这一切背景和内幕,旅馆服务员路易·凯奇都略有耳闻,但也是从不多问。因为他太珍惜自己的工作岗位了。凯奇是一个土生白人,祖先在大移民时代从西欧的某个地方迁来。如今凯奇不仅不清楚自己的故乡,甚至不记得自己以前的民族。语言法颁行八百多年后,许多白人不仅不晓得本民族的文字,甚至不再使用本民族的语言,而是使用“教会语”,或移民所在地区的当地语言,只是在取名字时保持了祖先的传统。凯奇象许多土生白人一样,几十年来从未到过出生地以外一百公里远的地方。仅有的“重大”生活变迁就是从父母身边来到妻子身边,后来又添了五个儿女。凯奇永远记得年轻时找工作遇到的白眼。“什么?白人?白人生来就只能做两件工作:男盗女娼!”这句话是上层种族奚落白人贱民的流行语。凯奇自然没少听过。 等到第五个孩子出生时,天遂人愿,凯奇终于找到了这份工作。帕加尔在旅馆里招收了不少白人员工,因为这些人地位低下,大多没有文化,没有见识,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往往无法理解其真正的意义,也很难将所见所闻传到其他阶层的人那里,泄密的几率大大减小。不过,帕加尔虽有心计,但终未免俗。当时流行的观点是高级旅馆不能任用白人作侍者,因为白人没有教养,常常得罪顾客。凯奇是白人中间很少的一些通过自学掌握一点文化知识的人。靠忍耐和努力得到较高一些的地位,和更多一些收入,一直是凯奇的顽强动力。这个动力支撑着他没有象其他白人邻居那样听天由命地懈怠下去。终于获得帕加尔的青睐,成为旅馆中唯一的白人侍者,也算为旅馆添了些“异域风光”。 为此,他终生感激帕加尔,无论帕加尔对他发多大的脾气,或者布置给他多难多重的工作,凯奇从无怨言。工作中间也从无差错。 不过,单单不犯过失,还只能保证平时的薪水照发。凯奇一直盼着有表现自己的机会,哪怕一次也好。所以,当这天帕加尔告诉员工,将要有一位尊贵的远方客人光临本店时,凯奇自然喜出望外。临上班前,他特别嘱咐老婆,看好几个孩子,不要到旅馆打扰他。 这天上午,一只长长的马队在旅馆门口停下。马背上驼着一群黄种人,还有许多华贵的行李。马队中间夹着几辆马车。凯奇凭经验,寻到了其中最豪华的一辆。不料来客中的仆役们挑开那辆车的门帘,从里面只搬出一些行李物品。倒是从旁边一辆马车上走下一个中年人,并且一下子被随行的人围在当中。这个人看样子还不到四十岁。脸庞上岁月的年轮还不算深。尽管他的发型和服饰都明显地属于男性,但凯奇望了第一眼,就觉得他颇有几分女人的柔弱气质,举止不仅缓慢,而且没有力度。这种养尊处优的客人凯奇见得很多,所以也不为怪。 这位贵客就是太阳王国现任、也是第二十七代国王——丰岛慧夫。真理纪元十年,“朝阳圣战”结束之后,为巩固教会的中央集权,真理教强行取缔了一切民族国家,将全世界划分为大大小小的教区。各民族之间本来就有各种利益冲突,真理教强行推行的教规教法又与各民族的生活习惯相去甚远。所以自教会统治世界开始,各民族与教会的冲突,以及民族间的冲突就从未停止过。终于在真理纪元298年至314年暴发了历时16年的大规模民族起义。起义由世界上的一些大民族联合发起,战火燃遍全世界。虽然起义最终被第十二代真理教主达贡达亚用各个击破的战略镇压下去,但也迫使教会反省自己的民族政策。 半个世纪后,第十四代教主,也是真理教历史上的第二任女教主薛尼亚·拉德颁布了民族自治国家法案,允许在一些非重点地区和单一民族地区建立在真理教监护之下的自治国家。国家采用何种政体由该民族自行决定。不过真理教本身倾向于扶持王权政体,因为这样可以免去经常与不熟悉的新民族领袖打交道的麻烦。麻原章晃的故乡日本在民族自治国家法颁行之后,第一批获准成立民族国家,国号太阳王国,由丰岛家族世袭统治。不过,这时的日本早已不是“真理革命”的圣地,甚至不再是世界上一个重要的战略地区。因为日本土地贫瘠,且多地震和火山,失去现代化工业后,早已沦落为世界上的一个偏远地区。正因为这个原因,真理教才比较放心地允许太阳王国成立。 对于日本的这一衰落,麻原章晃本人生前并非没有预感,但却毫不心痛。麻原虽是日本人,却在日本世俗政府的大狱里蹲过很长时间。按他的说法,日本列岛受“科学魔鬼”毒害已久,早晚要还这笔债。他对日本丝毫没有认同感。麻原生前留下遗命将真理教首都迁出日本,也是因为觉得这里不如原来的欠发达地区更易无条件地接受教规约束。在真理教历代三十七任教主中,除麻原章晃以外,只有第六代教主金昌由美来自这个多山的岛国。 在教会准许太阳王国成立的诏书上,写着这样的话:“丰岛家族自真理纪元初期即一直心向本教,潜心自省,除魔卫道。深受本教信任和支持。”这份诏书供奉于太阳王宫,成为太阳国王的权力基础。对于丰岛家族,除了太阳王国的子民们外,世人很少注意。因为他们一向保持低调,在历次重大冲突中从来都站在教会一方,且日本已不再是世界上的战略要地,数百年来战火甚至很少扫过它的某个属岛。只有在真理教会举行的各种庆典上,世界其它地方的达官贵人们才会看到一群来自遥远地方的黄种人,不停地向别人客气地表示敬意。 丰岛慧夫的眼里当然没有凯奇这个人。他下了车,径直走进店门,在凯奇的视野里消失了。凯奇则与一群黑人、黄种人侍者一起忙着去给太阳王的随从们安放行李。他不停地听到这些随从们吆喝着——这件东西要小心,那件东西要轻放……。在凯奇看来,太阳王简直是把家搬来了,不仅有大量东方食品、炊具,日用品,甚至还带着一张可拼插起来的活动木床。仆役们把它安放在丰岛慧夫下塌的房间里,把原来的床具扔了出去。奢侈若此,甚是少见。 尽管望湖旅馆平素贵客不少,但凯奇还很少看到从这样远的地方来的游人,不免多了几分好奇心。仆以主贵,在这些随从里不乏衣装鲜亮之人,看上去属于权臣一类。其中有一个大汉尤其吸引他注意,不仅因为这个人的个子比同伴们都高,而且因为他相貌奇丑,那张脸看上去象是小时候被一只马蹄踏在脸上,把鼻子周围的一块地方踩扁了。凯奇觉得人有相貌就是为了让别人记住自己,所以极丑和极俊没有多少分别。老板事先曾告诉大家,这个人叫丰岛爱一郎。是太阳国王的随身侍卫。因为事事要与他商议,因此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这个人。 这些人做起事来懒懒散散,漫不经心。午间时分,帕加尔叫出自己拿手的“百花团”前来陪宴。望湖旅馆不仅是这里最大的旅游宾馆,而且是方圆百里著名的妓院和赌场。“百花团”由各种肤色的美女组成,只有重要宾客来到才全体出动。帕加尔曾不止一次动员凯奇把他那两个女儿送进“百花团”,说这样凯奇家的经济状况就会彻底好转。凯奇均婉言谢绝,宁愿自己多出一份力,多挣一些钱。 太阳王的随从们一如以前其他来客们一样,很快便醉倒在美女丛中。只有那位太阳王,或许本身便阴气太重,或许因为体质虚弱,对美女们无甚兴趣。早早便从席间失去了踪影。 凯奇年过四旬,体力大不如前。忙了一上午,算计着饱食之后的客人们肯定会大睡一场,便找到一间小贮藏室,准备眯上一觉。