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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贵族学校


  父亲终于回来了。这自然是桩乐事,然而对于欧仁和维克多来说,乐事却很快转成了愁闷。他们在路上走了三个月,到马德里也已经六星期,这六星期以来孩子们过着野鸟一般的生活,从早到晚,不停地跳着唱,直到在黄缎布壁的卧室里钻进鹅绒锦被底下为止。这当然无补于他们的学业,父亲认为有急速终止这种休假生活的必要。
  至于阿贝尔,他的书早已读完。帝国时代,人们不让儿童在冷板凳上多消磨时光,及早便把他们推上了生活的道路。阿贝尔只等满了十二岁,便入王宫作国王的侍童;这时还差几个月,犯不着再送他去进学堂。
  侍童只做两年;一过十四岁,不进军队,便进教会。从这里出身的军官和教士之间如有所不同的话,是前者穿着军服追逐女人,而后者穿着僧服追逐女人。而且,这样的教士是永远自由的,他可以随时脱下紫法衣,留起长头发,牺牲——最难处便在这里——一万多法朗的法俸而和女人结婚。
  侍童的位置求的人很多。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除阿贝尔外,别的西班牙人。国王想用这种方法,笼络西班牙的巨族。其中有几个,父亲尚未归顺,还在参加琼忒的抗战,因这,约瑟夫的朋友颇为他担心。因为这些西班牙侍童,到值班的时候,也一样要随侍国王去喀萨台尔庚波游玩,或者去城外找猎。打猎的时候,他们也一样要给国王的猎枪装弹药。
  因此,父亲来到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欧仁和维克多便跨上了马斯拉诺亲王的马车。这天,这辆车子在他们看来,就远不及平日的华丽可爱。母亲跟他们一同上了马车。车子开到渥尔陀莱沙路,沿着一道灰色的高墙前进,到一个严闭着的笨重的门前停住。
  这便是贵族学校的大门。
  一个面色严肃的人迎接雨果夫人入院——那是学院总管——他领母子们穿过破败的不见尽头的白粉走廊。廊里不见一个人影,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响,和自己的说话声。墙头高处有些狭长的裂缝,从缝里放入稀淡的阳光。
  这沉闷的长廊,和马斯拉诺王府里光线充足的画廊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长廊尽头是一个院落。总管把雨果夫人领到这里,指给她一个门,门上写着:神学院。他告诉雨果夫人不能再陪同她前进,因为他是在俗之人,进不得神圣的庭院。他到门上按一按门铃,行一个敬礼,退了出去。
  贵族学校是由教士们主持的。这时出来了一个教士,穿着黑色长袍,因穿着太久,黑里放出红来;脖子上挂着白色反领,头上戴着阔边大毡帽,他大约五十来岁,生着一个鹰嘴鼻子,眼睛陷在肉里。但是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他的削瘦和苍白。他的脸和身体没有一丝动作,他的肌肉好象已经硬化,完全失去了弹性。人们看见这样一具发黄的象牙人儿也会开步走路,真该吃惊。
  唐巴齐尔(象牙教士的名字)领雨果夫人和他的两个新生参观院舍。在这里一切都是高大深阔的,只有游戏的院子很小,它四面围着高墙,跟地窖一样阴湿。这时虽在白天,正当夏令,而且地方又在西班牙,可是只有一个角落里见到些阳光。膳厅在楼下,更阴森可怖。这里的天光是从那些没有天光的院子里透过来的。宿舍地位略高一些,那里倒得着阳光,在孩子们看来,还比较明朗些,这或许因为他们到了这里可以忘掉一切的原故吧。
  离开王府,走进这座监牢;离开母亲,来从这个凶相的教士,孩子们感到一肚子凄凉。起初,他们竭力忍住;但是等到母亲一走,唐巴齐尔领他们进了院子,说他们的课业明天方才开始,今天还可以玩一天的时候,他们就止不住心头的苦痛,相对呜咽起来。
