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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马斯拉诺王府


  这时,雨果将军不在马德里。陆军检阅使遇到了紧要公事,在外边将有几天的耽停;但是留一封信给夫人,说不久便回来。
  王府总管身着黑色礼服,腰悬军刀,上前迎接旅客,口称已经为伯爵夫人备下了房间,请夫人观看。
  他领夫人穿过长的衣帽室,到一个堂皇的楼梯口,扶栏尽头是一只石狮,石狮的对面老实不客气便是厨房;这厨房非特不自惭形秽,还大书其门:厨房。堂皇的雄狮愿意和铁筋上串着的野兔作伴;世爵的徽章也不耻下交白铁的炒铛。
  楼上,装潢的富丽令人目眩神夺。
  会客室宽大非凡。餐厅里挂着拉斐尔和朱尔· 罗曼的亲笔名画。大红锦作壁衣的客厅,淡青锦作壁衣的起居间;这起居间两面进光,室外有宽敞的露台,室内有壁炉。卧室也是青锦作壁衣,但青锦上又多一种银色花纹。另有卧室一间,则是黄底红间道的充锦壁衣。大的长厅,是主人大会宾客的场所,里面陈列着历代王爷王妃的遗容。府内没一处不表示主人的大富大贵和他超拔的艺术鉴赏力。满眼只见蜚金、雕刻,波希米亚玻璃,威尼斯花灯,中国、日本的瓷器;长厅里放着两只中国瓷瓶,异常高大,也是维克多·雨果先生生平没见过第二次的。
  马路和对过的房子,一座雕花门墙,涂着鲜嫩的颜色——马德里当时的风尚——和王府本身的富丽又相得益彰。
  孩子们见了这一切,惊喜不止,母亲这时也认为西班牙也还可以住得。
  天青色起居间位置在两条马路的转角处,两面进日光,窗外是一个美观的露台。雨果太太最喜欢这一间,几次三番看不厌,想观察一个清楚,揭开一个门帘,看看门后通向何处,她的目光立刻接触到一条白纸,上面涂着红漆,这王府里也有了了封条的地方。
  美好的印象立刻被破坏。在这位王爷身上,雨果太太又遇着那位阿尔格特。这一所金色灿烂、光明美丽的王府,和那间空洞洞的昏暗的栈房以同样的态度对待着她;它用同样的恶意,在马德里城中,法国人占领地的中心,国王的御前,对她——马德里城防司令夫人——加以同样的侮辱。
  这便是西班牙人抗战的口号。在西班牙境内,“拿破仑”变作了“拿破偷儿”。
  雨果太太到了自己丈夫的治内,自觉不同客边,唤来了王府总管,问他是何用意。总管说,王爷以为让出的房间,已够将军夫人应用;雨果将军离开马德里时,曾来看过一次,亦说够了。如果雨果夫人觉得地方太狭,要启去封条,这地方是法国人做主的。
  雨果太太说房间倒宽然有余,嘱咐孩子们切勿触动这些封条,但是对这无法克服的西班牙——它溃败了的防线,在每家民房里又建立起来,继续抵抗,一个城一个城的防御变作了一间房一间房的防御战——她的怒意又重新起来了。
  她自己占了那间青色锦缎的卧室,把黄色锦缎的一间给了孩子们。
  维克多从床上看见一具圣贞女像,心中贯着七支箭,象征七种苦痛。到今天,这印象不宛然在他目前。他的记忆,无论在视觉方面或精神方面,都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清晰。
  雨果太太在马德里又遇见了西班牙房屋中的另一种主人:蚤和虱。这两种主人不效法王子王妃,让出王府;锦缎壁衣的折缝里,是它们的窠穴。第一夜雨果太太占了王妃的卧榻,深悔孟浪,没等天明仍旧睡她自己的铁床,用四只床脚放在四只水桶里的老办法。然而蚤从地板向上跳,虱从承尘向下降。雨果太太逃出卧房,到仆人住的楼上,拣了一间既无壁衣也无门窗帘子的空屋。但是整个王府无非是一片虫世界,雨果太太自觉力量薄弱,无法反抗,终于回到王妃的房里,接受了这些同榻的伙伴。
  过了八天,孩子们在露台上玩,看见从皇后马路转出来一队骑兵,戴着的帽子,式样古怪,象是鸵鸟卵,壳上却多了象西瓜似的纹路。他们——威斯特法伦人——到王府门前立住,和总管谈判了一阵,走进院子。那是雨果将军派来送信的专差。
  路上不安靖,送一封信也要用六十个人。
  信上说将军就要回来,并且已经动身了。
  且先设法安置这一帮威斯特法伦人,他们是省长卫队的一部分。人不成问题,王爷也有卫队,他已把卫队带走,留下空房间,紧靠在府旁;但是王爷的卫队是步兵,他的马棚没有打算收容六十匹马;不得已,将楼下的房间,辟出几间,权当放马,因此,白石庭院不久便马粪满地了。
  孩子们看着布置马棚。孩子们最爱的无过于兵和马,他们的快乐还不止此。父亲于书信之外,更附来一万金法郎,金法郎陈列在桌子上,孩子们几乎以为又进了赛谷维阿尔喀萨故宫的造币局。卫兵又带来几只雨果将军的衣箱,将军请夫人开箱,取出衣服来晾晾。孩子们说帮助母亲,乘机翻看美丽的军服,花绣,肩章,和三尖羽翎的军帽。在母亲暂时转背的当儿,他们就穿起试试合不合式。母亲从客厅回到房里,见小维克多两腿里挟着父亲的大腰刀东倒西歪,脸上装出一副凶相,在吓唬他的两个哥哥。
