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公元2037年,真理纪元17年6月28日,麻原章晃在晚餐后突然大量呕血。当时麻原身边已不可能有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的医师。不离麻原左右的一众高级教士马上联合为他发功布气。这些高人个个神功盖世,联起手来运功据说能抵挡一只现代化军队。但麻原章晃仍然不治而亡。命运以这种方式结束了麻原章晃与科学文明之间的个人恩怨。暴病前,麻原刚签发完他一生中最后一道命令,要求真理教会根据世界局势的发展,在被称为五海三洲之地的中东选址建立真理教永久的首都。
  当晚,按教会内部程序,来自马来西亚的大教士诺尔迪亚成为真理教第二代教主。次日,一艘在大洋深处潜踪隐迹达十年之久,国籍不明的核潜艇向东京发动核导弹攻击,众多真理教高层人士死亡。这一事件无形中避免了真理教会在麻原死后因内争而分裂。幸免于难的诺尔迪亚不失时机,稳握真理教大权。
  真理纪元35年,苏必利尔大教区发生“异教徒”暴动,遍及美洲东海岸各处。护教军花费一年多的时间才最终平息叛乱。是役军队与平民共死亡二百八十五万人。
  真理纪元56年,真理教正式迁都于中东地区新建的“圣城”。同年,南方大教区发生“战斗科学家暴动”。真理教军队在武力镇压失败后,不得不实行海禁。七年后,叛乱始告平息。
  真理纪元89年,阿尔卑斯大教区暴发“文明复兴”大叛乱,护教军队调集全世界的精兵强将,花费五年时间,方始平息叛乱。战争结束后,欧洲大地一片荒芜。人口锐减。
  麻原章晃在世时,真理教的教义已经初步确定。后来一代又一代的真理教徒也不断地对教义教规补充完善。这其中,“贡献”最大的是真理教第五代教主——莫汉达斯·卡里姆昌德。
  真理纪元58年,卡里姆昌德出生在印度大教区海德拉巴地区的一个高种姓家庭。但他赖以自豪的却不是自己的种姓,而是一个与麻原章晃同时代的先祖。此人原是印度最早的一批软件工程师之一。为跟上世界电脑软件开发潮流,他前往日本留学。在那里遇到了早期的真理教徒,遂被他们的信仰所征服,认为自己找到了真正应该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后来,此人和另外数人组成了印度最早的真理教分会。真理纪元3年,印度世俗政府被当地真理教会推翻,卡里姆昌德的这位先祖却在武装叛乱中身亡,被教会追谥了极高的荣誉。
  卡里姆昌德便是在这样的一个教会环境中长大。年轻时,正值真理教会发动镇压“异教徒”反叛的大战。他加入护教军队。由于骁勇善战,屡立军功。38岁时就已经升为“正大师”(注①)。战争给他身上留下三十多道伤痕,其中一道斜过左面的刀伤,为他那张原本毫无特色的脸平添了许多个性。
  但卡里姆昌德却并非仅仅是一介武夫,宗教永远是他的第一兴趣。战争结束后,他放弃军职,来到首都郊外的“圣山”工地,一面苦修,一面思考教义教法上的难题。最吸引他的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人为什么会受“科学魔鬼”的侵扰,另一个是为什么白种人迟迟不肯接受神圣法皇伟大的教义,反复发动叛乱进行抵制?
  当时,真理教的教义基本上就是麻原章晃在世时确定下的那些内容。主要继承于当时流行的一种论点,即人类不需要通过科学去控制大自然,获得外部力量。人自身有巨大的潜能,应该通过种种修练方式开发这种内在潜能。这种观点在真理教产生之前的各种文献中已经普遍存在。真理教不过是将它们窃为己有,换上一副标签。至于修练方式,则多搬自其它宗教,或采自瑜珈、伪气功、以及一些原始巫术的片段和枝节。当时的教义更多的是对科学文明进行批判。历史上从未有一种思想体系象真理教义这样,对现代科学批判得如此深入、全面、彻底和生动。用卡里姆昌德的话说,当时的真理教义着重于驱除“外魔”,即对科学进行社会体制上的打击。接下来,则需要驱除“内魔”、“心魔”,即从内心深处拔除人们向往科学的心理因素。
  为了从现实生活中观察“心魔”的表现,卡里姆昌德放弃了在教会内部晋级的机会,带着简单的行李和若干卷《朝阳启信录》开始周游世界。按教会史书上记载,卡里姆昌德“周游于达官贵人之侧,行走于贩夫走卒之间”达十年之久。当然,作为大教士,他不会真正的缺吃少穿。卡里姆昌德亲自观察了各民族、各阶层共计一万六千余人的行为特点。终于得出了他的结论:人之所以会受“科学魔鬼”引诱,在于“好奇心”与“功利心”两种“心魔”。前者导致科学产生,后者促使人们将科学知识转化为技术成果。真理教的修练,最要紧的便是让自己抿灭好奇心和功利心。据此,卡里姆昌德提出了一整套崭新的修练方法和行为规范。
  卡里姆昌德又将视野投向历史,发现从“科学魔鬼”诞生到统治世界的五百年,正是白人在世界各种族中占居统治地位的五百年。他认为这绝不是一种巧合。白人人种本身与“科学魔鬼”之间必然有某些深入骨髓的联系。当时,医学科学知识已经禁止流传,社会上关于人的生理心理特点的知识大多继承了古代的臆测。比如将人的性格成分与人的各种器官一一对应。其中“理智”的发生中心被定位于小肠。卡里姆昌德发现,白种人的肠子天生短小,因此他们便天生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和情绪。既不断地对外征服,本身又不断地被“科学魔鬼”征服。成为“科学魔鬼”为祸人间的工具。
  当时,印度教已经与世界其它各主要宗教一起,因为“未能抵御‘科学魔鬼’的侵蚀”而被禁止,但印度教的经典可以作为“田园时代”的文化遗产供人们阅读。卡里姆昌德精研这些典籍,终于“认定”,印度教遗留下的种姓制度乃是最合理的社会制度。“在人种天生素质就不平等的情况下,所谓人人平等的制度只能给劣等人侵占优等人的利益找到借口,平等制度必然带来全人类的堕落。以往众多种族隔离制度之所以失败,并不在于种族隔离本身不正确,而在于没有找到划分种族优劣的真正依据。”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依据。于是便开始与忠实信徒一起,拟定了后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种族法案”。即将全世界所有民族划分为三大种姓。最低种姓是欧洲白人,计三十七个白人民族,被称为“生而卑贱者”,永远不能评定教阶。按卡里姆昌德的解释,这是因为欧洲白人永远不能真正地修成正果。而在真理教的社会体系中,教阶就是一个人的政治地位。但是,虽然白人不能修练成正果,却必须在其他种族教徒的监视下不停地去修练,时时清洗自己的灵魂。
  同时,种族法案确定了包括军人、政府行政人员在内共七十八个职业为“社会重要职业”,禁止白人从事这些职业。后来,“社会重要职业”的范围几经变动,最多时达四百余种,最少时也在五十种左右。
  最高种姓是“生而高贵的种族”,主要包括那些在“魔鬼时代”拒绝为“科学魔鬼”同化,保持原始生活方式的民族。“他们的血液与众不同,他们的生活习惯是全人类的榜样。”按卡里姆昌德的“评定”,这样的种族有冰雪之子因纽特人,沙漠之子贝都因人,森林之子俾格米人,海洋之子波利尼西亚人等,共十大“圣族”。他们生下来便拥有教阶,在教会内部的晋升速度也要大大快于其他民族的教徒。长大后可在教会内担任要职。
  处在两者之间的是“奋斗而获荣耀者”,包括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其中有他的母族印度斯坦族,以及亚非两洲的白人民族,如阿拉伯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等。为了理论上的一致,卡里姆昌德干脆在其思想体系中将他们划为非白人。所有这些种族都可以保留自己的语言、文化,其成员可以通过个人努力获得社会地位,包括担当真理教世界的最高权威——真理教主。
  卡里姆昌德在编制这套种族法时,不仅以他的种姓理论为基础,而且考虑了它被教会和世人接受的可能性。当时,白人的地位已经较“魔鬼时代”末期大大下降,这还要归结于白人教徒们自讨苦吃的行为。他们自小生长在大都市中,厌倦了周围充斥着科技成果的生活环境,渴望接触大自然,过一种古朴自然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在他们所处的社会里只能从书上看到。于是,成千上万的白人离开祖国,进入深山老林、荒漠大川之中,向那些尚处在原始状态下的民族学习自然生活之道。大概是出于“市场需要”的催生吧,当时在世界各地一下子冒出了许多被认为掌握人生真缔,充满灵性和神通的“大师”。他们摆起导师的架式,专等四面八方的白人上门来叩拜。这批白人将自己最突出的优势当成最大的包袱,这种思想渐渐流传到其他民族之中,使得他们面对白人时可以时常扬起下巴讲话。后来,这个包袱几乎成了白人新的原罪概念,沉重地压在他们心上。而整个世界以真理教教义为参照系,早已隐约形成了白人是劣等民族的意识。
