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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旅途


  维克多望见右手边远处有一点东西在闪闪发光,据他说,如一颗巨大的宝石,问居沙容伯爵是什么,伯爵说是丰旦拉皮海湾。
  第一程憩脚处是爱尔那尼。
  爱尔那尼是一个小镇。镇内只有一条街道,但是很宽阔,很美观。路面铺着尖角的石子,太阳照在上面,灿灿发光,行人就象踏在金银箔片上。爱尔那尼的居民尽是贵族,家家石门楣上都刻着徽盾。这些徽盾,大半是十五世纪的遗物,品式甚为美丽。爱尔那尼小镇有了这种点缀,不觉气象俨然。但是这些公侯府第却仍不失其为农居村舍;世爵的门楣和白木的平台并立一处,十分相得,台棚虽然粗劣,而气势的轩昂,不减于高贵的徽盾。好比同是一条牛鞭,到了革斯第伊牧人的手里,就象是一支王节了。
  爱尔那尼镇使维克多喜欢到了不得。他用这名字题了他的一个剧本。雨果太太可不和儿子同样的好感。这一条倨傲而严肃的街道破坏了伊伦乡间活泼愉快的情趣,使雨果太太对行旅发生了恶感。到托洛萨,她又重生了一点好感。这地方的庄稼很好,绿色油然,如一片园畦;她的好感至于使她宽恕了这里仅通一辆车子的单洞小桥。反之,托洛萨给维克多的快感却极为平常。在这种地方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是:维克多以一个幼年儿童,一切唯母亲之命是从的,而在自然风景与建筑物上边,就有他自己独立的见解和好恶,母亲的威权不能影响他。这第一次到西班牙,他已感觉到将来第二次重见枨洛萨时方才明白了解的事情:西班牙是天生成的壮丽,而不是姣媚;只有庄严的城池才适合那一碧千里的天宇;嶂峦一着上鲜衣,就反见其矮小了。
  母子还有另一个争论之点就是关于那些乡间的小车。西班牙的车轮,不是法国式的辐轮,而是一块整的圆木。这轮子十分笨重,旋转起来,非常滞涩,轴里发出来苦涩的响声,雨果太太听了,极感不快。听见远处车声,她立刻关上窗子,堵住耳朵;给克多却说这种响声含有一种猛烈的特趣,比之于卡冈都亚的巨指在玻璃窗上画圈子的声音。
  然而有一天,这西班牙车轮粗涩的响声在雨果太太听来也成了柔美的音乐。人们已到了最危险的地带:山峡。在彭科尔巴山口里边,一面是矗立的山壁,一面是悬空的崖谷。这样长达数里,有几处中间的道路狭到几乎容不下一辆车子。在这种地方,互相援救是不可能的;一万人也只等于一人,五十个伏兵可以击溃一团人马。其时天又黑下来,全体人马屏声敛气,态度严肃,人们心中自然联想起萨立奈斯事件。正当这时,岩壁高处忽然投出一簇人影,探头向下窥视谛听,在黄昏的苍茫中,由下仰视,更见得其长无比。一行人顿时惶恐起来,大家向车厢深处藏躲,母亲们把自己的身体掩盖了儿女,兵士们取枪上弹,参政院学习员也手按了刀柄。忽然空中传来一片咿呀之声,随后,十几辆大车在前面山道弯角处现了出来。刚才那骇人的人影原来是十几个骡夫,运着不知什么商品,因为怕被劫,所以也结队同行,他们听到运输队的声音先害了怕,所以前来探看。他们的恐怖酿成了别人的恐怖。
