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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在失望的低谷中徘徊



    李翰祥许久都在内心里暗暗地感激那位肯为困境中的他仗义执言的
  “村人”。可他绝没有想到那人原来就是当初上海戏校的同窗好友……

    “李翰祥?!”邵逸夫脸色陡然一变。他没有想到女秘书方逸华敢
  在这种时候,公然提出将一度让他伤心的导演李翰祥请回邵氏。

  李翰祥一连几日奔走在台北市的各个医院。
  他在寻找已经染患癌症的电影明星白云。李翰祥在心里不住地自责自疚,他怨恨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关心白云!尽管自那次在白云的小酒店里给了白云一些钱之后,他又打发“国联”公司的庶务课给白云送过几回钱,可是,他却从此再也没有来过。李翰祥近几年也实在是太忙了。他不但要为“国联”的经营与发展操心劳神,而且他还必须兼任“国联”的首席导演。既拍片又要改编电影脚本,有时为了影片的录音要跑东京,为发行而飞返于马尼拉、新加坡、香港与台湾之间,忙得精疲力竭。在那样过分紧张的日子里,李翰祥难免荒废了许多本来应该加强的友谊。可是现在当他得到了一些宽余的时间,想到该来探望一下潦倒落魄的老友白云的时候,他竟然得了绝症!
    夜深深,停了针绣,
    和小姐闲谈吐,
    听说哥哥病久,
    我俩背了夫人到西厢问候。
  周璇女士的唱腔似乎在空旷的天际间回荡。每当李翰祥记起周璇那婉转动听的旋律,便很自然地联想到与周璇联袂主演《西厢记》的著名演员白云。在上海戏剧学校时,李翰祥在银幕上第一次见到扮演张生的白云时,曾经对这位风度潇洒,仪态俊逸的电影明星敬佩得五体投地。特别是白云与周璇的对唱更为脍炙人口:
    她说夫人恩当仇,
    教我喜变忧。
    她把门儿关了,
    我只好走。
    我们心意两相投,
    夫人你能罢休,便罢休,
    又何必苦追究。
  当时,李翰祥也曾和学友一样拼命地传唱白云与周璇的对唱。可是今天已经患了肺癌的白云又飘流在何方呢?李翰祥为寻找白云的下落,来到了玛莉亚教会医院。女护士告诉他:白云确实患了癌症,但是因为他交不起玛莉亚基督教会医院较为昂贵的医疗费用,早已转到士林附近的荣军救济医院。李翰祥又打“的士”追到那家荣军医院,又听说白云转到圆山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去了。
  这一天台北又是阴云密布,一场大雨将要来临。李翰祥循踪来到圆山附近的一条街道,这里大多是低矮的民宅,与近在咫尺的圆山大饭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妈祖庙”附近的一条曲折小街上,李翰祥终于寻到了那家“济仁”私人诊所。门面两间为坐堂的诊室,后宅约有七八间病室。虽然陋宅小院,但却给人以恬静幽雅之感,与纷乱喧嚣的台北尘世迥然不同。
  “请问小姐,这里住有一位名叫白云的老人吗?”在弥漫着来苏气味的廊道里,李翰祥向一位匆匆而来的白衣护士询问。
  “白云?”女护士摇了摇头,说:“这里从来没有住进姓白的患者!
  李翰祥颇为失望。他依然从那窗明几净的病室前走过,发现这家私人诊所虽然设备简陋,但是环境却极适于养病的。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在他的眼前闪过,这里确实没有他所寻找的白云。心灰意懒的李翰祥正欲离开这家诊所的走廊时,身后忽然有人叫道:“翰祥,李翰祥!
  李翰祥急忙循声回望,见一位穿着白色病号服的中年人,从一间病室中急迎了出来。李翰祥定定地在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庞上打量了一阵,惊愕地怔住了,失声叫道:“海山,怎么……你会住进这里?!

  他是高海山!
  当初一起由上海来香港问世界的同窗好友高海山,自从那次在台北郊区外双溪的外景地,因为一语失和,高海山愤然地拂袖而去以后,眨眼已有几年光景。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料到会在这家名叫“济仁”的私人诊所里,再次与性情耿直的老同学高海山邂逅相逢!
  “海山,这些年你在台湾做些什么呀?”李翰祥立刻感到性情刚直的高海山,已经变得更加憔悴苍老。乱蓬蓬的头发,粗糙的脸颊上刻有深深的皱纹,脊背不知何故已经微微地有些驼了。李翰祥搀扶着病中的老学友高海山,回到了他的单人病房坐定。一刹时,李翰祥不由想起了那次在电影《西施》的拍摄现场,高海山对他忠告的那些耿直之言。“盛极必衰!”高海山是早在他正值事业的峰巅,人人对他阿谀逢迎的时候,敢于告诫他小心从高峰跌入低谷的人。李翰祥所颇感沉痛的是,那时他听不进高海山的逆耳之词。也决不肯从内心里承认自己不擅于对“国联”公司的管理,方才使得他一误再误,落得今天这种面临“国联”破产与倒闭的危局。李翰祥想起当初与高海山的那次交谈,心中难免怆然。
  高海山说:“自从那次与你在外双溪外景地分手以后,我就在台北靠卖文为生了。翰祥你是知道我的,我的肚才不多。从前咱们在一起时,受你的熏染我也时常动动笔,写写诗,写写影评之类。大块的文章和大部头的作品我自是不敢问津,不过给台北的几家报馆写写随笔、影剧短评还是办得到的。所以,在近些年里我以‘高星’,‘沧海’,‘村人’和‘香江’的笔名,倒是换得了一些聊以度日的钱花!……”
  “哦,我的天,原来你就是那个骂人骂得最凶的‘村人’啊!?”李翰祥听到这里不觉大吃一惊,因为自从他受到宋鼎、崔昌鑫等人的暗中加害,“国联”公司处在萧条冷落,每况愈下的困难境况中,他不时地从《自立晚报》和《新闻》等台湾报刊上,见到一位署名“村人’的正义文人,连篇累牍地发表锋芒毕露的文艺评论与杂文。这些语言犀利、入木三分的杂文,如匕首与投枪一般,不断地替李翰祥与他所主持的“国联”电影有限公司仗义执言,尖锐地责斥以宋鼎、崔昌鑫为首的一小伙落井下石的电影制片商,在利用了“国联”牟取一笔暴利以后,又落井下石地一脚踢开曾经给宋鼎带来几多经济实惠的“国联”。化名“村人”的文章,在死水一潭的台湾文艺界立刻激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响。正是这些有锋芒、有观点、有正义感的战斗檄文,才使得更多不明真相的观众,了解到曾经生产出许多优秀影片的“国联”公司,是如何在“联邦”公司某些人的暗算之下由繁荣而走向低谷的!李翰祥许久都在内心里暗暗地感激那位肯为困境中的他仗义执言的“村人”。可他绝没有想到那人原来就是当初上海戏校的同窗好友……李翰祥顿时冲动起来,他紧紧地抓住高海山的手说:“海山!我很疚痛,那就是我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听不进你对我的直言忠告。我李翰祥的‘国联’公司在最鼎盛的时候,每日好酒好肉地白养了多少食客。