不料人还在走廊上,就被帕加尔一把抓住。 “快点,客人们要去凶山。你去给他们作向导。” “凶……,他们到那儿旅游?”凯奇莫名其妙。凶山是苏库鲁山的别名,那里地势险峻,人迹罕至,没有任何人文景观,山景也谈不上美,总是透着几分煞气,几分邪气。一千年来在那儿打过不少仗,死人的尸骨堆起来也有那山一样高了。所以当地人才把那里叫作“凶山”,平时经常把它当作诅咒发誓的对象。由于这些原因,再加上交通不便,从来没有人到那里去旅游,甚至当地人除了采集草药外也很少到那里去。旅馆里其他人肯定也是不愿翻山越岭做这个苦差使,才摊到凯奇头上。 “快点,算你十天薪水。”看到凯奇在愣神,帕加尔以为他也不愿接这活儿,急急地开口说出赏钱。凯奇睡意顿消,拍拍脑袋,整整衣服下楼去了。其实帕加尔不用这样做,他也没有多少怨言。 巨大的苏库鲁山象个张开怀抱,等待猎物上门的恶魔。太阳王一行人走进山谷,就象蚂蚁一样渺小。两侧的崖壁望上去令人眩晕。作为向导,凯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正是在这个地方,凯奇首次领略了太阳王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竟然不用人抬,与部下一起步行进山,且呼吸均匀,全无疲态。山间云雾迷漫。凯奇一边带路,一边不时望望周围的人。同样还是这些人,和在旅馆时的神态竟完全不同,个个严肃非常。凯奇只觉得他们和这座山一样充满煞气和邪气。身边的太阳国王更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妖气。 “少见多怪!”,凯奇教育着自己。 这些人走得很慢,一边仔细地看着怪石鳞峋的山坡,一边相互议论。他们说着难懂的东方语言。正因为难懂,他们也不避讳头前带路的凯奇。 “就是这个山口,东方三圣的军队从山谷里走过,大湖教区的军队在上面打伏击。但东方三圣入谷的军队只是诱饵,他们把重兵排在大湖对面,等教区军队大部出动后,一举拿下教区首府盖塔城。这种战例的创造性真是令人叹服。”说话的是丰岛爱一郎,他用一个感叹句结束了自己的回顾。 “但这种战例只能欣赏,不能重复。645年大湖教区军队想照搬东方三圣的作法,被中央禁军一举全歼。”太阳王的一个名叫加藤明远的部下马上提出反例。 “将来不知什么时候能在这打上一仗,也不知对手是谁。”又一个部下仰望崖顶,发了一句感慨。那是一个长着一字眉的中年女子,名叫小田和雅子。 “对手是谁的确很重要,”丰岛爱一郎分析着。“不同的军队有不同的战法,象教会军队,一举一动都要附合条例规范,这样固然很有效率,但象东方三圣那样出奇制胜却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们谈的是真理教一千年历史上在此处发生过的不同战例。一千年来,世界性的大战曾发生过十一次,其中四次外战,另外七次属教会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争斗。真理纪元元年~10年的世界大战是最后一场用现代化武器进行的全球战争。在这场战争中,真理教逐一摧毁了所有的世俗国家和异教国家,一统天下。是为真理教史上的第一次外战。又被称为“朝阳圣战” 真理纪元113年至124年,第五代教主卡里姆昌德强硬推行种族隔离政策,导致反抗战争。战争以白人起义彻底失败而告终。教史上称这场战争为“伏魔圣战”。 真理纪元200年至204年,由伊斯兰教、天主教等世界主要宗教的残存势力联合发动了反叛战争,以抵抗真理教会不宽容的宗教高压政策。第七代真理教主茂务邦加再次用各个击破的方法取得胜利。自此,除真理教外,所有宗教力量都成为历史。这场战争在《朝阳启信录-史卷》中被称为“破邪圣战”。 最后一次与非真理教势力进行的世界大战就是298年至314年发生的民族反叛战争。这场战争被称为“净心圣战”。 除了“朝阳圣战”外,其它三场“外战”的破坏力并不算很大。因为在真理教一统天下的世界上,反叛力量常常只有“游击队”的实力。为全世界带来深重灾难的倒是真理教内部七次世界规模的内战。 真理纪元103年至108年,为了反抗卡里姆昌德的种族隔离政策,当时教会内部残存的一批白人官员联合发动反叛,后被卡里姆昌德镇压。不少反叛者深入民间,积蓄力量后又发动了白人反叛战争,成为“伏魔圣战”的前奏战。 真理纪元257年,第十一代教主阿布莱达去世,为争夺第十二代教主的至尊地位,对立两派发动了世界大战。是为真理教史上第一次为争夺教主地位而引发的战争。历经7年后,胜利者卡里布斯不仅获得了第十二代教主的正统地位,而且获得了在史书上将敌对一方称为“叛教徒”的权力。 真理纪元373年,教会内部的“严厉派”发动针对“宽容派”的镇压战争。“宽容派”在教会内部存在已久,他们主张对处在地下状态的各宗教势力和民族势力持宽容态度,只要这些势力不反对真理教的基本教义。甚至一些宽容派教徒对“科学魔鬼”也表示应予以理解和宽容,这样就动摇了真理教的立教之本。遭到严厉派的强力镇压。不过,宽容派虽主张宽容政策,战场上却毫不妥协。他们联合“异教徒”与民族主义势力顽强抵抗。战争至纪元384年,历时11年方告结束。 真理纪元598年,第二十一代教主库尔南巴耶夫死前利用个人声望,下令废除新教主由选举产生的传统体制,将教主之位传于长子,引发权力之战。真理纪元606年,被后世奉为正宗的第二十二代教主鲍德雅尔击败库尔南巴耶夫长子的军队,维护了真理教会的内部选举制度。不过,由于库尔南巴耶夫在位时的功绩,后代教徒没有剥夺他第二十一代教主的尊号。 真理纪元714年,真理教会内部最邪门的一个派别——野兽派在全世界发动了大规模的恐怖运动。教会在第二十五代教主德玛隆功和第二十六代教主艾布·沙雷的带领下,历时22年才基本平息野兽派运动。这场战争在历次世界大战中伤亡人数最少,但野兽派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杀活动却给后人留下深刻记忆。 真理纪元853年,第三十代教主多卡里被神秘暗杀,引发教会内部多种势力的武装冲突。第三十一代教主杜拉卡姆历时七年平息各方叛乱,恢复世界秩序。后来,为消除关于杜拉卡姆本人是暗杀多卡里元凶的说法,杜拉卡姆又秘密逮捕并暗杀了成千上万的反对派。 最近的一次世界内战发生在真理纪元978年。当时,主管《朝阳启信录》编辑工作的大教士东海大师亲睹教会内部腐败停滞的现状,深为不满。苦思良久后喊出了“回到法皇时代”的口号。认为后世真理教徒对麻原章晃的精神多有减损,现世的丑陋只有用真理纪元初年“伏魔英雄”们的精神来冲洗。东海大师最要命的主张就是取消历任教主的立法权,认为法皇生前立下的法度已经完美无缺,后世教主只有变通实施的义务,没有增添删改的权力。且普通教徒无需教士们“布气施法”,都可以凭本身的修练释放自身潜力,达到修真境界。东海学说深深触及教会上层人士的特权,立刻被指责为异端邪说。