  一场虚惊,大家自愧胆小,取笑了一会,打定主意,此后决不再怕。前面到陀尔克马达止宿。陀尔克马达本是一座城,但是,拉萨尔将军放一把火把它烧了,使它名副其实(焚余之堡)。瓦砾场里勉强息了一宿,第二天天亮,又出发。大家兴高采烈,纷纷谈论昨天幸而获免的巨大的危险,和差一点二千兵士对十二个骡夫作一场大战。年青的校官们发现有美人在车子里面,就故意到车门前取笑打诨。到萨立奈斯,笑声尚未停止。这危险的狭口在出发时是众人心中的黑点,到了这时,联车的行列长驱直入,仿佛如进了郎乡。笑谑声中忽然子弹飞鸣,这次可不是骡夫。然而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在想象的危险前吃了虚惊之后,当着真的危险反坦然自若了。这只怪游击队来迟了一步,人们的恐怖已在彭科尔巴消尽,到此已毫无余剩了。笑谑之声一路不绝;雨果太太的车子中了两颗子弹,孩子们还说,匪徒赠给他们棋子,很是客气。游击队人数有限,而护送金箱的军力十分充足。攻击者经过一刻钟的无目的的射击——兵士们甚至不屑回答——气馁自退,运输队里就无人再提这件事情。
  萨立奈斯比陀尔克马达被焚更惨,全城只剩了几堵败垣;这里不是残墟,简直是一堆灰烬。这里是个宿头,大家就在露天里睡了一晚。孩子们感觉没有睡觉的必要,不如在碎瓦败壁中捉迷藏有趣。西班牙的黑夜比法兰西的白天还明亮。孩子们奔跑起来,藏的藏,捉的听,遇到圮屋积成的石堆就爬上去。维克多年纪最小,偏处处要胜人,冒险上了一块不稳的石头,连人带石滚了下来,失去知觉。他的两个哥哥把他抱起,扛了回来,心中害怕非凡。维克多满头是血,母亲看见,真发了急,幸而找来的一个外科军医力说无碍,无安下她的心。孩子张开眼睛,创口上贴了一张马齿苋叶子,第二天就只剩了一个小疤痕,这疤痕至今还在维克多·雨果先生的额上。
  维克多小时游戏,运气常不佳,先前在意大利抚弄一只狗,被狗咬破了手指。其后不久,又被一个同窗朋友伤了膝盖。这两处伤痕,也至今存在。一切东西过眼即逝,除了所受的创伤。
  每过一处城市,如这城市还没有被法国人烧光,则在当地居民为运输队供应住宿给养之后,还要送它一定数量的干粮,可供吃到第二个站头为度。雨果太太第一次分到的食物,数量之巨,使她舌挢不下:牛腿一只,全羊一头,面包八十斤,外加烧酒一大坛,这是她丈夫名下应得的份儿。她丈夫以将军、省长、陆军检阅、王宫总管四重资格,应得四份口粮。四种职务并不会生出四张嘴巴,但是对被征服的民族,何必如此仔细。雨果太太受了许多佳品,不知如何办法,但是随即也就找到了销路。
  运输队进行甚缓,而站和站之间的距离颇远,经过伊伦时,发了三日的口粮,士兵们得了许多东西,不能自禁,一顿大嚼,把三日的粮,在二十四小时内,完全吃光。第二天,后悔不及,眼看有先见的伙伴们还留着两日的食物,馋涎欲滴。这些伙伴们不忍坐视同帮弟兄挨饿,与他们慨然分食;到第二天晚上,没有一人个再有吃的东西。护着雨果太太车子前进的是些荷兰籍掷弹兵。这些人也去打西班牙人,是拿破仑驱使一个民族打另一个民族的惯伎。这些人身上披着红色毛呢大氅,头上戴着大毛皮弁。他们受惯了北方的气候,遇着西班牙骄炎的太阳,抵挡不住,口里只说,宁可打四次仗,也不跑这一趟路。他们于困顿之外,又加上饥饿。两位小弟兄,从前厢里听见士兵们发叹,悔不该胡乱吞吃了所有的口粮,把这事告诉母亲。从这天起,雨果将军四分之三的牛羊肉和一坛烧酒都给掷弹兵吃了。
