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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武松》拍砸了,怨谁呢



    “哪有这样的事情?”邵逸夫闻言大吃一惊。他万没有想到当初
  会发生这种事。

  令所有人不解的是,那只名叫“柳娘”的母老虎却根本没有露出凶相,
  俨如一位温存可爱的胖女人,姗姗地来到“武松”的面前……

  时间已经到了1981年的初秋。
  香港维多利亚港湾还像从前那样湛蓝而魅人。一架由香港直飞泰国的国际航班在清晨时从启德机场一跃飞上云空。
  李翰祥坐在临近机窗口的E号座位上,他今天是奉邵氏公司总裁邵逸夫先生之命,领着电影《武松》摄制组的制片人蔡澜等前往曼谷去为“武松打虎”一场戏选外景的。李翰祥的心里很兴奋,那倒并非因为将飞抵佛教之国去拍外景,曼谷对他来说也并不陌生,早在台湾主持“国联”的时候,李翰祥就曾来过曼谷。他那双睿智的眼睛透过机窗口,凝望着从机翼下飞掠而过的团团雪白云朵,心中所挂念的却是他近年来魂牵梦绕的北京。
  自从李翰祥决定与内地合拍电影《垂帘听政》以后,很快就得到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的同意与国家有关部门的批准。于是,在1980年春天开始,就由苏诚寿等人写出《垂帘听政》的电影文学剧本初稿。该年夏天,李翰祥又第四次从香港飞赴北京,与合作制片公司举行会晤。文化部最初确定××电影制片厂与著名导演李翰祥合作,拍摄历史巨片《垂帘听政》。但是,就在李翰祥回香港筹备合拍资金,选挑演员的时候,合拍之事忽然又发生触礁现象。那就是本来已经与李翰祥签订合拍协约的××制片厂,因为一时无法使足够拍摄这部影片的资金到位,不得不失去了与这位香港著名大导演合作的机会。李翰祥回到香港以后,并没有因此而失望或气馁,因为北京支持他!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仍然对与李翰祥合作《垂帘听政》充满着巨大的信心,并且还在北京为李翰祥重新寻找新的合作伙伴。就在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忙着为李翰祥寻找合作者的时候,李翰祥也委托在上海的《垂帘听政》作者苏诚寿,出面约请上海的著名剧作家杨村彬先生,重新写出《垂帘听政》剧本的第二稿。现在,因为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合拍计划渐渐有望,李翰祥难免在心中对不久后即可回到内地去圆他的拍片梦而跃跃欲试!
  客机飞抵泰国的首都曼谷。
  李翰祥从飞机上居高临下地俯瞰曼谷,只见湄南河水在碧绿如锦的大地上宛若一条闪亮的玉带,将古老的曼谷城从西到东截成了两半。飞机在廊曼国际机场降落后,李翰祥和制片人蔡澜两人很快就乘车驶入市区。他望着从曼谷市区横穿的几条河道,只见清例冽的河水里,几艘小船往来穿梭,桨声(矣欠)乃。
  “翰祥,你还是回到我的公司里的好!”不知为什么,李翰祥的耳际又响起邵逸夫先生那沙哑的嗓音。70年代初他从台北回到香港以后,虽然有方逸华小姐代表邵逸夫先生对他发出热情邀请,但是李翰祥回港后并没有马上到邵氏公司去拍片。李翰祥是一位很有骨气的人,他又在香港自组了一家名叫“新国联”的小公司,仍然准备独自逆风拼搏下去。因为当时李翰祥手头的资金甚少,所以在不能拍大片的情况下他自编自导了一部名叫《骗术奇谭》的集锦片。李翰祥将几段生活中骗子诈骗小姐的传奇故事,巧妙地编成一部影片,既有强烈的故事性,又有深刻的思想性,辛辣而且尖锐。当这部《骗术奇谭》拍成后,李翰祥别出心裁地在巨大的电影广告牌上写下八个大字,叫作:
    识以防骗,非以教骗!
  此片在香港果然空前轰动。各家电影院都人如潮涌,车马云集。当时,在香港即便是最叫座的武侠片,票房的纪录也不过百万。而李翰祥只用区区仅有的资金所拍摄的集锦片《骗术奇谭》,居然得到了一百二十八万元的最高票房纪录。这对在台北因受人排斥打击而走向低谷的李翰祥来说,无疑是一次绝处逢生。
  邵逸夫先生在《骗术奇谭》的轰动声中,在香港希尔顿大酒店里单独会见了李翰祥。邵逸夫亲自为李翰祥斟上一杯琥珀色的“人头马XO”,诚恳地对李翰祥说道:“你还是尽快回到我的公司里来吧!翰祥,我知道你很重人格、义气,最讲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是,当初你离开我们邵氏,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嘛!”
