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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的小说


  张天翼出版的单行本有《小彼得》、《从空虚到充实》、《鬼土日记》、《一年》、《蜜蜂》、《洋泾浜奇侠》、《反攻》、《移行》等。他的作风和施蛰存、穆时英大不相同,而与老舍却很接近。流利自然的北方方言,和轻松滑稽富于幽默味的笔调,正可以说直承老舍的衣钵了。他的作风是多方面的。现在勉强将他的作品分为三类:

  一、寓言小说

  老舍有《猫城记》,张天翼有《鬼土日记》。但老舍《猫城记》是本失败的著作,《鬼土日记》则更坏了。鬼土和猫城一样同为中国的象征,鬼土的种种腐败的情形就是影射着现代中国社会,十分之九写得不确切,仅有写到嘲笑新文坛象征派的地方,还有点意思。他写鬼土旅行家韩某,一天赴一个文学宴会,遇见颓废派作家司马吸毒和象征作家黑灵灵。黑灵灵的名片刻着“极度象征派文学专家”。人家问他为什么迟来?他说:“因为刚才我铅笔的灵魂浸在窈窕的牛屎里了。”又恭维韩某道:“韩爷的摄人灵魂的耳朵,虽然不比鸡毛还方,但舞跳得比盐板鸭好。”“韩爷你今天将是一字锁的翅膀,拍在漱口杯的幽灵与幽灵,一百个幽灵的沉淀的夜莺中了。”“你看猫头上的萝卜是分开夜莺的精密,明白一点说,就是洗脸手巾的香纹路,已刻在壁虎肺上了。”我们若肯将现代中国象征派末流的滥调,一一检查,便将承认这种讽嘲不为过分。

  二、讽刺小说

  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唐吉诃德先生》讽刺“骑侠迷”,张天翼仿之作《洋泾浜奇侠》,讽刺现代中国中下社会的“剑仙迷”。书中主人公史兆昌,热心练拳,想上峨嵋山学道,将来好成为一位剑侠。后由流氓胡根宝的撮弄,拜一自命为太极真人者为师,被诈去四千元。一·二八战事起,兆昌投入义勇军。他在前敌弹雨枪林中,祭起他那支由太极真人秘传的小宝剑,满心盼望它唰的一声,化为一道白光,冲入敌阵,斩下白川大将的首级;谁知抛上去不过一丈来高,却轻轻掉落在他脚边了。正想再祭的时候,一颗子弹飞来,他就负了伤,一场趣剧于是完结。这本书比《鬼土日记》差一等,也不算什么成功之作。