那些朋友每日里无事可做,大不了就是为我唱唱喜歌而已!可是这些人到我面临公司倒闭的时候,见我李翰祥大势已去,再也没有钱供他们大吃大喝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纷纷离开了‘国联’,离开了我!唉唉,可是你高海山却没有在我的‘国联’里享清福,如今到了我李翰祥倒霉‘走麦城’的时候,却在暗中为我在报刊上说公道话!海山,我真是心里太难过了!你……才是我李翰祥的真朋友啊!……”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高海山忙将那只枯瘦的手用力地一摇,打断了李翰祥的话,说:“翰祥,休要感谢于我。我所以在报纸上用最犀利的语言去揭露宋鼎、崔昌鑫等人,决非仅仅出于对你李翰祥的私情和旧谊,而更是出于对一些势利小人义不容辞的公愤!因为我这个人历来嫉恶如仇,我的心中无法容忍像宋鼎之类的丑类。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决定去当众公开揭露他们那种丑恶嘴脸的。”
  李翰祥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他动情地摸紧高海山的手说:“不管怎么说,我都感激你。疾风识劲草,危难见人心。海山,我李翰祥同样具有常人的弱点,那就是喜欢听奉承话而不喜听逆耳的忠言。现在想起来你当初从香港来台北时,对我的忠告是何等一针见血!可惜那时我还没有洞悉人世间的另一种隐匿在笑脸背后的险恶。如果那时我能真正地理解你的话,也许今天……”
  “翰祥,即便今天你也未必完全看透了台湾影界某些人的真正嘴脸。”高海山从床头柜上拿来几页稿件,送到李翰祥面前说:“这是我正在写着的一篇小杂文,马上就可以见报的。我要再向那些不讲仁义,不讲道德的小人们投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李翰祥接过文稿一看,上面是一行行他极为熟悉的娟秀钢笔字,在《也论离间之术》的标题下,笔力雄健地写道:“韩愈在〈原毁〉中称:‘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然而当今世风日下,某些虚伪君子,在与人订约前笑脸恭维,在践约时又暗做手脚。一旦当他见已经无利可获时,竟暗下毒手以害之。目前‘联邦’公司某些伪君子便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将李翰祥的‘国联’迫害到濒临倒闭的境地,还不肯罢休。他们为置李翰祥的“国联”公司于死地,是绝不允许另有人与‘国联’站在一起的。‘联邦’的某些君子们在四处宣扬李氏行将破产,一切银行都不该向其借贷的同时,又在挑拨李氏与‘中联’公司的关系,企图让‘中联’公司收回李氏正在兴建仿古一条街的板桥地皮,最终彻底孤立‘国联’,促其关门倒闭!其狼子野心,又何其毒也!……”
  “海山,‘联邦’公司在拉拢与我们‘国联’有良好关系的‘中联’公司,此话可是当真吗?”李翰祥将那文稿读到这里,不禁暗吃一惊。
  高海山嘿嘿地冷笑说:“如无此事,我又怎么敢写这篇文章呢?翰祥,我如今在台北,也有许多专门了解电影界秘闻的朋友。他们已经将宋鼎、崔昌鑫等人如何拉拢‘中联’公司的内幕,透露给我了。据可靠的消息,‘中联’公司的朱宗涛和李道法两人,现在已经受了‘联邦’的挑拨,准备向你的‘国联’兴师问罪了!……”
  原来,宋鼎和崔昌鑫等人在拉拢“国泰”公司的熊焘,组成对付“国联”的可靠联盟以后,尽管已使李翰祥的“国联”公司举步维艰,但是,“国联”在李翰祥的支撑下仍然顶风生存,而且在板桥继续靠借贷兴建那条古色古香的仿古一条街。宋鼎担心李翰祥熬过他的封杀,会有东山再起之日,所以他和崔昌鑫又下出第二招棋:离间李翰祥与“中联”公司的关系。
  “哼,不可能,他们想离间我和‘中联’公司的关系,绝非易事!”李翰祥听了高海山的一席话,既惊且怒。但是他仍然不相信宋鼎有如此大的本事,接连摇头说:“海山,我和朱宗涛、李道法两位经理的关系非同一般。要知道我李翰祥当年为他们连拍两部获得大奖的影片啊!我为他们‘中联’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朱宗涛又怎么可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站在他人一边,与我李翰祥过不去呢?……”
  高海山冷笑说:“翰祥,你这个人太忠厚了!自然为人厚道是无可厚非的,对朋友不生疑也是对的。可是你如今是在台湾这种很险恶的地方,万事不可不多加小心。听说宋鼎是先用请客吃饭的方式,拉朱宗涛和李道法下水。后来又将他们不肯将‘国联’影片台湾版权交给‘中联’的罪责,一古脑全推给你!让你李翰祥难做人。你想,朱宗涛和李道法已经将板桥的地皮给了你们‘国联’兴建仿古街,如今又得不到你们‘国联’产品的台湾版,怎能不对你怀恨在心呢?翰祥,我劝你尽快去找朱宗涛说明情况,以防朱宗涛当真有一天对你施行报复!……”
  李翰祥却固执地摇头说:“你的话我自然记在心上。只是我历来交友的原则是疑人不交,交人不疑!朱宗涛和李道法两位朋友,既然肯将板桥的土地全给我兴建仿古街和摄影棚,就说明他们对我够交情。至于‘国联’的台湾版为什么迟迟不到他们的手上,将来朱宗涛自然会知道是谁从中作梗的!……”
  “好好,我俩是难以取得共鸣的。”高海山见李翰祥一时难以听进他的规劝,索性不与他争吵,说:“翰祥,信不信由你。只是,我劝你最好到那台湾电影发行大亨黄天霸那里去讨教一番。因为据我所知,黄天霸对宋鼎和崔昌鑫那些奸诈的家伙,如何在暗中算计你和‘国联’公司的事情,可能了若指掌。听一听黄天霸怎么说,你李翰祥或许就可能茅塞大开了!……”
  李翰祥听了高海山的话,连连点头,因为他在“国联”陷入困境的日子里,也早就想向有名的影片发行大亨“黄天霸”请教一番了!
  “黄天霸”在台北的电影界名声很响,他的真名大号叫黄天帧。此人心性亢爽,仗义疏财。多年来在台北、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很有威望。李翰祥早在邵氏公司当电影导演的时候,就与黄天帧有过几面之缘。黄天帧在李翰祥的印象中历来是一位善良敦厚的长者。
  “翰祥,你看这轴《清明上河图》可是真迹吗?”李翰祥与黄天帧最初结识在香港。那时最能使李翰祥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发行大亨引以为敬的,决不仅仅是他在东南亚各地发行影片的非凡才能,而是他对古画有一套别人所不具备的火眼金睛。正是因为共同的嗜好才使李翰祥与黄天帧结下了不解之缘。李翰祥记得那是1961年夏天,有一天正在香港的黄天帧用电话将李翰祥请到专卖古董的(口摩)啰街。在“六味居”典雅的店铺里,黄天帧指着一卷被老板小心展开在桌上的古画说:“许久我就听说香港秘藏一轴宋代大画家张择端的亲笔《清明上河图》,寻来找去,今天终于在‘六味居’里见到了。翰祥,你也是识古画的专家,请鉴定真伪!”
