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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浴室镜子里第一百次检视着他的脸,耐心地用笔状止血膏涂敷每一道伤口,又在其上再扑了粉。他客观地照料着他的脸和双手,仿佛它们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似的。他的眼睛和镜中人凝视的眼神相遇时,便刻意偷偷调转而去,盖伊心想,就像在火车上的第一天下午,他想避开布鲁诺的视线时一样。 他回到房内,躺倒在床上。还有今天剩余的时间,明天,和星期天。他不需要见任何人。他可以到芝加哥去住几个星期,就说是外出工作去了。可是如果他隔一天出城,这似乎可能启人疑窦。昨天。昨夜。要不是他两手都是刮伤,他可能会深信他杀人只不过是梦境。因为他并不想杀人,他心想。这并非他的本意。这是布鲁诺的意愿,经由他之手来完成。他想要诅咒布鲁诺,大声地诅咒他,但他现在就是没有精力这么做。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罪恶感,而且他认为,布鲁诺的意愿是促成他去杀人的动机似乎说明了一切。但他在蜜芮恩死后所感受到的罪恶感比现在多,这件事又怎么说呢?现在他觉得累,什么事也不想管。难道这是任何人在杀了人之后会有的感觉吗?他试着入睡,但脑子却追忆起在长岛公车上,两名工人盯着他看,他便以报纸覆面假装入睡时的情景。和工人在一起令他感到更羞愧…… 在前门阶梯上,他的两膝互撞,害他差点儿跌倒。他并未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监视他。他所做之事似乎平凡无奇,只是下楼去买份报纸。但他也知道他没有力气去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监视他,他根本没有力气去在意,而且他非常害怕力气重回他身上,就像生病或受伤之人非常害怕下一项无可避免的手术一样。 《美国日报》的报导篇幅最大,还附有一张根据管家描述而画成的凶手肖像,是个身长六英尺一英寸的男人,重约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磅,身穿黑色外套,戴帽。盖伊微感讶异地看着报纸,仿佛那不可能是在说他似的:因为他只有五呎九吋高,重约一百四十磅,而且也一直没有戴帽子的习惯。他跳过详述山缪·布鲁诺生平事迹的部分,却兴致浓厚地看着推测杀人凶手脱逃之事的报导。报上写着他沿着纽霍普路向北逃去,据信他是藏身在大内克区的镇上,也许搭上了下午十二点十八分的火车出城了。实际上,他是往东南方向走。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安全无虞了。安全,他警告着自己,只是个幻觉。他站起身,首度感到和在那屋子旁空地上折腾了半天时一样地惊慌失措。报纸出刊已有数小时,警方现在可能已发现他们判断错误了。现在他们可能正要来提他,也许就正在他门外呢。他等了一下,任何地方都毫无动静,他又感到很疲倦,便坐了下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报上长篇专栏的其余部分。文中强调了凶手的冷酷,而且似乎应是熟人所为。除了一些九英尺半英寸的鞋印,和在白色灰泥墙上的一处黑鞋污痕之外,没有指纹,没有线索。他的衣服,他心想,他一定要丢弃他的衣服,而且要立刻动手丢弃,但他什么时候才有精力去丢呢?警方高估了他的鞋子尺寸一事很奇怪,盖伊心想,那地面很湿,鞋印应该很清楚,“……子弹口径出奇的小。”报导这么写着。他也一定要丢弃他的手枪。他感到有些悲哀心痛,他一定会痛恨的,他会多么痛恨他与他的手枪分离的那一刹那呀!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去多拿些冰块放在毛巾里,再继续冰敷他的头部。 近傍晚时分,安打电话来,叫他星期日晚上陪她一起去曼哈顿赴一场宴会。 “海伦·黑邦的宴会呀。你知道,我跟你提过的。” “对呀,”盖伊附和着,其实根本就不记得。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我不大想去,安。” 之前一小时,他都感觉麻木,因此此刻安说的话听起来既模糊又不相干。他听着自己在说些该说的事,内心甚至并未预想,或者甚至也许并不在意安可能会注意到有何差异。安说她可以找克利斯·耐尔森陪她去,盖伊说没问题,并在心中想着能陪她同去,耐尔森不知会有多高兴呢,因为耐尔森在安遇见盖伊之前就常常去看她,他仍爱着安,盖伊心想。 “星期天晚上我带一些现成的食品过去,”安说:“然后我们一起吃顿点心好吗?我可以叫克利斯晚一些跟我碰面。” “我想星期日我可能会出门,安。去写生。” “噢。对不起。我有事要告诉你呢。” “什么事?” “某件我认为你会喜欢的事。那——过些时候再说吧!” 盖伊爬上了楼,提防着麦考士兰太太。安对他很冷淡,他单调而无趣地想着,安很冷淡。下一次她见到他时,她就会明白,而且她会痛恨他的。安讨厌他了,安讨厌他了。他不断地念着这句话入睡。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然后一天之中其余的时间都赖在床上,连穿过房间取些冰块添进毛巾内这件事,都让他经过一番垂死般的挣扎。他觉得永远也睡不够,无法重获力气了。因为追忆的缘故,他心想。