  三、社会小说

  这也可以分几种典型:描写军队生活如《皮带》、《二十一个》、《面包线》、《路》、《最后列车》、《仇恨》等,其中以《仇恨》为最脍炙人口。描写小公务人员的生活,如《宿命论与算命论》、《一年》、《反攻》等,这类描写是张天翼的拿手戏,因为他自己当过小公务员,所以对于他们的生活叙说得很深切而透彻。描写农村生活的有:《背脊与奶子》、《丰年》、《一件寻常事》及《反攻》中之一部分。张天翼作品有以下几个特色:第一为人物口吻揣摩逼肖这里可引数则为例。“哼,我顶看不起卖朋友的人”老游喝过了点酒,因此更起劲,“什么东西不好卖,要卖朋友……耶稣那个徒孙,叫做犹—犹—犹—叫做犹太的……犹太不是五吊钱就卖了耶稣么?所以犹太没有好结果,犹太亡了国……还有埃及,也亡了国……卖朋友的人,可以使国都亡掉,你看,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必有妖——这是亡国祸种的家伙,人人得而诛之。卖朋友的家伙,最没有人格,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你看犹太……还有埃及,埃及,还有南非洲……”(《宿命论与算命论》)
  “这是赵字。”“赵的笔意倒有一点,然而这个人一定是学的郑孝胥的字。”“不对……他的字有点像康南海,他学的是魏碑,是石门铭,康南海也是学石门铭的。”“不,他学钱南园,有点颜味。”“他临的是米—米—米—米那个,米田宫……我亲眼看见他临米田宫的大鹏赋。”
  胖子说:“你记错了,吕四娘本领是飞檐走壁,不会吐剑。她是个侠客,不是剑客。”“那里,我看见书上……”“我当然比你明白呀”,“我当然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吕四娘的事我最明白,吕四娘同我还有点亲戚关系哩……吕四娘的嫡堂侄儿的表侄的曾外孙女婿是我一个族兄的舅公公的一个内侄的连襟的姑表兄弟。所以我最明白吕四娘的事,她并不是剑仙,却是剑客。(《洋泾浜奇侠》)
  第二为表现单纯而有力《现代中国文艺年鉴》批评他道:“天翼是比较凭藉直觉而并不经过科学家式的探讨。在手法里面,以他这样横溢的才气,泼辣的笔致,便不能屑屑于琐碎事件的铺叙。他的特殊的风格虽然利弊一时还未容定论,但是比任何人都是更特创的,却是毫无疑义。他的风格不但开前人所未有,而且也杜绝了后起者的模拟。没有像一位魔法师似的驾驭自己文字的能力的模拟者,是必然的会走到最恶俗的道路上去。”这话是不错的,天翼在青年作家里才华比较高,气魄比较大,他对于社会的观察也能精细而深入,并且是多方面的,但他表现时仅仅以几根单纯刚劲的线条,粗枝大叶地组成故事的轮廓,一切细碎琐屑的描写,全都略去。这很像书家的擘窠体,画家的大斧劈,元气淋漓,挥洒自如,腕力薄弱者,便有无能为役之叹了。
  张天翼后来作风又有些转变,由现实社会的刻划转为儿童文学的努力。他的《蜜蜂》、《小林与大林》、《秃秃大王》,揣摩儿童心理和口吻,惟妙惟肖,请看下面一段:
  姊姊,徐老师把你的信给我了。
  “袜”字真难写呀。
  “恰巧”两个字用错了么?黑牛的作文有许多“恰巧”得了一个“甲上”哩。要是不对,黑牛为什么有“甲上”呢?
  “古时候”三个字也用错了么?罗老师说“古时候”
  就是“从前”;“古时候有个国王”就是“从前有个国王”。
  姊姊,我看到你的信真快活呀。我有点不快活:我看见田里有几千几万只蜜蜂——嗡嗡、嗡嗡、嗡嗡!爸爸跟哥哥也不快活了:爸爸跟哥哥怕今年收不到谷子,要吃官四了。
  今天天晴了。大头鬼的意大利蜜蜂,飞呀飞的来吃稻浆了。蜜蜂真多呀:走一步路,蜜蜂就碰到面上来了。
  嗡嗡、嗡嗡、嗡嗡,天上是蜜蜂,地上是蜜蜂,蜜蜂堆在田上。蜜蜂把我的鼻孔都色住了:我没有鼻子了。几千几万,几万万蜜蜂把天档黑了,像吃过晚饭一样了。几千几万,几万万蜜蜂,嗡嗡嗡,像打雷一样了。蜜蜂真是坏东西呀,大头鬼真顶坏呀。大头鬼为什么要养蜜蜂呢?大头鬼为什么不养蝴蝶呢:蝴蝶真好看呀。今天我跟黑牛跟陈福泉跟王寅生捉了一个大蝴蝶,最大最大,真好玩呀,蜜蜂最不好看。罗老师说大头鬼家里养蜜蜂是要站钱。老大头鬼就是蜜蜂老板,老大头鬼赚了许多许多的钱。
  黑牛说:
  “老大头鬼站他的钱,我们不管他。老大头鬼的蜜蜂吃我们的稻浆,我们要是要打倒老大头鬼的。”“打倒老大头鬼!”我们就叫起来了。
  打过了倒,我恰巧就回家了。姊姊,不用“恰巧”两个字很不接气哩。这个“恰巧”有没有错呢?
  田上都是蜜蜂呀:嗡嗡嗡!
  张天翼的作风虽说自成一体,但却不似穆时英之变化无穷,令人难学邯郸之步,所以当时一般青年作家,争以张天翼为模仿,像万迪鹤几可乱真。但天翼虽才气纵横,也常有油腔滑调之弊,万氏作品有其油滑而无其才气,可谓舍其长而取其短。又天翼同穆时英写的《南北极》一般,好作粗秽猥亵语,万迪鹤变本加厉,其《王家》写一私娼与军队之交涉,固滑稽有趣,但兵士之口吻则模拟未免过于尽致,有故意拿这种低级趣味,来迎合青年心理之嫌。老舍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张天翼的《洋泾浜奇侠》,已有浅薄之讥,万迪鹤的《中国大学生日记》则更自郐以下了。当时“暴露小说”盛行于新文坛,而教育界之黑幕揭发之者尚少,所以我们读了《中国大学生日记》的广告,颇欲先睹为快,但读过之后,则不禁大失所望。本来中国那时大学教育较欧美落后不啻数十年,教育制度本身之不健全,教授之滥竽充数,学生程度之低劣,习气之狂傲浮嚣,男女同学之多闹风流案件……如其一一照实写来,亦未尝不足满足多数学界人士之好奇心,而成为一时杰构。但万迪鹤描写大学内幕之腐败均难令人置信。自有《洋泾浜奇侠》一类“谑画化”的小说以来,未有如此书之甚的。或谓他所写的大学本来不过上海“野鸡大学”,自不能与国立大学相提并论。但“野鸡大学”亦不至腐败至此,那太出寻常情理以外了。照我想万氏好像曾在这类大学里混过几时,但本身实为一不学无术之青年,对于学校课程毫无了解,出校之后肆其轻薄之才,向壁虚造,欲以书名耸学界观听,作名利双收之计,而不知其反自露之浅薄也。我们论张天翼的作品所以牵涉万迪鹤者,则亦无非以天翼有油腔滑调之弊,不善学之者辄画虎类犬而已。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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