  同时,卡里姆昌德没有把世界上任何一个大民族列为“生而高贵者”,而是人为地扶持了一些少数民族登上至高种族的位置,使得他们“地位极高,影响极小”,成为教义的装饰。这样就避免了大民族之间的斗争。因此,这套种族法案的核心内容,就是彻底剥夺白人的社会地位,消除其对真理教统治的威胁。几个世纪以来,白人社会里对科学文明的怀疑和反动,终于结出了最为奇特的果实。
  至于中间种族是否能接受这套种族法案,卡里姆昌德曾十分有把握地对亲信说,人都是愿意看到别人遭难的,他们可以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心安理得地拿走本属于弱者的东西。”此话不载于真理教正史,但却在教会上层中代代流传。
  但是,要实施这套民族法案,以及将卡里姆昌德其它“思想成果”确立为教法,还需要有权力基础。对政坛游戏卡里姆昌德并不陌生。历经无数次文斗、武斗、内斗、外斗之后,卡里姆昌德终于在真理纪元101年成为真理教第五代教主。种族法案得以实施。当时,真理教内部尚有一些白人高官,因为真理教最初便是在那些白人国家取得政权的。但一个世纪下来,由于教会外部不停地发生白人反叛斗争,白人教士在教会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中便深处下风。尽管如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白人教士还是发动了反抗种族法案的战争,是为真理教史上第一次内战。内战以卡里姆昌德大获全胜而告终。
  不久,失势的白人教士干脆转为教会的对立面,在外部发动了抵抗运动,并又一次酿成世界大战。真理教史称“伏魔圣战”。真理教的千年历史上,共发生了四次世界规模的外战和七次世界规模的内战,卡里姆昌德本人就参与了两次。但一次又一次抵抗反而坚定了卡里姆昌德推行种族法案的决心。为了打散白人原有的社会结构,教会在已经倒退为农业社会的世界上剥夺白人的土地,卡里姆昌德在战争期间和战争结束后,进行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强制性移民运动。将欧洲白人迁出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迁至指定的移民地区,强制他们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上和其他种族的监视中。同时将其他种性的民族迁入欧洲。此次移民活动历时二十年,期间反抗无数,民族冲突此起彼伏。卡里姆昌德一概以武力解决这些问题。
  两次战争和大规模移民共造成六千七百万人的死亡,其中,在人类文明史上写下无数辉煌篇章的犹太民族因被指责为“魔鬼种族”,饱受迫害和杀戮,于真理纪元200年左右灭绝殆尽。从此,白种人开始了长达八百多年的“贱民”生活。不过,这个“成绩”与教祖麻原章晃相比仍显逊色:单是一场“朝阳圣战”,全世界就有一亿七千万生灵化为灰烬。
  真理纪元130年,卡里姆昌德着令自己的忠实信徒叶吉里亚制定了“教会通用语”,俗称“真理语”。叶吉里亚根据卡里姆昌德的要求,遍访全球,终于在南岛语系(注①)中找到了一种当时仅为数千人使用的,濒于死亡的语言作为“教会通用语”的蓝本语言。这种语言的奇妙之处,在于因为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其中没有任何表达科学技术的词汇。叶吉里亚为这种语言制定了有三十一个字母的文字体系。卡里姆昌德又着令教会内部的大量御用学者将《朝阳启信录》译成“教会通用语”,并规定,对该语言的掌握水平为教徒在晋升教阶时的必考科目。同时,禁止欧洲白人使用自己的文字,以便使存在于这些文字体系中的大量科技术语因无法流传而自然消失。由于卡里姆昌德死去,继位为第六代教主的叶吉里亚最终成为《语言法案》的实施者。(注②)
  真理纪元135年,在位34年的第五代真理教主卡里姆昌德无疾而终。死后被真理教徒尊称为“亚圣”。后来,真理教会根据实际“贡献”,将麻原章晃谥为“世界新秩序的开创者”,将卡里姆昌德谥为“世界新秩序的完成者”。

第二节

  在真理教的世界体制下,教区是最基本的行政区划。分为大、中、小三级,对应着此前国家、省、市县的行政区划。只不过此时已经是真理教的一统天下。划分教区要考虑土地、资源、民族分布等诸多因素,所以教区的数量和大小经常发生变动。在真理纪元998年这一年,全世界共划有四十六个大教区。教区的行政长官依照大、中、小的分别被称为总督、执政官和区长。另有一名首席大教士,作为该教区的精神领袖,管理该教区的宗教事务。大教士的地位高过总督,但不理俗务,负责监视政军各界人员的思想。大教士们直接对身处首都圣城的真理教主负责。而各地总督则对圣城的行政院负责。行政院长再从真理教主那里获得自己的权威。
  除了直属教会的大教区外,真理教还允许世界上存在一些民族国家。这些民族国家所在地区或民族单一,或边远贫瘠,或不处在战略要地。统治这些国家的既有世袭国王,也有民选领袖。它们采用何种政体对真理教会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教会在这些名义上的民族自治国家里驻有大量的监视性军队。当地首领只能在认可真理教统治和不出现“异教徒”言论的情况下行使行政权力,并保持有治安警察性质的军队。这个界限一旦突破,尸山血海、国破家亡的局面就会降临。到真理纪元998年时,这样的民族国家共计33个。其中历史最久的就是真理教的发源地日本,此时被称为太阳王国,由丰岛家族世袭统治。
  在五十六个大教区中,面积最小的一个叫作兄弟群岛大教区,由所辖地区得名。兄弟群岛位于南太平洋上。由兄岛和弟岛两个相邻的大岛组成。兄岛在北,面积约11.5万平方公里。地势较低。弟岛在南,面积约15万平方公里,海拨较高。虽然兄岛面积不济,但由于土地和草场等资源优势,经济和人口站了兄弟群岛的70%以上。固可称“兄”。弟岛多山地丘陵,生存环境较差,只好道“弟”。
  兄弟群岛雨水充沛,森林茂密,土地肥沃,灌溉便利,畜牧业发达。羊皮和羊毛行销全球,是教区经济的支柱。位于兄岛的教区首府珊瑚港,是南太平洋上最大的畜产品贸易中心。兄弟群岛的居民不无自怜地说,世界上很多人都穿着兄弟群岛出产的羊皮服装,但很少有人能知道兄弟群岛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南岛中央的“仙桃山脉”上遍布猕猴桃园。由于科学的食品加工业早告消亡,兄弟群岛的居民只能将猕猴桃制成蜜饯食品出口。“南洋仙桃”成为世界各地富贵家庭待客的上品。此外,由于四面环海,水产品丰富,金枪鱼、食用鲨鱼、南极鳞虾等海鲜,使兄弟群岛居民餐桌上从来都是丰富多彩。
  真理纪元初年,世界人口曾达到创纪录的八十三亿。从那时开始,由于医学和农业科学的消亡,以及大规模战争、强制性移民等原因,世界人口锐减。到真理纪元998年时,仅余十九亿多。不过,由于兄弟群岛一直在接受海外移民,且资源丰富,人口仍能保持在纪元初期四百万人的水平上。其中白人约占半数,“平民种姓”,也就是可以“通过奋斗而获荣耀者”约占半数。此外还有几千户“圣族”。
  兄弟群岛西面,是真理教最大的教区——南方大教区。在卡里姆昌德时代,南方大教区就是强制性白人移民的主要目的地。此时,南方大教区已拥有五千万居民,雄居世界各大教区之首。在兄弟群岛的南面,是一系列小群岛,象跳板一样指向一个神秘的大陆。很早以前,兄弟群岛的居民就盛传,在那片冰雪大陆上,“魔鬼时代”的“异教徒”们建立有秘密基地,并且还在活动,他们见过稀奇古怪的“魔鬼飞行器”从南边飞过来。为此,真理教会先后组织过多次考察队,均查不出线索。于是将这类传闻当成愚民之言,不予重视。
  只有在兄弟群岛官方的秘密档案室里,才能从尘封多年的一些古老文件上,看到这个群岛早先的名称——New Zealand,但已经没有人能念出这个词的正确读音了。
  苏吉拉纳的办公室一向收拾得干净利落。这要归功于他在教会学校的教师——也是他的上级——前任稽查队长的严格训练。前任队长常说:“居室的整洁体现着一个人的条理性。你们要好好收拾自己的房间,整齐到就象有两个女人在伺候你们!”后来。前任队长真的有幸娶了两个女人,便没有心情再讲这句话了。
  苏吉拉纳是一名军官,但不是普通的军官,而是神圣又神秘的稽查队军官。
  在真理教的各种武装力量中,护教军是主体。分驻在世界各地的护教军共五百多万人,负责镇压随时可能出现的叛乱,由当地总督负责指挥。长驻圣城周围的中央护教军是护教军中的精锐,共一百万人。他们随时准备被投放到世界各地,主要任务是协助地方护教军镇压当地叛乱,平息民族冲突,而且随时要准备镇压地方护教军和封疆大吏们本身可能出现的反叛。中央护教军由直属真理教主的大统帅指挥。