他的身体和脑子都在追忆它们走过的那条长路。回想起什么呢?他平躺的身子僵直,而且他很害怕,怕得直冒汗和发抖。然后他得起床去上洗手间,因为他有轻微的下痢症状,是害怕所引起的,他心想,就像在战场上的情形一样。 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梦到他横越了草坪,朝那屋子走去。那屋子是像云一样色调柔和的白,而且令人难以抗拒,他就站在那里,不愿开枪,决心要与之抗争,以证明他可以克服它。枪声唤醒了他,张眼所见是他房间内的微暗情景。他看见自己站立于他的工作台一旁,就跟梦中他的站姿一样,手枪直指着角落的一张床上,山缪·布鲁诺在床上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手枪又发出一声怒吼。盖伊尖叫出声。 他摇摇晃晃地跳下床。那人影消失了。窗前仍是他这天黎明时看过的同一道挣扎的光线,相同的生与死的组合。这相同的光线会在他有生之年的每个黎明出现,会一直照亮这房间,而这房间随着光的反复入侵,会变得更不相同,他的恐惧感也将更加升高。要是他在有生之年每天都在黎明时分醒来要怎么办呢? 小厨房内传来门铃声。 警察在楼下,他心想。这正是他们会来抓他的时刻,在黎明之时。而他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会一五一十地坦承一切,他会马上说出一切! 他靠在对讲机旁,然后走到房门前仔细倾听。 轻快的脚步声传上楼来,是安的脚步声。宁可是警察来也不要是安啊!他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笨拙地拉上百叶窗。他两手把头发向后拂去,感到脑中打了个大结。 “是我啦。”安偷溜进来时低声说。“我从海伦家走过来的。真是个美好的早晨!”见到他身上的绷带,她脸上得意洋洋的神色一扫而空。“你的手怎么了?” 他后返几步,站到大书桌旁的阴影下。 “我跟人打了一架。” “什么时候?昨晚吗?还有你的脸,盖伊!” “是呀。” 他必须拥有她,必须留住她,他心想。没有她,他会死掉的。他伸手去抱住她,但她向后退了一步,在微明的光线下瞅着他。 “在哪里,盖伊?跟谁打架?” “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男人。”他的语调平板,几乎不自觉地说了谎,因为他迫切需要留她在身边。“在一家酒吧里。不要开灯。”他很快地说:“拜托,安。” “在酒吧里?” “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事出突然呀。” “是你以前从未见过的人吗?” “没错。” “我不相信你。”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话,盖伊突然间感到惊吓万分,明白她是个与他有别的人,一个有不同心智、不同反应的人。 “我怎么能相信你?”她接着说。“还有那封信,还有你说不知道是谁寄来的这些事,我为什么该相信你呢?” “因为事实如此呀。” “还是跟你在草坪上打斗的那个男人。是同一个人吗?” “不是。” “你有事情瞒着我,盖伊。”接着她的声调转为柔和,但一字一句似乎都在攻击他:“是什么事呀,亲爱的?你知道我想要帮助你。不过你必须把事情说出来呀。” “我跟你说了呀。” 他说完便紧咬着牙齿。他身后的光线已变了样,如果他现在能留住安,他心想,他便能顺利度过每个黎明了。他看着她垂帘般的淡色直发,伸出手去触摸它,但她畏缩了一下。 “我不懂我们怎么能像这样继续下去,盖伊。我们不能这样。” “不会继续下去了。结束了。我发誓,安。请相信我。” 此刻似乎是个测试,仿佛这又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他应该拥她入怀,他心想,狠狠地抱紧她,直到她不再挣脱他的拥抱为止。但他动弹不得。 “你怎么知道?” 他迟疑了一下: “因为这是一种心境。” “那封信是一种心境?” “那封信是造成这种心境的因素。我觉得深陷于困境之中。问题出在我的工作上,安!” 他低下头,把罪过全归在他的工作上! “你曾说过我使你感到快乐,”她慢吞吞地说,“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能使你快乐。我现在再也看不出这一点了。” 她要说的意思,当然是他并未使她感到快乐。但如果她现在仍然能爱着他,他将会多么努力设法使她快乐啊!他将多么地崇拜她和听候她差遣啊! “你看得出来的,安。我一无所有了。” 他突然低下头来不知耻地啜泣起来,他这阵百般折磨人的啜泣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安碰触了他的肩膀才停止,而他虽然很感激,却也想扭身摆脱她的碰触,因为他觉得那只是出于怜悯,只是出于慈悲,她才会伸手碰触。 “要我帮你弄份早餐吗?” 即使她音调听来略显无奈,但他知道其中略微有原谅之意,而且那表示完全的原谅。原谅他在酒吧跟人打架之事,他心想,她绝不会洞察出星期五夜里的事的,因为它已隐藏得太深,深得她或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查出真相。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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