  李翰祥不语。他将透明的杯盏高高地举起来,眯着眼睛去凝望着那杯盏中的酒浆,不理睬邵逸夫的话。忽然,李翰祥将困惑的目光投向邵逸夫那张多皱的脸,问道:“我始终不明白,1963年我准备去台北的时候,本来很想与您谈一次话。可是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拒绝接见我?……”
  “哪有这样的事情?”邵逸夫闻言大吃一惊。他万没有想到当初会发生这种事,说:“我当真不知道你有要找我谈话的意思,如果那时我们真的能够谈一次话,也许你根本就去不成台湾了!请问,当时你是通过什么人与我联系的?我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有此事呢?…
  李翰祥听了也颇感讶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膛登时涨红了。他似在追忆往事,说:“邵先生,当时我为什么走呢?为什么要去台北呢?莫非真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我想过一把大老板的瘾吗?我只是热爱艺术,永远也不会放弃导演这个职业的。那时我所以去台湾,一方面有人挑拨离间,一方面有人对我加以利诱。我当时年轻又无社会经验,再加上那时邵氏也有人对我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既嫉且恨,巴不得我跟邵氏闹翻,而坐收渔人之利。我就是这样在外面游说诱惑,里面排挤离间的情况下脱离了邵氏,自组‘国联’公司的。我和‘国泰’订约之前,邵氏的合约还未届满,但是‘国泰’当时说:愿意承担一切费用。所以当时就和‘国泰’、‘联邦’签了一个合约,丙方就是我李翰祥!邵先生,签约之前我曾经一再想办法,希望能与邵先生您再详谈一下,可是却被人奇妙地挡驾了。那个人说六先生您无意和我当面谈话。于是我就在气愤之余,不顾一切地签了约。……”
  “怎么?会有人这样挡驾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邵逸夫气得将筷著一掼,一贯平和安详的他立刻气歪了脸。
  李翰祥已经感到他与分手已久的邵逸夫,终于在内心深处找到了一种互相理解的默契,他继续吐出积郁已久的怒气,说:“到台湾以后,我始终对您不肯接见我耿耿于怀。直到后来发觉上当,才真正后悔了!那时,我想不到三方面正式签约以后,‘国泰’却来了一个全盘推翻。但那时我已和邵氏的制片主任说明不惜赔款也要离去的意愿,情势上已是骑虎难下,所以,我只好走了!……”
  酒店的深处飘来一阵萨克斯管尖厉的啸叫。邵逸夫亲昵而真诚地抓住李翰祥的手说:“别说了,就将那页老皇历翻过去吧!翰祥,就让我们重新开始,你回到邵氏公司来为我挑大梁吧!我很希望你回来帮助我再拍几部黄梅调影片,因为谁都知道你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杨贵妃》和《七仙女》,开了港台黄梅调之先河呀!后来港台一带人人传唱的黄梅调,都来源于你呀!……”
  “不,邵先生,我很难从命了!”李翰祥侧耳倾听着从酒楼深处隐隐传来的歌女吟唱之声。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令李翰祥伤感,他固执地将头一摇说:“如果先生看重我,真诚地邀我回邵氏的话,我当然不负善意。只是邵先生也应该给我一点发挥导演风格的余地,黄梅调确实不错,也能有票房价值,可是黄梅调终究不能老唱下去。我当初所以去台湾组建‘国联’,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认为在邵氏很难发挥我的艺术风格。一个导演不能老是为卖座而拍片呀,他应该在艺术上有所突破,邵先生也应该允许我有新的艺术追求。如果邵先生不能答应这个条件,那么我情愿继续在‘新国联’里搞,我甚至还可以再拍一部像《骗术奇谭》这类的片子。我拍它不单纯为票房价值,因为它终究有一点艺术性呀!……”
  “好,翰祥,你有追求,有抱负,这才是我所欢迎的导演!我保证支持你就是了!”邵逸夫尽管从内心里对李翰祥所提出来的条件难以赞同,但是,他已经有了1963年邵氏公司失去李翰祥后所蒙受到的巨大损失。现在,他不想也不敢因为这种在艺术上的不同观点而舍弃李翰祥。精明过人的邵逸夫无意与李翰祥相争,他急忙在对方的高脚杯里斟上醇酒,说道:“你的拍片要求我尽量满足。你说不拍黄梅调就不拍黄梅调,你有什么艺术追求就只管提出来,我会为你开一路绿灯的!”