  在护教军外,各地还有治安军队,负责清剿盗匪等治安工作,与警察无异。
  除此之外,便是苏吉拉纳所在的秘密军队。该军队全称为“异教及叛教行为稽查总队”,简称稽查队。以侦察各种“异教徒”、“叛教徒”案为主要工作。用武力为真理教世界维护着思想上的统一。这只军队被称为“神圣法皇出鞘的利剑”。稽查总队原来由各地大教士亲自指挥。但为了避免地方势力的膨胀,东海大叛乱后已改为直属教会中央指挥,并在内部建立了垂直的指挥体系。
  最后,在那些民族国家,还允许有民族军队、私人军队存在。平时由教会认可的地方自治领袖指挥,职责与警察无异。一旦爆发大规模战争,这些军队还要归地方总督统一调遣。最值得一表的是,所有这些军队的装备都已经退化到冷兵器时代。教会声称,这是“真理革命”彻底性的体现。真理教禁绝科学,不禁止技术。但有一个限制,那就是这些技术必须基于手工劳作,不得使用机械力,以免“沾染”科学魔鬼的“邪秽”。在科学出现前数千年间形成的劳动技术都允许使用,比如军队可以使用手工劳动生产的火药,不得使用化学合成方法制作的炸药。可以使用连珠弓箭,不得使用枪械。护教海军可以乘着帆船巡视全球海洋,不得使用任何带螺旋桨推进器的船只。
  这种退化,或用教会观点所称的“纯洁化过程”历时数百年之久。在真理教为统治世界而东征西讨时,执行这种政策无异于自杀。那时真理教会另有一套“以魔制魔”的说辞。后来,真理教的统治牢牢地建立起来,世界上再无外部敌人,所有战争都可以算是内战或警察行动。真理教才开始大规模销毁现代化武器,并通过稽查队严格防范这些武器技术被隐匿在民间。这样又经过了八百年,古代那些科技武器仅仅在人们心中保持了一种神话般的记忆。

  今天,苏吉拉纳要作他最不喜欢做的工作:审讯嫌犯。以前这活儿一直是另一个副队长旋风在作。旋风不在,苏吉拉纳不得不亲自与嫌犯斗智。
  二十年前,真理教内部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叛乱。那一年,长居首都圣城的真理大学校长,大教士东海大师痛感真理教各级官员的腐败堕落,以“回到法皇时代”为口号,发动了宗教改革。此举触动了真理教上层人士的利益,遂联手将东海逐出圣城。东海大师来到北美某教区,在一众信徒的拥护下发动反叛,战火燃遍大半个世界。第三十六代真理教主甚至在御驾亲征时阵亡。这场叛乱历时五年方告平复,东海大师不知所踪。
  象往常一样,这场战火也未烧到世外桃园般的兄弟群岛。但苏吉拉纳的父亲还是变卖了自己的家产,凑起武器装备,参加了护教大军。因为他们不仅是圣族,而且是圣族中最特殊的一族——纳霍德卡人。在真理教的世界里,谁都知道纳霍德卡人的故事:为抗议“魔鬼石油公司”对家乡土地的掠夺,纳霍德卡人凡十四岁以上的男子一起跳崖自尽。这件事被编入真理教的蒙童教材,代代相传。(注①)
  父亲临走时对幼小的儿子说,如果不是法皇大人的“真理革命”,我们这个民族早已灭种了。我们欠法皇大人的情,世世代代都要回报。
  父亲并没有到达战场。他所乘的运输舰遇暴风沉没,尸骨不存。不久,母亲门当户对地改嫁给一个波利尼西亚圣族男子。年仅十一岁的苏吉拉纳痛恨母亲没有为“英雄”守节,与之断绝了关系。从此,他成了事实上的孤儿,被送入当地教会学校,接受严格的宗教教育和军事训练。
  虽然不喜欢“文斗”,但苏吉拉纳并不怕这个。在真理教的各种武装人员和司法人员中,稽查队员是最有文化教养的一群。因为他们经常要研究各种“异教思想”。比起那些只懂蛮力的军人和警察有更多的智慧。
  部下把嫌犯带进来,让他站在面对神圣法皇画像的墙壁前。真理教各个司法部门审讯时都习惯这样做。他们相信,麻原章晃的眼睛有震撼灵魂的魔力。
  苏吉拉纳再一次打量这名嫌犯。尽管这个人是苏吉拉纳根据下属的报告亲自批捕的,但以前他只在隔离室里见过这个人,隔离室阴暗潮湿,外人容易对屋子里关着的人留下错误印象。这是一个黄种人,块头不小,大概与苏吉拉纳相仿佛。脸上带着长期野外奔波留下的黝黑,只是走起路来,仍然带着一种贵族式的优雅,不象是个常干体力劳动的人。在一个禁止机械作业近千年的世界上,不做体力劳动的人已经很少。这也是他引起怀疑的地方。不过,尽管他体格强健,苏吉拉纳还是自信有把握轻而易举地扭断他的脖子。
  “你叫什么名字?”苏吉拉纳按程序发问。
  “风啸尘。”对方的话音懦弱畏缩,不仅令苏吉拉纳意外,也让他失望。
  “这名字作什么讲?”
  或许是名字呦口的发音让他感到兴趣,苏吉拉纳问了个与审讯无关的问题。按真理纪元117年颁布的语言法,汉语属于可在监督下使用的语言。不过在苏吉拉纳看来,这种语言绝对没有他作为母语使用的“教会通用语”优美。
  “啊……大概就是刮风了,卷起尘土。”风啸尘紧张地撮着双手,一边解释,一边紧张地望着苏吉拉纳的脸色。
  “无聊的名字。”苏吉拉纳暗想,又问道:“多大年龄?”
  “二十九岁。”
  “没想到还比我大一岁。”苏吉拉纳一边想,一边直视对方,开始正式问讯。
  “你于一个月前上岛,没有商务往来,没有访友探亲,没有修练教法。总之,没有任何正当的事去做。你在岛上东游西逛,而且经常一个人到高山、湖泊等处呆上几天几夜。你能解释一下这种不通情理的事吗?”苏吉拉纳尽量把语调放和缓。
  “我……我……”风啸尘咽下一口唾味。“是这样,我生长在富裕人家,从小就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地,想长长世面。我带了些钱想到世界各地云游,看看风土人情什么的。”
  “所以你就来我们兄弟群岛这样偏远的地方来见世面?”
  “不不,兄弟群岛虽然偏远,可正因为这个,才能引起我探险的兴趣。家庭教师的课本上对于兄弟群岛的记述简直是一片空白。我想,这里的风光一定很美。”
  此时,从半敞的窗户传进来一股绵长、悠扬的无词歌声。接着是一阵噪杂的学唱声。这是本教区的大教士在传功布法,那歌声被称为“太空曲”,据说能沁人心脾,消解百病。听到歌声传来,苏吉拉纳留意了一下风啸尘的反应。常年办理异教案的经验告诉他,这些异教徒对真理教会传功布法的行为多有不屑,称之为骗术,对之有近似本能的厌恶。风啸尘如果真是异教徒,听到这样的歌声不会没有反应。
  然而面前的傻大个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仍然是那副诚慌诚恐的样子。
  “那当然,”苏吉拉纳的自豪感好象被对方的游兴所打动,接茬说道:“我们这里到处是美丽的草原,我们向全世界出口羊皮,我们这里的羊绝对比南方大教区的好。珊瑚港的畜牧市场热闹得很,你一定去过了。还有仙桃。听说一千多年前就是从你们老家那里传过来的。如今仙桃山脉上到处都是猕猴桃园。你去过没有?”
  “去过,去过,你们这里的猕猴桃比我们的强多了。”
  “还有,这里的名胜也不少,兄岛上有南美战争纪念堂,有玛拉多清修法会。那是太平洋地区最古老的功法建筑,要知道,在整个太平洋地区里,我们这儿最先接受法皇真理的阳光。望月峰和仙桃山脉你也去过吧,还有松林山的热泉,包治百病。还有为纪念十一世教主视查兄弟群岛筑起的纪念碑。兄弟群岛的名字就是他赐的,原来这个地方用一种邪恶的白人语言命名。纪念碑上刻着一只鹰,听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刻鹰,到这里来的游客都要去那里看看,你去过没有?”
  “看过看过。我认为那只鹰雕刻得有些亚马逊风格。瞧那翅膀……”
  “放屁!”言出身随,苏吉拉纳从办公桌后面窜到风啸尘眼前,左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拧,使对方处在半窒息状态。苏吉拉纳长相粗犷,就象一个匠人草草地在脸上砍出五官,未经细琢。此时怒目而视,甚为可怖。这也是他常用的审讯手段,意在给对方施加强大压力。
  “你别以为兄弟群岛的人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可以随便糊弄。十一世教主纪念碑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石鹰。你要是记不起自己是什么人,我可以提醒你。在魔鬼当道的年代里,世界有成千上万种邪说,其中一种叫做费兹罗·格洛非(注①)。信奉这种邪说的人经常到野外采石头,看地形,画图表,或者为了探索大地深层去打井破坏大自然的完美。当然,现在你没有钻深井的条件,但你可以做其它事情,然后对高山大河的存在作魔鬼式的解说。你是一个魔鬼代言人!不过我告诉你,你搞这些勾当除了把自己一生赔掉外别无用处。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时代。现在已经快到真理纪元一千年了!”