  晚餐也不思量吃。使那阴森的膳厅更无生气的是学生人数的稀少。这时只有二十四名,其余的人因为反对约瑟夫,都退了学。试想在这容得下五百人的大厦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当是何等的寂廖呀。
  宿舍在晚上看来,更不如白天。太阳去后,只有几盏冒烟的油灯昏黯地照著有人住的那个角落,远一点,灯光便消失在黑影里。这里是小学生们的宿舍。一百五十张床,却只有十来张上有人睡。每一张床头上挂着一具耶稣像。兄弟三人先前睡在锦缎布壁的卧房中,在谈笑声中寻好梦去,醒过来还是梦境的延续,而今这寝室四壁森然,简直是一片沙漠。两个孩子没在黑影里,觉得那一百五十具耶稣磔架重重地压在他们心头。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他们被床头架上发出的拍拍三声惊醒了。张开眼睛,看见一个驼子,生着绯红的脸,头发纠得象一条条绳子,穿着一件红毛衣,一条长绒毛蓝裤,黄袜,俄国牛皮色鞋子。这五光十色的人形不禁使他们发笑起来,心中觉得宽慰了许多。
  这具活闹钟是学生们欺负的对象:他们不满意的时候,便叫他骆驼;当他服侍得好,对他表示好感的时候,叫他小骆驼。但可怜的人总是笑;也许是已经弄惯了,不在乎,也许心中感觉苦楚,但又不敢露出来,怕打破了饭碗。不久,欧仁和维克多也和别人一样开玩笑,为表扬他们的仆人,用孩子们不懂事的天真,呼唤他的小名了。后来,维克多曾屡次心中感到歉疚,他创造特列布莱和加西莫多两个形象,和这个小骆驼是不为无关的。
  使孩子们喜欢的是宿舍旁边的盥洗室。这盥洗室地方很宽大,里面有石盥盆,活水龙头,水可以尽量用。学生们盥洗后,便去望弥撒。学生挨次轮流,给弥撒执役。前边说过,雨果夫人从父亲和姐姐们的天主教保王党的双重信仰中,只承受了保王主义;丈夫虽信民主主义,她却依然是保王党;父亲虽信天主教,她却始终是伏尔泰的信徒。她的她的信仰,一半从宗教,一半从哲学中得来的信仰。她认为她的孩子们应该有他们自己的宗教,生活和思想所启示给他们的宗教。他们自己的良知比教理问答要可靠得多。因此,当唐巴齐告诉她孩子们需要帮做弥撒的时候,雨果夫人猛烈反对。唐巴齐尔声称,凡是信天主教的学生必须绝对服从这项规定,雨果夫人为堵绝一切争端,干脆说她儿子是清教徒。
  因此,欧仁和维克多不用为弥撒执役,但是也去参加;人们立起来,他俩也立起来,但是不做任何依样画葫芦的花式,教士祈祷,他们也不附和,他们也不忏悔,不领圣体。
  做完弥撒,唐巴齐尔招他们来,问问他们的程度,看把他们放在哪一班里合适。在唐巴齐尔的房里,他们见了另一个教士,皮色跟唐巴齐尔一样发黄,但是除此之外却没有一点相同之外,唐巴齐尔瘦,而唐马虞尔胖,脸部表情和行动举止也完全相反。唐虞尔精神愉快,四肢丰腴,面堆笑容,蔼然可亲,活泼有趣。他对着唐巴齐尔那一副冰冷铁板的面孔,好象是一个中产阶级市民伴随着一具幽灵。
  桌子上放着拉丁书,和法国学校里用的一样。教士看他们年纪小,所以第一本取出《古史简编》,他们随口就译了出来。第二本是《名人传》,也不用翻字典,儒斯丁和坎特居尔斯也一样。两个教士见了,十分惊奇,唐巴齐尔的表示是紧蹙双眉,唐马虞尔的表示是连声赞扬,惊喜欢呼。书一本比一本难,一直试到维吉尔。到这里,兄弟两人加强注意,速度也慢起来;吕克莱斯也还可以读得通,虽然感到吃力。只有到了卜禄德才搁浅了。
  唐巴齐尔很不高兴。他问孩子们八岁时候,讲读用的是什么些书。维克多答:坦锡忒。唐巴齐尔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把他们放在哪一部他才好。唐马虞尔主张放在大学生部。但是唐巴齐尔认为年龄不能相混,他们既然年纪小,应当放在小学生部。唐马虞尔是他的下属,只得服从。于是唐马虞尔领兄弟二人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已有五个学生在读着拉丁的ABC。 拉丁之外,还学绘画和音乐。音阶练习引不起维克多很大持兴趣;但是在绘画上他却很有天分,在这里他又使他的老师们大吃一惊。
