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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小说家施蛰存


  如果有人叫我开一张五四以后新文学最优秀作品目录,施蛰存《将军的头》一定会占个位置。这或者是我的偏爱,但叫我故作违心之论去赞美那些徒以善喊革命口号,徒以善于骂人而艺术粗糙拙劣不堪一读的大师们作品,宁可欣赏我所偏爱的东西。所以《将军的头》虽然受赞赏和受毁骂的时代早过去了,但我愿意来评它一评。
  施蛰存以一身拥有“文体作家”、“心理小说家”、“新感觉派作家”三个名号,虽然他自己对于这些名号一个也不承认,但就他已发表的文字看来,则他对于上所举的三派作风都有些相近,不过心理色彩更较其他为浓厚罢了。他的创作小说集有《追》、《上元灯》、《梅雨之夕》、《将军的头》、《善女人的行品》、《李师师》、《娟子姑娘》等,而《将军的头》实奠定他的文坛地位,我们可以派之为他的代表作。
  作者最擅长心理的分析,有人说他是现代中国将佛洛依德一派学说引入文学的第一人。读了他的《将军的头》便可证明此说。此书共包含《鸠摩罗什》、《将军的头》、《石秀》、《阿褴公主》四篇。题材取之历史,描写则注重心理的变化,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二点:

  一、二重人格的冲突

  普通心理学上所谓自我分裂,灵肉冲突,和一切心理上的纷乱矛盾,都脱不了二重人格的关系。施蛰存的《鸠摩罗什》是写宗教与色欲冲突的。这种题材在神本主义和禁欲主义发达的西洋文学里早已司空见惯,而且成功的作品也非常多;我国是人本主义的国家,虽以佛教之戒律森严,也能加以改变,使它人情化,像这种心理上剧烈斗争经验,很少体会。所以若以我国人为此种小说主角,结果必不甚自然,作者必采取异域高僧鸠摩罗什的故事为主题,原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鸠摩罗什》是从鸠摩罗什携带妻子应姚兴之聘赴秦的途中叙起。这位高僧在龟兹国受吕光的强迫,破戒与吕的表妹龟兹公主结婚,良心已极端感着痛苦,幸而妻子在途中得热病死去,他以为从此以后可以脱然无累,恢复他圆满德行了。不意到了长安终日受着国王无上的尊敬,举国士庶热烈的膜拜,情欲仍不断的纠缠着他,亡妻的面貌常常在目前荡漾。一天讲经时,见一美丽娼女,忽然大动凡心;第二天讲经,又在听众中发现一容貌既似那娼女,又似他的亡妻的宫嫔,鸠摩罗什于是陷于重重魔障之中不能自拔,而犯第二次娶妻之罪。虽然他能用巧妙的言词遮饰着他的罪恶,并利用魔术来维持自己动摇中尊严地位,而内心之杌陧不安,达于极点。他就在这样双层人格的争斗中,惨澹地生存,也就在这样双层人格斗争中,悲伤地死去!
  施蛰存写鸠摩罗什天人交战之苦,都从正面落笔,细腻曲折,刻划入微。用了十二分魄力,十二分功夫,一步逼入一步,一层透进一层,把这个极不易写的题目写得鞭辟入里,毫发无遗憾而后止。记得我从前读佛朗士的《黛丝》,心灵感受重大的压迫,读了《鸠摩罗什》,我的心也觉得重沉沉的不舒服几天。作者在描写的技巧上虽受了佛朗士《黛丝》一类书的影响,但他对于佛教经典曾下过一番研究苦心,引用了不少佛教的戒律术语,布置了不少佛教的气氛,所以自然成为中国人写的佛教徒灵肉冲突的记录,与《黛丝》之基督教徒灵肉冲突有别。虽然对话过于欧化有点不自然,但全文既以异域高僧为题材,这一点也就不必苛求了。更可赞美的是以这个恋爱故事为经,将鸠摩罗什一生行迹都编织进去,即小小的穿插,和琐碎的情节,也取之史册,不假捏造,而全幅故事浑如无缝天衣,不露针线痕迹。不但在心理小说中获得很高的地位,古事小说能写得这样的也不可多得。《将军的头》也属于双层人格描写。作者自己声明是写种族与恋爱的冲突,题材则取之唐代猛将花敬定的故事。据说花敬定原属吐蕃族,因憎恶其贪鄙的汉族部下,而想趁自己被差遣去征伐吐蕃时,叛归祖国。忽有一部下的骑兵调戏一少女,将军虽已将该骑兵正法,而自己亦为那少女的美色所惑,于是花将军种族与恋爱的冲突便尖锐化。以后将军茫然上了战场,携其头奔回,遇他所爱的少女于溪边,受她的调侃,失望倒地死去。这篇文字的题材,不如《鸠摩罗什》,有些地方写得很勉强,但描写还算精细深窈,自具作者文笔的特征。

