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接下来的三四天,除了在海滩之外,他们很少见到玛姬,在海滩上碰面时,她对二人的态度明显地冷淡许多。她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或者话更多,但现在带有一丝客气的成分,这也正是突显她冷淡的原因。汤姆发觉狄奇很担心,但显然还不至于担心到去找玛姬私下一谈。自从汤姆搬来后,他就不曾单独和玛姬见面。汤姆一搬进狄奇家之后,便和狄奇寸步不离。
  终于,为了显示他并非对玛姬感觉迟钝,汤姆对狄奇提起他认为她的举止有些异样。
  “哦,情绪问题吧。”狄奇说。“也许她工作得很顺,她专心工作的时候不太想见人。”
  汤姆想,狄奇与玛姬的关系显然正如当初他所料,玛姬喜欢狄奇的程度胜过狄奇喜欢她。
  无论如何,汤姆把狄奇逗得开开心心的。他有许多纽约朋友的笑料可说给狄奇听,有些是真的,有些是他瞎编的。他们每天都驾着狄奇的小船出海。谁也没提汤姆什么时候要离开。显然狄奇喜欢有他做伴。狄奇想作画时,汤姆便退到一边去,而狄奇想出去走走或驾船出海或只是想坐下来聊天时,他总是愿意放下手边的事情陪狄奇。狄奇似乎也很高兴汤姆认真地学习意大利文。汤姆一天花数小时研读文法与会话读本。
  汤姆写信给葛林里先生,说他目前和狄奇一起住了数天,并说狄奇曾提过今年冬天想搭机回美国一阵子,届时他大概可以说服他待久一点。煎些时候写的第一封信,他说他正住在蒙吉贝罗的一家旅馆,这封信则提起他目前居住在狄奇家,听起来好多了。汤姆也在信上提说等他钱用尽时,他打算找一份工作,也许到村内的某家旅馆工作。他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其实有两个目的,一来提醒葛林里先生六百美元可能用尽,二来表示他是个蓄势待发且愿意努力工作的年轻人。汤姆也想让狄奇对他留下相同的好印象,因此他先让狄奇读了这封信后才装进信封里。
  又一周过去了,天气十分宜人,日子过得相当慵懒,汤姆每天下午耗用最大体力从海滩爬上石阶,同时花费最大心思企图用意大利语和法斯多聊天。法斯多是狄奇从村里找来教汤姆意大利文的二十三岁男孩,一周来三次。
  他们有一天驾着狄奇的帆船到卡布里岛去。卡布里的位置远得与蒙吉贝罗两不相望。汤姆满心期待,但狄奇心事重重,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他在停放偏幅号时与码头管理员吵了一架。狄奇甚至不愿意到广场四周的那些美丽小巷去走走。他们在广场上一家咖啡馆坐下来喝了几杯斐内特酒,狄奇便说想趁天黑前回家,虽然只要狄奇同意在卡布里过夜,汤姆可是十分愿意负担旅馆住宿费。汤姆猜想日后他们还会再来卡布里,因此他那天就这么算了,并且试着忘记这回事。
  葛林里先生来了封信,正好错过汤姆奇出的信,葛林里先生在信上重申他要狄奇回来的理由,希望汤姆能达成任务,并要求他尽快回信。汤姆再一次尽本分地提笔回信。甚林里先生的来信竟充满让人讶异的商业口吻——汤姆想,真像在查核船艇零件的船务琐事——因此他发觉用相同的格式回信十分容易。汤姆回信时有些亢奋,因为刚吃过午餐,喝过葡萄酒,正处于微醺状态,有时候这种美好的感觉只消喝几杯意大利式浓咖啡或出门走走便能立即回复正常,有时候他们会继续喝上一杯,一边闲话家常,让这种感觉持续。汤姆在信上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并自我消遣一番。他按照葛林里先生的格式回信:

  ……假如我没弄错,理查正考虑是否要在这里度过这个冬天。之前我已向您保证,我将竭尽所能说服他别在这里待过冬天,届时——虽然离圣诞节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许能让他回美国过节,而且从此定居下来。