  早餐是一杯巧克力。两个孩子前一天没有吃晚饭,觉得这早餐很可口,只怪杯子容量太小点。
  唐巴齐尔和唐马虞尔同学生们一起吃饭。在大餐桌旁边,两人各据一只小餐桌,居高临下,监视着全体学生。每次吃饭必先诵“祝福”经,并画西班牙式十字形。西班牙式十字形是画了一个大十字之后,在五官上又各画了个小十字。雨果兄弟因是清教徒的理由少画了许多十字。
  午餐的内容包括一碟西班牙民族菜和另一碟小菜;有时吃烤羊肉,如果西班牙人懂得做烤肉,味道应该还不差;有时吃隔夜剩下来的油烤面包。这面包有一种特点是,面不加酵。至于饮料,其数量的多寡,亦是自古即有成规的。
  吃过饭,睡午觉。教士、学生、校役统统睡。欧仁和维克多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这一刻便成为他们自由解放的时刻。全校只有他两人是醒的,可以为所欲为,整个阔大的校舍都成了他们的世界。
  三点钟,小骆驼再来宿舍唤学生。下午是两堂课,一小时休息,吃干面包一块,然后一直自习到八点,八点钟吃晚餐,最常吃的是一碟生菜,调味的油就是雨果夫人曾经用牛油代替的,而在维克多看来,在这里连路易十五式油瓶的好处也没有了。有的时候——这一天维克多吃晚餐也有胃口了——吃商特拉,那是一种甜瓜,肉色微红,比我们吃的甜瓜味道还香甜。
  唐巴齐尔不能把他们老放在这最低级里面。别人的作业没开始,他们的已经完成了,余下来的时候,就一直闲坐着。同班的同学,自觉不能比,失却了竞争的勇气。这才让他们升了一级;然而情形仍是一样,于是再升一级,而同学们依然赶不上,唐巴齐尔下决心,才把他们放在大学生部。一星期之中,他们从七级一直升到最高班。
  大学生部都在十五岁以上,自以为大了,瞧不起小孩子,态度甚是倨傲;但是当他们看见自己翻着字典还苦思不得其解的课文,雨果兄弟却随口讲解的时候,方才自愧不及,以平等的态度表示佩服。
  他们和同学之间,不但有年龄上的差别,还有国籍上的不同。政治意见随着和政局有关的人家的子弟一同进了学院。在两个法国孩子面前,西班牙毫无顾忌,高声说,希望约瑟夫有被逐的一天。身为法国将军之子的欧仁和维克多认为法国人既已取得了西班牙,便应当长期占有它;他们反问:斐迪南七世既然宣布让国于前,有什么权利要求收回于后。西班牙人本来可以回答:一个人若要把国家出让给另一个人,先须大家承认他有移让一个民族的权力。但是他们都是保王党,不肯如此说,只说,斐迪南受了欺骗;拿破仑是用诡计骗他到巴荣纳,威逼他签字的,骗局不能构成权利。
  这些争论不仅限于口头。欧仁曾经和一个大同学名叫富拉斯哥——贝尔傅拉奈伯爵——打了一次架。起因是为了一个西班牙少年。这人是全学院之迷。他是学生而不同其他的学生一起学习,一起生活。他有他的寝室,别人上课的时候,他休息,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上课。有些人为好奇心所驱使,溜出教室窥探,的时便瞥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儿童,长着黄头发,面色很温文。他们和他到多只能交换几句话。那人是一个军官,名叫黎洛。他拥护斐迪南,参加战斗,在巴达酋士围城战时被捕。约瑟夫为人宽厚,可怜他年纪轻,把学院做了他的囚牢;因此他由军官退而变成学生。在学院里,禁止他和其他的学生接触,不让他有作政治宣传的机会。
  有一次,在已经很激烈匠争论中,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对这位受惩罚的小英雄,欧仁口头很不敬,说,这顽皮孩子想必是跌在什么拿破仑禁卫武士的两腿中间,被人抱起来的吧。贝尔傅拉奈一听大怒,抓起一把剪刀,直扑欧仁,在他颊上扎了一刀,教士们立刻赶到。事实是无法抵赖的,贝尔傅拉奈手里还拿着剪刀,欧仁更是一脸鲜血,伤口似乎很深,唐巴齐尔对贝尔傅拉奈态度十分严厉,说不定正因为他心中赞成他这样的举动,而又怕泄露自己的真情,他开除了贝尔傅拉奈。