  这多余食物的施与得到了意外的酬报。蒙德拉贡高踞在一个石巅上,山势陡立;六匹驴没拉上雨果太太笨重的大车,又外加了四只牛,斜坡上还有一处大角度的转弯,其地点复下临深渊。我不知是否维克多在萨立奈斯跌的一足教兄弟三人学了乖,总之见了这样的深壑,三个人完全失去了镇定,就下车去,步行上山。母亲胆却很壮,说,他们如果是女孩儿,就下车去,随即命车夫策牛前进。转弯安然度过,车子平安地上了山巅。但是第二天下山可难了。蒙德拉贡只有一个出口,人从那里进来,还得从那里出去。到了危险地点,孩子们不敢再说怕,但觉得下山象是下井。山坡的斜度极陡,他们连面前的驴子也看不见。车身过分的重量,把全车向驴子后股上压来,驴子挺直腿,努力撑持,也抵不住;到了转弯处,车子压力过重,前面的两只驴子,立脚不住,连车带人滑入了断崖。一切都完了,倘使不是一个路标石柱挡住了一只车轮。但是经这一震,石柱也摇动起来。此时母子们悬身空际,自分休矣;幸而有掷弹兵在场,有的奋不顾身,扑下崖去,脚踏在一株随势折倒的荆丛上,用肩膀和胸膛抵住那摇动的石柱,同时另的人吊起驴子来,一家方庆活命。
  在这一类的升降中,如没有报德的掷弹兵,母子们早已下了深谷。又如那星夜的露宿,孩子们常在石头上碰破额角;又如那匪徒的袭击,当时虽付之一笑,事后想想,就不免悚然。凡此种种都不足以变更雨果太太的意见,使她对于这次的旅行,发生好感。就象前边所叙的食品,给掷弹兵风卷残云似的吞了下去的,行军中的士兵们认为是好食料,对于她女人的胃口就不大相宜。她本有自带的食品,但是,天天吃火腿罐头肉类,也未见怎样可口。有一次,到不不知什么站头,雨果太太想起吃生菜来,女仆给找来一盆,还有菜油一瓶,备调味之用;雨果太太赔着小心,先把油尝一尝,立刻做个鬼脸,叫快拿开。这使维克多甚为失望:母亲只问油味,维克多看的却是油瓶。那是一只路易十五式的大油瓶,壶身团团绕着银质的玫瑰花。维克多赏玩这样一件和他们坐的车子年龄不相上的古董,大为他母亲所取笑。然而当前急待解决的问题是,用什么东西来代替菜油。在西班牙,蔬菜是少有的,生菜一盘,岂可轻易放过。
  没有菜油,就用牛油吧,雨果太太想,于是二次打发女仆去寻。但是女仆出来问牛油,竟无一人懂得。好容易,经过一番活动而起劲的哑剧,补助她那不成腔的西班牙语,居然有一个女人听懂了“你要的是母牛膏,”给了她一种“牛油”,调味结果据说未见出色,但还吃得,独有维克多一心想念那只油瓶。
  油和酒,在雨果太太眼中,是西班牙的两件罪状。西班牙人做的油和酒不好,倒不是橄榄和葡萄的错处。酒装在羊皮囊里,囊的里壁涂了松膏,因之酒也得了松膏味儿。榨橄榄用的榨具,都是几世纪前的旧物,又不收拾干净,浸透了五百年来阵阵的老油,老油渗入新油,新油也有了哈喇味。
  然而有一天,雨果太太吃到一客蔬菜,味儿调得很好。她发现了一家法国饭馆,做出的菜,就是巴黎的也不过如此。见了台面的清洁和精致,雨果太太先就喜欢:花缎白桌布,叠成三角的餐巾,光洁的银餐具,色色俱全。食品精美,其中一碟菠菜,尤使女客吃得高兴。她热烈地恭维饭馆主人,说她从离法兰西以来,未曾吃过这样的东西。主人谦逊地谢谢,呈上账单,四百法郎:那碟受欣赏的菠菜就值八十法郎。雨果太太停止了对主人的夸赞,改口说饭菜太贵。但是主人说,他碰到好主顾,正象她碰到她好饭菜一样的不易;他等了六个月方等着她这位客人,这六个月中食品的糟蹋和一切消费,算起来,这一餐,主人所花的本钱,比她吃客所付的饭价要多得多了。