  汤姆边写边笑,因为他和狄奇正计划今年冬天搭船到希腊诸岛,而且狄奇已打消回家的念头,除非她母亲到时候病情真的转剧。他们也谈过要在蒙吉贝罗气候最糟的一月及二月份到马约卡去,而且汤姆肯定玛姬不会和他们一起去。他和狄奇两人每回讨论旅行计划时都未将玛姬列入考虑,虽然狄奇有一次不小心说溜了嘴,告诉玛姬他们可能冬天会出海航行。狄奇真是藏不住话!如今,虽然汤姆知道狄奇依然确定只有他们二人一起去,但狄奇较往常更加关心玛姬,因为他觉得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一定很寂寞,而且他们没邀请她一起去也实在不厚道。狄奇和汤姆设法让玛姬以为他们将用最省钱、最艰难的方式环游希腊,说他们也许会搭乘载动物的船、和农夫一起睡在码头等等的,而这种旅游方式绝对不适合女孩子,所以才没邀请她。但玛姬仍一脸沮丧,而狄奇也常常请她到家里吃午餐及晚餐,企图补偿她。两人从海滩走回来时,偶尔狄奇会牵牵玛姬的手,虽然玛姬并非每次都愿意让他牵。有时候她让狄奇牵了一下便抽开手,那个动作看在汤姆眼里,其实正表露了她渴望有人牵她。
  而当他们开口请她一起去海克力斯时,她一口回绝了。
  “不了,我要待在家里,你们男生好好去玩吧!”她勉强笑说。
  “好吧,假如她不想去,就别勉强她。”
  汤姆对狄奇说,并刻意进屋里去,好让她和秋奇有机会在露台上单独谈谈。
  汤姆坐在狄奇工作室的大窗台上,抱着古铜色的臂膀看海。他喜欢望着湛蓝的地中海,想象他和狄奇任意在海上遨游,坦吉尔、索非亚。开罗、塞瓦斯托波尔……等到他一毛不剩时,狄奇八成已非常喜欢他,并十分习惯有他在身旁,因此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会继续住在一起。狄奇每个月固定的五百美元收入,应付两人的生活绰绰有余。他听见露台上传来狄奇苦苦的哀求声及玛姬无动于衷的回答。接着他听见大门铿鎯一声关上。玛姬离去了,她本来要留下吃午饭的。汤姆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露台站在狄奇身旁。
  “她在生什么气吗?”汤姆说。
  “不是,她只是想离开吧,我猜。”
  “我们已经尽力将她列入计划之内了。”
  “不止这件事。”狄奇在露台上缓缓地走来走去。“现在她甚至说,她也不想和我一起去柯狄纳了。”
  “哦,她十二月之前应该会对柯狄纳之行回心转意的。”
  “我怀疑。”狄奇说。
  汤姆猜想原因出在他也要去柯秋纳。狄奇上周开口邀请他。他们从罗马回来时,佛雷迪·迈尔斯已经离开,据玛姬表示,他必须突然赶去伦敦。但狄奇说他会写信告诉佛雷迪,说他会带一位朋友去。
  “你希望我离开吗,狄奇?”汤姆嘴上这么问,心中却肯定狄奇不希望他离开。“我觉得我介入了你和玛姬之间。”
  “当然不希望!你哪有介入什么?”
  “嗯,她是这么认为。”
  “不是的,只是我对她有所亏欠,而且我最近并没有好好关心她。我们都没有。”
  汤姆明白他的意思是,去年漫长、可怕的冬天他都和玛姬彼此做伴,当时他们是村里仅有的美国人,如今他不应该因为来了新人就忽略她。
  “那我来劝她去柯狄纳。”汤姆提议说。
  “那她铁定不会去。”
  狄奇简短地丢下一句话便进屋里去。
  汤姆听见他对艾梅琳说午餐先搁着,因为他还不准备吃。虽然说的是意大利话,但汤姆听得出来狄奇以主人的口吻说他不准备吃中餐。狄奇出现在露台上,用手遮着打火机准备点燃香烟。狄奇有一个漂亮的银质打火机,但是它在微风中不太管用。最后汤姆拿出他那个和军用设备一样丑陋实用的丑打火机,为他点燃香烟。汤姆抑止自己提议喝点酒,这不是他家,虽然他正巧买了三瓶吉尔贝摆在厨房里。
  “两点多了。”汤姆说。“要不要出去走走,顺便到邮局去一下?”