  风啸尘一脸茫然。
  苏吉拉纳松开他的衣领,拍了拍双手。
  “你老老实实地坦白,我们会按这里的司法惯例对你判决。兄弟群岛的司法机关公正廉洁,你也不必为脱罪花冤枉钱。只要你老实坦白——谁?什么时候让你迷上这种魔鬼邪说的?”
  大概过了半分钟,风啸尘忽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哭什么?这是你家吗?”苏吉拉纳的吼声在屋里形成回音,嗡嗡作响。挺大的个头,挺小的胆子!风啸尘的样子让他觉得很讨厌。
  “我……”风啸尘站起来,一脸绝望和痛苦。“我确实不是来旅游的。”
  苏吉拉纳放心地走回桌子后面,他相信自己已经对面前这个嫌犯施加了足够的压力。
  “我不是来旅游的,以前我很好游玩。家里经商,有钱,花不完的钱,供得起我挥霍。但现在不同了,”风啸尘恢复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深沉。“理由很简单,我快三十了,父亲让我立刻结婚,可他们选中的那女人骄气,粗俗,毫无品味,很令我讨厌。我父母读书少,只知道门当户对。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情。我有什么办法。只有远走他乡,让我父亲知道我逃婚的决心。”
  风啸尘的回答大出苏吉拉纳意外,但他立刻抓住对方的漏洞。
  “你为了表示逃婚的决心,就冒着沉船、迷路、遭遇海盗之类的风险,跨过一万多公里的海路和陆路,来到我们兄弟群岛?”
  “是!”风啸尘的回答干脆坚决。“就是被海魔帕拉塞苏斯开膛剜心也无所谓。因为这里有我心爱的人,玛莎·柳德米拉·波尔特耶娃!”
  这个名字让苏吉拉纳大为吃惊。
  “是个俄罗斯女人?”
  “是,寻查官莫托马的家奴,在老家时我的父母经常与莫托马家打交道。莫托马受降职处分来到兄弟群岛,把我的玛莎也带来了。”
  风啸尘说得心潮澎湃,苏吉拉纳却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你的玛莎?你是说你们两个暗中定过情?”苏吉拉纳当然知道玛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也不能把玛莎和眼前这个花花公子联想到一起。只觉此事荒唐透顶。
  “没……没有。”风啸尘的脸红了。“但我爱她,我可以为她走这样远的路就是证明。”风啸尘好象要把眼前这个稽查官员当成自己感情的见证人。
  “她是个待决犯!”
  “不,她是个好姑娘!”一时间风啸尘动情得忘了场合,不由自主地项起嘴来。但苏吉拉纳的怒视立刻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份。
  “当然当然,您是司法人员,您有您的立场。但您肯定不了解,作为一个女人玛莎是怎样可爱。”
  “什么‘我有我的立场'!你站在什么位置上和我讲话?我是教会官员,我是立场就是教会的立场!”苏吉拉纳声色俱厉。
  “是,是,玛莎是待决犯。但她也是个好女人,她善良、倔强,不因为身份低下而自轻自贱。”风啸尘仿佛忽然生出了骨气。
  “而且她很美,是那种自然纯真的美。”风啸尘声情并貌,好象在欣赏眼前并不存在的美女。“但我不是贪图她的美色,我爱的是她的倔强,她的坚韧。她的脊背好象什么东西都压不弯。我要她,我不怕地位上的差别。”
  当听风啸尘说到玛莎的“美”时,苏吉拉纳差点笑出声来,玛莎此人他见过多次,其长相无论如何与美划不到一处。不过听到这里,苏吉拉纳心里最敏感的地方已经被触动了,以至于他没注意到,审讯已经远远偏离了他预定的方向。
  “你来岛上这么长时间,有没有与她接触?”苏吉拉纳保持了最后一点审讯人员的狡猾。按惯例,稽查队要跟踪上岛的每一个外地陌生人。当然陌生人要想摆脱这种搔扰也很简单,只需带着其它教区稽查队官员的证明信,说明自己是真正良民便可。稽查队很重视同行关系。
  “从来没有,因为她不给我机会,早在家乡时她就不给我机会。她瞧不上我,因为我虽然出身比她高贵,但一无所长,真的,我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无能的人。我配不上她。我只能远远地看一看她,不过这样我就满足了。有时心情太痛苦,就到大山里排遣郁闷。”风啸尘说得情意绵绵。
  苏吉拉纳还想问什么,但嘴好象被针缝了起来,他怕自己再问下去,会说出不成体统的话。这个家伙,竟然无意间触动了自己最隐秘的感情世界。
  正在这时,一个稽查队员门都没敲就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队长,队长,旋风副队长有消息了。”
  苏吉拉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嫌犯面前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然后,他一把抓过纸条。

第三节

  如果雪山有灵,那么一千年的光阴对它来说只是眨了眨眼。就在这眨眼间,它看到人类在它的身边兴建起文明和繁荣,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将它毁掉。曾经有一条高速公路、七条普通公路、一条电气化铁路和一个直升机起落场把这里的一座小城和新西兰岛各地联接。真理时代开始后,这些文明的血脉统统被挖开、拆毁,崇山峻岭复又对人显示了它的伟力,把文明挡在山外,小城渐渐衰败下去。
  不过,近一百年来,这里反而又恢复了生机。大批有钱的移民从其他教区来到这里。他们多是冒险家,有的进山里来掘宝石矿,有的与山那边的人作生意,有的在别处不清不楚地发了财,到这里来隐居和避祸。大教区懒得在这种偏远地方建立起全套教会机构,只是派一些教职人员不定期地巡视。而这些人也很快被当地人同化了。小镇到处都有一些砖木结构的小楼,漂亮,舒适,甚至有些奢华,但欠缺美感,整个小镇也无布局规划可言。小镇里的居民都保持两个传统,一是与兄弟群岛的绝对领袖全宁梓总督搞好关系,向他保证自己绝不惹事生非。再有就是别多问邻居的事。
  这就是雪坳镇,以及它奇特的风俗。
  所以,当白人哈姆达尼先生住到小镇上时,并没有很多人打扰他。哈姆达尼先生刚来便买下了一幢小楼,小楼坐落在小镇边缘,贴着山脚。原主人是个负债累累的商人,整天愁眉苦脸,作完这笔生意后便欢天喜地搬走了。明眼人知道哈姆达尼先生那次出手一定很大方。在真理纪元将近一千年时,白人尽管依旧没有政治地位,但却可以很有些钱。
  这位神秘的新居民并不在此长住,只是偶尔带些年轻人在这儿住一段时间。邻居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又走了。当他们住在镇上的时候,总是由哈姆达尼先生亲自出去买日用品,与镇上的人多少打一些交道,他身边的那些年轻人则根本不和镇上的人来往。居民们谁也不多问。因为尽管哈姆达尼先生看上去慈眉善目,但也说不定就是个深藏不露的江洋大盗。
  这天,当邻居路过哈姆达尼先生的小楼时,又一次看到门窗紧闭,大门上锁。他们对主人不在家习以为常,并不留意。然而,在小楼二层,一扇被拉紧的窗帘遮住的临街窗户后面,正满满围着一屋子人。其中自然有哈姆达尼先生: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另外还有七、八个年轻人,他们最大的将近三十,最小的才十四五岁,稚气未脱。他们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古怪的玩意——有一直烛台那么高,有一具宽宽的底座,一个弯曲支架,支架上有两个平行的短粗金属筒,斜斜地对准底座上的一小块平面。整件东西各处曲线光滑平整,不是粗糙的手工技术可以完成的。而那乌黑的金属光泽更带着另一个时代的痕迹。
  小伙子们屏气凝神地望着它,眼神中既有好奇,又有些肃然。
  那是一台显微镜!