  李翰祥虽然久慕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但是他知道该图是千古绝作,早年深藏在北京的皇城禁苑之内。国民党逃台时,风闻此画已移至台北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院珍藏,不知为何又流传到香港的文物市场上来。他见店铺的老板手中深深展开的高尺许、长二丈的巨幅古画,确实令人为之震惊。这确是一幅千古奇画。宋代上河一带的繁华清明集市,在人间巧匠张择端的笔下,刻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寸马豆人,跃然纸上。山川、河溪、镇集、舟揖、屋宇、店铺、摊床、酒旗、林木、车马、行人……勾画了了,历历在目。无数宋朝市井人物,在大匠的神笔之下,绘制得精采传神,淋漓尽致。工、商、农、兵、相、僧、卜、星、医、隶、胥……各具情态,眉眼传神,宛若真人一般。盈寸大小的人物,被巧夺天工的宋代大手笔张择端描绘到惟妙惟肖的地步,堪称古今一绝!你看一位牵毛驴赶集的老者,银髯飘动,正将几只梨子捧给骑在驴背上的一个稚童。那稚童捧梨便咬,憨笑无语,实乃神来之笔!
  李翰祥从前只耳闻有这幅千古奇画,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目睹一眼的机会。所以,当他上下将这幅《清明上河图》审视几遍后,沉吟着说:“黄先生,我实在看不出它是伪制的赝品。因为‘清明上河图’五个字很像宋徽宗的亲笔,而且画上又有宋朝以后历代皇帝的亲题之跋,还有张择端本人的印铃,莫非还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吗?”
  不料黄天帧却忍不住笑道:“翰祥,你错了。这《清明上河图》根本不是张择端的真迹,它是后人的临摹之作呀!”
  “哦——?”李翰祥吃了一惊。又急忙将求教的目光投向高深莫测的发行大亨黄天帧,一时猜不透真伪虚实。
  黄天帧指着那轴赝品对李翰祥:“真正的《清明上河图》我在故宫里见过。那幅画我迄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翰祥你看,这画中的小麻雀便是临摹时的小小破绽。它的小脚踏在二块青瓦上,从这小小的破绽里,便可以断定其伪呀!……”
  李翰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本来他对古字画的真伪已有一套识别的办法,可是没有料到黄天帧慧眼超人,居然能从赝作的细微之处找出破绽,不由得他对黄天帧肃然起敬。只听黄天帧说:“那小雀如是张择端所绘,必然不会足立于两片瓦之上的。翰祥你再看,这画中有四人樗蒲,五指皆六而一犹旋转。你再看,此人张口呼六,你该知道那时的对人呼六时必要撮口,而这张画上他却张口而呼,张口呼六当是闽音。这张画又怎么能是宋人张择端所作呢?我所以就断定它是一轴赝作!……”
  从那一次以后,李翰祥与酷爱古字画的黄天帧结下了忘年之交。现在,正处在困境中的李翰祥,经高海山的提醒,打“的士”来到台北中山北路上的黄天帧寓宅里来。那位绰号“黄天霸”的影片发行大亨,宅子里陈设古朴典雅。客厅内的枣木楼花壁橱内,置放着彩色闪亮的陶器和玉皿。不难看出主人与来客李翰祥都有十分相同的业余嗜好。
  “啊哈,翰祥,多日不见,你为何变得如此颓唐?”黄天帧将李翰祥让于上座,命佣仆们摆上茶点款待。李翰祥苦着脸说:“黄先生,您可以称作台湾电影发行业的老行尊,总比我晓得发行上的诀窍。您该是知道的,当初我到台湾来创建‘国联’影业公司的时候,您说我李翰祥是可以赚得一笔大钱的。可是与‘联邦’和‘国泰’合作几年下来,如今我的‘国联’每况愈下,怕是快要到了濒于倒闭的边缘了呀!”
  “我的天!翰祥,你是被宋鼎、崔昌鑫他们给唬喽。”黄天帧显然对“国联”与“联邦”的经济关系非常知情。他见李翰祥向他诉苦,未及多想就愤然拍案说:“许多电影界的从业人员都说‘联邦’吃了你们‘国联’许多许多资金。可是他们毕竟不知情呀!我可以告诉你,‘联邦’公司在这几年里至少白吃了你们‘国联’两千多万啊!……”
  李翰祥仿佛陡然被人迎头猛击了一闷棍。他吃惊地睁圆了双眼,以为耳朵听错了,说:“两千多万?……”
  黄天帧以手拍胸,语气肯定地说:“我敢替你到法庭上作证,宋鼎的‘联邦’公司这几年来至少吃你们两千万!翰祥,你终究文人气质太浓,哪里晓得商海的阴险和狡诈!如果让你去当画家,当演员,或者去当编剧和导演,你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可是若让你去当‘国联’公司的大老板,那可是打鸭子上架了!你只知道埋头在你那工作车里剪辑影片,却是做梦也不会料想到宋鼎、崔昌鑫他们,会利用为你们‘国联’代理发行电影拷贝之机,暗做假账,将一笔又一笔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啊!……”
  李翰祥有一种受人欺蒙方才醒悟之感,他说:“‘国泰’公司倒是每月都寄了一张他们对我的支出清单来,不过也只有他们付给‘国联’的费用。可是宋鼎的‘联邦’公司却从来没有把他们代理发行的账目交出来。他们也欺人太甚啦!……”
  “你啊,李翰祥,你在台湾办‘国联’,确实功不可没。先不说你推出了甄珍、江铃、秦汉这些从来没有拍过片子的新星出世,就说你办片厂也是有成绩的。你在‘国联’里是个不怒而威的大导演,还有人将你比作日本的大导演黑泽明。但是,你却做不了大老板呀,因为你只是个艺术人,而决不是企业家,更不能成为制片发行家!”黄天帧啜了口茶,说:“你可知‘无奸不商’这句话的真实含意吗?宋鼎他们为什么在与你们‘国联’亲密的时候,也不肯向你公开账目呢?台湾的电影生意人,多数是两本账。一本是对内部的股东们,另一本是对付税务局的。可是宋鼎这个人太不仗义,他居然连内部的那本账也不给你李翰祥看,太不够朋友了!……”
  李翰祥气得满脸煞白,浑身哆嗦。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大艺术家和大电影家,来台北几年间,他虽然名为大老板,可是他却一直在继续从事他在香港时的旧业——当名副其实的电影导演。他对朋友从来也不怀疑,因此,当他从黄天帧的口中得知当初将他从香港拉到台湾来的宋鼎、崔昌鑫等人一直瞒着他暗偷“国联”的大量片酬时,不禁怒从心起。李翰祥真想当场大发雷霆地将宋、崔两人大骂一顿,以解心中之气。但是他终究不是个粗鲁的汉子,理智控制了他的冲动。李翰祥恨恨地说:“黄先生,如果宋经理当真这样做,恐怕将来‘国联’当真要与他们到公堂上去理论理论了!……”
  “翰祥,你在台湾这种地方是千万不能书生气十足的。”黄天帧见李翰祥痛心疾首的样子,心底泛起无限的义愤和同情,他长叹一声说:“翰祥,你实在是对宋鼎、崔昌鑫这些人太相信了。当初他们将在香港草签的合同书做了修改,你就不应该签字的。因为宋鼎将原来所说的发行拷贝由‘联邦’公司进行‘包底’,忽然改成‘代理’,这里面就有许多学问。你可千万不能不看那一字之别呀!如果当初你仍然坚持在香港商定的‘包底’,那么,你的‘国联’公司便可以量入为出,永久封掉了赔本之门!可是你不懂台湾电影生意人的奸险,宋鼎为什么将包底改成了完全代理?那就是他借代理的口实,就可以乱开花账,宣传费、广告费、公关的招待费、茶点费,甚至车马费也可以乱花一通。如果不将你老婆孩子都赔在里面,就算他宋鼎满有良心了!李翰祥你还蒙在鼓里啊!……”