  “那好,邵先生很爽快。”李翰祥说:“我最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题材,那就是《大军阀》和《骗术奇谭》的续集《骗术大观》,这两部片子在艺术上或许会有一些新的东西,不知邵先生有何见教?……”
  “好!没有任何问题。”邵逸夫为了能将离开香港八年的李翰祥,重新拉回到他的邵氏影业公司,也就顾不得去询问《大军阀》与《骗术大观》的内容、资金如何了,当场将手在桌案上“叭”地一拍,爽然地应诺说:“翰祥,说干就干,你只要答应回到邵氏来,《大军阀》和《骗术大观》两片年内即可拍成!……”
  “既然如此,我马上就回到邵氏!”李翰祥将酒杯举起来,与邵逸夫锵然相碰……

  李翰祥和制片人蔡澜在飞抵泰国首都曼谷的当日下午,便驱车出城,去寻找电影《武松》的外景地。
  花园般的城市曼谷在秋季里依然百花如锦。李翰祥坐在小汽车里浏览着沿街隐隐可见的大小庙宇,红墙隐约,碧瓦璀璨。与那些古色古香、碧瓦红墙的寺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湄南河潺潺的河面东侧,是新曼谷城那鳞次栉比的摩天巨厦与街道上状若甲虫般的各色轿车。河西那有名的旧城——吞武里,一幢幢一座座古庙与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黄袈裟和尚,点缀着曼谷古老的风貌。
  “是啊,难怪邵先生一定让我们到这里来寻找武松打虎的景阳岗和那只斑斓猛虎呀!”李翰祥颇为感叹地自语说。
  蔡澜说:“邵老板主要考虑的是在泰国租一只老虎比较便宜,其实,如果能到美国去租老虎就更好,因为美国的老虎训练有素,比我所见到的那只名叫‘柳娘’的老虎当然凶猛得多了!……”
  李翰祥不再多说。因为他必须尊重邵逸夫的决定,几十年来他与邵逸夫之间的合作,不论存有多么大的分歧,李翰祥都坚持不在背后流露半点微词的处人原则。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李翰祥在邵氏公司同时接导三部电影的任务,除《乾隆与三姑娘》等片,已经拍完大部分镜头,正在公司里忙于影片的后期制作之外,尤令李翰祥颇感头疼的则是他下苦心执导的《武松》一片。李翰祥在这部取材于文学名著《水浒》的历史巨片中,启用了香港最著名的武侠名角狄龙扮演武松。全部片子的镜头拍得精致而感人。虽然他一个心思在北京,日夜焦盼着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正在为《垂帘听政》进行洽商的结果,但是对艺术历来苦心孤诣的李翰祥,对与邵氏公司续签合同中的最后三部戏,依然一丝不苟,精雕细刻。为了将《武松》最后拍完,他不得不将全片的高潮——“打虎”一组镜头,单独留下来,请求邵逸夫先生允许用一头真老虎来用于拍摄。
  “是的,如果将《武松》拍好,最好是租用一只真老虎来。可是香港的公园里虽然也有老虎,但是那种关在铁笼子里的老虎是根本不能用于拍电影的。因为没有经过训练的老虎是会伤人的!”李翰祥记得邵逸夫在接到他打来的报告以后,曾让方逸华小姐将他请进邵氏影城中邵逸夫的宽大办公室里,邵逸夫既赞同又为难地连连摇头。
  “更应该考虑的还是钱!”方逸华以邵氏公司当家人的语气参与此事,她手里拿着一张从印度发来的传真,那上面说明从印度租一只老虎的价码与如何将一只老虎运至香港的全部投资计划。她将那条秀丽的蛾眉一蹙,叹道:“如果我们当真为了拍几个镜头,就不惜耗去一笔巨资的话,印度方面当然可以将那只经过训练的老虎从水陆上运过来的,可是那笔费用足可以拍一部新电影了。李导演,打虎虽然是武松的重头戏,也可以考虑用人来装扮老虎嘛。不过是几秒种的镜头,一闪而过,又何必如此小题大作?”
  “方小姐,你不懂艺术,你只会为邵先生理财,却不懂得一部片子可以拍得乱真,当然也更不懂什么片子可以传世!”李翰祥霍地站起来,激愤地反唇相驳。这是他半辈子拍电影所养成的习惯,那就是他所执导的电影,对道具的要求十分严格。这也是他对影片细节苛求真实的顽固原则,所以当李翰祥听到方逸华的话,就不能容忍了,他说:“艺术的真实是导演的生命,如果谁让我将非常重要的细节虚假化,那就等于在玷污我的艺术品格!邵先生,《武松》这部片子如果想发行,那么您就必须依从我用真老虎来拍戏的请求,否则这部《武松》就只能半途而废了。那样的话邵氏公司的损失就会更大!……”
  “李导演,这……”方小姐也不肯罢休。
  “好了好了,别争啦!”邵逸夫完全知道李翰祥对电影拍摄一丝不苟的执著性格,他从大沙发椅上站起来,以息事宁人的口气说:“翰祥,你做得很对。为我的邵氏公司拍片子就需要你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方小姐,钱算什么?钱也不过是身外之物,有时我们为慈善事业随便捐的钱,也恐怕比拍一部戏花掉的多。《武松》本来已经快拍成了,既然打虎这场戏李导认为应该租一只真虎来拍,我们就租一只真虎就是啦!……”
  方逸华有些心疼:“总裁,可是您不知道租用一只虎需要多少美元?”邵逸夫将手一摇,立刻截断了方逸华的话,说:“别说了,多少钱也要租!方小姐,一切都按翰祥的计划批下去,你可懂我的意思吗?……”
  方逸华虽然为拍一组镜头将耗去巨额美元而心里不甘,但是她见邵逸夫已经当着李翰祥的面将此事决定下来,也只好忍下一口气,默许了。
  几天以后,方逸华小姐奉邵逸夫总裁的指示,果然主动来到李翰祥的家里,来商量如何租用老虎,租何地老虎最能节省开支的问题。方逸华说:“李导演,您是知道的,目前邵氏公司在拍片上非常讲究俭省。有人说要去美国拍老虎,那样成本就太高了,依我看如果一定扣真老虎,不妨就到距香港很近的泰国去拍吧,如何?”