  显微镜旁边有一块干净的桌布。显然曾盖在显微镜上,刚被揭下来。此外,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并无他物。
  黑袍裹身的哈姆达尼先生斜倚在座位上,也用庄重的神情注视着它,象是望着一个小精灵。好半天才开口,说的却不是关于这件法宝的事。
  “许多年以前,有名的冒险家陶姆大叔告诉人们,小镇外面的布琼格里雪山中有品位很高的宝石矿,希望人们能和他一起去开发。陶姆大叔每遇到十个人,总会有八个人不相信他。因为他没有拿出任何证据,只有推测,而且这个推测在当时的人眼里太过于大胆。另外两个人中会有一个人半信半疑,他们想,宝石也许真的有,但最好你先去冒这个险,我们嘛,等你趟出路再说。”
  “不过,总还是有十分之一的人跟他进了山。对于这些人来说,已知的事情不只是各式各样的艰苦:饥饿、野兽、疾病、寒冷,还有许多死神派出的部下等着他们。而宝石则是未知的,只是个希望。但就是这点希望,帮助他们战胜了各种困难,最终找到矿脉。今天我们面前的这座小镇就是这种希望的产物。”
  他望着桌边的每一个人,接着说:
  “信念、希望、理想。这些东西在凡夫俗子眼里是很不值钱的。因为他们过着平凡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不需要什么理想和希望,只需要适应。对于日常生活中的麻烦,人们手边的那些物质条件,那些祖辈流传下来的经验足可以帮他们应付。只有大难临头,任何现成的力量都帮不了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想起从信念那里找寻力量。然而为时已晚,信念的力量需要我们不断与它对话才能感受到。”
  小伙子们望着他,咀嚼着故事的寓意。
  “我们不一样,我们要选择的生活,一开始就是由信念指导的,因为没有现成的道路可循。现在,我领大家走的,正是这样一条路。在路的尽头,也有一种宝藏,它可以给人类带来幸福,帮助人们消除贫困、饥饿、病患和愚昧,帮助人们从黑暗中看到光明,从迷雾中看到前程。然而,我,你们的老师,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也并没有走到路的尽头,没有亲眼见到这份宝藏的全貌。这条路任何人都不可能走到尽头,即使一千年前我们的前辈们也不行。我能确确实实告诉你们的,只有我在这条路上经历过的一切:没有荣誉、没有地位、没有财富、没有鲜花、没有美女……只有寂寞、坚苦,只有经年累月的风霜雨雪;还有教会赐给我们的监禁、苦役、甚至死刑!现在你们知道了这一切,这包括已知和未知在内的一切,你们还愿意走这条路吗?”
  屋子里经历了一阵沉寂。
  “我不要求你们立刻给我回答,因为这个选择毕竟相当沉重。这条路一旦走上去,也很难再退下来……”
  “老师。”一个学员打断了他的话,潇洒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我想,即使我选择了凡夫俗子走的道路,最终也不过就是一死,为什么不让我的死更壮烈一些呢。”
  “我的想法比较现实。”另一个学员说:“我刚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她象我一样生有白化病。真理教的教士们治不了这病。即使他们赌咒发誓说能让我的女儿长出漂亮的皮肤,我也不会再相信了。到我这个年纪,人已经可以独立思考。我想,在您所指的道路前方,应该有治疗这种病的方案。”
  “我相信我亲眼见到的东西,但在教会学校里,老师们不许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我想从您这里看到世界的真相。”又一个学员说道。
  “……”
  每个人,包括那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机灵鬼,都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哈姆达尼满意地笑了。尽管这些年轻人还没有经受过大风大浪,但他们天赋聪敏。随着时光流逝,他们会更深刻地理解他今天讲的东西。
  “好,让我们开始上课。”说着,哈姆达尼先生挽起袖子,拿过一个玻璃片。
  “这是一件帮助我们观察微观世界的工具。”他指了指桌上的显微镜,“让我们先看看它能做些什么?”说完,他用针挑破自己左手的指尖,将一滴血涂在玻璃片上,又用另一块玻璃片覆盖在上面,然后把它们放在镜筒下面。
  “来,”哈姆达尼招呼那个小男孩。“把眼睛对准这个孔,仔细观察。对,就这样。”
  男孩子摄手摄脚地来到桌旁,俯身观看。
  “看到什么啦?”哈姆达尼问。
  “一些像小园饼一样的东西。”
  “能告诉大家那是什么颜色吗?”
  “是……粉红色?真美。老师,这是什么?”
  哈姆达尼笑了。“等你的师兄们都看完,我再说好不好。”
  这个主意大家都能理解。小家伙吐了吐舌头,跑到一旁去了。
  下一个学生是个年近三十的黄种人。看他那方正的头颅、瘦削的体形,应该是来自热带地区的移民。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脸上仍像那个孩子一样充满好奇的表情。他凑到显微镜前,仔细地看着、看着……
  “师兄快一点。”一个学员有些等不及了。桌旁的学员直起腰。
  “果然美极了,老师,能够告诉我它们是什么吗?”
  哈姆达尼笑了笑,这种迫不及待的好奇心对教学很有帮助,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
  “大家都看过之后,我再讲解它们的来历和构造。因为在我们观察自然时,最好不要带先入为主的观念。这点你能理解吗?”
  那学员点点头。“能理解。”
  “好,那……”
  “但你必须告诉我它们是什么!”黄皮肤的学员忽然粗暴地打断老师的话。
  “怎么……”哈姆达尼和一众学员都楞住了。
  那个学员抓起桌布,麻利地裹住显微镜,把它抱在怀里。
  “因为你聚众传播异端邪说!”黄皮肤的学员声色俱厉地斥责道。
  “你是……”
  “大教区稽查队副队长旋风!”
  哈姆达尼懵了,他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前这个学员是他上岛以后亲自发展的,“应该”是个园艺工人。爱养花弄草,对研究动植物很有兴趣。哈姆达尼准备因势利导,将他引上钻研科学的道路,怎么忽然间就成了真理教的秘密警察。
  哈姆达尼还在发呆,余下的学员们反应可不慢。旋风身后的一个学员抡起椅子,向他头顶砸下来,另一个学员抬腿向他的腰间蹬去。旋风在桌子上打了个滚儿,当那一脚踹到椅子上时,他已经站到桌子的另一边,向窗口纵身跃起。此时窗子上虽然挂着厚窗帘,但外面就是小街。一个粗壮的学员凌空扑来。看来势,肯定会在旋风跃出窗外前抓住他的双脚。旋风不得已,只好在空中改变方向。左脚踏在对方的肩膀上,身体倒翻回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下。
  “袭击教会司法人员,你们知道是什么罪过吗。”旋风厉声喝到。
  此时,哈姆达尼已经清醒过来。连连摆手。
  “停,停,不要打。”
  “为什么?”那个将旋风扑回来的学员翻身爬进来。
  “稽查队副队长既然来了,他们肯定有准备。你们反抗只有加重罪名。不要作无谓的牺牲。”
  “老师,反正已经如此了,不反抗又有什么用。趁现在他们的援手没到……”
  人影一闪,旋风已经来到他面前,右肩一扛,将他直摔出去。
  屋子里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这等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下,哪听得进老师表示屈服的话,大家脑子里只有一个“打”字。一瞬间,又有两条木棍和一把利斧向旋风劈来。旋风必须用一只手抱住怀中的证物,在小屋子里施展武功非常不便。于是一低身,从击来的棍棒缝隙中钻出去,用膝盖撞开门,冲到外面,再从楼梯上倒翻下去,落到一楼,打开大门。
  一个壮汉站在门外正准备开门,被“自动”打开的门弄得一楞。接着他听到了楼上的呼喊声。
  “昌吉师兄,拦住他,拦住他!”
  这个名叫昌吉赞普的学员年纪已近四旬,是个藏族人。想当初,卡里姆昌德分排世界各民族地位时,曾想把藏民族列为圣族。不料藏族人“不识抬举”。为反抗真理教强行取缔藏传佛教的行动,在雪域高原上发动了大暴动。令卡里姆昌德好不气恼,差点将他们贬为贱民,累得昌吉这样的藏族后人也必须“奋斗而获荣耀”。不过昌吉却不想追求真理教给与的荣耀,反而追随了异教族、贱民哈姆达尼,成了他最早的弟子。
  昌吉保护着老师踏遍千山万水,探求科学真理,因此久经历练,应变奇快,听到不对,一把便抓住旋风。人高马大的昌吉站在那里,门已被堵上了大半。旋风身体左右摇摆,想卸去对方的劲道,但却没挣脱。昌吉也没抓牢。旋风猛地一肘,打在昌吉小腹间,昌吉痛得松开手,但仍堵在门口。这时,最利索的学员已经追下楼来。由于昌吉助阵,大家信心顿生,一支木棍拦腰向旋风打来。在这样窄小的地方,旋风已不可能闪转腾挪。他双足踏定,大喝一声,木棍击在他的肋间,竟然一断两节。
  “留人保护老师,余下的人一起上!”昌吉一声令下,使大家有了主心骨。毕生不谙暴力之道的哈姆达尼被最小的弟子扶入卧室。剩下的各抓家伙,从楼梯上冲下来。
  此时旋风已无路可去,只有硬闯。连环飞腿踢向昌吉。昌吉没受过多少系统的搏击训练,全凭久历战阵的经验迎敌。他用胳膊挡住了其中一腿,用胸膛硬接了两腿。一股热流立刻涌向嗓子,但仍把在门口不退。旋风瞧昌吉的意图,突然右手食指戮向他的眼睛。昌吉下意识地一躲。就在他重心稍动的瞬间,旋风低头撞向他的右肋,硬从他身边挤了出去。
  从这个门出去,外面并非大街,而是哈姆达尼私宅的院子。旋风尚未脱困,只是院子里空间大,便于他施展武艺。旋风刚跑向紧锁的院门,几只木棍便向他背后掷来。他知道自已没有时间从墙壁上跃出去,只有在院子里和敌人周旋。
  “守住大门,围住他,别主动进攻,他向哪冲,大家就向哪里堵。消耗他的体力。”昌吉一边下令,一边抓出一把藏刀,把自己当成预备队,随时准备挡向旋风突围的方向。
  旋风正在热恋之中,本不想见血光之灾,但他看到周围众人那通红的眼睛,知道自己不下杀手,恐怕不能身体完整地再见到恋人。年轻学员们眼睛里冒着火,其中七分来自愤怒,三分来自恐惧。传播“魔鬼邪说”是真理教世界中的弥天大罪,尽管有哈姆达尼刚刚作过的思想准备,但学员们并不知道具体什么样的刑罚会落在他们头上。
  旋风一边护着怀中的“违禁品”,一边观察着围成一圈的对手。这些人大部分是羊羔,但却由一头冷静的狮子率领。对,就先对付这头狮子!