不料东海大师掌管史料多年,遍阅古今典藉,在政治上和军事上无师自通。竟潜出京城,来了个“秀才造反”。第七次内战一共打了5年,虽然东海的叛乱最终被镇压下去,但真理教会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老练的第三十六代教主萨帕塔阵亡,而反叛势力的元凶巨恶东海大师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由于这七次大战都是在教会内部各种势力间展开,且关系到各种权力分配,不象对抗外部反叛那样名正言顺,所以这些战争没有什么漂亮的名称,不少内情也被教会的史官隐去,以至许多细节上扑朔迷离。除了这十一场世界大战外,一千年间还发生了许多局部战争,多为教会平叛战争或民族势力之间的争夺战争。 不过,几乎每一次大战中,大湖大教区都没能逃开战火的纷挠。湖岸上不仅留下了成堆的尸骨,也留下了许多著名战例。今天这一行奇特的游客所谈论的,正是这无数战例中的精彩片断。 这些故事凯奇即使听得懂,也不会感兴趣。作为一个小百姓,他的生活范围无论从时间上讲还是从空间上论都非常有限。不过,他还是能觉得这些人谈论时的气氛很随便,那作为首领的太阳王不置一词,仿佛只是听众。经常不理他的手下,望着山景出神。头前带路的凯奇离他很近,隐约可以闻到从他身上飘散出的香水气味。虽然他听不懂这些人的交谈,但却本能地感觉到,在太阳王那掩盖极深的内心里,正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但是无论和谁打,怎样打,有一点绝对不会发生变化:苏库鲁峰是控制大湖周围地区的关键。这里不仅是制高点,而且是扼守东西两岸的要道。平时人们不会走这里,但战时这是最快的通道,可以方便地把军队输送到大湖各地。谁要想控制大湖地区,都必须控制这座山。”加藤明远总结式地说。 直到这时,太阳王才吐出一句话。 “如果有一个变数存在,苏库鲁山或许就不那么重要了。” “什么变数?”尽管众人都被太阳王的话吸引,但只有丰岛爱一郎问了一句。他是太阳王的堂弟,身份自不比寻常。 “时代之舱!” 听懂他话的人统统脸色大变,继而沉默不语。凯奇没听懂这个词,丰岛慧夫说的这样事物在真理教的世界上虽然大名鼎鼎,但却通常被称为“魔鬼之舱”,且有统一的教会语读音。凯奇只熟悉那个读音,所以没有联想到它。 此时,他们已经走进了谷中的一片开阔地,大家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四面环望,象是在寻找古战场上留下的残兵剩铁。太阳王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望着对面很远处的谷口,独自出着神。凯奇站在他身边不远处。闲着无聊,便与一旁的一个挑夫聊起天来。 “我在本地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把凶山当成旅游的去处,看样子什么爱好的顾客都有啊。” 挑夫是一个黑人,身材看上去不高不壮,但很有力气,满满地挑了两担食物跟进山里。听到凯奇的话,挑夫连连应声。 “我也是啊,这么些年,头一次给进凶山的游客挑食物。” “咦?不会吧。”凯奇诧异道。“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啊,怎么会在这里干了很多年挑夫呢?” 挑夫是帕加尔从村子里临时雇请的。一上路,凯奇就注意到这个挑夫不是本地人,估计是远道来这里讨生活的。凯奇这些年混得不错,法宝之一就是善于察言观色。此时他主动与挑夫聊天,图的是自己身为本地人,应该给外来者一点亲近和信任,以后有事求这个人可以方便些。 不料话一出口,立即引来太阳王周围随从们的所有目光,全都很锐利地盯着这个挑夫。凯奇听不懂日语,这些人可全懂教会语,立刻听懂了他们在谈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挑夫甩掉担子,手里已经有了一把乌沉沉的匕首,只见他弹身而起,直扑向此刻远离护卫的太阳王。 凯奇一生没离开过小镇一百公里远,见识本也与这个距离相符。但此时此刻,他却作出了一个一生都为之自得的判断。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有些思路是事后回忆时才整理出来的。他先猜到太阳王遇上了刺客,接着想到太阳王挥金如土的生活方式,再想起自己那几个衣衫破烂的儿女。电光火石之间,这些念头拼在了一起,他横身向挑夫拦上去。 刺客的判断也没有错误,他根本不理凯奇,想从他身边抢过,直扑主要目标,但衣襟却被凯奇一把抓住。刺客猛回身,愤愤地挥刀砍下,不是这个人捣乱,他本来可以找个更好的时机下手。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快的刀,乌光一闪,凯奇的视觉抢在触觉之先告诉他,自己的胳膊被砍断了。刺客身形不停,继续扑向太阳王。 寒光一闪,丰岛爱一郎用战刀拦住他的去向。只听一阵金铁交鸣,转瞬间丰岛手中只剩下了一个刀柄。 “魔鬼武器!”周围的人惊叫道。 此时太阳王已经退后,护卫们正围上来,行刺的最好时机已经失去,但刺客依旧很有信心地冲向太阳王,这信心显然来自他手里的匕首。 劲风又起,丰岛又抽出一把战刀劈向刺客,刺客一刀挥去,不料这次竟然削之不断。刺客一惊,出乎意料的是:丰岛手里握的竟是一把竹刀! 护卫们围起太阳王,有两个人来到凯奇身边察看他的伤势,但却没有人上前帮助丰岛,反而都用瞧热闹的目光看两个人打斗。搏斗片刻后便结束了,手握竹刀的丰岛再不怕那柄“魔鬼之刀”的锋利,三两个回合后,伴随着一声喝彩,丰岛一刀抽在刺客的手腕上,“魔鬼武器”掉落尘埃。接着,刺客的左膝狠狠地挨了一下子,“卟嗵”一声跌倒,半条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 回到旅馆后,帕加尔忙不迭地赔罪。“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不知道这里还有歹人。” 丰岛爱一郎不耐烦地摆着手。“没你的事,去吧、去吧。” “要不要报官?这里距小教区有点远,我可以派快马。” “不用了。”太阳王说道。“我们自己解决。你给我们找一间房子,记住不要惊动别的旅客。” 听到这话,老板更慌了。“您、您要动私刑,请千万……” “我们不会弄脏你的店。”尽管遇到这样的事,太阳王的语气也丝毫听不出有什么惊慌,依旧风度优雅。 在帕加尔的客厅里,太阳王的部下把四面围了个风雨不透。刺客被扔在地上。直到这时,大家才有空细看一眼这个人。只见他三十岁上下,相貌原本平平,只是一脸的愤愤与失望使他的形象看上去有了些生动。 “你认识我吗?”太阳王问。 “当然认识,你以为我杀错人了吗?”