  雨果太太最怕热和尘土。老革斯第伊的高原上的热和尘土尤为难当。一望八十里赤地当前,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雨果太太以为今世出不去了。大树小树没有一株,这里那里,稀稀落落地生着几簇象火绒似的赤黄的草,又矮又小,迎着日光,似乎就要燃烧起来。也有人家,但都相距甚远;墙上开着狭长的窗子,象堡垒的枪眼。有时也遇见个农民,背门立着,屹然不动,军队经过,连头也不抬;他的眼睛,遮在垂着的帽尖下,人看不见,他身上除了一只烟斗,没有活的东西。中午时分,热度增高,不能行走,于是停下来。旅客们还有车子可以隐身,兵士们无处可躲,只有就沟渠进而低洼的地方,寻一点阴凉。骑兵躺在马腹下睡觉,忠驯的马,立着,一动不动,怕踏伤了它们的主人,只时时低头看看主人是否睡在它腹下的影中。
  西班牙地方固然难中女客的尊意,西班牙人则更其不行。实情是,他们真不想讨法国人的喜欢。前边说过,运输队经过城市,如果城里还有居民,就入民家住宿。居民接待他们的态度,和打了败仗一样的黯淡,和遇着仇敌一样的严冷。通常,人到一家门前,墙又高又厚,样子非常坚固,就象巴士底天牢;矮矮的大门,又宽又厚,外包铁皮,铁齿棱棱,铁闩贯门。你走上去打门,声息毫无;再打,依然没有动静;三打,房子如聋如哑。打了十次,二十次之后,一个小窗洞开开了,露出一个女仆的脸,神气凛厉,两唇严闭,目射冷光;她不和你答话,等你说完,不吱一声,缩了回去;过一会,又出来了,开开半扇大门:等在门后的不是盛情的接待,而是敌人的仇恨。你被领进了房间,里边有几件必不可少的用具,没一件舒适有趣的东西;安适离开了此地,华丽在被摒除之列。房里的器具亦含有仇意,椅子不让你坐稳,墙壁要请你“滚蛋”。女仆指示你卧室、厨房、和食粮所在的地方,便返身自去,不再露面。你更莫想见主人的尊面,他知道他有供应法国人的不可免的负担,早已预备下房间和食物,此外则一概不管。门锤一响,他早领了妻子仆役,退到最偏远的去处,锁上门,自己关在里边,静候法国人走开。你听不见一步脚响,一声咳嗽,连小孩们都默无声息。一片寂静,死气沉沉,象是进了坟墓。整所房子都是死的。这些情形我是从维克多·雨果先生口中听来的,我这里力求保留他的说话;他说,这是一所房子的自杀,没有比这更凄惨的景象。
  有一个西班牙人用了更不客气的方法。那是一个地方官吏。他的大门比别人的显得更为可憎。一个满面横气的仆人领我们一车子人进了一个大栈房。里面没有一件家具,底下是泥地。其时已在黑夜。壁上钉着一只门枢,里面烧着一根松树枝,那便是灯。母亲还有从法国带来的床,孩子们睡的是着地铺的羊皮。仆人径自去了,雨果太太恰巧要用一件东西,差女仆去寻主人或仆人,女仆没找着一个人,房子完全是空的。那位官吏在离家之前,在各处门上都已贴了封条。
  这是告诉我们,他把法国人当盗贼看,再明白也没有。