  二、变态性欲的描写

  按变态性欲有施虐狂及被虐狂,西洋及日本以此作为小说者已数见不鲜。中国旧文学虽无自觉的描写,但以史册及笔记等所记载者观之,也还有不少例子。譬如北史所记各暴主虐杀妃嫔宫女以为笑乐事,晋石崇杀妓行酒,隋末诸葛昂盘蒸美人撮食乳肉等等,都含有施虐狂的心理。施蛰存在一篇小说里写结盟兄弟石秀和杨雄,石秀想出许多巧妙的计策,怂恿杨雄杀妻潘巧云。原来石秀爱上潘巧云,但以碍于杨雄的友谊,不敢有所举动。后来知道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有私,不胜其醋,告知杨雄,却反被潘巧云用谗逐出;恋爱嫉妒与仇恨交并一处,遂欲甘心于巧云。后来果然教杨雄用计诓骗巧云主仆上翠屏山,而施以极残酷的杀害。他则一傍欣赏巧云痛苦的姿态,和那淋漓的鲜血,零乱的肢体,来满足他的施虐狂。

  三、近代梦学的应用

  自佛洛依德作《梦的解释》以及心理学家发表种种梦的研究以后,梦学也常常应用到文学上来。鸠摩罗什曾梦入长安妓女孟大娘之家,石秀曾梦见与潘巧云恋爱,花敬定曾梦见自己变军士强逼所爱村女,都是作者应用梦理学之例,但我以为施蛰存的《狮子座流星》那个梦写得最有趣味。这虽然属于《将军的头》以外的一篇文章,我们也不妨引来做个证明;卓佩珊夫人因为渴望生子,从医生处检查归来,听见街上卖报的说当夜有狮子座流星出现。进到自家弄堂口时,恰巧又听见守巷巡警与邻家婢调谑,说狮子座流星女人看不得,看了要生儿子。夫人虽不知狮子座流星究竟为何物,但自己正想得子,决定晚间将床铺移到窗下守候一个通宵。守了大半夜毫无所见,天亮时朦胧睡去,忽然梦见星飞空中,明如白昼,而且投入自己怀中,发生奇响。惊醒时则朝阳光芒刚射到眼皮上,丈夫则正在梳理头发,误落象牙梳子于地,她梦中奇响即由此而来。
  据佛洛依德说梦的构成不外四种原因:一、日间发生欲望,无机会实现,便在晚间梦境里来满足。二、被社会裁制着的欲望,常在梦中活动。三、睡眠时受了生理上的刺激亦能成梦,如渴则梦饮,饥即梦食,手搭胸则梦为鬼所压。四、深藏于潜意识之中,或从儿童时代传衍下来的欲望,每能与日常生活经验,连缀成梦。卓佩珊夫人想生儿子的欲望,正在脑筋里闹得不开交,听了狮子座流星出现的新闻和巡警戏言,同旧日所闻的日月入怀主生贵子的传说和射在眼皮上的朝阳,丈夫牙梳的落地声,连结一片,成此一梦,这就合着佛氏梦学第三第四两种原因。
  至于作梦时间问题也大可研究。据施氏小说写卓夫人由梦见星飞天上起到惊醒时止,经历时间至少一刻钟,但实际上所经历的不过一二秒钟罢了。几秒钟之间即可做一甚长的梦,似不可能,但佛氏书有许多实例。如法国某人睡中帐钩断落其颈,仅一刹那间事,他却做三个甚绵长的梦,梦在大恐怖时代,他如何被捕,如何被送上断头台,刀锋落下,一痛而醒。我们说卓夫人梦境发生于朝阳射眼一刹那间固可,说她的梦境发生于丈夫牙梳落地之刹那间也无不可。梦中时间的感觉原与醒时不同。柏格森(HerniBergson)的“时间与意志自由”曾细加解释。中国古人的“黄粱梦”和“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万千里”,也曾无意地透露此中消息。至于施蛰存写作的技巧也可以分几层来说:施氏擅长旧文艺,他华丽的辞藻大都由旧文学得来。