  有时候陆吉会在两点三十分打开邮局的门,有时候四点才开,他们永远也猜不准时间。
  他们静静地走下山丘。汤姆不禁怀疑玛姬说了他什么。心中陡生的罪恶感让汤姆前额冒出冷汗,这是股模糊却强烈的罪恶感,仿佛玛姬已明确地告诉狄奇他偷了东西或做了些可耻的事情似的。狄奇不可能只因为玛姬态度冷淡就呈现这种反应,汤姆想。狄奇垂头丧气地走看,只见他两只膝盖在他身前晃呀晃地,汤姆不知不觉也学了他这种走路方式。现在狄奇头低垂在胸前,双手塞进短裤口袋,开口说话也只是为了与陆吉打招呼,并谢谢他送信来。没有汤姆的信。狄奇的信是那不勒斯一家银行寄来的一张表格,汤姆看见上面有一行空白处用打字机打上了“五百元整”。狄奇随意地将这张纸塞进口袋,并将信封丢进垃圾桶里。汤姆猜想那是每个月都会寄来通知狄奇钱已汇入那不勒斯银行的通知单。狄奇曾说过,他的信托公司会将他的钱汇入那不勒斯一家银行。他们继续走下山丘,汤姆以为他们会像往常一样走村子另一边一条绕过悬崖的大路回家,但是狄奇在通往玛姬家的石阶前停了下来。
  “我想上去看看玛姬。”狄奇说。“我去去就来,你不用等我。”
  “好。”
  汤姆突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他注视着狄奇爬上穿墙而建的陡峭石阶一会儿,随即猛然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
  走到半山腰时他停下脚来,有股冲动想下山到吉欧吉欧之家喝一杯(可是吉欧吉欧之家的马丁尼难喝死了),还有股冲动想走下玛姬家去,佯装向她道歉,其实是吓吓他们并惹恼他们以达到泄怒的目的。他突然觉得此刻狄奇正拥着玛姬,或者在抚摸她,他既想看,却又讨厌看到这种场面。他回头走向玛姬家的大门。虽然她家还有一段距离,她绝不可能听见门声,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然后一路两级跳地跑上阶梯。他爬上石阶最上一层时放慢了脚步。他想要对她说:“嗯,玛姬,如果我在这里制造了紧张气氛,我很抱歉。我们请你今天离开,我们是说真的,我是说真的。”
  看见玛姬的窗户时汤姆停了下来。狄奇正抱着她的腰。狄奇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几下,并对她微笑。他们和他相距不过十五英尺,但和他所站之处灿烂的阳光相较,房间显得阴暗,因此他必须竭尽眼力才能看清楚。现在玛姬的脸转过来与狄奇正面相对,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让汤姆感到恶心的是,他知道狄奇并非出自真心,狄奇只是利用某种不费吹灰之力的举动来巩固他的友谊。更教汤姆恶心的是,她那包在农夫裙底下的大屁股正抵着狄奇抱着她腰的手臂,而且狄奇——汤姆真不敢相信狄奇会做出这种事!