  雨果太太也逢着一次不同的接待。门锤一响,门便大开,开门不是女仆,而是主人。主人率领子女,伺候将军夫人,所住的房子,连同家具,全部献出,供夫人应用。屋宇轩敞,凉爽宜人,白石清水,随处可见,设备的舒适超乎必要之上。一切都成了母子们的所有物:客厅,花园,仆役以及房主。雨果太太自觉比在斐扬丁纳还要舒齐自在。住了几天,主人的招待始终如一,没有顷刻懈怠。雨果太太看见卧室里一只银瓶,很可爱,主人的和蔼启了她的觊觎之心。临行的时候,她问主人可否以瓶相让,主人立刻取瓶,亲手装在她行李箱内。女客于道谢之后,问:“价值多少?”主人瞠目不知所对。夫人重申所言,并解释要偿银瓶的价值。主人说不明夫人尊意。夫人主在主人这话盛情可感,但是她并不想闯进他家来盗取他的东西,假使主人不受瓶价,她决不要他的瓶子。于是,主人脸作苦笑,道,他此刻方知三天以来,双方关系未弄清楚。然而他却是尽心力而为之的,表示夫人所住的是夫人自己的,而不是他的房子;这里的一切,西班牙地方连同西班牙人民,都已归法国人所有;他的国家已经灭亡,所以他以亡国奴自居;但是他并非卖瓶子的商人,深怪法国在争城夺地上,毫不留情,见了一只瓶子,反倒客气起来。
  还有一种主人不易使女客爱好西班牙的是臭虫和跳蚤。这些虫子,无处不有,没有人住的地方却有虫子。萨立奈斯的余烬里,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有跳蚤。火并没烧去蚤,似乎反而增加了。所以雨果太太常说,西班牙的火里都有跳蚤。臭虫之多,不亚于跳蚤。它们咬法国女人的活动和出力颇无愧于爱国志士,不让她有片刻的安眠。雨果太太又特别怕臭虫,她发明一种防御臭虫的方法:她把床——自己带来的一张——架在房间的中心,四只床脚放在四只水桶里,这样,她和墙壁与地面完全隔绝,不怕臭虫泅水过来。她满心欢喜,安然睡在她的岛上。一小时后,她惊醒了,浑身奇痒。臭虫地上过不来,上了顶篷,从上边跌下来,袭击岛上的居民。于是雨果太太连顶篷一并撤除。西班牙的信屋中间常有一个白石天井。可以露宿其中,她移出卧榻来睡在天井里,然而又被一阵臭虫咬醒。
  这种同居的伙伴既无法逃避,孩子们倒也处之坦然。他们睡在房间里,睡的是和大家一样的床。在一个火里有跳蚤,石上有臭虫的国度里,象这样的木床轲和麦穗床垫里藏着多少臭虫,可想而知了。每天早上起身,小兄弟三人身上全是黑色小块,然而这并不碍于他们的酣睡。
  对于这次旅行,他们的意见和母亲的不同,他们觉得甚为有趣,见到的奇异东西真是不一而足。
  一天逢到一团伤兵,是小兄弟们愉快事件之一。在战场上受了伤,残废无用的人,隔多少时,就被集中起来,遣送回家。你若冷静地想一想,这是最可惨的景象;然而在儿童看来,是最发笑没有的。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残废,各式各样的衣装,各样不同的兵种,和各样不同的国籍。失了马的骑兵,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往前挨;没了腿步兵怪模怪样地骑在驴子或骡子背上;瘸子拉着盲公。最可笑的是,这些苦人儿的破烂军服上已没有了肩章,大都掮着一只活物,带回故乡去;多数是鹦鹉,有的两只肩头都掮着东西,那是鹦鹉之外,更加一只猴儿。
  这军队的残余,先前是在鹰旗领导之下到西班牙来的,此刻掮着鹦鹉回去。运输队见了,不禁哄然大笑。伤兵们坦然相对,有的还随声附和。但是其中有一个对掷弹兵们说:“哪!将来你们回去,也就是这副模样!”另一个更说道:“假使你们回得去的话!”兵士们立刻收了笑容;其中一个对一个没有鼻子只有一只眼睛的伤兵看了看,这一看的表情仿佛说:他好快活!