  “唉,我哪里晓得人世间会有如此险恶的事呢?”李翰祥听了台湾发行大佬黄天帧一番发人深思的话,立刻吓得满面苍白。心地善良的北方大汉哪里会想到宋鼎等人笑脸的背后,会隐匿着如此凶险的杀机?他的脊背袭上了一股冰冷的寒意,脑际时时跳出宋鼎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和崔昌鑫的笑脸。当初他在香港与崔昌鑫商讨合作时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他喟然地叹息了一声说:“太可怕了!黄先生,我真是越想越感到不可思议了,我李翰祥与宋鼎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他为什么这样不择手段地来加害我李翰祥呢!既然不想与我做朋友,当初他又何必派崔昌鑫三番五次地到香港找我!又是宴请又是送礼物,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亲热呢?……”
  “你李翰祥真是位善良的痴人。”黄天帧越发地同情和怜悯这位只知道潜心于电影艺术之道的李翰祥,他亲自为李翰祥剥开一只柑子,叹道:“宋鼎为何拉拢你?这是一个连孩子都懂的道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在香港的电影界,对宋鼎和‘联邦’公司威胁最大的是什么?谁都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老牌电影企业家邵逸夫先生。与其说宋鼎拉拢‘国泰’的熊焘,向你进攻,不如说是在暗中瓦解与分化邵逸夫呀!……”
  “啊——?有这么严重?”李翰祥又吃了一惊。
  黄天帧深沉地点点头说:“确实如此,决非我危言耸听。据我所知,当初宋鼎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派出崔昌鑫与你频繁接触,主要的目的是在拆散邵氏公司的‘铁三角’,也就是邵逸夫、邹文怀、李翰祥三人的关系。因为宋鼎非常知道邵逸夫不但经营电影,而且在东南亚地区也是首屈一指的杰出人物,同时他更知道你李翰祥在邵氏公司中不可忽视的作用。宋鼎为了击败邵逸夫独霸东南亚电影发行的一统天下,必然先要抽梁换柱才行。他知道邵氏公司全靠你李翰祥导演的片子去畅销东南亚,同时他也风闻你李翰祥纵然胸怀绝技大志,在拍什么片子,如何去拍片子,经费,选景,演员的启用等方面,均处处受制于独断专行的邵逸夫先生。因此,宋鼎决计利用你与邵逸夫之间存在的矛盾,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许以合作后的种种优惠条件。当时,你李翰祥也有过当老板瘾的这种非分念头,所以,你才有到台湾来办‘国联’公司的举措!翰祥,现在你该真正地明白了宋某人几年前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来拉拢你去台湾单独经营‘国联’的真实用心了吧?……”
  李翰祥愤恨已极,将一只捏紧的拳头在桌案上重重地一击,恨恨地说:“宋鼎欺人太甚!黄先生,如果他们继续逼我,难免有一天我是会和‘联邦’公司对簿公堂的!……”
  香港岛南区。
  深水湾和浅水湾相间的地区,有一条临海的柏油公路,曲曲折折地直向绿树葱荫的山顶上延伸。在入冬时节,依山傍水的深水湾地区,在清晨时显得格外宁谧。一辆英国超豪华小轿车在氤氲的晨雾中,沿着那条曲折的盘山公路缓缓地向山顶上驶来。
  “方小姐,我的邵氏公司虽然在李翰祥退出去以后,遇到了一段很难走的路程,现在总算又柳暗花明了!”邵逸夫依旧像从前那样瘦削干练,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在冬天里还是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服,白衣领下是一条带花纹的金利来领带。前额已经光秃秃的邵逸夫虽然老态龙钟,但是他说话办事依然像刚来香港时那样斗志未减。
  驾驶小轿车的是一位比邵逸夫小几十岁的妙龄女子,她叫方逸华。她俏丽精明,秀美可爱。自从她进入邵氏公司并深得邵逸夫的青睐以后,方逸华便成了这位“电影大王”在事业筹划上的智囊与最得力的助手。因为有方逸华的精打细算,邵逸夫的电影公司才没有在宋鼎等人的暗算拆台之下走下坡路。现在,当邵氏公司又从低谷中冲出来的时候、方逸华自然有一种与邵逸夫同舟共济终得胜利的愉悦之感。她偏过头来笑望邵逸夫一眼,嫣然一笑:“邵先生,您的英明之处就在于遇变不惊。李翰祥脱离邵氏本来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又逢当时电影整体所面临的新挑战,那就是60年代电视对电影的巨大冲击!那时,我们邵氏拿不出叫座的影片,又因为有电视的出现,票房顿时一落千丈。在这种时候我真佩服您邵先生的勇气呀,谁也没有想到您会用那么多的钱在电视上下赌注!……”
  “方小姐,现在电影越来越难搞了,所以我就必须舍出血本去搞电视!”邵逸夫那双深邃的小眼睛,透过那副金丝镜的镜片,去凝望着车窗前越来越近的山顶。一幢幢隐在杉木丛中的山顶豪宅在他的车前一一闪现,又一掠过去。方逸华的话勾起邵逸夫的辛酸往事,1963年李翰祥去台湾创办“国联”时,他确实情愿不惜一切代价去拼命挽留足以支擎“邵氏影城”的这根栋梁。然而由于宋鼎等一批人的拼命挑拨拉拢,软硬兼施,终使李翰祥去意坚决。李翰祥毅然脱离邵氏公司以后,邵逸夫一度面临举步维艰的窘境。邵氏的影片在各地发行受阻。邵逸夫想起往事不禁深深地叹道:“方小姐,当年我在新加坡经营电影的时候,是何等的得心应手啊。我记得那时开拍第一部有声片《白金龙》的时候,我只投资一万元港币,可是将《白金龙》拿到广州和香港两地同时放映,一下子就收回一百万港币呀!那时真是一本万利!而如今则大不相同,如果拍一部很平常的电影,成本就要过百万。你若想请来著名的红星,来主演一流的片子,那么光片酬就可占去二分之一。凡是这样花钱多的电影,收回来的利反而少。为什么?归根结底,是有了电视这个大敌呀!方小姐可以想象,如果你家里有一台电视机的话,坐在家里可以欣赏到电视节目的话,谁还肯花钱去电影院里去坐冷板凳呢?我正是因为看到电视会战胜电影,才决计出一笔钱去竞投无线电视的经营权的!……”
  方逸华将敬佩的目光投向邵逸夫那张清癯削瘦的脸膛,她从内心里对这位有胆有识的“电影大王”充满了崇敬。当邵氏公司的电影一度滑向低谷的时候,邵逸夫并不气馁。他看中了电视将是可以代替电影,至少是可以与电影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并驾齐驱的新生事业。所以,当1967年的岁末,香港政府决定以招标的形式,来解决无线电视广播经营权的时候,邵逸夫毅然出面,串联几位大亨一同竞标,获得了成功。
  “方小姐,你看,这是李嘉诚的豪宅。喏,那座房子便是马来西亚著名‘糖王’郭鹤年先生的大宅!”邵逸夫从车窗外朝隐蔽在绿荫丛间的几幢欧式小洋房一指,对方逸华说:“李嘉诚的房子距离深水湾的高尔夫球场,也只有二三分钟汽车的路程。李嘉诚是个高尔夫球的爱好者,他选中这里建造他的住宅是恰到好处呀!”