刺客用激烈的语言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但我觉得我并没有见过你。” “你见过,那时你二十岁,我八岁。你的相貌没有变化,我可不同。你可还记得加纳国王苏波雷卡斯?” 一提此人,不光太阳王,就是太阳王身边熟知这段往事的人也都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谁,有的还仔细分辨着他的容貌。二十年前,当东海大师发动武装反叛时,敌对双方都在世界范围内寻找支持者。当时的加纳国王苏波雷卡斯投向东海大师的阵营,并劝说好友——二十六代太阳王一同加入反叛大军。当时的太阳王闻听此言,立刻痛斥真理教会的腐败无能,但在回国途中便向稽查队告发加纳国王。真理教遂对加纳王国的国土发动武装突袭,七天之内攻入首都,大肆屠城。事后废除加纳王国的独立地位。前来驰援的反叛部队与护教军发生遭遇战,大败而归。是役成为当时战局转变的关键。据说,加纳国王的亲属在城破后被屠戮殆尽,但显然护教军中负责行刑的人发生疏漏。 “桑杰尔!”年长的加藤明远终于认出他是谁。加藤明远是上代太阳王手下的属臣,一应典故都记在脑子里。 这时,丰岛爱一郎走了进来,向堂兄摆了摆手。丰岛的手下在刚才那不长的时间里已经搜遍了周围一公里以内的地区,再无可疑迹象发现。 “把那刀拿来。”太阳王忽然想起了刺客用的“魔鬼武器”。部下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刀献了上去。丰岛一边把玩,一边思考着什么。这是一柄外形很普通的匕首,只是锋锐处嵌入了一块长长的金属片。那本是古代机床上用来切削金属的碳化钨合金刀片,其硬度可与金刚石媲美。在它诞生后一千年间的某一天,被某个能工巧匠拾到后改造成了杀人利器。 “你今年应该有二十六岁了。”丰岛慧夫说话向来出人意表。“应该是一个成年人了。我希望你能用一种成年人的态度来考虑问题。不要象你父亲。一国之君,象个孩子一样不成熟。” 刺客从来没想到太阳王会说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当啷”一声,那柄镶有碳化钨刀片的匕首被扔到刺客面前。被缚着双手的刺客以为这是行刑的信号,下意识地四外望望,发现周围谁也没有动,个别护卫也用不解的目光望着太阳王。 “这次你是没有机会了,但我允许你跟着我。这样你还可以再寻找机会杀我。” 刺客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双眼。周围有的护卫下意识地向前跨了一步,但被加藤明远等老臣用目光制止了。 “但如果你最终决定不去报这种毫无意义的家仇,我希望你能给我效力。”太阳王的话举重若轻。 以德报怨后,太阳王没忘记以德报德。他来到安置凯奇的房间。凯奇已经苏醒过来,包着白布的左臂向外渗着鲜血。凯奇的老婆带着五个儿女来到榻前,房间里充满哭哭啼啼的声音。小田和雅子正在安慰他们。 “你救了我一命,先生,我会记得你的。”太阳王把凯奇按在床上,没有让他起身施礼。 “先生,象他这样的情况还能在你的店里干活吗?”太阳王转身问帕加尔。帕加尔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说不能吧,谁知道太阳王是什么样的脾气,说行吧,一个残疾人又能做什么。 “按理我应该赏钱给你。”太阳王又俯身对凯奇说道。“但无论我给你多少钱,无论你怎样节省,总有花完的时候。这样吧,你的两个女儿跟我走,做王后的贴身侍女,你看怎么样?” 凯奇已经从伤痛中清醒过来,脑子正被失业带来的恐怖占据,闻听此言,只觉天降甘霖一般。他刚想谦卑地说,两个女孩子是粗人,没受过教育,如何能进入宫庭。话到嘴边,勇气终于战胜了多年养成的奴性。于是尽力鼓起衰弱的声音: “玛格丽特、香奈尔,你们俩没有听到吗?这位大人要你们去侍候!” 凯奇的大女儿玛格丽特十六岁。二女儿香奈尔十五岁,脸上的尘污和身上的破衣烂衫掩盖了她们花季少女的成熟之美。但丰岛慧夫阅人无数,一瞥之下就把这种美分辨出来,看在眼里,并且为这种美想好了用场。凯奇夫妻俩正忙着找媒人把这两个赔钱货嫁出去,此时有了更好的去处,何乐而不为。待凯奇拿到丰岛慧夫手下送来的钱财时,更觉得自己这条胳膊丢得很值。 真理纪元999年元旦,在北半球大雪纷飞的时节,兄弟群岛正值夏季。岛上的居民开始庆祝一个传统节日——仙桃节。这个节日自七百多年前就已经存在了。古称猕猴桃的仙桃是兄弟群岛仅次于羊毛的出口产品,也是这里最有特色的出口产品,因为全世界其它地区都不再有猕猴桃出产。出于垄断的需要,兄弟群岛的先祖们编织谎言,说只有仙桃山脉的雪水融化后才能养育清香可口的仙桃。这个美丽的谎言竟然流传开来,并且达到了编造者预想的目的。由于路途遥远,贮运不易,兄弟群岛出口的都是加工后的仙桃制品,如仙桃蜜饯、仙桃酒等。只有兄弟群岛本地人才能享受到新鲜的仙桃果肉。每年到采摘仙桃的时候,各村各镇都要举行仪式,相互祝贺收成,并对给予兄弟群岛如此厚爱的大自然表示感谢。 真理纪元677年,真理教会中央风俗审检局在长期考察后颁布命令,认为该风俗与真理教义、教规无悖,准予流传。 也只有在这样的全民仪式上,白人和其他民族的人相处一起才不会有人议论。 南岛海边小镇因加吉尔的居民们也走上街道,互致节日问候。这里不产仙桃,但却是重要的仙桃产品集散地。采摘季节刚到,岛内外的客商早已挤满了镇上的旅馆。这里的船只都经过改装,以便能在波涛汹涌的大洋上运载贮有仙桃酒的木桶。从小镇到仙桃山脉的道路已经平整好,等待着山里运送鲜果的马车到来。 村外有一座不算很高的小山。山顶上可以清楚地望见小镇全貌和镇外的海港。山顶有些稀疏的树丛,镇上的青年男女们常来这里幽会。这天傍晚,旋风和一个黄皮肤姑娘相倚相偎,亲热地来到小山上。与远处那些对儿青年男女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身边还有一位白人女孩儿。 那个黄皮肤的姑娘就是旋风的女友黎秀英,一个京族少女。尽管兄弟群岛的地理环境与京族人祖先居住的地方有很大差别,但黎秀英身上仍然保持着那个美女之族的血统。一副玲珑剔透的身材,再穿上旋风找人为她特地裁制的筒裙(注①),即使一动不动,都让人感受到有种活力随时要迸发出来。 一千年前,因所在国家的不同,旋风的母族分别被称为傣族、泰族、掸族,是东南亚地区举足轻重的大民族。早在真理教史学家称为“田园时代”的漫长岁月里,这个民族就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只是在“魔鬼时代”里,泰族人未经得起“考验”,大量引进科学技术,成为让“科学魔鬼”腐蚀的又一个民族。以至在种族隔离制度中没能评上“圣族”,成为二流民族。自卡里姆昌德后,三代教主严厉推行强制性民族迁移政策。