  李翰祥感到很为难。因为几天前他的拜弟胡金铨,在得知李翰祥坚持拍《武松》用真虎的事情后,曾经对李翰祥说道:“拍老虎最好到美国去。因为那里的老虎是正式受过拍戏训练的老虎,专门供拍戏用的,不同于动物园和马戏团的老虎。至于台湾的老虎,听说是人家家里养着的,驯顺得已经不像个老虎样了。泰国的老虎倒是有人拍过戏,不过听说那虎不够凶狠。最好还是去美国拍!……”
  李翰祥本来很想说去美国拍真虎,但是他看见方逸华似乎已经决定要就近到泰国去拍,也就只好点头默许了。现在,李翰祥果然来到了泰国曼谷的郊区。
  “李导,到了!”蔡澜叫他时,小轿车已经在曼谷郊区的一座小庄园前停下。向导说:“这里便是专门租虎的拍片厂!”李翰祥和蔡澜随向导走进院宅,抬头一看,眼前果然有一座数千平米的摄影棚,左边有一座假山。一位矮笃黧黑的泰国汉子双手卡腰地站在一棵大枣树下,他正是这座租虎片厂的主人。向导立刻变成了翻译,他对那黑汉子说:“这两位是香港邵氏公司拍片子的导演,想与您洽商一下租片厂拍打虎戏的价码!……”
  “好,请——!”黑汉子对李翰祥一点头,就抢先走进了那座随时可以租借的摄影棚。李翰祥进棚一看,连连摇头叹气说:“棚倒是个好棚,面积可观,只是顶棚太低。如果在棚里搭景的话,无法搭一出剧中所要求的山林,那么武松就无法从山林中走下来。戏是无法拍的。”
  蔡澜也叹道:“那就只好将笼子里的老虎放出来,另找一处有山的外景。”李翰祥颇为赞同,立刻请翻译将制片人蔡澜的意思告诉给那片厂的主人。黑汉子先是摇头,说:“你们拍外景当然可以,可是我的老虎不敢往外跑的。万一进了山林又如何收场?”
  李翰祥说:“我们可以在山下架起铁丝网,用以拦住你那老虎如何?”
  黑汉子说:“那铁丝网架设起来是要许多费用的,这笔钱哪个来出?”
  蔡澜说:“自然是我们摄制组来花这笔钱的,只求你将虎笼子抬到山里去,如何?”
  黑汉子又讲了租虎的费用,他见价钱可观,方才应允。李翰祥见讲妥了租虎的事情,这才想起先要去看一看那只每天租金要万元美金的母老虎“柳娘”。那黑汉子也不搭话,只引着李翰祥、蔡澜等人绕过那座怪石嶙峋的假山。转过山一看,前方原来是偌大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四周均有手指粗细钢筋焊成的铁栅墙。几只数米见方的铁笼子里,锁囚着几只面目狰狞,威严可怖的白额黄纹大虫。只是猛虎都蹲卧在铁笼子里,见那驯虎的黑汉子领引着李翰祥等人沿着碎石小而道渐渐地走来,居然安之若素,不理不睬,不吼不啸,仿佛视而不见一般。几只老虎如此驯顺,很使一贯闻虎色变的李翰祥颇感诧异。在距装锁猛虎的铁笼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李翰祥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他对那面貌凶煞的大虫始终心存余悸。
  “怕什么?只管近前来看嘛。”那驯虎的黑汉子显然对锁在铁笼子内的几只猛虎,了若指掌。他扯着李翰祥的衣袖,来到一只最大的铁笼子前面,说:“李导演,这就是你们明天要租的那只‘柳娘’啊!这只虎我驯得熟,不咬人的,从前就不止一次地拍过电影和电视的,见过许多大场面的!……”
  李翰祥还是有些怯怯。
  黑汉子忽然将笼门开启,又将手中的一只棒子在虎屁股后面用力地一击。那只懒洋洋的母虎“柳娘”方才珊珊地从铁笼子里钻出来。李翰祥,蔡澜等人见猛虎出笼,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李翰祥等人正欲躲闪,不料那只名叫“柳娘”的母虎居然怕起生人来,又一转身钻回铁笼子里去了。
  “唉唉,这只‘柳娘’果然如胡金铨说的那样,毫无凶狠的样子呀!”李翰祥见那只已经怀了孕的母老虎如此驯顺,不禁想起从香港来泰国时胡金铨对泰国老虎的评价。他对身边的制片蔡澜叹道:“我真担心,像这样的老虎到底能不能拍戏?……”
  黑汉子怒道:“在曼谷谁不知我养的‘柳娘’时常上镜头?你们要知道,天下恐怕没有比我的‘柳娘’租金更低的老虎了!……”
  李翰祥想到来时为租老虎所发生的冲突,情知来泰国不易,也只得忍了。

  三日后《武松》在曼谷郊外正式开拍了!