  方逸华猜不到邵逸夫何故转了话题。在她的记忆中,古板而固执的邵逸夫,虽然在她来到邵氏公司以前就有了许多与女影星们的艳闻,但是邵逸夫和任何女人在一起时,几乎都离不开他毕生所关注的电影或电视。可是今天邵逸夫为何带着她独自来到深水湾和浅水湾这种到处是香港富豪政要们豪宅的地区来转呢?方逸华是个精明过人的女性,她笑眯眯地不肯多说话,一双漂亮的大眸子凝望着李嘉诚住宅外的白漆雕花围墙。她告诫自己与邵逸夫在一起时只应谈电影与电视,因为邵逸夫喜欢事业心强的女人。
  邵逸夫却兴致勃勃地指指点点,说:“方小姐为什么不说话?你看郑裕彤先生的这座房子有多么好!洋房前有花园,还有网球场和游泳池,它的面积为一万六千平方英尺!了不起!喏,你再看‘一代赌王’何鸿囗先生的大宅,简直就是一座欧洲式的古堡。真是个百万富翁啊!……”
  聪明伶俐的方逸华,多年来一直辅佐着邵逸夫。她已猜到邵逸夫请她同游深水湾、浅水湾高级住宅区的用意。可是方逸华不能说什么,因为那样反倒使邵逸夫觉得她浅薄。她只能将这辆豪华车开得飞快,继续沿着曲折的盘山公路向杉林葱郁的山顶驶来。
  “停车,方小姐,快停车!”口若悬河的邵逸夫,见那辆英国轿车已经沿着柏油路驶到了山顶上,他忽然发现了什么,急呼煞车。
  方逸华急忙将轿车嘎然煞在路边,然后顺从地将车门拉开,让邵逸夫走下小轿车来。“方小姐,这块地皮很好的。”邵逸夫由方逸华搀扶着,穿过偌大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前方就是一处陡峭的山岩。从这里可以远眺隐在氤氲晨雾里的湛蓝海水。附近青峦重叠,绿杉蓊郁。山麓下便是鳞次栉比的一幢幢摩天大厦。邵逸夫手拄着一只藤杖,高兴地频频点头说:“我很早就想买一块地皮,造一所别墅的。虽然我邵逸夫不敢与李嘉诚、何东、包玉刚那些大亨相比,可我的财产也是三辈子花不完的,方小姐,所以我想在这里盖一所住宅,可好?”
  “邵先生,我以为现在……还不是商量这类事情的时候。”方逸华当然知道邵逸夫说这番话的心情。可是她是一位强女人,心思全扑在邵氏公司的经营与理财上。她急忙将话题一转,说:“我想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使在清水湾的邵氏影城,尽快地唤发出新的青春。不错,先生您慧眼独钟,看中了电视这种新东西可以为邵氏公司效力。如果电影当真在将来的某一日越来越变得不景气,如果电影院已经没有了票房价值,您可以利用电视来取而代之。同时您将‘香港电视广播公司’也建在清水湾的电影城里,可以周旋在电影与电视之间。这件事当然很完美。不过,我还是建议先生不要对电视过分地乐观。因为香港的电视终究是充满了三级片,它不能登上大雅之堂。因为先生在香港经营影业多年,并不是完全为了赚钱嘛!您要获得更大的荣誉,就必须要靠金马奖和法国的戛纳电影奖。这样,我劝先生当务之急,还是必须要优先发展电影。谁都知道您邵先生是靠电影起家的,您的一半以上的不动产也是邵氏公司中的电影制片部分。先生,我再劝您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将邵氏的电影搞上去!我有决心配合您大力地振兴电影!可以吗?……”
  邵逸夫将他的目光从远方那片在朝阳下闪动粼粼波光的海面上收回来,目光定定地凝望着方逸华那张白皙姣好的面庞,心说诚服地笑了。半晌,他叹道:“电影,我当然是不能轻易地放弃它,我的邵氏公司也不可能没有电影这一主体。可是,在现在全球性电影不景气的情况下,你方小姐让我花大力气去振兴电影,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方逸华说:“振兴电影,自然也不是一句空话。我想任何事情都是人做的,邵氏电影公司若要另有一番新的起色,必须要大胆地请回一个能干的人来,那个人就是李翰祥!……”
  “李翰祥?!”邵逸夫脸色陡然一变。他没有想到女秘书方逸华敢在这种时候,公然提出将一度让他伤心的导演李翰祥请回邵氏。邵逸夫是一位虚怀若谷的人,多年来一直与李翰祥合作得很好。如果没有台湾“联邦”电影制片公司宋鼎、崔昌鑫等人从中挑拨是是非非,恶语中伤,那么邵逸夫相信李翰祥也许到今天也是不会离开他的邵氏电影城的。可是李翰祥毕竟已经离他而去了,邵逸夫望了望为他邵氏公司费神尽心的女秘书方逸华焦虑的神色,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方逸华挽住邵逸夫的手臂,在那块被选中的山顶地皮上慢慢地行着。远方的晨雾已经渐渐被冬日的微风吹散廓清了。太阳从远方天际冉冉地跃上了云空,深水湾和浅水湾在阳光下渐渐显露出它们那魅人的轮廓。星罗棋布在深水湾与浅水湾附近山间的富翁豪宅,就清晰地矗立在眼前。方逸华很理解邵逸夫的复杂心境,她知道邵逸夫时至今天还对李翰祥当年另拉一批人马,离开他的邵氏公司心存芥蒂。同时,在邵逸夫的内心深处,还无时无刻不在怀恋着他与李翰祥多年来的愉快合作。她知道,正是这种十分矛盾的心情,阻碍着邵逸夫痛下决心,在李翰祥处于内外交困的时候向他援手,并且主动请一位与邵氏公司有十余年合作关系的老朋友重返邵氏。
  “先生,人们都说您有一个广博的胸襟。在您的公司里,有的人说您很抠门儿,很小气,有时为演员的片酬,甚至是区区的一千元港币,您也可以动肝火。也有人说您不能容人,譬如说您作为邵氏公司的总经理,本来应该只坐在上面拿大的主意,可是您却非常喜欢事无巨细,面面俱到。TVB有两位高级职员,就是因为您经常指挥,使他俩无事可管才不得不提出辞职的!这当然都是您的短处。”方逸华是全邵氏公司之内,唯一一位敢于当着邵逸夫的面,开诚布公讲出邵逸夫缺点的下级。这是因为方逸华与邵逸夫之间多年形成的特殊关系所致。她见邵逸夫面向着远方湛蓝的大海沉吟不语,继续劝他说:“可是您也有另一面,那就是能在肚子里容纳许多不愉快的人和不愉快的事。您主持邵氏公司多年,麾下难免有许多与己不和的人,可是您不是一直与他们相处得很好吗?特别是像李翰祥这样的有大才之人,坦率地说,当年他让台湾‘联邦’的几个人给拉过去,从另一个侧面来看,不能不说是您用人的失误啊!……”
