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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作家老舍


  老舍文学生涯的开始似在一九二七——二八年之间,作品多刊登《小说月报》,单行本收在文学研究会丛书里面。但他的作风与一般文学研究会员不同,他好说笑话,好为滑稽的描写,在当时文学界他表现了另外一种风格,这便是现代人所爱谈的幽默风格。
  老舍写了许多幽默的长篇小说。《赵子曰》写北平学生及公寓生活;《老张的哲学》则以一个北平近郊的小学校长老张为主角,复以一对青年的恋爱穿插其间。《二马》记马氏父子二人,在伦敦开古玩铺及留学的故事。《猫城记》描写一个人由地球驾飞机到火星上探险,发见一猫国,并发见该国种种腐败情景,藉以为中国之讽刺。《离婚》写一名公务员老李,深感旧式婚姻之痛苦,欲与家中黄脸婆离婚,赖其友张大哥力劝而止。后张大哥有难,老李竭力为之奔走,以答其劝和情谊。书中记小官僚的种种丑态,阴谋家之贪鄙险恶,摩登青年男女之糊涂,旧式妇女之顽固,刻划入微,颇堪赏玩。此书老舍自负谓“比《猫城记》强得多,紧练处更非《二马》等所能及。”良友图书公司为广告誉之为一九三三年中国文坛之大贡献云。
  老舍的思想以现代一般人的眼光看来是不顶新颖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和任何同行结过嫌怨;又有“幽默”的一件八封紫绶仙衣保护着自己,所以批评家那些“反动”、“意识不正确”、“缺乏时代的认识”、“唯心论”等等法宝没有落到他身上。他在作品里所表现的思想究竟怎样呢?第一,富有国家民族的观念。他不是国家主义的信徒,也不是民族主义宣传者,只是凭着良心和热血说自己所要说的话。这种观念在《二马》和《猫城记》里表现最多。《二马》里他描写中国人在外国被歧视、被误解、被敌对,简直粪土之不若,蛇蝎之不如。外国人认为中国人是:“个个抽大烟,私运军火,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强奸妇女不问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中国人是世界上最阴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中国人是矮身量,带辫子,扁脸,肿颧骨,没鼻子,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撅着嘴,唇上挂着迎风而动的小胡子,两条哈吧狗腿,一走一扭,这还不过是从表面上看;至于中国人的阴险诡诈,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泡,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更是叫外国男女老少从心里打哆嗦的。”怎样洗去这羞耻,争回国家的人格,挽救民族的运命?老舍告诉我们要爱国,要大家切切实实干救国的工作。他不赞成那时一般青年打着纸旗,排队在街上走喊“打倒帝国主义!”也不愿青年成天闹恋爱神圣,牺牲了求学的光阴。他说:“在中国的外国人——有大炮飞机、科学、知识、财力的洋鬼子——看着那群摇纸旗,喊正义,不念书的学生们笑笑?不值得一笑!你们越不念书越好,越摇纸旗越好。你们不念书,洋鬼子的知识便永远比你们高,你们的纸旗无论如何打不过洋鬼的大炮。你们若是用小炮和鬼子的大炮碰一碰,洋鬼子也许笑一笑,你们如果光是握着根小杆,杆上糊张红纸,拿这红纸来和大炮碰,洋鬼子不大笑才怪呢!真正爱国的人不这么干!”“爱情是何等厉害的东西:性命,财产,都可以牺牲了,为一个女人牺牲了。然而,就是爱情也可以用坚强的意念胜过去。生命是复杂的,是多方面的;除了爱情还有志愿、责任、事业……爱情是神圣的不错;志愿、责任、事业也都是神圣的!因为不能亲一个樱桃小口而把神圣的志愿、责任、事业全抛弃了,把金子做的生命虚掷了,这个人是小说中的英雄,也是社会上的罪人,实在的社会和小说是两件事。把纸旗子放下,去读书,去做事,和把失恋的悲号止住,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业,是今日中国——破碎的中国,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的青年两副好药!”