  衣服之外,还有橘子。父亲送来了两大箱,准许他们任意剽窍。这使他们暂时忘了等候父亲的焦急。有一天,又一队威斯特伦兵从马路口转出来,孩子们以为这次父亲真到了。不,还只是一封信,游击军不让雨果将军脱身,将军连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都不敢说了。为第二批卫队按排新的马棚,并不费事,但是,他们非特不留下,还带走了第一批的。这时,人的消耗率非常高,一齐去了,也不嫌多。
  美丽的军服和大腰刀也跟着一起去了。
  等父亲不着,孩子们却见了两位叔父,路易和弗朗西斯。他们两个来了马德里几次。
  雨果夫人本想等丈夫到后,才进宫去觐见,但是无限期地延宕,又怕人们见怪。夫人推托不过,先叫做起礼服来。从此有人天天送鲜艳的衣料来。孩子们天天象过着新年。有各式各样眩目的丝绸,闪光的彩缎,厚而软的西班牙花纱。孩子们见了,赞不绝口。雨果夫人第一次进宫觐见,他们看见母亲如此美丽,骇得不敢叫“妈”。看了父亲的缀花军服,又看母亲的长裾袍子,接二连三,真是其乐无穷。
  在宫里,雨果夫人结了几位新交,其中有吕哥德将军夫人。吕哥德将军,象雨果将军一样,也是伯爵勋位,现任总管。皇帝认为他哥哥滥于封赏。约瑟夫为收拾人心,将革斯第伊的爵位,畅手封赏,毫无吝啬,这些爵位都是极高贵的,拿破仑见了心中甚是不喜;无论何人,不经他手而有所获得,都是他所不喜欢的;不在他本人麾下做成的一切,全都无足轻重;凡是不能归功于他本人的事,一概不见于他的政府公报;他指挥刀的尖端,便是世界的尽头,在别一个人的指挥之下,建立了值得封赏的功绩,在他看来,是一件不合理,而且不恭敬的举动。他不准家兄再封一个西班牙大名位,纵然瑟夫就此不封,已经封了的呢,也徒有虚名,而无实益,譬如说,这些西班牙大勋爵见了国王还要脱帽敬礼。
  吕哥德将军有一位时髦漂亮的太太,极受人们的欢迎。吕哥德夫人是一个风姿姣好的活泼好动的女人。这一种女人往往比真美丽、真聪明的女人更受人欢迎,她合于各样人的胃口:合于浮浅的人,因为她和他们相象;合于深沉的人,因为她能为他们排遣。但是吕哥德夫人对雨果兄弟三人最富于引诱力的地方却是她的几个孩子。不是吕哥德将军的孩子,莱昂和爱特马,他们还在襁褓中;而是吕哥德夫人第一个丈夫的一男一女,阿尔芒和奥诺丽纳。他们已到了懂得游戏的年龄。他们又带来一个大男孩,名叫阿马多,是吕哥德的螟蛉子。不久,他们的队里又增加了一个女孩,蒙特埃莫沙侯爵夫的的女儿。他们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股活水,上面有喷泉和瀑布;大家在院子里奔跑,我追你,你追我,一会宣战,一会讲长,而最痛快的是互相用池里的水向对方的脸上泼。
  他们在西班牙房子天井中找凉快,结果找到了湿气。马斯拉诺王府的院子石板上也生着青苔,孩子们又弄水,更无干燥的日子。加之四面高墙,围得阴气森森。他们感觉院子没意思,不如陈列遗像的大厅好。那里有门帘,有石像,有座基,在里面捉迷藏,再好不过;而且有那两只巨大的中国瓷瓶,小女孩贝比达曾屡次被抱进瓶里去过。
  维克多爱上了这遗像室。人们常见他独自坐在一角里,默默地观看这些人物,已往的世纪都在他们身上复活了。高傲的姿态,炫丽的镜框,家世和民族的傲气,经艺术的渲染,一切总和起来,激动着未来《爱尔那尼》的作者,在他的心中暗暗种下了唐吕戈梅茨一场戏的根苗。
  午睡后,炎热稍退,雨果太太命人驾起比拉内士式的大马车——王府所备的马车——到普拉陀兜风。晚上,在露台上乘凉,也要耽许多时候。
  一八一一年大慧星出现。就在这一时期,帝国和西班牙对于这慧星的出现有不同的解释,都把它拉入自己的阵营。拿破仑这时正极得意,在他,大女公爵的丈夫,欧洲皇帝,罗马王的父亲的眼中,慧星是上天庆祝皇储诞生的一束焰火;西班牙认为它是帝国将和它一起消逝的预兆;游击队借他号召群众;教士利用它解释天意;他们在星上看见并且指示给一般农民看,圣贞女手携着斐迪南,要送他来复辟。
  孩子们不懂得人事的纠纷,他们爱的是慧星本身。天一黑,他们就在露台上等候,看谁最先发现。这慧星光芒万丈,横贯小半个天宇。在西班牙的天空里,更见得明丽异常。在孩子们看来,象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象是一只硕大无朋的乐园神鸟,头是一块灿烂的红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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