  没等旋风再出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飞快地来到门外。旋风立刻听出了门道。昌吉则脸色大变,喊道:“快,快,都退到楼上去!”
  一个身影鹰一样从院门上边飞掠进来,稳稳地站在门口。那人刚一落地,立刻转身,一剑劈开门闩,拉开大门。那一头旋风熟悉的暗红色头发此时更令他感到亲切。
  “大哥,你可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中的显微镜。
  “血!”苏吉拉纳指了指旋风的脸,然后向身侧冲进来的稽查队员命令道:“保护副队长,其余的人跟我冲上去。”
  苏吉拉纳利剑在手,领头冲上楼梯。出乎意料,一路上未遇抵抗。直冲到二楼,才发现一群学员挤在楼道里,哈姆达尼双臂张开,象保护雏儿的鸟一样挡在他们面前。
  “军官先生,他们不会反抗,请不要伤害他们。”
  此时强弱分明,学员们已不象刚才围攻旋风时那样有信心,大多数学员眼睛里已露怯意。
  “所有的人都扔掉武器,抱着头蹲下去,快!”苏吉拉纳的喊喝声充满威严。学员们屈服了。
  不对,刚才似乎还有一个大个子异教徒,这群人里边没有他。苏吉拉纳念头一到,随即转身踢开旁边的一扇门。没有,又踢开一扇,还是没有。再踢开一扇……
  这是刚才哈姆达尼先生传授科学知识的教室。经过刚才与旋风的一场打斗,屋内一片凌乱,对面墙壁上,一个小小的暗门还没有关紧。
  苏吉拉纳飞掠过屋子里的空间,踢开暗门。门后无人,一个窄小的楼梯斜斜向下延伸。
  “把他们抓起来,我去追。”话音落下,苏吉拉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暗门后边。
  暗门后面是一段楼梯,旋转而下,很窄,很陡。苏吉拉纳利剑护胸,飞快地拾阶而下。楼梯尽头是一间半地下室,窗户贴着地皮,门则开在地面上,门窗都早已用木板封好,几缕阳光从板缝中透进来,正射在地下室中央。那里停放着一只钢铁怪物:前后两个橡胶轮子,中间由一个结构复杂的横梁连起,横梁上有座位,前面有扶手。昌吉已经骑到怪物上,按下电钮。那是真理纪元前不久才大批量上市的电动摩托车。
  苏吉拉纳自小熟记戒命,知道这东西的大致“法力”。但他缉查多年,从未亲眼见过。此时看到,不知是出于对“魔鬼”的痛恨,还是出于建功立业的兴奋,总之热血沸腾,飞身跃起,利剑直向昌吉后背插下。
  然而车子已经发动,昌吉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地下室的门怦然洞开,强烈的阳光涌了进来。摩托车沿事先搭好的木板窜入阳光之中。
  外面是小楼背后,两个骑马候在此处的稽查队员促不及防,目瞪口呆地看着摩托车驶出来。这个年代,“科学魔鬼”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这样大的一个“魔鬼”突然出现,把两个人的魂都吓飞了,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街对面一个小女孩尖叫一声,往母亲怀里钻去,而她的母亲却已吓得瘫倒在地。这里的居民尽管见多识广,但也从未听说天底下有这号魔鬼,更不知道哈姆达尼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藏在小楼里的。
  苏吉拉纳一剑刺空,跌到地上。但他动作连惯性极好,立刻翻滚起身,三两步窜到外面。见一个稽查队员愣在马上,骂了一句笨虫,把他拽下来,飞身上马,疾追而去。
  追出市镇,一车一马奔上了废弃的高速公路,向山外驰去。一千年的尘土已经几乎把路基填平,破损不堪的路面也半埋在黄土之下,这给摩托车的行驶带来了不少麻烦。饶是如此,苏吉拉纳的快马与摩托车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远。这时,苏吉拉纳身后也响起了马蹄声,旋风赶了上来。
  “算了苏吉拉纳,咱们的任务不包括这个。”
  “你说什么?这样重要的违禁品怎么能不追!”
  “可他的速度快,你追不上。”
  “他的能量肯定有限。”
  “可你的体力也有限。”
  “我的体力有限,可我的意志力无限!”
  豪言一出,旋风知道无法再劝,轻轻摇了摇头。
  “好吧,多小心,我回去处理犯人。”
  旋风拨马回头。远去的摩托车好象激起了苏吉拉纳浑身斗志,他双手握紧缰绳,上半身俯下去贴在马背上。那马仿佛从主人的身体上感到了决心,四蹄生风,如飞似箭。苏吉拉纳在稽查队任职多年,所抓获的,要么是一些书生学者,只晓得慷慨陈词;要么是违禁品走私犯,只晓得暗地里塞上金银珠宝。令他空有一身武艺,却无用武之地。此番遇到这样一个对手,自然不愿放过。
  然而那“魔鬼工具”着实厉害,苏吉拉纳使尽浑身骑术,仍然只能看着它的影子越来越小。背后的小镇早已杳无踪影,周围一片荒凉。正当此时,一座“铁坟”出现在地平线上。
  “铁坟”是平民百姓对古代机械化大工厂遗址的俗称。在真理教统治的第一个世纪里,所有的现代化工厂都被强行停产。起初,狂热的教徒抡起铁锨、镐头,用“神圣的手工劳动”去拆除这些“魔鬼的巢穴”。后来,经济规律使他们放弃了这种行动。不再有大工业生产,拆下来的东西毫无用处。工厂占用的土地常常无法再退耕还田。于是,教会转而把它们交给无情的时间女神去拆卸。一千年过去了,绝大部分古代工厂或荡然无存,或深埋地下。只有一些超大型工厂还残存着一些遗迹。
  然而,时间女神最大的功劳,便是抹去了人们对这些工厂的记忆。遗址附近的居民们早已不知它们的作用,只知道它们是魔鬼时代的遗迹。由于这样的遗迹里面往往残存着不少金属部件,故被统称为“铁坟”。
  面前这座“铁坟”方圆几乎相当于一个小镇。它的前身是新西兰岛上最大的工业企业——奥姆尼克炼油厂。此时,工厂的围墙早已颓倒在荒草里,厂房也多半塌垮,房屋骨架象动物残骸一样裸露在苍天下。一些锈迹斑驳的管道、支架、反应塔象枯死的树木一样斜立着,鸟儿在上边筑起巢穴,野兔和野鼠在其间窜来蹦去,风卷起的尘土,舔蚀着这一切,显得苍凉无比。
  就在苏吉拉纳几乎想放弃追赶的时候,前面的摩托车拐下大道,向铁坟驶去,转眼便消失在那片残垣断壁中。
  “他想干什么?前面有人堵截?不会。想藏在铁坟里?刚才明明可以甩掉我。”苏吉拉纳一边猜测一边纵马飞奔,转眼来到铁坟近前。此时已不及细想,苏吉拉纳拔剑在手,冲下高速路基,闯进铁坟。
  一瞬间,他被各种莫明其妙的声音围了起来。风将悬在空中的废旧金属件荡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鸟儿在水泥与锈铁组成的“森林”里边飞边鸣。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的野兽,隐匿在半塌的厂房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苏吉拉纳一边在地上寻找轮胎痕迹,一边屏气凝神,用久经训练的耳朵,在一片噪声交响乐中辨别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
  没有,那家伙肯定关了机器,在什么地方藏着。
  苏吉拉纳拉紧缰绳,小心地慢慢搜索。
  突然,一个念头闪了出来:那家伙拐到此地,莫非是想诱杀自己!