当时抽调了许多可“奋斗而获荣耀”的中层民族,让他们到原来白人占优势的地方充任监督者的角色。傣族人和京族人在这场大迁移中往往结伴而行,互相称对方为“丛林中的兄弟”或“丛林中的姐妹”。历年来两族间通婚者比比皆是,以至于真理教民族事务管理局曾多次想把他们合二而一,不再列为两个单独的民族。按照这个传统,旋风和黎秀英之间的婚事就象是表兄妹之间的联姻。 在黎秀英对面坐着的那个白人姑娘是个南欧血统的少女,比一般白种女子娇小。头发也是黑色的,不象此时有色人在谩骂白人时常说的那样,头发都不是人应该有的颜色。姑娘身上最吸引人的是她那一双带着忧郁的眼睛,象一汪深深的潭水,让人总看不到底,又总想看下去。 “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黎秀英向白人女孩问完,没给对方插话的空隙,便自问自答起来。“他是个让人放心的男人,特别单纯,特别好理解。现在教会里哪还有象他这样虔诚的教徒,虽然迂一点,但是靠得住。不象我身边坐着的这个人,你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和别的女孩儿好。我们女人图男人些什么,不就图个靠得住吗。再说,他还是圣族呢,而且不象别的圣族那样花天酒地,坐吃山空。他是不宽裕,因为他没把心思花成家过日子上。母亲又早早就离开他。要是他用他破案时的一半、不,一半的一半心思,他准能让你过上体面日子。他还没想过结婚之后的事情。要是他娶了你,他会在这方面多动些脑筋的。怎么样,卡梅丽娅。再说你的情况我还不清楚吗,你也没有心上人,心里的位置还空着呢。你这样坚持着不答应到是为了什么。” 名叫卡梅丽娅的白人姑娘嫣然一笑。“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还会留给我。” “嘿,如果你再不下决心答应他,我真不给你留了。” 一直不说话的旋风听黎秀英讲的太不着边际,便插一句关键的话:“卡梅丽娅,你知道苏吉拉纳今天为什么迟到吗。因为圣族风纪委员会召他去,让他说明与你的关系。要知道,圣族与白人之间结成婚姻,是影响个人的前途的。苏吉拉纳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自愿作出牺牲,而且,不需要你的任何承诺,他都自愿作这样的牺牲。” 卡梅丽娅的脸色骤变。 “风纪委员会?为什么风纪委员会能知道,他是不是非闹得满城风雨才算完!” 看到卡梅丽娅真动怒了,黎秀英瞪了旋风一眼,赶忙解释道:“他没有对外人讲,是他们同族的人暗中查到的。”讲完后回过身,冲旋风吐了吐舌头。 卡梅丽娅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停住了。一双眼睛瞪着火堆,胸脯一起一伏,怒气半晌都未平复,让两个一心想牵线的好朋友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圣族风纪委员会是个类似“道德法庭”的组织。由地方圣族成员自发组成。按卡里姆昌德最后划定的圣族范围,十大圣族总人口仅占世界人口的千分之一点五左右。可称人以稀为贵。圣族的前身都是科学时代未开化的民族,在真理教的价值观中,圣族的生活方式有了完全相反的含意,成了拒绝“魔鬼腐蚀”的典范。这些从前餐风饮露的民族从此进入教会上层。权力具有无穷的腐蚀力,不久众多的圣族的后代们就抛弃了祖先们纯朴的生活方式,过起与现有地位相符的豪华生活。在世界其他民族从科学生活方式中倒退回去的同时,圣族们则由原始状态开始奇特的进步历程,两者在相当于中世纪时代的发展水平上汇合了。他们不仅有了地位和舒适的生活条件,还通过学习教会语开始受教育,有文化,进而成为精神上的贵族。昔日圣族的含义早已发生了崎变。 不过,圣族中也不乏有识之士,他们深知,天下没有真正免费的宴请。本民族的地位与其是通过奋斗得来,不如说是外族权力斗争的结果,可谓垂手取得。如果自身不具备竞争实力,即使是一流的民族素质,现今的地位最终还是要被随时变化的权力关系夺走。为此,他们成立了跨民族的圣族风纪委员会,在任何一个社区里,所有的圣族都可以选举该委员会的委员,而委员们则负责裁决身为圣族成员的个人行为有没有违规现象。在不违返教义的前提下,圣族为自己定下了更为严格的清规戒律。对于违反这些清规戒律的成员,风纪委员会不能作出有法律意义的裁决,但却可以做出更为有力的一种决定,剥夺某人的圣族资格,并将决定昭示天下。这个对教义有百利无一害的自发要求,真理教会一向非常支持。数百年来,风纪委员会成了圣族社区独特的执法机构,拥有至高权威。因为它的存在,十大圣族在世界各民族中保持了极高的道德水准。成员中绝少奸盗邪淫之辈。 作为一把双刃剑,风纪委员会将圣族的生活方式严格捆绑在真理教的教义上,其中尤以监督圣族成员的婚姻大事为甚。不仅严格禁止圣族与白人贱民的通婚,而且对于圣族与第二种族成员之间的婚姻,也要严格选择“品行与地位俱佳者”。这个要求背后的含义非常明确,绝不能让贱民们利用婚姻得到他们不该得到的地位。也绝不能让圣族整体的利益因为某些成员愚蠢的自由恋爱行为而受到威胁。 这时,天色已晚。昔阳的余辉给大海涂上白天不曾有的幽然感觉。举目东方天际,“天鹤”与“凤凰”已经在微黑的碧空中交相辉映。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上山坡,来到他们面前。 “秀英、卡梅丽娅,你们好。”苏吉拉纳语调热情,连余音中都没夹着不快。“你给大家升火吧。作为你来晚的惩罚。”旋风不待别人插嘴,先抢过话头。卡梅丽娅听他这么说,先是一愣,很快又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关于风纪委员会的事,苏吉拉纳一定关照过旋风不要把刚才的消息讲出来。苏吉拉纳闻言二话不说,打着火石,引燃硫磺纸,把早堆在一起的柴草堆点了起来。一跳一闪的火光照着四个年轻人的脸。他们在木杯里斟满五年期的仙桃酒,将杯子举起,面向仙桃山脉的方向,吟诵了一首古诗。那首诗出自真理纪元第二个百年间最著名的行吟诗人穆塞吉里之手。穆塞吉里不仅是诗人,而且是旅行家。他不惧当时纷飞的战火,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留下了赞美自然风光的大量诗篇。由于其作品中有歌颂自然,贬低科学进步的思想倾向,第六代真理教主金昌由美主编《朝阳启信录-艺卷》时,将他的诗篇全部收录,奉为真理艺术的典范。其诗按内涵深浅之不同,被分别编入自蒙童课本到圣城大学教材的各级教会课程中去。 穆塞吉里中年时来到兄弟群岛,见到这里的雪峰冰川、田野草场后,写下著名的《琼岛神游记》,内容大意是说兄弟群岛象是一个慷慨的养母,勤劳正直的人都可以来作它的儿女。 旋风活泼开朗,黎秀英更是火炭一样的热情,一时间火堆旁只听见他们两个人的话音。