  孩子们看见布尔戈斯城内的教堂,非常快乐。远远地,他们即被那密如麦穗的钟楼和那层层叠叠的房屋吸住了目光。一到城里,立刻就去参观。教堂内部的建筑不象外面白石盛会的繁密重沓。于浓厚中含着规矩,近乎简净。这内外两种特点一样受到兄弟三人的叹赏。尤其是维克多,到堂内观览,看不尽的花玻璃窗,壁画,石柱。正当维克多鼻孔朝天之际,壁上忽然开了一扇小门,跑出一个衣服古怪、模样滑稽的角色,望空画个十字,连击三下,缩了进去。
  维克多目瞪口呆,看着重合上了的门。
  领导他们参观的圣水施者说:“我的少爷,这是吞绳子。”
  吞绳子是钟里的一具洋囝,内有暗链,司其出入,他连击三个即是三点钟的意思。
  圣水施者解释这洋囝何以称为吞绳子。但是维克多没有听见他的故事。他正在出神,这是一座巍峨的礼拜堂,而于累累的石像中间,安下如此一具滑稽的人儿;用一个玩意儿,为先圣们报告时刻,可怪可怪。
  然而礼拜堂并不因此而失去它的伟大与庄严。这一件事常萦回于《克伦威尔》作者的脑际,使他悟得,悲剧中混入粗丑的成份,而仍无损于全剧的悲壮。
  居沙容伯爵请雨果太太去谒熙德墓。墓离开布尔戈斯约半里多。孩子们欣然相从,母亲表示同意。墓的遗迹已所存无几,悠久的岁月首先加以破败,法国人又完成了此项工作。名将的封墓,做了兵士们的射击目标,天天受子弹的击伤,可怜的坟墓也走了死亡的道路。这一种和其他类似的破坏遗物的举动是西班牙人怀恨的原因之一。军事占领后,法国人的行动往往太无意识,既不知保护古迹,又不尊重民族的遗风旧俗。西班牙人有受辱,上至祖先,旁及艺术;房舍厦宇,不分皂白,任意轰毁。帝国的时代趣味是仇视一切哥特式或摩尔式的古代建筑物,武人们每每借一点口实,任意加以破坏。
  在孩子们眼中,和吞绳子一样希罕的是一把雨伞。到了布尔戈斯的第二天,下起雨来,认真地下起雨来。到西班牙来的人谁都不曾作下雨的准备,所以竟没有一人带伞。然而事实岂容否认,不是大家都已浑身湿透了么?我们的四位旅客不得不出去寻觅雨伞;但是,走遍了布尔戈斯,竟无一人知道雨伞是什么东西;搜寻多时,他们摸进了路易十三广场,这和巴黎的皇宫广场颇相仿佛。和皇宫广场一样,在那阔矮的石牌楼下也开着店铺。四人走进去,几乎挨家搜遍;一个老商人说,他们要的货色有了,领他们到堆房里,翻开半栈破旧贷物,在一堆断烂布和家具之下,起出一件高大的东西,拿出天井,方才打得开。原来是一把大雨伞——一架帐篷,篷骨的粗壮足以抵得住飞天三百丈的大雨。雨果太太立在牌楼下避雨,痛恨西班牙不止;维克多却说:西班牙的雨伞也是专为洪水雨降而备的,这岂不是一国气候最高的荣誉?