  李翰祥在凌晨时便赶到距雷音古寺不远的一处山坳里,准备指挥拍摄武松打虎的镜头。他如此急迫地安排尽快进入实拍,原因就在于为邵氏公司节省经方逸华小姐所批定的外景资金。因为李翰祥知道,他为了追求《武松》中打虎细节的真实,在邵逸夫面前是颇费一番唇舌的。如果不是他李翰祥的金面,在邵氏公司恐怕是任何导演也难办得到来泰国拍打虎外景这件事情的。所以,李翰祥不但亲自来曼谷看老虎,而且又与制片蔡澜亲自驱车,跑遍了曼谷城外的山山水水,最后终于在雷音寺附近的一处山林中,觅到了较为理想的打虎之地。此山林木蓊郁、古柏森森。峻峨的山坡间,有一条林间小径。冷眼一看,青苔丛丛,怪石嶙峋,颇似施耐庵名著《水浒传》中所描绘的景阳冈!李翰祥当即决定在这里进行武松打虎的实拍。在李翰祥的加急电报发往香港的翌日,包括著名武侠演员狄龙在内的摄制小组人员,也火速飞往曼谷。
  李翰祥两夜未眠,坐在他所下榻的小旅馆里,反复多次地改写与修改《武松》打虎的外景分镜头剧本。李翰祥要把镜头压缩到最短最精的程度,以节省开支。同时,他又必须不惜一切地保证这一重要情节的质量。李翰祥煞费苦心地修改如下分镜头——
    武松走了一道,酒力发作,一只手将胸膛袒开。(远景跟
  PAN推近中景)
    武松冲进树林。(大远景)
    武松的眼睛。(特写)
    一块大青石。(成中景)
    武松将哨棍放在石上,放翻身体。(由近拉成远景)
    狂风。树木摇曳。
    武松眼睛的特写,惊愕。
    一只白额猛虎倏然从树丛中扑过来。(远景急推成近景)
    武松大叫一声,翻身出镜。
    大虎扑来。(全景)
    武松举起哨棍,双目圆睁,狠命地劈面向老虎打来(近
  ——特写)
    虎尾横扫。草木啸然。
    武松一棍击下,棍断。
    猛虎再次跃起,向武松扑来。(大全)
    武松猛扑上去,双腿夹住虎头。拳头如雨点般击下。
    ……
  现在,李翰祥坐在雷音寺附近的山岩上,在熹微的晨光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他的眼前仿佛看到已经拍成的电影《武松》,一只白额猛虎在月夜下突然从参差阴森的树林中吼叫着跃出来,扑向在一块硕大巨石上仰卧的武松……
  “翰祥,我当然并不反对你拍电影精雕细刻!”邵逸夫先生仿佛又在冥冥间出现,与他进行恳谈。“你所拍摄的《大军阀》,虽然在艺术性上堪称优秀,可是,我们邵氏公司所追求的是票房价值。你可懂我的意思吗?多年以前,我从新加坡初次到香港的时候,就多次地对所有来公司参加拍电影的导演、演员们说过:我邵逸夫经营的公司是做生意的!I am sunning a business!而决不是想拍什么文艺片的!所以,我劝你能够体谅我的苦衷,能够多为邵氏公司着想,来多拍一些有票房价值的电影!……”
  李翰祥困惑地望着神情严峻的邵逸夫,说:“邵先生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我记得刚从台北回来的时候,您是非常支持我去拍些有艺术性的电影的。那时您是很同意我能将自己对艺术的理想、抱负,都与拍片结合起来的呀!……”
  邵逸夫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我们的电影在现实拍得越来越艰难,不知为什么,拍片的成本比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增加了许多。演员的片酬也越来越高了,如果这样下去。那么我的邵氏公司还能维持下去吗?翰祥,请你帮帮忙吧!为我改拍一些有票房的片子吧,现在,香港正在盛行风月片!这些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东西,虽然庸俗一些,可是,它确实是很有些观众的呀!……”
  “让我拍风月片?邵先生,您怎么可以这样呢?……”李翰祥的胸臆间顿时涌来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他将邵逸夫递给他的《风流韵事》的剧本看也不看,在桌子上一丢,转身就冲门而出了……

  天亮了。绚烂的霞光照亮了雷音寺,照亮了古寺附近的山峦与林莽,《武松》外景小分队的人马已经到齐,在山林间支架起摄影机,放好反光板。为了拍出夜间的景象,李翰祥又与摄影师精心设计,在镜头前加上了“菲尔特”。