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身影便从火堆旁消失了。只剩下苏吉拉纳和卡梅丽娅闷坐在那里。 要不要向审犯人那样主动,那样“勇敢”?可这是卡梅丽娅。苏吉拉纳隔着火堆望着卡梅丽娅那双忧郁的眼睛,她的眼睛为什么这样忧郁?是因为自己生为贱民?生下来就必须在人生的大道上让在一旁,看着上等种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卡梅丽娅,这不是你的错,你身上流着肮脏的白种人的血,可你仍然纯洁高尚。是不是你身体里也有向上的潜能,让你自强不息?不,我一定要向世人证明,白种人也可以变得有教养,变得纯洁高贵。甚至象圣族那样高贵。 “卡梅丽娅,旋风和秀英他们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苏吉拉纳试探着问。 “苏吉拉纳先生。”卡梅丽娅抬起头,迎着苏吉拉纳的眼睛。“秀英和我说过。先生,您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不想伤害您。” 一个“您”字,一句“伤害”,把卡梅丽娅与苏吉拉纳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怎么,伤害?什么伤害?” “您是圣族,如果因为娶了我,让您失去了圣族地位,我会一生愧疚于您。如果娶我以后,您没有失去圣族地位,我也会一生抬不起头来,因为同族的人会说我靠出卖自己的肉体向上爬。”卡梅丽娅冷静得就象在研究别人的生活。 苏吉拉纳又惊又急。“你这是什么想法,别人想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我爱你,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苏吉拉纳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卡梅丽娅那斩钉截铁的话音堵住了嘴。 头些天,一个圣族朋友隐约知道了苏吉拉纳的感情秘密,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是不是想换换口味?那个白人丫头一定会跪下来舔你的脚趾头。气得苏吉拉纳想一拳打过去,同时也纳闷,这个人从小他就认识,为什么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他知道卡梅利亚的倔强和自尊,她绝不会用婚姻来换取社会地位。问题在于,这个他非常爱慕的品质,是否正是让他不能赢得对方感情的障碍? 苏吉拉纳觉自己的嘴空前拙笨。天气很暖和,火也还在燃烧,但他却觉得冷入骨髓。自己的感觉变得支离破碎。月光下的大海忽而只有波光没有涛声,忽而只有潮音没有浪花。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怎么办?怎么办? “这就是你拒绝我的全部理由?”苏吉拉纳不死心。如果这就是卡梅丽娅拒绝他的理由,那么他可谓回天无术了。难道要向几百年前的“亚圣”上诉,请他改变卡梅利娅母族的地位吗?他总觉得,卡梅丽娅的冷漠态度后面,一定还有一个他能理解,并且能把握能改变的原因。 卡梅丽娅咬了咬嘴唇,没有出声。她其实是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子,但在苏吉拉纳面前,总觉得必须慎重选择语句,弄得自己总老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这时的她在苏吉拉纳的心里变得既神秘,又高大,身为圣族的苏吉拉纳一点优越感都没有。 火堆依旧在燃烧,因为苏吉拉纳不停地、机械地往里面添着柴草。小镇上欢快的歌声远远飘过来,更把周围的气氛衬托得冷冷清清。苏吉拉纳再找不到一句可以打破僵局的话,只好抬起头仰望夜空。此时,壮丽的十字星座(注①)已经君临南半球的夜空,给苍穹披上无法言传的庄严和神秘,凡间的一切都似乎被它逐出视野。一时间苏吉拉纳的眼泪差点滚出来。 时间就这样随着海风一点点飘逝。 一串欢快的歌声传了过来,接着,旋风和黎秀英的人影又回到火堆旁。看了看火堆旁两个人的姿式和表情,黎秀英微微地摇了摇头。 “来,卡梅丽娅,让咱们给这两个不开窍的男人跳支舞。”说完,黎秀英拉着卡梅丽娅离开了气氛尴尬的火堆旁,没入黑暗之中。 “怎么,没‘审’出东西来。要不要说说过程,让我再给你挑挑毛病?”旋风打趣地说着。看到苏吉拉纳没什么反应,自知没趣,闭口呆在一旁。让苏吉拉纳自己去消化心中的酸楚。 不一会儿,黎秀英和卡梅丽娅化好妆,重新出现在火堆旁。没有伴奏音乐,两个人跳起了默舞。她们自小在一起长大,第二种族和贱民之间的沟壑并不算宽,相互之间通婚都可以,更不用说交朋友了。两个女孩子的舞跳得珠连壁合,美妙无比,两个男人插不进去,只有欣赏的份。苏吉拉纳默默地坐在火堆旁,眼睛很准确地从两个舞伴中跟踪着心上人的身影。卡梅丽娅,乌黑光洁的头发随风飘舞、深潭式的眼睛神秘莫测、还有那薄薄的嘴唇——那嘴唇薄得象一对刀刃,他情愿让这对刀刃将自己的脸划出道道血痕。 突然,他的视线又回到卡梅丽娅的头发上,并且死死地盯在那里。火光中,那儿有一件东西闪闪发亮。凭着长期稽查工作养成的直觉,他立刻就猜出了那是什么。他跳起来,抢到卡梅丽娅身边。不错,是它!他忽然变得怒不可遏,一把将那东西从卡梅丽娅头上抓了下来。 那是一件有机塑料制成的彩色头饰。这头饰大概长埋于地下,不久前才见天日,色彩得以历经千年而不褪。这种无伤大雅的“违禁品”民间多有佩带,丝空见惯。 卡梅丽娅被突然打断舞步,几乎是本能地瞪着苏吉拉纳,瞪得他生出一丝怯意。但是,自小就被种在心灵深处的对“科学魔鬼”的憎恶和仇恨立刻就把这丝怯意赶走了。 “这东西你也敢戴在头上?” 旋风于职责之外,从不关心教义教法,对这些事情司空见惯。看到苏吉拉纳勃然大怒,才留心瞧了瞧苏吉拉纳抓在手里的东西。立刻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忙上前拉住苏吉拉纳。 “别生气,别生气,这不过是五级违禁品,就是送到稽查队,也不过……” “什么,你是稽查队副队长,也能说出如此没有原则的话。除魔务尽,五级违禁品不也是魔鬼烙印吗。” 旋风无话可说,僵在那里。 “你别拦他,”卡梅丽娅的眼里终于冒出了怒火。“队长大人,你去报官吧。” 苏吉拉纳如何能作这样的事,内心里两股力量拉扯之下,他突然一扬手,把那件头饰扔进了火堆。 “你……” “去,你去闻闻那种魔鬼的气味!”苏吉拉纳常年处理违禁品,知道这东西燃烧时会发出焦臭的怪味。 “疯子!”卡梅丽娅把一个刀子般的词甩给苏吉拉纳,头也不回地从火堆边走开了。 尽管同在一座城里,但苏吉拉纳和旋风以前很少来治安军的监狱。