  好像是为了证明他的想法,沙沙声从他侧后上方响了起来。这种电动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很小,若非苏吉拉纳的听力久受训练,绝难将其从一片杂音中分辨出来。他急回头,昌吉已经骑着摩托车从侧后的一处高台上腾空窜出,撞向马背上的苏吉拉纳。
  此时苏吉拉纳再想策马跳开已无可能。他胯下用力,生生将马压得跪了下去。摩托车的轮子贴着他的头皮擦过,劲风带得他一阵刺痛。
  摩托车在十米开外落地,昌吉奇袭未成,毫不怠慢,迅速拐进一处钢架林立的废墟里。苏吉拉纳提缰追去。瓦砾、杂草、水沟、管线……苏吉拉纳在各种障碍物间策马穿行,死咬不放。
  越往前追,铁坟里那时隐时显的嘶吼声越清晰。拐进一片开阔地,一团黑影骤然冲了过来。此时昌吉已经驾车窜了过去,苏吉拉纳的座骑却吓得直立起来。他无暇分辨那是什么家伙,左手一扬,护身匕首飞向野兽的咽喉。怪物的来势滞了一滞。苏吉拉纳用力一夹坐骑,那马仿佛从主人身上输入了勇气,复向前冲去。野兽向前扑倒,苏吉拉纳腰间发力,挥剑砍掉它的小半个头。
  就在他和野兽纠缠的这一瞬间,昌吉又已不知去向。苏吉拉纳盯住地上的轮胎印,策马搜寻。
  终于,他的神经松驰下来。他看到昌吉正发疯似地推着车,跑过一片空地,想躲进对面另一片废墟中。苏吉拉纳知道那些魔鬼器具的基本工作原理。摩托车肯定没有能量了。怪不得这家伙要将自己诱至险地,加以阻杀。他放马上去,片刻间便截到昌吉面前。
  “异教徒,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言罢,苏吉拉纳跳下马,扔掉利剑,双手插腰,满不在乎地站着。
  昌吉看了看他,慢慢支上车,慢慢向他走来……
  突然,昌吉俯下身,抓起一只锈钢管,劈头盖脸向苏吉拉纳砸下来。苏吉拉纳身形不动,左手闪电般抓住钢管,轻轻一带,昌吉便被摔到一旁。
  此时昌吉刚刚中了旋风的两腿,虽然当下强忍住痛疼,此时伤势加剧,已无搏斗之力。但他还是爬起来,冲上去,然后又被摔倒。
  昌吉再爬起,再冲上去,再被摔倒。
  ……
  当昌吉不知道是第十几次爬起来时,他喘着气,望着苏吉拉纳,显然不想再作无谓的尝试。苏吉拉纳却好象刚作过热身。他志得意满,丝毫没有理会昌吉的眼神,那眼神里其实没有恐惧,只有失望与悲哀。
  “来、来、异教徒,起来再打。瞧,没有那些魔鬼工具,你什么都不是。”

第四节

  一团绿油油的荧光照亮了一小片空间,仿佛一个小精灵降临在黑暗中。荧光下,一个小小的液晶显示屏上,一串数字不断地跳动着,变化着。
  3018、12、25、7、45、36
  3018、12、25、7、45、37
  3018、12、25、7、45、38
  ……
  周围的空间里响起了低低的嗡嗡声和电流的噼啪声。仿佛为了和那团孤独的绿光作伴,黑暗中又亮起一盏红灯。接着,又有更多的指示灯和照明灯逐渐亮起来,最后,在这片空间的最高处,一盏环形灯柔和地睁开眼睛。方圆近一千平米的地穴被徐徐照亮。
  一座两米多长的冰棺躺在这片空间里,冰棺中,泛着荧光的液氦裹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他的脸异常平静,没有一点自然睡眠时人们常有的怪象。
  激活系统开始运转……
  生命维持系统开始输入能量……
  液氦褪去……
  一团雾霭慢慢升起……
  田村醒了!
  他仿佛刚刚睡了一觉,但却睡得很不舒服,一种难以忍受的疲劳感涌上来,把他按在冷冻槽里。因为长期低速率的新陈代谢,他的思路变得很慢。好半天,他才想起向四外看一看,没有看到那几副熟悉的面孔。无论是桥本的慈爱、野崎的温厚,还是大仓的冷峻,都已不复存在。他意识到,没有人来唤醒他,是自动程序发生了作用。
  他想翻身坐起,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又把他放倒了。他吓了一跳,低头望望自己的身体。怎么,竟然象骷髅一样瘦弱。
  对,是漫长时间的能量消耗,消蚀了自己原来那副运动员的体格。人体冷冻系统可以大大减缓能量消耗,但毕竟不能中止它。谁也没有经过一百年的冷冻,谁也没有他现在这种体验。他知道,自己必须在没有经验可循的情况下,尝试着面对接下来遇到的所有问题。
  他扶着冷冻槽的边沿,慢慢地站起来。此时,自动调温系统已经将室温升高到了二十五度。但能量消耗过多的田村仍然瑟瑟发抖。田村记得入洞前大家曾计算过,一百年的冷冻仅相当于三天的消耗,三天不饮不食对田村来说并不困难,怎么会这样?
  田村入睡前脱掉的衣服依旧整齐地堆放在冷冻槽边,他伸手去拿……
  他什么也没抓起来,触手之处,衣物象粉尘一样碎裂了。
  田村惊呆了,梦魇般的事情让他怀疑自己并没有完全醒来。好半天,他忽地又想起另一种原因,于是连忙俯身去看计时器上的数字。
  3018、12、25、8、13、33
  3018、12、25、8、13、34
  3018、12、25、8、13、35
  ……
  不可能!不可能!一个声音在田村心中叫着,抗拒着现实。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田村用枯瘦的手指敲打起控制器键盘,从生命维持系统的电脑中调出资料,一行行反复审看着。
  由于故障,定时装置并没有在预设的时间里起作用。按照程序设计,生命维持系统在没有得到指令的情况下,于田村入眠990年后将他唤醒,这是生命维持系统的工作时限,超过这个时限,田村的肌体细胞将发生不可逆转的衰变。即使醒来,也将是一具植物般的活尸。
  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便躺倒在地板上。地下室镶满了复合保温材料。看上去很硬,很冰冷,触上去却很柔和,很温暖。周围一片死寂。田村仿佛躺在母亲的子宫里。
  他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在这里,他不仅看不到熟悉的人,甚至连熟悉的语言都未必能听到。他的亲人,他的战友,甚至他的敌人,都已经化为尘土。入冻之前,他曾作过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此时,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流出来。这样的境遇人类亘古未有。即使此刻身边有人听他倾诉,他的悲哀也是难以言传的。
  由于长期休眠的影响,他的思路很乱,眼前闪过一幅幅不连惯的画面:

  桥本的脸、
  升起的蘑菇云、
  桥本的脸、
  游行的真理教徒、
  父母的身影、
  闯入家门的真理教徒、
  残片狼藉的粉碎场、
  一本本被扔进火堆的书、
  桥本的脸、
  追踪他的教徒、
  报纸上麻原章晃的通栏照片、
  桥本的脸、
  ……

  他好象失去了时间观念,在那里不知躺了多久。唤醒后必须立刻补充能量的要求似乎早已被他忘掉。
  忽然,他翻了个身,坐起来。他觉得自己那种悲哀有些可笑,也有些自私。一千年了!一千年应该是个伟大的时间区段。想想自己入眠前的一千年,人类还处在中世纪的黑暗中摸索。如今又过了一千年,真理教肯定已经和麻原一起化为尘土,甚至不一定在人们心中留有记忆。人类社会弥合了惨重创伤后,肯定又有了长足进步。这一定是一个美好的时代:贫困成为回忆,癌症已被征服,可控热核反应将无尽的能量带给人类,克拉克的天梯、横惯喜玛拉雅山的人工峡谷、西伯利亚上空的人造月亮(注①)肯定已经建好,太空城正将地面上难以生产的物品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光子飞船已经把人类载向遥远的外星。不不不,这只是我根据一千年前的知识进行的想象。一千年,不,距今两千年前的人集合在一起去想象,也未必能想象出汽车、电脑、核反应堆。我在这个时代肯定是个老古董。这个时代肯定美好得令我无法想像。人类想像幸福的能力从来不及想像痛苦的能力。不是吗?翻开各大宗教典籍看看,对天堂的描绘总不及对地狱的描写逼真。算了,我不用去猜测了,两千年前的人如果能来到二十世纪,肯定会认为自己进入了天堂。现在我就是直接踏入天堂的人。
  他又想起了那个荒唐的“真理纪年法”,于是掐指一算,今年应该是真理纪元998年。天晓得还有没有人记得这个真理纪年法。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自己幸运无比。人人都憧憬未来,但只有他亲眼看到未来。生活在这个幸福时代的人们对周围的一切肯定习以为常,不会象他这样一个“古人”那样感到震撼。
  “我一定要成为时代的见证人!当我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时,可千万不要让我的精神被潮水般的新鲜事物冲垮。社会学上不是有一种‘文化休克’(注①)的概念吗,千万别降临到我头上,尽管那将是很幸福的‘休克’。切记切记!”