  扮演武松的演员狄龙也已经来到了拍摄的现场。这位极善武打的精悍演员,平生还是第一次与一只真老虎对阵。因此狄龙心中惴惴,显得格外紧张。他反复地在松林里练习武功,展拳、踢腿、打旋子。
  “老虎来了!”李翰祥正忙着将现场按剧本的要求进行必要的布置,忽然听到山坡下响起一片喧嚣的人声,只见那位养虎的泰国黑汉子,正指挥着七八个壮汉,用木杠子将一只巨大的铁笼于,从一辆平板卡车上抬了下来。那铁笼子里锁着一只外表看来十分凶猛,而实则却极老实温顺的华南母老虎,它就是经常上银幕的“柳娘”。
  “各就各位,准备进行实拍!”李翰祥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因为他为谋求艺术的真实性,百般地在邵逸夫和方逸华小姐那里所争来的实拍机会,终于到来了。虽然他没有能去美国拍武松打老虎。但来到泰国的曼谷也绝非一件轻而易举之事呀!李翰祥准备利用一至二天的时间,在这里将所有镜头全都拍成。如果不超过三天,那么他是可以将拍虎的成本费节约下来一些的。
  “狄龙,做好准备,虎来了!”李翰祥见黑汉子已将拍摄现场用铁丝网密密匝匝地围了起来。现在,七八位大汉气喘吁吁地将那只大铁笼于抬上山来。于是,李翰祥便向所有参加拍实景的摄影、场记、灯光、照明和扮演武松的狄龙,发出了准备实拍的命令。
  拍摄现场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狄龙按照剧本的要求,他必须站在距那只名叫“柳娘”的老虎的最近处,狄龙猛一见真虎,也难免紧张。
  “请不必害怕,我这只老虎是不咬人的!”泰国的黑汉子对神色紧张的狄龙说道,一边吩咐人将那只锁着“柳娘”老虎的笼门“哗啷啷”打开了。
  “开拍——!”李翰祥向现场所有的人发出了开拍的命令。
  摄影机沙沙沙地转动。
  “柳娘”从那只铁笼的小门口钻了出来。所有的人精神为之一振,以为“柳娘”会十分凶煞地直扑距它只有几步远的狄龙!李翰祥也为武打演员狄龙捏了一把汗,可是,令所有人不解的是,那只名叫“柳娘”的母老虎却根本没有露出凶相,俨如一位温存可爱的胖女人,姗姗地来到“武松”的面前。猛见“武松”将拳头一举,那名叫“柳娘”的老虎居然被他吓得将头一缩,未及来到剧情所要求的巨石旁侧,就又畏葸地钻进铁笼子里去了。
  李翰祥大失所望,叫道:“重来重来!……”
  “他娘的,出来!谁让你又钻进笼子里来?”泰国黑汉子见他那驯顺的老虎“柳娘”居然未及开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现其丑,不由得恼羞成怒地挥起手里的皮带,“劈劈叭叭”地向铁笼里的老虎屁股上狠狠地抽打下来……

  香港清水湾,邵氏影城里。
  第七号放映室,漆黑之中银幕上正在放映由李翰祥所执导的历史武打巨片《武松》的样片。
  凭借着放映机的灯弦,可以看清小放映室内的座席间,散坐着邵氏公司的一些权威决策者们。他们中间有邵氏的大老板邵逸夫和为邵氏主持日常拍片事务的方逸华小姐等。导演李翰祥也坐在距邵逸夫很近的位置上。当银幕上出现活灵活现的武松、潘金莲、武大郎等形象时,放映间里不时地响起人们兴奋的啼嘘之声。经过李翰祥匠心独运所拍摄下来的镜头,可谓真实、感人,让邵逸夫那样的著名影界大亨也连连抚掌叫绝:“好,拍得好!《水浒传》这些年来不断有人拍过,《武松》更是常见于银幕和舞台,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将《武松》拍得如此成功感人的!翰祥,你真没有辜负我对你的重托呀,到底拍出来一部可以在香港、台湾,甚至东南亚也能轰动的好片子!……”
  “邵先生,请您先别夸奖。”不料李翰祥在他的身边却吹冷风,说:“您不妨将《武松》看完再下结论,因为您还没有看到《武松》这部片子中的败笔!……”
  “败笔?”邵逸夫和方逸华在黑暗中茫然地面面相觑。
  银幕上映现出在泰国所拍的景阳同武松打虎的片断。
  那只名曰“柳娘”的老虎摇摇晃晃地从树林深处出现了。它的身上没有丝毫的虎威,左顾右盼,懒懒洋洋,不见猛虎下山的凶煞之势。这使得坐在椅子里翘首看样片的邵逸夫与他的得力助手方逸华大为意外。方小姐忍不住地叫道:“这只虎……怎么拍成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懒婆娘!”