  “我的……失误?”邵逸夫回转身来,困惑地盯望着出语尖刻的方逸华。
  方逸华说:“是的,先生,应该说是您的一次失误!李翰祥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大导演,他在我们邵氏公司期间,也是立下过功劳的。譬如他导演的《江山美人》、《后门》、《杨贵妃》等都为您拿到了大奖。《梁山伯与祝英台》更是开创港台黄梅调之先河,为邵氏公司赚得一大笔钱且不说,那种金钱所买不来的巨大影响,就足够您给他李翰祥以高官厚禄的了。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对李翰祥太苛刻了,他甚至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所以,台湾的‘联邦’才有隙可钻呀!……”
  邵逸夫黯然无语。
  “先生也许已经知道了,李翰祥目前在台湾的日子非常不好过!”方逸华从精致的小挎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着的台湾《联合报》来。邵逸夫接过来一看,报上赫然刊登新闻:
    “李翰祥与‘联邦’公司对簿公堂,请律师代为伸张正义并索讨被私
  吞之两千万元台币。”
    “‘联邦’公司理屈词穷,仍不肯承认有私贪‘国联’片厂片酬之丑
  行。”
    “‘国联’片厂倒闭已成定局,李翰祥仍然背水一战。”
  “哦,李翰祥的‘国联’看来是无法再办下去了?”邵逸夫飞快地瞟了报纸上的几行标题,脸上现出了异常复杂的表情。他对李翰祥在台北的处境似乎感到很沉重,他沿着那草地间的一条羊肠小路直向山岩走来。女秘书方逸华紧紧地尾随着沉吟不语的邵逸夫,说:“李翰祥的处境是很不乐观的,本来他有者发行家黄天帧作证,可以在法庭上取胜的。可谁知道‘联邦’公司的一伙人又找到了黄天帧,指责他不够朋友,不该将‘联邦’吃了‘国联’两千万片酬的秘密亮给了李翰祥。结果黄天帧又在法庭询问的时候,矢口否认有此事。结果弄得‘国联’败诉!这且不说,‘联邦’的宋鼎和崔昌鑫等人索性将李翰祥的‘国联’一棍子打倒。在他们的挑拨下,冰联’公司的朱宗涛也一下子变了脸。真是屋漏又遇连夜雨,朱宗涛见得不到李翰祥‘国联’片厂的台湾版拷贝,他一气之下派人把‘国联’片厂给封闭了!闹到后来,朱宗涛就连‘国联’片厂外借租用的街道和厂棚都不准用。弄得李翰祥束手无策,焦头烂额!先生,从目前的情况来判断,李翰祥的‘国联’片厂不会在台湾长久地存在了,倒闭已成了定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先生能够宽大为怀,不失时机地拉李翰祥一把,我相信李翰祥势必在回到邵氏公司以后,为先生奋力地拍出能够振聋发馈的好影片!……”
  “方小姐,你说得很对!”邵逸夫终于在山顶的岩石间驻足。他回过头来,一伸手将风姿翩翩的女秘书方逸华也拉到那块硕大的岩石上来。他们俩人肩并肩地俯望着山下那条在绿葱葱树林中穿过的盘山小道,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感。邵逸夫笑眯眯地为着随时能为他的电影事业出谋划策的方逸华说:“你的话使我顿开茅塞。李翰祥如果当真能回到邵氏公司里来,无疑对我们的电影事业大有益处!当然,我从前对李翰祥是有一些任用欠当之处。我会认真考虑的。不过,现在李翰祥是否可以回到我们邵氏公司,还是一个未知数!……”
  方逸华莞尔一笑,胸中似乎早已有所预料。她说:“先生只管放心。我相信李翰祥是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可以代替先生亲自飞到台北去。我会有办法让李翰祥重返邵氏的!……”
  邵逸夫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说:“方小姐,既然如此,兵贵神速!……”
  方逸华却故作深沉地将头一摇说:“先生莫急,李翰祥只有到山穷水尽时方才可能回来的。眼下还不到时候,请先生放心,到时候我会去台北的!……”
  两人相偕下山。

  1971年的早春。
  台北市春寒料峭,终日阴云密布。时而有靠靠的小雨,散雾似地撒下来,使得在台北已经无路可行的电影导演李翰祥越加厌倦了这种恶劣的气候。
  “金铨,你可以看,这就是我目前在台湾恶劣处境的一个缩影!”在一个春雨潇潇的上午,李翰祥亲自开着一辆从朋友处借来的白色跑车,来到了郊区板桥片厂煞住了。出现在李翰祥面前的板桥片厂,再也不是一年前他与“中联”公司总经理朱宗涛与副经理李道法来时那样荒凉空旷。经过近一年来李翰祥的努力筹款,从前蒿草萋萋的偌大一片草地,如今已经按照李翰祥原来所构想的蓝图,在这里果真建筑起一条长达数百米的仿古一条街。同时,又建筑了两座可供拍摄古装片的摄影棚。只是那条仿古一条街已经基本建成,两座摄影棚却在刚刚建起房框子后,就被强行勒令停工了!
  “唉,翰祥大哥,可惜了你当初来台时的一腔热血!”刚从香港来台北的拜弟胡金铨,几年不见,已经长得越加魁梧强健了。浓眉大眼的胡金铨如今已经成了香港邵氏公司的大腕导演,他随着李翰祥从那辆白色跑车上走下来,沿着仿古一条街与两座未建成的摄影棚中间的小道走来。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李翰祥和胡金铨正欲向板桥片厂中间走去,不料门卫室里闪出两个手持棍棒的便衣来。他们很快就认出迎面走来的人中,有这座尚未建成的板桥片厂的老板李翰祥,于是他们都显得更加紧张起来。其中一个大摇大摆地迎上来,说:“李先生,您是完全知道的,因为你们‘国联’当初是以欺骗的手段,来占板桥这块地皮的,所以我们‘中联’公司的朱总经理已经查封了这个片厂,您现在不应该再到这里来了!……”
  另一个说:“我们是奉命在此守候看管,任何人也是不得进这种地方的!”