  另一件乐事。到了巴得阿多里德,初次看西班牙戏。孩子们看见了比《巴比伦之墟》中的地窖更美的戏:一刀刺杀一个人,鲜红的血,流得满台都是。
  有一件事,孩子觉得有趣,而使格旦第拉公爵不开心的是:
  在巴得阿多里德充分休息之后,兵士们齐集四女修道院广场——此刻应称四兵房广场——整顿队伍,出城,安然通过加喀斜谷,重上平原大道。后面赶上来一队骑兵,超程而去,那是皇后朱丽赴马德进而护送的前哨。格旦第拉公爵闻讯,要对皇后表一表敬意,便令全队人马更锦洁白衣衫,穿起大礼军服。
  路上没有一所房屋,一块崖石,一株树,一道丘垄,可资掩蔽,不得已关照女客们,闭上车窗。只有雨果兄弟三个人特准坐在前厢,公然观看。
  兵士们争忙架住桦枝,退去背囊,脱下头盔,裤衩,内衣,但是他们迟迟不着衣服;当着这炎热的天气,脱了衣服,何等舒适,大家偷享一会清凉,多一刻好一刻,满以为皇后距离还远;不料她忽然来到了,从正在换内衣的二千个男人行列中间飞驰而过。
  格旦第拉公爵羞恼得无地自容。他的好意竟成了笑话。旁人安慰他说,皇后所见的只在他的用意。但是公爵心中还是久久不能自释。
  在维克多记忆中,赛谷维留下的印象,象是一个梦境:雕墙的房屋,上面布满雉堞,尖顶钟楼矗立天空。碧斑灰纹和青斑赭色的石宫殿具备了哥特式和阿拉伯式建筑的富丽和繁缛;又有摩尔王故宫高临于全城之上,巍然象一顶石头的教皇大冠。
  前面叙过,雨果将军曾将赛谷维让还给蒂伊伯爵。因此赛谷维省长如何接待雨果太太,就无庸赘述了。每天他坐了自备的车子前来问候;这车子既轻快又美观,雨果太太在坐了她那笨重而多垢的大车之后,再坐这辆车子,自然无话可说了。蒂伊伯爵领她去各地游玩,第一处便是摩尔王故宫。
  故宫高峙在空中。伯爵的车子到了一个楼堡下,孩子们准备下车,伯爵说且慢;楼堡下一扇门忽然打开了,车子进了楼堡,继续上升。楼堡里面,有一条平阔的路可以行车,如安布瓦斯堡邸的一样。孩子们没见过车也会登楼,希罕不止。
  他们得了一种更实惠的满足。浏览了各式各样的厅堂之后——其中最好看的似乎是陈列历代摩尔和耶教王遗像的一间,伯爵领他们到造币局,见了成堆的金和银,孩子们为之目眩神夺;最引他们兴趣的是,一个人取金币,一枚一枚地放进压机下打花印,放进去,取出来,全用手,一秒钟的疏忽能使手指粉碎。伯爵取了三枚当他们眼前打成的金币,赠给三人,留作纪念。
  出了故宫,就上省长公馆宴会。筵席非常丰盛,备齐各色法国佳酿,把维克多喝得酩酊大醉。
  伯爵的招待虽周到,也留不住雨果太太如箭的去心。她一心只想到马德里,早日结束这长途的跋涉。有一项更真实的理由是:她的车子,上了年纪,经过这一路的颠簸,有些支持不住。从赛谷维出发,她已发现车轮的轴心起了裂纹,告诉车夫,车夫说不碍事;裂缝似乎一刻比一刻大,而车夫老说不碍事。车夫的镇静可安不下雨果太太的心。裂掉一支轴心,就是一件危险,而现在要裂的轴心不止一支。军队不能等人,她的车子必致离群落后,随后便会有民军出现;车夫的镇定莫非正因他知道危险的必不可免?他是西班牙人,所以是法国人的对头。西班牙车夫将法国乘客领入叛军手中的先例,已早有所闻;而且,这个车夫早该看出他领着的是何等样的客人:雨果太太占全队的第一位,在赛谷维,省长每日亲来问候,他已都看在眼里。即使他不恨法国人,将民军一大劲敌的妻儿,送到民军军前,代价之巨,必可随他所欲了。车中人在肚里如此盘算的当儿,车轴子果然啪的一声裂了。