  “方小姐,并非我李翰祥有意将它拍成这副模样,而是人家曼谷专门供拍电影用的老虎本来就是这样温顺和慵懒,又让我一个导演有什么办法呢?”李翰祥本来对去泰国拍这组镜头憋着一肚子火气,现在他当着邵氏公司所有头面人物的面,终于有了发泄愤慨的机会。李翰祥也不顾众人在看银幕上的打虎场面,只是在席间对影片中所出现的画面进行着解说,他说:“为了节省开支,武松打虎的镜头我准备集中一二天之内拍成。可谁知道连拍三天也没拍完!有一天我想拍一个虎跃的特写镜头,可是忙了一早晨,演武松的狄龙已穿挂齐整。虎场的工作人员将‘柳娘’从笼子里放出来,它懒洋洋地一步三摇,好像刚打完二十四圈麻将,还没睡醒的样子。好不容易把它请到山石上,它朝下望了望,扭头就跑。工作人员四个人也拉它不住,只好半推半就地眼看它进了笼子。后来我和摄影师想个办法,他认为那山石足有一丈五六的高度,老虎正怀着仔是跳不下去的。建议先在地上铺几层纸盒,然后再在纸盒上盖一层草皮,再把三只小老虎抱到机器后边,如此这般的布置,估计‘柳娘’爱虎仔心切,或许能够由上扑下来。但愿它一声虎啸之后,前爪一悬,后足一蹬,蹿到数丈之外,狄龙一矮身子,‘柳娘’由他的头顶上飞过。这是一组多么好的镜头啊!唉唉,可惜得很呀,事与愿违,那老虎朝下望了望,见狄龙扮的武松把哨根一举,虎就一个转身,朝笼子里跑去。后来才知道任何驯兽师,都是拿着棍子来驯老虎的,所以老虎一看见棍子就跑!……”
  “唉唉……”邵逸夫有些失望。他听了李翰祥的话,再看银幕上的老虎,顿时心凉了半截。当初极力主张去泰国就近拍老虎的方逸华,也急了:“李导演,莫非不能请虎场另换一只凶猛的虎吗?”
  李翰祥苦笑说:“方小姐,这个主意我又何尝没有想过?我见这只‘柳娘’拍得不像猛虎,就请虎场另换一只。可是对方说:‘我换只老虎倒很方便,只要装笼运上卡车就行,只不过我要问,你们共有几个扮武松的演员呢?’我告诉他只有狄龙一个人。场主说:那么你就准备牺牲一位演员吧,因为其他的虎虽然勇猛,但因为没有驯得温顺,是难以拍戏的!……”
  “荒唐,好荒唐!”邵逸夫有些坐不稳椅子了,因为银幕上的老虎实在不忍目睹。
  “邵先生,也还可以对付看的,您看那老虎不是被武松打个半死的吗?为什么说泰国的老虎不行呢?”方逸华有些不服气,她仍然还在为当初自己决定去泰国拍虎而申辩。
  邵逸夫也说:“翰祥,老虎不是很听话吗?否则它又怎么能让狄龙骑在它身上挥动拳头呢?”
  李翰祥又一声苦笑,显出他的深深无奈,说:“邵先生,方小姐,你们哪里知道,那是给老虎打了麻药才拍的呀!其实这样的死虎是根本不用打的!……”
  座席中有人哄笑。
  方逸华大窘:“打了麻醉药?……”
  李翰祥见众人已不顾去观看银幕上正在放映的样片,在黑暗里都将好奇的眼光向他投来,也只好当众细说原委:“这完全是迫不得已。最后的一个工作天,是要给老虎打了针,令它昏迷不醒,然后才能让狄龙骑在它的身上拳打脚踢的,否则没有办法。因为这只老虎虽然温顺,却难保它在关键的时候不听话,开口咬人!老虎主人因为‘柳娘’正怀身孕,注射麻醉药剂怕影响它的身体,所以愿意用另一只重五百磅的老虎来代它上阵。由于它的凶猛,他特别叫人预备了两层铁丝网,只留摄影师在网内,以供打了麻醉针之后的十五分钟内,可以拍拍龇牙咧嘴的虎样子,也来两声真的虎啸。在这种情形下,我把在泰国临时请的摄影师换下来,由我和阿超亲自掌机,叫其他人都退到安全线外去。一切都准备好,由兽医替大老虎打针,等把那只老虎连笼子一齐抬到网内,我看见虎的主人带来一位外国医师,另外还有一位漂亮标致的女护士。后来我才知道那位标致的泰国小姐才是兽医,而那个长山羊胡子的外国人原来只是她的助手!……”
  邵逸夫沉吟不语。方逸华心情不悦。所有的人都已经无意去看正在放映的《武松》样片,默然地倾听李翰祥在讲曼谷拍片的故事。只听李翰祥继续说道:“只见那位女护士从药箱里将药针取出来,这支针还真挺吓人的,粗如儿臂,长有尺二。只见那女护士把针药调好了以后,朝着笼内的老虎,迎头就是一针。老虎一声长啸,前爪一挥,把女兽医光洁的手腕上划上了一条血痕!女兽医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再看针内,已是半针药水不见了。她略微地喘息了一下,想了想,又把针药补足,然后要虎场的工作人员,把笼子掉了个身,把虎头朝前虎尾朝后,出其不意地又把药针朝内一送,只见大老虎在笼内又啸了一声,身子一耸动,女兽医已把药针抽出。你还不得不佩服她的本事,一眨眼的工夫,一针药水,全注在虎身。然后虎主人一声令下,叫人把笼子打了开来。本以为老虎会一个耸身,扑出笼去,谁知它像喝醉了酒一样,一步三摇地晃了出来。我们本想抢拍几个猛虎的姿态,想不到居然来了一只大醉猫。前爪后脚一如踏在软绵绵的棉花上,刚一出笼,就直打饱嗝,看样子完全像老酒喝多了,找地方要吐一样。……”