  李翰祥面向两个咄咄逼人的守门人,极力克制内心仇恨的怒火。他强作笑脸地说:“两位的职责我十分清楚。可是你们不知。情,当初我们‘国联’在板桥建片厂时,也从没有使用什么欺骗的手段。我已经对你们朱经理讲清台湾版不能到你们‘中联’手中的原因!我今天到这里来,也决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请放心,是胡先生今天从香港来探望我,他想见识一下我们‘国联’所建成的仿古街,所以……”
  “对了对了!”胡金铨本来也想发怒,但是见李翰祥尚能忍耐,索性也陪着笑脸说:“两位不必见怪,我胡金铨只是来看一看仿古街,绝无其他,请你们放我们进去就是了!……”
  两个守门人猛听“胡金铨”的名字,都立刻换了笑脸。忙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胡导演啊,我们都已经看过了您导演的武打巨片《大醉侠》!那片子在我们台湾上演时是场场爆满,真没有想到香港还能拍出如此好看的打斗片!”
  两个守门人给了胡金铨面子,李翰祥方才可以获准走进这偌大一片本来属于他的板桥片厂。李翰祥说:“金铨,看来今天我是借你的名气才能来到这里呀!唉唉,我现在真后悔当初不该来这个互相倾轧的鬼地方!而你胡金铨这一步是走对了,在邵氏公司因为开拍武打片《大醉侠》而扬名东南亚了!你看,方才连两个‘中联’守大门的工人,也都知道胡金铨的大名!而我李翰祥现在连本属于自己的片厂也进不来了……”
  “大哥,不必这样说。当初我留在邵氏的主意还不是你给拿的吗?”胡金铨看出李翰祥在自怨自艾,心里对他此时困难的处境十分同情。当初崔昌鑫两次衔“联邦”公司老板宋鼎之命,由台湾到香港游说李翰祥的时候,他胡金铨非但知情,甚至还一度充当了引荐者。那时,胡金铨本人也曾对来台湾发展跃跃欲试,怎奈李翰祥执意让他的拜弟留在邵氏公司。胡金铨记得李翰祥当时对他说:“金铨,我此次前去台北办厂,能不能办得成功,尚且难以预料。如我能办得好时,你再来不迟,如我办失败了,你留在香港也好做个接应。咱们弟兄两人,总不能都一齐扑到陌生的台湾去呀!”现在看来,李翰祥当年是有先见之明的。所以,胡金铨在濛濛的小雨中随着李翰祥在潮湿的小径上向板桥片厂的深处走来,心里有一股欲吐难吐的情愫。
  李翰祥说:“金铨,你导的《大醉侠》使你成名了。这部片子还有另一个成果,就是你让郑佩佩和岳华两个从没有上过银幕的演员脱颖而出了!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就《大醉侠》这部影片而论,它不仅以武术打斗的形式宣扬了民族的英雄之气,其动作性的舞蹈多于打斗,而且,你在影片里又独出心裁地运用了中国山水画的写意意境,这一切都将《大醉侠》拍成了民族特色极浓的武打巨片。我看后很为你高兴,难得你有这个胆识。可是,你的《大醉侠》又不是没有缺憾的片子。金铨,我看了你所执导的片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注重人物的外在动作,而往往忽略对人物心理和人物性格的刻画!……”
  胡金铨紧紧地抓住李翰祥的手,动情地说:“翰祥大哥,现在能对我说这种话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李翰祥郑重地说:“金铨,我是怕你被人家捧杀呀!你可懂捧杀的含意?如果不懂有时间你读读鲁迅先生死前所写的那些杂文!鲁迅的语言很冷,很尖刻,可是也正因为冷和尖刻才对读它的人有启迪!现在你的周围一定也是集聚着一些阿谀奉承的人吧?我劝你千万小心,越是拼命恭维你,说你好话的人,你越是应该百倍小心才是!我今天对你的《大醉侠》提些意见,是希望你继续拍出叫响叫座的好电影来!……”
  仿古一条街在烟雨檬檬中依然保持着它古色古香的恢宏气魄。一家家明、清两代的店铺,鳞次栉比地集中在这条街的左右两厢。小街中心铺有大块大块的青石板。胡金铨小时候在古老的北京长大,他随李翰祥高擎着雨伞走进这条数百米当作布景用的仿古街上,顿时双眼一亮,失声叫道:“翰祥兄,真像啊!我来到这里猛一看,还误以为又回到了北平的大栅栏!……”
  “是啊,是啊!”李翰祥在沙沙沙的雨声中伫立在仿古街中间的青石板道上,双眼在雨雾中仔细打量着他这尚未完全竣工的杰作,心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他指着门前悬有“六必居”黑色横匾的店铺说:“金铨,这是我凭靠小时候记忆绘成的仿古一条街,这里面大部分店铺都是北平大栅栏的街景,当然,也有北平其他街区的店铺。总之,我想将北平各处最有特色的古代店铺,都集中到这一条街上来,目的就在于让将来拍戏的时候,有古都的特色!你看这‘六必居’酱园,它本来是建在明朝的嘉靖九年,我小时记事时就常去‘六必居’,听说‘六必居’的匾是大奸佞严嵩所写的!……”
  胡金铨正看得入了迷,频频地颔首说:“是的,严嵩题匾是有史料记载的!翰祥兄,莫非那一家就是老北京有名的‘马聚元’帽店吗?……”
  李翰祥见胡金栓只顾将一把雨伞遮在他的头上,而自己却淋在雨中,有些过意不去地将雨伞往胡金铨那里推一推,说:“是的。我从史书上查到‘马聚元’帽店开于清朝嘉庆十六年。它与近在咫尺的‘内联升’鞋店是大栅栏最老的鞋帽店。你也许记得吧?……”
  胡金铨说:“当然记得的,老北京都说这样的话,叫作:‘头戴马聚元,脚踩内联升’嘛!没有料到这两家老店铺全让你一下子都搬到台北来了!哈哈,而且这些店铺大多可以乱真的,如果当真在这里拍片子,那么放映到银幕上还真以为是在北京大栅栏拍下的实景呢!……”
  “金铨,你看这就是大栅栏最有名气的绸缎庄‘瑞蚨祥’啊!”李翰祥在小雨中领着胡金铨又来到一家高高的门脸、两厢是水泥柱子的店铺前来。胡金铨一看那门上的搂花铁栅门,一下子就拍掌叫绝说:“好你个翰祥,这‘瑞蚨祥’可做得太像了,你看这外面的铁栅栏,我从小记事时就见过的!现在一眼也就可以认得出来呀!……”
  李翰祥继续指给他看,一边不厌其详地讲给胡金铨听:“你再往里面看,那是专卖鼻烟的‘天蕙斋’,那是卖真丝绒的‘长和厚’,那是‘聚顺和’,那是‘一品斋’和‘长盛魁’,那里是有名的‘步瀛斋’!再往前边走,可就是大栅栏最古老的几座戏楼了。你看,那座最高的便是梅兰芳先生早年唱戏的‘广德楼’啊!……”
  “啧啧,这条街建造得实在是太好了,木匠和泥瓦匠的做工也是很精巧的。”胡金铨在茫茫雨丝中左右环顾这条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长街,情不自禁地叹道:“翰祥兄,你真不愧是徐悲鸿先生的高足,所设计的这条仿古街,仔细一看,实则就是一幅再逼真、再形象不过的北京明、清历史风俗画呀!如果再让演员穿上明、清两代的服饰,拍下影片来,那真是一幅生动形象的《清明上河图》啊!……”