因为治安军与稽查队互无统属,而且这里关的都是普通刑事犯。稽查队另有自己关押犯人的待审室。他们这次来,是为了解除苏吉拉纳心中的一个疑团。 治安军监狱的死囚牢深在地下,但照明却非常好,粗大的蜡烛在走廊里点了一排。这样做为的是让死囚们的一举一动都能被狱卒看得清清楚楚。兄弟群岛治安良好,鲜少作奸犯科之辈。现在这里只有两名待决死囚。其中一个就是他们审问的对象。在狱卒的引领下,他们进入伸向地下的走廊,来到一间死囚室门口。里面蹲着一个人,打着结的乱发盖住那人的脸面。听见有人来,死囚直起身子。把一张惨白的脸对着来人。 若非事先知晓,苏吉拉纳很难把这个死囚当作女人。因为她有一副宽大得很象男人的骨架。尽管长时间的虐待和营养不良让她看上去显得很瘦弱,但那身影还是显示着她往日的高大和健壮。苏吉拉纳知道很多男人与她有床第之欢。他还没有性经验,不明白男人们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粗壮的女人。她已经年过三旬,即将步入中年。她的相貌就是平时也只能算是中人之姿。此刻与死神相伴,表情阴郁之极,更显得可怖。那一身重刑具使她的身体动作起来格外笨重。苏吉拉纳又想起了公子哥风啸尘,怎么想,怎么觉得他是个不懂风情,上当受骗的毛孩子。 这就是玛莎·柳德米拉·波尔特耶娃。她的案子本来非常简单。五年前,白山教区的财务主官莫托马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调离原教区,来到兄弟群岛当一个有职无权的“寻查官”。这本是教会内部处理官员的一种常用方式。莫托马被变相发配至此时,带着自己的旧家奴,其中就有这个柳德米拉。柳德米拉虽身为白人,但却爱与上层社会的人搭关系。上岛后就有不少地位不低的男人围着她转。莫托马大概也看好她这种本事,利用来作为与岛内上层人士拉关系的一种方式。苏吉拉纳原不知她如何能作到这点,后来才知道她是充分利用了女人的先天优势,再辅之以某些后天训练得到的技艺,于是心生鄙夷,觉得同为白人女子,柳德米拉与卡梅丽娅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直到柳德米拉犯下大案,苏吉拉纳才对她的印象稍有改观。那次案子的起因是莫托马企图强奸一个白人少女,被玛莎发现,为救援这个少女,粗壮的玛莎情急之下一棍子砸开了莫托马的脑壳。此举令包括苏吉拉纳在内的所有教区高层人士都感到意外,因为这不符合他们熟悉的那个柳德米拉的性格。更让他们意外的是,柳德米拉入狱后,竟有许许多多白人前来求情。他们力陈柳德米拉的善良之处。苏吉拉纳这才知道,在他们这些上层有色人种的视野之外,柳德米拉利用自己菲薄的能力,帮助了大量的白人。而且,柳德米拉自学成才,并把自己学到的文化知识传授给白人孩子。发展到后来,柳德米拉的案子竟有引发民族冲突的危险。这是全宁梓最忌讳的事。为此,全宁梓曾亲自召集各司法部门的联席会议专门讨论这个案子。会议最终决定按律判处柳德米拉死刑,但各部门要对白人中由此引起的不满情绪进行平抚,并保持警惕。同时,全宁梓以案情复杂为由,将死刑判决上交给在各大教区之间穿行不定,以检查执法状况为主要工作的教会巡回法庭。以便拖延死刑执行时间,上交包袱,等待白人们的情绪自行平复下去。毕竟谁也不会为一个不关自己利益的人长期抱打不平。柳德米拉的性命也因而得以延存至今。 “柳德米拉,问你一个问题。”当狱卒把特地准备的带晕腥的饭菜送进去时,苏吉拉纳开口发问。向死囚问话,总要让他们心情好,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利益上的考虑,一时情绪上来说不定会很配合。 但此时柳德米拉的心情显然不好,就象是没听到苏吉拉纳的问话,也没看到狱卒端来的饭菜。她一动不动,仿佛生命正从身体里消失。 “你在白山大教区时,知道不知道一个姓‘风’的家族,他们是汉族人,经商,很有钱。” 柳德米拉稍稍抬起头,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但她还是没有作答。 “他们家里有一个二十八岁的少爷,叫风啸尘。你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柳德米拉仍然没有回答,但看上去正在回忆。 “是这样,”旋风接过话头。“这个小伙子非常非常爱你,为你,他可以牺牲一切,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旋风一边说,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他的情场经验远比苏吉拉纳丰富,相信自己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柳德米拉大概是没有力气讲话,好半天,她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象是要把这个问题也一起甩掉。 苏吉拉纳有些不耐烦,声调放高。“你再想想,是不是在你身上这样的事太多,你记不清了,而他……” 旋风暗叫不好。还没等他拦阻好朋友这种荒唐的问题,牢房里的柳德米拉就象疯了一样扑上来,双手挥动腕上的铁链向苏吉拉纳砸过来。门上粗粗的铁条把她的打击尽数挡在里面。刚锁好牢门的狱卒骂了一句什么,连忙用手里带倒刺的铁棍向里捅去。柳德米拉的胳膊上顿时出现几条血痕。但她浑然不觉,仍然用喷着怒火的眼睛盯着苏吉拉纳。 “算了算了。”旋风一边说,一边拉了拉被柳德米拉的气势弄得不知所措的苏吉拉纳。 “她确实不认识风啸尘,我可以肯定。”说罢,带着苏吉拉纳向门外走去,把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囚室甩在身后。 大门上方的墙上,一张“圣迹图”俯看着两个人。教会画家将一些真理教前辈的经历半写实半编造地画下来,谓之曰“圣迹图”,是真理教官方艺术的一种。这幅圣迹图画的是云游四方的“亚圣”卡里姆昌德,正在向一个白人阔佬行乞。白人阔佬鼻孔向天,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画家把最原始的人类情感融在画里,让人对白人阔佬陡升厌恶之心。图画的寓意一目了然。 苏吉拉纳经过这副画时,在它下面停下来注视了片刻。他不是没见过这副画。显然此时又有新的感受。 “你知道吗,”苏吉拉纳说,“别人都讨厌白人那一身没有血色的皮肤,而我却独独讨厌他们那双眼睛。他们眼眶很深,眼睛深藏在里面,总给人一种居心叵测的感觉。你猜不透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将白皮肤视为丑陋的观念兴起于所谓“魔鬼时代”末期。