  “唉唉,真荒唐,像这样的老虎又怎么能用于拍电影呢?”邵逸夫心中又悔又恨地说道。
  李翰祥见放映员已将全部样片放完,开亮大灯。小放映室里一片光明,但是,邵逸夫、方逸华等人谁也没有走的意思,他只好继续向大家汇报去泰国拍《武松》打虎的经过,说:“那老虎所以那样醉,是女兽医将药量下得太重。也是虎的主人暗地里千叮咛万嘱咐的结果,因为他知道那是一只没有驯过的老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如何是好?想不到成龙有醉拳,少林寺有醉棍、醉剑,我拍的武松也绝不落后于人,来了个不折不扣的醉虎。一套醉八仙的拳脚,刚用了三招两式,就一头裁倒在地。虎主人上前摸了摸虎鼻子,告诉我起码要一个半钟头之后,才能醒转过来。我马上叫工友们,把醉虎扛在一块门板上,抬到前面草丛里的大青石板上。然后在地上洒了一瓶血浆,把两架摄影机支好。再叫狄龙骑在虎背上,倒不是骑虎难下的那种姿势,因为虎已经烂醉如泥地卧在了地上。我当时喊了一声‘开麦拉’以后,狄龙左手抓住虎头,右手高举重放,连捶带打地大做其打虎英雄的姿势。看那样子,狄龙当时还有些担心,因为万一把醉虎打醒,可不是闹着玩的!真上演一出龙虎斗,把他一口给啃了,我也担当不起!所以我让狄龙把拳高高地举起来,又轻轻放下,每一拳都像做戏一般。后来,虎的主人用英语高声告诉狄龙说:‘你重一点打吧,兽医说一个半钟头也醒不了的!’狄龙一听,这才真的重重打了起来,一直打得精疲力竭,才慢慢地站了起来,用脚把醉虎一踢。那虎混身颤抖了一下,悠然地死去!……”
  邵逸夫心中怏怏不悦,也不多说,起身便走。方逸华也紧随其后地走出那间平日供邵氏影城大老板们看未出厂样片的小放映室。其余陪同看样片的人们,也都从李翰祥这番幽默的谈话中,隐隐地体味出李翰祥对这部精心执导的影片的诸多不如意,但是因为邵逸夫不肯开口,谁也不想多言,一个个随在后面都出了放映室。
  “翰祥!李导演!”忽然,已经走到放映室门槛外的邵逸夫又收住了脚,他回转身来似乎在招呼默坐不动的李翰祥,有话欲说。
  “李导演,邵先生有话对你说。”方逸华见李翰祥还坐在那里不动,就急忙去叫他。李翰祥这才极不情愿地起身,来到小放映间的门廊下面。只听邵逸夫对他说:“这部片子,我总的印象是很喜欢的。拍得很精,用光很得体,摄影效果很理想。使我特别满意的还是《武松》这部电影里的五个演员,在表演上可以说各个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我很感动的是谷峰这个人所演的武大郎,实在是太绝了,他的特点就是将善良人的内向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王莱女士所演的王婆,不再是其他人所演的那样肤浅,她演的既风骚又险恶,是个绝角;刘永所扮的西门庆,稳重中又明显地表露出轻浮,是个脂粉场中人;汪萍小姐所扮的潘金莲,也与以往别人所扮的有进步。她这次不仅是骚和浪,而且也演出了另一种美的风韵,使人感到潘金莲确是一位被玷污与被损伤的女性;至于狄龙所扮的武松,英俊、坦荡、果敢、无私,这是全片的精华,自不必多说。现在令人失望的,当然还是打虎这场重头戏!唉唉,如果当初我们在手头上稍稍大方一点,真的肯出钱到美国去拍,效果又会怎么样呢?……”
  李翰祥望了望身边沉静不语的方逸华,不假思索地说:“邵先生,如果真有一只非常理想的真老虎,所拍下的打虎一场戏当然不会像现在这样令人失望的!……”
  方逸华说:“也不能说在泰国所拍的打虎戏全部失败,依我看最后打死老虎那场戏的许多镜头,还是满可以的……”李翰祥在对影片的质量要求上是一丝不苟的,他针锋相对争道:“可是,武松与老虎在月光下相遇,打斗,虎扫尾巴等几组镜头,都使人一看便假。在泰国租用的这只老虎,虽然省了一些钱,可是它却使这部《武松》变得格外虚假。休要小看这一细节,艺术的失败就在于虚假。我以为邵氏公司多年来之所以在海内外有影响,主要的原因就是,邵氏所拍的影片是以艺术的真实来取胜的!……”
  方逸华不想多听,邵逸夫也准备离去。但是,邵逸夫走了几步却又回转身来,向兀立不动的李翰祥说:“翰祥,你的意思是……?”
  李翰祥以坚决的口气说:“我希望到美国去补拍一组打虎的戏,如果邵先生真喜欢《武松》这部片子的话!……”
  邵逸夫和方逸华怔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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