  “可是……唉唉……”李翰祥忽然愁锁双眉地长叹一声。天穹上的阴云压城,雨点变得越来越稠密起来。李翰祥和胡金铨只好来到一家店铺内去避雨,他指了指已经初具规模的仿古街说:“本来我可以在台湾大干一场的,可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就不得不下马。这板桥片厂被朱宗涛给封闭了以后,我们的‘国联’就行将倒闭了!可就是在这种困难的关口,庄清泉先生刚好从香港到台湾来。由于以前庄清泉先生曾经鼓励我到台湾来拍片子,所以我就把‘国联’现在的情况跟庄先生详细说了一下,他当时对我们‘国联’很同情。庄先生后来又不止一次地带着他的助手家人来到‘国联’片厂和泉州街一号的写字楼参观。最后,庄清泉先生终于答应担任了辅导小组的担保人,由他出面为我们向银行贷款新台币六百万元!……”
  胡金铨说:“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庄清泉先生还真在您困难的时候帮上一把!……”
  李翰祥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庄清泉这种义举,本来是对‘国联’和我个人的支持。可是后来因为宋鼎、崔昌鑫的从中挑拨,这种友谊的支持也变质了!唉,那个所谓的辅导小组成立以后,我对‘国联”的业务根本无权过问了。庄清泉总揽了‘国联’的一切,他一方面跟‘国泰’、‘联邦’清点账目,一方面又刊登广告,让所有与‘国联’有债务关系的人到辅导小组来登记,然后分别付款。金铨,你应该是知道的,我的‘国联’是在香港注册的有限公司,应依公司法处理。可是他们偏偏不干,对我的‘国联’大动杀伐!庄清泉我倒不想责怪,我是说当初策划我离开邵氏公司去台湾的‘国泰’和‘联邦’,他们也在这种时候坐山观虎斗,似乎‘国联’公司与他们历来毫无关系一样,……”
  胡金铨愤然地骂道:“欺人太甚!翰祥兄,你真有涵养,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要是我胡金铨遇上这种倒霉的事情,非要去找他们理论理论不可!……”
  李翰祥见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就与胡金铨走出来。他们两人从那条仿古小街上转过来,眼前就是那两座尚未竣工的电影摄影棚的基础工程。一幢幢脚手架横七竖八地矗立着,砖瓦砂石,都乱糟糟地堆放在那里,一片狼藉。李翰祥见胡金铨因为听了他所诉说的委屈而激愤,连连地叹息说:“金铨,越是倒霉的时候越要学会容忍。如果不计后果地去拼,只有失败得更惨。我与‘联邦’公司对簿公堂不了了之,不已经该让我清醒了吗?在这里是没有什么理可评的!……”
  胡金铨说:“太黑了!翰祥兄,不是说庄清泉为你们‘国联’从银行里贷来六百万新台币吗?如果你能很好地利用这笔钱,也许能暂时喘一口气。……”
  “不行!你不知道‘国联’的情况!六百万新台币也是杯水车薪啊!”李翰祥将忧郁的眼光投向那耸立在阴空下的脚手架,悲怆地叹道:“这六百万贷款,我除了还‘国联’公司的欠薪款之外,其余的用来拍两部电影。虽然还挂着我的策划导演名义,但是我却是既未策也未划。他们收购了我们‘国联’片厂的土地,把两个未建完的摄影棚和整条仿古街道,未用一分一毫就劫收到手。特别令我悲愤的是,那条仿古街道和厂房的租金,也从未转到我们‘国联’公司的账目底下!金铨,这就是我李翰祥现在的全部情况……”
  小雨初弄。李翰祥驾驶着那辆白色的跑车,疾驶在通往圆山的柏油路上。方才他陪着从香港专程来探望他的拜弟,在板桥片厂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现在,李翰祥驱车到胡金铨在台湾下榻的圆山大饭店去。半路上胡金铨的神色很凝重,他对李翰祥说:“翰祥兄,在台北的‘国联’既然已经办不下去,依我看不如马上回香港去……”
  李翰祥心事沉重地摇摇头,说:“回香港又谈何容易?如今我李翰祥‘国联’处在这种行将倒闭的局面,回香港自然已经没有再独立办厂的能力。如果要参加某一个电影公司,料定别人也是不会看得起我李翰祥的。古来都以成败论英雄。胜者王侯败则贼,我李翰祥是宁可饿死,也不想寄人篱下!……”
  “不,现在香港不是没有欢迎你回去供职的公司。”胡金铨见李翰祥并没有完全回绝去香港,索性说道:“我此次到台湾来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有人让我转话:香港有人欢迎你马上就回去!
  “谁?谁让你给我捎话?”
  “方逸华!邵氏公司的权威女秘书方小姐!……”
  “她……她在代表谁向我转达这种意思?”
  “还用说吗?翰祥兄,当然真正欢迎你早日回香港拍片的,就是邵氏公司总经理邵逸夫先生呀!……”
  “邵先生?……”李翰祥暗暗地一惊,他对邵逸夫许久以来便深怀一种超越寻常的敬意。当初台湾“联邦”以种种手段从中中伤挑拨他脱离邵氏公司时,李翰祥就曾百般犹豫,踌躇再三,也迟迟没做决定。尽管他与邵氏公司的一些人有过这样那样的恩恩怨怨,但是李翰祥不能不从内心里对宽宏大量的邵逸夫充满了好感。所以,当胡金铨说出邵逸夫的名字时,李翰祥还是有些不安,讷讷地说:“邵先生莫非当真不计较从前我从邵氏公司脱离出来的旧怨吗?
  胡金拴正色地说:“翰祥兄应该比我还清楚邵逸夫先生的为人,他历来十分重视人才。本来他可以与你合作得很好,如果当初没有人从中挑拨,我相信你是不会走的。据方逸华小姐多次对我说:邵逸夫先生非常怀念你们从前多年的合作友情,他也很后悔当初放你走……”
  “金铨,别说了!……”李翰祥再也不想回忆那些难堪的往事。他想到邵逸夫与他的关系,不禁有些眼睛湿润了。
  汽车在圆山大饭店门前煞住。电梯缓缓上升,不久,他们来到圆山饭店十二楼的昆仑厅内。这里是富丽豪华的餐厅。就在李翰祥和胡金铨走进大厅,前方一道楼花屏风的背后娉娉婷婷迎出一位衣饰华贵的女人。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太阳镜,手上臂挂着一只精巧别致的小挎包,高跟红皮鞋笃笃地响着。她径直地朝李翰祥走来,远远就伸出一只手,亲昵地叫道:“李先生,莫非当真认不得我方逸华吗?……”
  李翰祥愕然地望望身边的胡金铨说:“原来方小姐已经来到了台湾,可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呢?……
  胡金铨诙谐地笑道:“这一切都是方小姐她精心安排好的。本来我可以告诉你方小姐在圆山为你设宴,可是方小姐又担心如实相告你会拒绝赴宴的,故而我只能如此!……”
  李翰祥与方逸华亲昵地握一下手,三个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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