  为此被开除出去,对于贝尔傅拉奈,对于他的家族,都是很不利的,因为这件事的起因足以暴露他们对约瑟夫的仇恨。欧仁不记这一剪之怨,去见唐巴齐尔为贝尔傅拉奈说情,说,这事错处在他,贝尔傅拉奈是西班牙人,他为被诬蔑的同胞抱不平,不应该受惩罚。但是唐巴齐尔不允,不也宽纵贝尔傅拉奈,于是欧仁申言,如果贝尔傅拉奈被开除,他就走。唐巴齐乐还不敢。刚巧雨果太太来校,欧仁要求他母亲出面说情,贝尔傅拉奈方才没有被开除。
  维克多可记仇记得深,许多年后,他为哥哥复了仇:他的戏剧作品里有一个最使人嫌恶的角色叫做贝尔傅拉奈伯爵。
  另外一个仇家叫埃雷斯比吕。那是一个十分难看的大个儿。长着一头短浓发,十只爪老不修,样子怪丑,脸面肮脏,生性懒惰到不可救药,他不爱照顾墨水瓶也不爱照顾洗脸盆;神情可怖,举动若笑,这埃雷斯比吕便是《克伦威尔》里四个丑角之一。
  反之,他和贝奈丰忒公爵的长子拉蒙立刻成了好朋友,并且一直到如今。一八二五年维克多在巴黎会见他,拉蒙这时正怀着深深的隐痛,非言语所能宽解。维克多赠给他诗一首,第一章说:
  呜呼,我了解你的微笑,
  它象那受审的罪犯,
  当他耳边听到判决,
  脸上还作出苦笑。
  我紧握你抽搐的手掌,
  就感到你那深沉的苦痛;
  你那失神而黯淡的目光,
  象云里的雷电一闪,
  掠过苍茫无名的海面,
  无从显出海底沉沉的蕴藏。
  同学们相呼多用单数第二人称,但是一定要连带家族的爵号一同叫。游戏的时候贝尔傅拉奈叫贝奈丰忒道:
  “侯爵,把球打过来。”
  教师叫学生也要称爵号。教徒们本来应当以谦逊教导学生的,然而每次叫他们的时候,不让他们忘却自己高贵的家世。有一次在祈祷中,欧仁坏了规矩,唐马虞尔责备他说:
  “伯爵,你说话了,今天吃饭,不许你吃小点。”
  除了集体散步之外,学生不得单独出校,严厉的教会教育,整年不放学生有一天的自由。星期日和星期四,唐巴齐尔或唐马虞尔领他们到城里或郊外散步一次,吸吸新鲜空气。雨果家两个小兄弟因此看到了法国人所不能去看的马德里近郊。郊外旅行是极危险的,不久之前,就有一个法国人大胆出城,走不到几百步,便被绑了去。但是教士们不用害怕,游击队是知道他们的政治意见的,决不破坏他们政友们所办的学校。既有这样暗藏的友好,不怕他们把一位法国将军的儿子送给游击队么?不要紧;如果这样,他们的嫌疑最大,将不能再回马德里城,他们因此失掉的将不只是两个学生,而是整个学院。他们既不曾离开学校,可见还不肯牺牲这个学校。他们的行动自有他们的利益来作担保。
  散步的目的地之一是一处坟地,离城约二三百里,这埯葬死人的地方可和我们法国的不同。坟地是一堵大墙,墙上划成无数格子,象一个木架,棺材放在格子里,层层叠叠,棺材上有一块牌子,标明死者的姓名和身份,依照他生前地位的高低,牌子有华丽与朴素的不同。在这厝尸架子上边每个人家占着一行格子。
  斗牛的日子,人们也领学生去,但是不进场,只在场外看看进场出场的群众;听了场里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可以推知场里光景的热闹。维克多说过:“在一堵墙后发生着某种事情,这对于我们来说,已是十分有趣。”有时候,他们往里钻,也能钻到场内斗败下来的人或牛马撤走的过道。有一天,他们看见一只垂死的牛,人们刚把铁箸插在它脖子上,铁箸头上带着花炮,人们燃点花炮,花炮爆发,身肉横飞,观众乐得怪声狂风叫。六只骡子,背上披着华丽的鞍辔,项上悬着鸣铃,满身绕着彩带,拖着这位殉难的死者出场去了。
  圣伊锡特洛节日是学生们的重大节日。圣伊锡特洛是马德里城的保护神,也是他们学院的保护神。这天,弥撒不在学院祈祷堂里做;因为学院另外有教堂,就在马路的对过。这怕教堂建于十八世纪,为赤色各可可式。自从学生人数锐减以来,关闭已久,每逢大庆,方才一开,这时候人人可以进去。对伊锡特洛节日人到得非常多,教堂也打扮得十分美丽,从顶到地,是一片鲜花和巨烛。