  他甚至主张战争,藉英国伊姑娘的口说道:“国家主义,姐姐,只有国家主义能救中国……我们打算抬起头来非打一回不可——这不合人道,可是不如此我们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脚!”《猫城记》记猫人不知尽保卫国家的天职,而至于灭亡,作者发议论道:“偏狭的爱国主义是讨厌的东西,但自卫是天职。我是反对战争的,但战争有时候还是自卫的唯一方法;遇到非战不可的时候,到战场上去死,是人人的责任……我不承认这些矮子是有很高的文化,但是拿猫人和他们相比,猫人也许比他们更低一些。无论怎说这些矮人必是有个!假如没有别的好处!国家观念。国家观念,不过是扩大的自私,可是它到底是“扩大”的,猫人只知道自己。”他也主张提倡人格教育。《猫城记》猫人办新教育失败,小蝎说:“这新教育崩溃的原因何在?我回答不出。我只觉得是因为没有人格。你看,当新教育初一来到的时候,人们为什么要它?是因为大家想多发一点财,而不是想叫子弟多明白一点事,是想多造出点新而好用的东西,不是想叫人们多知道一些真理。这个态度,已使教育失去养成良好人格和启发研究精神主旨的一部分。及至新学校成立了,学校里有人而无人格,教员为挣钱,校长为挣钱,学生为预备挣钱,大家看学校是一种新式的饭铺;什么是教育,没有人过问。又赶上国家衰弱,社会黑暗,皇上没有人格,政客没有人格,人民没有人格,于是这学校外的没人格又把学校里的没人格加料的洗染了一番。自然,在这贫弱的国家里,许多人们连吃还吃不饱,是很难以讲到人格的,人格多半是由经济压迫而坠落的。不错。但是,这不足以作办教育的人们的辩护。为什么要教育?救国。怎样救国?知识与人格。这在一办教育的时候,便应打定主意,这在作校长教师的时候,便应牺牲了自己的那点小利益。也许,我对于办教育的人的期许过当了。人总是人,一个教员正和一个妓女一样的怕挨饿,我似乎不应专责备教员,我也确乎不肯专责备他们。但是,有的女人纵然挨饿,也不肯当妓女,什么,办教育的难道就不能咬一咬牙作个有人格的人……人人说——尤其是办教育的人们——社会黑暗,把社会变白了的是谁的责任?办教育的人只怨社会黑暗,而不记得他们的责任,是使社会变白了的。不记得他们的人格是黑夜的星光,还有什么希望?”老舍对于妇女和婚姻的意见也很陈旧。《二马》里老马古玩铺助手李子荣是个得过学位的留学生。一天兴冲冲的走来告诉他朋友马威说,他母亲在中国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会做饭,做衣裳,长得还不赖。”马威大为反对,因为他这么能干,这么有学问,不应当娶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耽误终身快乐。李子荣说:“我一点也不糊涂,我以为结婚是必要的,因为男女的关系。可是,现在婚姻的问题非常难解决,我知道由相爱而结婚是正当的办法,但是,你睁开眼看看中国的妇女,看看她们,看完了,你的心就凉了!中学生,大学的女学生,是不是学问有根柢?退一步说是不是会洗衣裳,做饭?爱情,爱情的底下,含藏着互助、体谅、责任,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样好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你以为做饭,洗衣裳,是妇女的唯一责任?”马威看着李子荣问。“一点不错,在今日的中国!”李子荣也看着马威说:“今日的中国没有妇女做事的机会,因为成千累万的男人还闲着没有事做呢。叫男子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帮助男人料理家事,有了快乐稳固的家庭,社会才有起色,人们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离婚》里老李的夫人,丑陋、愚蠢、固执,丝毫没有改造的可能,只因对丈夫尚忠心耿耿,我们的作家终于使她夫妻团圆,命意如何,可想而知。
  老舍是一个讽刺小说家,对国家对社会对人生的态度都以讽刺出之。然而决不如鲁迅那么刻薄,反而令人觉得他是一个可亲可爱的长者,这或者要感谢他那北方人的忠厚气质。鲁迅小说里没有一个好人,老舍小说里则李子荣、张大哥、丁二爷,都十分可爱。他口角边虽常常挂着讥嘲的笑意,眼里却蕴着两眶热泪。《猫城记》里的小蝎似乎是作者的影子,他看透猫人的不可救药,猫国的没有希望,生活流于颓废,说话总是一味冷峭、俏皮,像希腊颓废派哲人似的。但猫国亡后他便自杀。作者称他是“心理清楚而缺乏勇气的悲观者。”其实悲观是他的智慧,自杀却是他热情。《二马》、《猫城记》的写作都可说由热情而来。李长之说:“没有热情,是决不会讽刺的。”这话很有道理。所以老舍讽刺的技巧虽不及鲁迅,我却觉得他比鲁迅可爱得多。
  老舍作品的艺术缺点也趁此讨论一下:他早年所作《赵子曰》和《老张的哲学》两部讽刺小说,虽然滑稽有趣,但有许多读者怪他意味浅薄,这决不是过分的批评。原来讽刺文学很像讽刺画,你替某人画一张讽刺像,无论你把他画成大鼻子也好,长腿也好,大肚皮也好,但总要将那个人的神气表现出来,使人一看即知道所画是谁。若将那人神气失掉,甚或画人而画成一只狗、一条蛆,便不对了。《猫城记》以猫国影射中国,就像《镜花缘》的海外诸国和英国史惠夫特(J.Swift)的《高里弗游记》(Gulliver'sTravels),用笔本来可以比较自由,但所有猫国的城市、住宅、古物院、教育、政治、军队,人民日常生活的情形,并不一一针对中国?有些地方太过火,像关于教育那一段;有些地方空洞浮薄,不关痛痒,像关于新旧学者那一段。李长之说:“说到文艺,我不承认《猫城记》是好文艺。我觉得它是一篇通俗日报上的社论,或者更恰当一点,它不过是还算有兴趣的化妆演讲。”我颇同意。
  老舍描写人物有时带着浪漫意味。《离婚》中的丁二爷原是个傻瓜,但他后来居然能暗杀小赵救了张大哥一家,这很像英国狄更司小说中人物。狄氏的《块肉余生记》、《双城记》、《孝女耐儿传》等书都曾有一个不足齿数的蠢人,机巧地做出一种义侠行为。但狄更司小说究竟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老舍的小说则为二十世纪的中国小说,现代的中国有没有丁二爷这样人是一个问题,如其没有,则老舍不该这样写。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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