  赶快找绳子将裂缝扎起来。车里没有绳子,仆人向后面的车中去讨,大家没有,或者不肯拿出来:雨果太太占了第一位,谁都心中不服气。怎么办?最糟糕的是,维拉-埃尔莫沙公爵夫人声言不能坐候法国女人的方便, 命令自己的车夫超前去追军队。别的车辆一齐效法,得抢先一步,谁不乐意?丢下女人小孩,扬长竟去。雨果太太看着最后一辆车子从她车旁超越前进。不一刻,走得无影无踪。
  车夫修理车辆,把断裂的木块重接起来,只是不见修理好。仆人帮助,也一样无济无事,车轴已经用不得。雨果太太心中转念不如下车,率领孩子们步行去赶运输队,然而军队去得已远,哪里追赶得上,催车夫快修,车夫依然不慌不忙。天黑下来,又是一阵恐慌,忽然听到马蹄声急,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雨果太太骇得浑身发抖。
  人马渐近,雨果太太认得是居沙容伯爵和蒙福尔上校。
  雨果太太车子出事的时候,居沙容不在跟前。过一刻,他来寻觅,不见车子,甚是惊诧。兵士们说明原因,他立刻要求蒙福尔上校给他几个人,上校又亲自跟来,一个炮手带足了绳子,破车轮立时修复,比先前还要结实。
  这其间,军队去得益发远了,怎样用最高速度赶上去呢?车夫可只肯慢步行走,说,倘然跑,车轮吃不住,这辆车子委实是不行了。蒙福尔上校说不妨,他有医车子的药方,从鞍子里抽出一把手枪,对准车夫,发誓说,他的驴子如不立刻放开大步,他的脑袋就要开花。药方果然灵验,不一刻车子便很康健地赶上了运输队。
  马德里附近,常起紧急的北风,天气会从塞内加尔骤然变成西伯利亚。地上常是白皑皑,不是土便是雪。平坦而雪白的原野上,立着黑色的房屋,四击绕着松树,孩子们说象是放在殓衣上的坟墓。
  不一刻,森然峙立的埃斯居礼亚已经在望,衬着漠漠的背景,倒十分调和。其次看到查理五世的铁狮,睁开巨眼,守护着马德里。
  格旦第拉公爵心想他的兵士经这长途艰苦的跋涉,军容不整,如何进得首都?不消说,前次朱丽皇后鸾驾过时,未及更换的服装,索性留下来,备下次应用,大家一直穿着尘垢的旧装。这次,公爵备了小心,等天黑,到了最后一站,方才下令全队人马沐浴更衣。次晨,太阳映辉,全军气宇一新,车和马也都收拾过;兵士、车夫、旅客、马具、枪、炮,无一不晶洁明亮。马德里已经在望;忽然起了一点微风,慢慢大起来,随即狂风大作,翻天倒地,吹得一个不亦乐乎,五分钟后,全队人马又如从泥里淘出来的一般。
  进城前的一刻,格旦第拉公爵亲自到雨果太太车前告别,说本人保护雨果太太到此为止,只恨为时太短。雨果太太谢谢公爵种种照顾。公爵退去后,雨果太太久觉自己形同囚犯,忍耐不住,这时命令车夫离开队伍,单独前进。车夫巴不得一声正要拉车,只见公爵飞马而回,力劝雨果太太不可轻离队伍,未到城中,一路都有危险,马德里的城门外,和平野大道上,一样没有保障。
  进了马德里,车中人不觉欢腾起来。一行树道,和许多叶绿色、玫瑰色、百合色的房屋,增添了旅客们到达终程的欢欣。经过这一路的山岗、狂风、茫原、燥土、阴森的埃斯居礼亚之后,见到这些树木和明媚的景色,宛如春光来临,进了另一个世界。
  走完树道,折入阿尔加特马路,再折入皇后马路,在这两条路的转角处,车子进了马斯拉诺王府内院,方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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