  望完弥撒,马德里人去礼拜圣锡特洛的石像。像在城外,离城五六里。一路上店铺夹道,卖的无非是念珠、圣像、玩具、糖果之类。这一年,特别出了一种果仁糖,学生们衣袋里的零钱全都在这上面花光了。路上有一座桥,桥上耸立着一座石橡,便是圣伊锡特洛。他立在一口井旁,从井里爬出一群孩子,圣伊锡特洛正在拉他们上来,他手里已经抱了一个。这口井代表净罪界,意思表示,如果说地狱有火,则净罪界有水。井凿在桥上,想必是不使净罪界有缺水这虞吧。
  冬天到了,院内景况益见凄惨。马德里的冬天很冷,西班牙人又不懂得烤火取暖。学院房子大,如果生炭火,学生人数太少,所收的膳宿费怕还不够买炭。唐巴齐尔知道没有足够的炭生火,就索性不生,听凭学生们天天挨冻。欧仁手足龟裂,维克多两耳红肿,耳冻的苦痛不减于牙疼。可怜的孩子夜夜痛得睡不着,用各种方法医治全都无效;到后来用一种土方子:人乳治疗法。学院总管有妻,情况又适合需要,人们把维克多交给她。她是给全校洗衣服的,房间里成日生着炭火,孩子受了温暖的空气,耳疮开始痊愈,洗了人乳,好得更快。
  一八一一年冬季又逢饥馑。大路上的人冻得要死,房子里的人饿的要死。学生们的食物作定量配给,甚至面包也要配给,粮食愈少,学生的配给量愈减,饮食少到了不成样子。学生闹吃不饱,唐马虞尔就在他的肥肚子上画十字,教学生也跟着画,说,这样肚子就不饿了。说真话,唐马虞尔并不见瘦,反之,只有更胖,可是他依然同学生们一起吃饭,并不比他们多吃。学生解释这个奇迹,不归功于他肚子上画的十字,而疑心他躲在自己房里偷吃东西。
  对于这位教士,雨果两小兄弟也改变了看法。不多久,他们觉察他是假和善。他当面奉承,阿谀学生,背地里却向唐巴齐尔告发他们的坏事,学生受了罚,他还装出悲悯的样子。但是他的毛病是有时要发脾气,一发脾气,便不能自制,于是假面具不除自落。欧仁兄弟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从此觉得还是唐巴齐尔好,人虽严厉,心地却老实。
  母亲竭力让他们少受饥饿之苦,每次来校,必带大量蜜脯、鲜果、面饼大类的东西。但是他们有同伴,食品尽管多,第二天便只剩了一场回忆。
  母亲的探视也使严峻的西班牙骇怪。雨果太太的生性虽不是喜怒毕露于外,却颇乐于接受孩子们的抚摩慰依。西班牙人认为这不庄重,不合规矩。拉蒙·德·贝奈丰忒和他的同院的三个弟弟,已一年多没有见他们的母亲。有一天,大家正在吃饭,膳厅的大门忽然打开,进来一位太太,颜容高傲,穿着黑缎长褂,襟上缀着黑玉。拉蒙和他的弟弟们一见,肃然起立,走到她身边。她伸手给拉蒙,拉蒙吻手;其余的三个孩子,按照年龄的大小,依次上前吻手,如此而已。这就是他们的母亲。
  兄弟之间,规矩也非常严。拉蒙是大哥,叫他的弟弟们用小名,弟弟们叫他,可必须称爵号。
  冬天学院里更显得沉寂:学生们的亲友来探望的少,天冷谁都不愿离开火盆。欧仁和维克多除母亲外,不见别人来。父亲长年奔命道途,偶尔经过马德里,一见即去。阿贝尔也行动不自由;两个弟弟在学院的时候,总共不过见他一次,然而这一次却非同小呆。他穿着侍童装,非常神气。制服是王徽蓝色,肩上缀着金银章。他腋下挟着军帽,腰里挂着军刀。最使两人眼花缭乱的是阿贝尔同吕哥德太太在一起,吕哥德太太穿着盛装,天生丽质,加上事业成功,使她更见容光焕发,艳丽动人,维克多觉得吕哥德太太美得了不得。当他听见吕哥德太太用那清脆的声音说道:
  “一年之后,就轮到你了。你也进侍童班,就同阿贝尔一样了。”不禁心生奢望,傲气勃发。
  一年之后,约瑟夫离开西班牙,从此再没有侍童;阿贝尔的漂亮服装塞在箱底里,都给虫子蛀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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