那时,人们大都生活在装有空调的房间里,终日不见阳光,皮肤苍白羸弱。当时许多人为了使皮肤变得黑一些,想方设法去晒日光浴。实在见不到太阳,就到装着人工阳光的健身房去。那时,一身咖啡色的皮肤就是健康的标志。后来,地球臭氧层遭到严重破坏,紫外线长驱直入,人的肤色越浅,越易受皮肤癌的威胁。功利的标准逐渐变成审美的原则。“白色等于丑陋”的观点越发深入人心。真理教上台后,逐渐确立自己的价值标准。其中包括各种日常生活的价值标准,人体美的标准也在其中。于是,皮肤苍白就成了生在身上的“魔鬼烙印”。到了卡里姆昌德时代,这种以白为丑的观点便被写入教义,流传千古。 由于苏吉拉纳正暗恋着一位白人姑娘,旋风对他的这番高论感到难以置评,便闭口不言。他们来到院里,骑上马,慢慢地向外走去。一边骑,一边各想各的心事。旋风想的是刚刚接到的一个命令,要他带人把哈姆达尼押解到南方大教区。然后一站一站递解到万里之遥的圣城,教主大人要亲自审讯他。苏吉拉纳则还想着昨天的事。 “对不起旋风,昨天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黑暗中看不到旋风的表情,但听语气,苏吉拉纳知道他对自己前一天的举动并没往心里去。 “你对我道歉可没什么用,你可知道你自己失去的是什么机会。” “我知道。”在旋风面前苏吉拉纳向来很坦率。“其实,我并不是僵化的人。象你这种伪教徒,还不是照样可以作朋友。我对白人的看法并不那么绝对。他们爱受魔鬼引诱,那是他们的先天缺陷。但我们为什么不去教育他们呢。我就想从卡梅丽娅开始尝试,我要她和我生活在一起,让她受我的影响,学会象圣族一样纯洁生活。问题是,她总在回避我,象对待贵族那样对待我,我需要这种对待吗?她的礼节就象是一堵墙。” 旋风每天按时打坐、练气、向麻原像敬礼、背诵《朝阳启信录》……教徒该做的事一样不少做,与苏吉拉纳相比差的只是虔诚。所以苏吉拉纳平时戏称他为伪教徒。 “这事我也有责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对你的真实想法。秀英没心没肺,也听不出别人的心里话,我想……”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的治安军监狱发出一声巨响,大地为之一震,好象要塌陷下去一样。两匹马没听过这种动静,吓得跳起来,两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挽住它们。回头望去,只见监狱那边人声鼎沸,火光乱摇。一团烟雾正在火光中散开。 虽说治安军与稽查队互无统属关系,但事情就出在眼前,他们无法置之不理。两人迅速拨马返回,冲进院子。 “怎么回事?”苏吉拉纳厉声喝问。监狱长赶紧跑过来回话。按照教阶,苏吉拉纳的级别比他高。但级别在此时没有什么用处,监狱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发生了大爆炸。苏吉拉纳看问不出什么,便与旋风两人亲自下到爆炸现场察看。 爆炸发生在通向死囚室的走廊拐弯处。那里一半地上,一半地下。地上部分本来有一堵厚厚的砖墙,现在那里破开一个大洞,足可容两人并排出入。很明显,有人在墙外面安放了爆炸物,炸穿了墙壁。那名男性死囚在爆炸中提前解脱,残肢断体分散在整间囚室里,血腥味扑鼻而来。数名狱卒受伤,有的还被炸断了肢体,呻吟着被同事抬向外面。再往里看,只见关押柳德米拉的牢房门上的铁条被硬生生削断,钉在墙上的脚镣也被砍断。柳德米拉已经无影无踪。 冲进来的狱卒望见这么可怖的破坏场面,纷纷呕吐不已。苏吉拉纳和旋风见识比他们多,忍住感觉上的不适,悉心判断。他们知道,这里面有不少“魔鬼武器”在起作用:按照设计,砖墙可以抵御任何黑火药的袭击,但两个常年与违禁品打交道的人却知道,一千年前还有一种“魔鬼火药”,爆炸威力远在黑火药之上,而且其中有些种类可以历经千年时光而不分解,仍然可起作用。只有它才能造成这样的破坏。门上的铁栏杆显然是被某种“魔鬼金属”削断的,今天的冶练技术根本不能创造这样锋利的东西。 “是异教徒?”旋风望了望苏吉拉纳。 “不象,他们是来劫柳德米拉的,没听说柳德米拉和异教徒有什么牵扯。” 两个人从破洞钻到监狱外面,远远望去,周围的道路他们非常熟悉,此时劫狱者带着无法行走的柳德米拉,肯定要从大道上尽快逃离。苏吉拉纳伏在地上,略听片刻。 “没有马,他们是步行来的,你往那边,我往这边追。” 两个人带着狱卒,分别沿着此地仅有的两条岔路追赶下去。狱卒们看到刚才可怕的破坏景象,又隐约听到了两个“违禁品专家”关于“魔鬼武器”的议论,全都心生畏惧,又不得不履行职责,于是不约而同地分别挤在两个人后面。监狱长更是找个理由留下来,带领剩下的狱卒给犯人们加装刑具。 追了不一会,在明亮的月光下,苏吉拉纳看见不远处的大道上有几个黑影正在奔跑,其中一个人背上明显背着什么东西。 “看到了!” “就在那!” 狱卒们高声喊喝,多半是给自己壮胆,谁也不敢上前。苏吉拉纳忽然把手一摆,示意大家停止追赶。接着从一个狱卒手里抢过火把,仔细察看地下。土路上有逃亡者新踩出的脚印。苏吉拉纳仔细分辩了一下。 “他们身上没背着人,柳德米拉应该还在狱里。回去!”说完,苏吉拉纳打了一个尖利的口哨。带队跑回去。在岔路口遇上了被哨声招回的旋风。 “我没有追到人,你呐?”旋风问。 “他们根本就没走。”苏吉拉纳边走边说。“他们藏在狱里的什么地方,等大队出动去追赶时再逃走。”说完抬头望了望监狱墙外,那里有一处离地三米多高的凹进部位。如果劫狱的人将柳德米拉带到墙外,那里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苏吉拉纳抢过一只火把,远远地掷上去,火光下,大家瞪眼望去,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等苏吉拉纳和旋风回到监狱,眼前的情景证实了他的猜测:监狱长大瞪双眼死在监狱正门口,在他身边还有几个狱卒的尸体,杀手的招法简练而残忍。杂乱的脚印延伸到大门外面的黑暗中,其中一个特别深,显然留下脚印的人背有重物。 “魔鬼武器”,兄弟群岛上有数的几个嫌疑分子他们都很了解,谁能有魔鬼武器?谁又能用这种如今已经非常罕见,使一件少一件的武器来救一个下贱的、不起眼的白人女子?柳德米拉的身价仿佛一下子被抬起来了。这么多年,他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劫狱事件。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觉得柳德米拉此人越发得神秘莫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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