  田村一边反复叮嘱自己,一边走向控制台。他得在体能耗尽之前先走出这个地穴。由于神经系统也和肌体一样刚刚从长期冷冻中解脱出来,思维速度还没有恢复正常,田村只觉得自己还没有思考什么,时间便已经溜走了几个小时。
  普通的衣服已经没有了,但他还有一套衣服可以蔽体。那是一身装有微处理器的液冷服,由金属丝织成。内部有许多2毫米直径的液冷管,封闭着一些乙二醇水溶液,由微型电动机带动,周身循环,可以使衣内环境保持在15~45度之间的任何一个温度上。既可以在高温下制冷,也可以在低温下御寒。这也是桥本事先想到的防护措施,倒不是桥本估计田村会误埋一千年,而是怕地表在漫长的时间里有什么变动,田村醒来以后需要一定时间打出通道。这件液冷服会尽可能降低田村的体能消耗。
  田村半走半爬,来到贮物柜前,调整柜内的温度。他作得很慢、很慢。仿佛梦游一样。只是头脑中还有一丝灵光支持着他。过了很长时间,他打开柜门,拿出一只全营养液,颤抖地伸向自己的左臂。
  扎进去……
  扎进去……
  他的感觉很迟钝,直到看见注射器空了,才确定自己已经把那一针救命液注射了进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股温暖、舒适的感觉从小腹升起,涌上心头,接着流转全身各处。看来一千年的时间也不是什么都能毁掉的,全营养液还有活性。田村不禁谢天谢地。以他现在的身体,很难在不补充能量的情况下爬出去,坚持到在陌生的世界上找到自己在新时代中的头一顿饭。
  就这样,几乎半天时间过去了,田村才穿好衣服,接下来的工作并不是立刻爬出洞去。他必须知道外面是怎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有没有敌意。
  他走到一只精巧的操作台前,拉出键盘,轻轻地敲打着。田村再一次谢天谢地,因为长期冷冻没有损害他的技能。在他面前的一块液晶显示屏上,一行又一行字符把他带回到过去的熟悉而又熟悉的岁月里。
  在他的操作下,一只树枝大小的探测器探出一百米上的地表。那里有一堆乱石作伪装。一千年前是这样布置的,现在看来乱石仍在。探测器并不需要完全伸出地面,只在石缝中露出探头即可,因为田村是用它来监听过去那个时代非常非常普通的一种东西——电磁讯号。
  什么都没有,在田村最先拨到的频道里,只有一片空寂。
  更换频道,慢慢地、慢慢地……
  什么都没有!无论是模拟信号,还是数字信号,田村什么都没有收到。
  这时田村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一千年的岁月过下来,探测器本身象急冻装置的计时器一样损坏了。田村开动程序,进行内部检测。
  没有问题!可对田村来说,探测器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他又调到7.35厘米波长处,在这个波长上,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散发着单调的波长讯号。
  科学之舱里寂静的怕人,若不是田村有异常稳定的心理素质,这样的环境本身就会让人崩溃。田村又一次打开探测器,一点一点扫过每一个波长。此时的他怀着一种与人聊天的渴望,仔细倾听耳机里的声音,耐心察看着屏幕上的波谱变化,不放过一丝可疑之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屏幕上,终于有一个可爱的规律性波长像老朋友一样向他招着手。他连忙锁定、追踪、分析、破译……探测器象是憋了很久终于得到上阵机会的斗士,欢快地投入工作。各种讯号声轻快地响起来,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图形、数据向田村介绍着他的朋友。
  诺基亚七号地球通信卫星!
  大地上已经退到摩尔斯以前的时代,只有那些失去主人的地球通信卫星,孤独地向地面发着呼号。
  田村向自己的静脉注射了第四只全营养液。此时他仍不打算冒然出洞。这样一个古怪的近乎中世纪般的时代,他必须掌握更多的信息才能行动,否则还没有作任何事,他就会被人当怪物抓起来。好在一千年前,大家在这方面都有先见之明,他们没有为田村准备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杀人利器,但却为田村准备了足够的资讯手段。在科学文明的鼎盛时期,资讯的价值被人们普遍接受。所以桥本、田村等人尽最大可能将科学之舱中的信息设备准备得充分又充分。桥本甚至通过私人关系,搞到了日本军事侦察卫星——清鸟一号的通信密码。在“朝阳圣战”后期,由于教会的军事对手日见弱小,军事侦察卫星已不再投入使用,这些密码也不再是军事秘密,甚至无人理睬。现在田村就打开信道,输入指令,开始享受过去日本自卫队情报官员的待遇。微型核反应堆给了他足够的能量,卫星上万年不损的太阳能电池板也给与他最大的配合。田村开始用天眼扫过稽高岳,扫过自己洞穴上方的土地。
  一片荒凉,甚至比一千年前更荒凉。周围几十平方公里内都没有居民点。
  他开始扩大搜索范围,将天眼指向他熟悉的地方。
  东京已经不存在了,那里只有一片片的废墟。废墟间游荡着些许人迹。但过去那种繁华拥挤的城市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即使在他入洞的时候,尽管居民迁出已成为潮流,东京仍然拥有数百万人口呀。
  大坂、横滨、名古屋……田村扫视过一个又一个城市。它们都不复存在了。只有那高大的建筑物还孤独地兀立在原地,成为前所未有的巨大“古迹”,将它们建起来的人类已经把它们抛弃了。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巨大的破坏。真理教?不可能吧。田村进入地穴前几乎天天看到他们的疯狂之举,但还是难以把这样惨重的文明大倒退和真理教联系在一起。
  外星人入侵?核战争?瘟疫?……田村为外面的荒凉景色设想了种种理由。
  转眼又过去了几个钟头,田村注射了第五针营养液。
  他忽发奇想,何不遍寻全球,找到现在最集中的人类社区,仔细看一看那里的情形,今天的人类文明是否还存在?如果存在,将会是什么样?通过观察这些大居民点就会猜得八九不离十。
  田村调准焦距,让清鸟一号拍出地球全景的假彩色照片。一个小时后,环游了地球一周的清鸟一号把“试卷”交了过来。田村从上面寻找着居民点。他发现,那些当今时代最大居民点的位置他一个也不认识,也就是说,一千年前的任何一个大城市都没有保留下来。
  田村抓起第六只营养液,赌气似地把它注射下去,长时间的幽闭已经在他的心理上造成了反应。他把“天眼”对准了目前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居民点。这个居民点位于一千年前的以色列境内,背靠戈兰高地。它的面积足有六百平方公里,这还是它在底片上显示的市区实际大小,不算可能包括在它行政区划内的乡村。当然,以这样的面积仍然远无法与一千年前众多的现代化大都市相比。怎么回事?难道一千年后,以色列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清鸟又飞到了这座大都市的上空,几乎在一瞬间,清鸟拍下了足够田村忙活几天的照片,其中各种角度,各种分辨率的都有。田村甚至可以据此看清地面上一个人的具体位置。
  他的视线立刻被一张低分辨率的照片吸引住了,在那张照片上,城市后面的群山间,有一座通天惯地的巨大的人像!
  田村被这人间奇观所吸引,便在屏幕上的一大堆照片中检索摄有这座雕像的照片,进行对比,核准。
  天哪,这座雕像竟然有一千米高,不用问,是人们在一座山上依山势开凿的。
  这是谁?谁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大的权威?清鸟拍下了雕像的全貌。不过田村一时没有认出它是谁:那肃然的坐姿,方正的面孔、炯炯有神的眼睛、披肩的长发……
  突然,他看出,或者是猜出这是谁了,随之,泪水止不住地流出了他的眼眶,一千年了,世界仍然没有逃出这个人留下的阴影。
  真理纪元56年,第三代教主克兰加诺忽发奇想,在首都圣城外选择了一座高达千米,但山势平缓的高峰,要求教徒们将它凿成麻原章晃的坐像,条件是不许使用任何“魔鬼工具”,只能用手工劳动完成这一壮举。如此浩大的工程和如此简陋的条件,决定了这一坐像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完成。实际上克兰加诺也根本不指望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杰作峻工。他想把修筑这座巨像作为教徒的一种生活方式和修练方式。在其晚年,他终于说服一众手下,确立了一条奇特的教法:真理教徒一生中应该到这个被称作圣山的工地服一次苦役,时间长短由教徒本人自定,但苦役期间的表现则要作为晋升教阶的依据。数百年间,到圣山工地修筑巨像确实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对于那些没有精力和财力完成这种修行的教徒则成了一种向往,甚至一种传说。直到真理纪元998年,这一巨像仍未完工。
  田村看到的正是这个可怖的巨像。他之所以一下子没认出这座巨像,是因为画在教会设计师图纸上的不是当年在报纸和电视台上公开露面的麻原章晃,而是教徒们心目中理想化、偶像化的神圣法皇。
  田村呆呆地坐在那里,桌上摆着六只空空的注射器,一个注射器的针头上,还挂着一滴残液。田村的灵魂仿佛已经离肉体而去,任时间在自己身边流逝。在他周围的地穴里,存放着一些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小东西,那是一千年前大家为他准备的“行李”。田村尚未意识到,这些小东西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可怕的一种力量。而他则将是一个令人敬畏的神,或者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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