据他作品所述,我们知道他很爱李商隐的诗,而且自己所做的旧诗也是这一路。玉溪诗素有“绮密瑰妍”之评,施氏创作小说,文藻的富丽与色泽的腴润,亦可当得起这四个字,则他的艺术一定大有得于李诗。又作者与沈从文同称为“文体作家”,即专以贡献新奇优美之文体为主,不问内容之合理与否。沈从文《月下小景》专写印度故事,荒唐奇诞不可诘究。施蛰存鸠摩罗什之当犯戒俗僧之面吞下盈钵之针;花敬定将军被敌将斩去头颅,居然能驰马十余里,一直到听见所爱女郎的讽嘲,才伤心倒地而死,都不合情理,但我们若知道他是一个文体作家,便不能说什么了。
  施氏作品色泽的腴润,可于《将军的头》一书见之。《鸠摩罗什》中描写沙漠景色的一段,高僧回忆受龟兹公主诱惑的一段,美丽得简直像诗。阿褴公主的故事本来极其瑰奇,作者的描写,更使它诗化了。
  结构的谨严与刻划的细腻,也是施蛰存艺术上的特色。粗疏、松懈、直率、浅露,大约是一般新文学家的通病,施氏独在结构刻划上用心。在小说人物思想的过程上,作者最能做有层次的描写,像他写花敬定将军忽然发生叛回吐蕃的念头,必先写将军幼时受了祖父的感染,对于本族本国已有一种向往之感情;继写将军讨平段子璋立下奇功,而部下汉族兵士大掠东蜀,致自己上峰崔光远受了朝廷的处分,自己也不能升官;及奉令率师抵御吐蕃,他部下又日日作掠劫货财的梦,甚至打算抢他们所驻扎的村镇,这对于一个正直的英雄主将,当然感到万分的憎恶,不能忍耐,他之想叛回祖国,也就不算什么奇怪之事了。又写石秀杀嫂,从杀机之发动至于成熟,也极有步骤。先写他勾栏宿娼,娼手指误创于削梨之刀,红如宝石的血液自玉雪之指端下滴,色彩鲜艳异常,使石秀对于女人的血发生爱好,后杀裴如海与头陀,一刀一个,毫不费力,更觉杀人为至奇快之事,以后再来杀潘巧云,便不嫌其突兀了。又如《散步》那一篇,丈夫对于将爱情专注儿女及家务之妻子,发生不满之感,而逐渐与一个从前曾恋爱的寡妇重拾旧欢,写得也极有层次。《旅店》那一篇,丁先生旅行内地,在旅馆的一夕中,饱受虚惊,心理上的刻划也极曲折细腻之能事。施氏文笔有纤巧之称,自有其由来也。
  蒋心余题《袁枚诗集》云“古今惟此笔数支,怪哉公以一手持”,作家仅能表现一种作风,不足称为大家,模拟他人或步趋时尚者,其作品形式亦不能推陈出新,戛戛独造。施氏文笔细致美丽,写古事小说固然游刃有余,写下等社会的情形,则好像有点不称,但他居然能在《将军的头》、《李师师》之外,写出《追》、《雄鸡》、《宵行》、《四喜子的生意》等篇,对于下等社会的简单的心理,粗野的态度,鄙俚的口吻,模拟尽致,于鲁迅等地方文艺之外另树一帜,不能不说难能了。
  施蛰存写作时最喜在另辟蹊径上努力。《将军的头》和《李师师》等古事小说已开了一条新文坛没有走过的道路了;《夜叉》、《魔道》、《凶宅》,几篇的文字充满了神秘恐怖气氛,读之令人疑神疑鬼,心弦异常紧张,可以算得一种新写法。美国爱伦坡最善此等笔墨,法国写实主义大师左拉、莫泊桑晚年心情异常,其作品也颇带着浓厚的阴森幻秘的情调。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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