  汤姆掉头跑下石阶,几乎尖叫出来。他“碰”地一声用力关上大门,一路跑回家;进了狄奇家大门后,气喘如牛地靠着矮墙休息。他在狄奇工作室中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脑筋一片空白。那个吻——看起来不像初吻。他走向狄奇的画架,不自觉地避视画架上的劣作,拾起调色盘上操成一团的橡皮擦,用力地丢向窗外,看看它们呈抛物线式地落入海里。他从狄奇的桌上抓起了更多的橡皮擦、笔心、肮脏的小棍子、炭笔与粉彩笔,逐一地丢向角落或丢出窗外。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仍然冷静正常,只是身体失去控制。他跑到露台去,想跳上矮墙跳舞或倒立,但矮墙另一边的悬崖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走上狄奇的房间,双手插在口袋里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不晓得狄奇何时会回来?或者他会继续待上一整个下午,和她上床?他迅速地拉开狄奇的衣橱并往内望。有一件烫得平整、看起来全新的灰色法兰绒西装,汤姆从未见狄奇穿过。他将它拿了出来。他脱下及膝短裤并套上那件西装裤,穿上狄奇的鞋子。然后他拉开柜子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件干净的蓝白条纹衬衫。
  他选了一条深蓝色的丝质领带,小心翼翼地结上它。西装正好合身。他重新梳了发型,学着狄奇旁分前发。
  “玛姬,你必须了解我并不爱你。”汤姆模仿狄奇的声音对着镜子说,狄奇说到重要的字眼时总会提高声调,语句结尾总是低沉地自喉咙发出声音,这种声音听来有时愉快有时不悦,有时亲密有时冷淡,全看狄奇的心情而定。“玛姬,住手!”汤姆突然转身朝空中抓了一下,仿佛他正掐着玛姬的喉头。他使劲地摇动她,扭着她的颈项,她渐渐地倒了下来,终于他松开手,让她瘫在地板上。他上气不接下气,学着狄奇的动作擦去前额汗水,他伸手想取手帕却找不着,便从狄奇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一条再回到镜子前。他张开的嘴唇也像狄奇游完泳后气喘的模样,微微张开露出下排牙齿。“你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做。”他仍然气喘吁吁地对玛姬说,虽然他正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你介入了汤姆和我之间——不,不是那回事!但我们之间有一条连线!”
  他转身过去,一脚踩上想象的玛姬躯体,再悄悄地走到窗口。他隐约看得见蜿蜒小道再过去的那道通往玛姬家的石阶。狄奇不在石阶上,路上也不见他人影。或许他们此刻正睡在一起。汤姆一想到这点,便感到喉咙卡着一股强烈的恶心。他想象两人亲热的情景,狄奇觉得笨手笨脚,一点也不满足,玛姬却爱死了;即使他折磨她,她也会大呼过瘾!汤姆飞奔回衣橱前,从上层拿出一顶帽子,是一顶小的灰色登山帽,帽边有一根绿白相间的羽毛,他随手将它戴上。被帽子遮住额头的自己竟然和狄奇如此相像,真让他惊讶,说来只有他略深的发色和狄奇十分不同;不然的话,他的鼻子(至少鼻型)、瘦削的下巴,如果把眉毛拉直一些的话——
  “你在干嘛?”
  汤姆猛然转身。狄奇正站在门口。汤姆明白一定是他眺望远方时,狄奇刚好走到楼下大门口。
  “哦——只是玩玩而已。”汤姆用他一贯低沉的尴尬口吻说。“对不起,狄奇。”
  狄奇微微张口,随即又闭上,似乎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这和他开口说话一样令汤姆难受。狄奇走进房间。
  “秋奇,对不起,如果——”
  房门猛烈“碰”了一声关上,他住了嘴。狄奇当汤姆不存在似地开始解开衬衫,因为这是他的房间。那么汤姆在这里做什么?汤姆吓得僵立原地不动。
  “我希望你别乱动我的衣服。”狄奇说。
  汤姆开始脱衣服,因内心懊恼、震惊,手指遂不听使唤。以前狄奇总是指着他的衣服对汤姆说他可以穿这穿那的。今后狄奇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狄奇看着汤姆的脚。
  “连鞋子也穿?你疯了吗?”
  “没有。”汤姆一边挂上西装,一边试图回复心神,随后他开口问:“你和玛姬和好了吗——”
  “玛姬和我之间没什么问题。”狄奇高声答道,顿时让汤姆语塞。“有件事我想说,你听清楚——”他看着汤姆说,“我不是同性恋者,我不知道你是否怀疑我是。”
  “同性恋者?”汤姆苦笑道。“我从来没想过你是同性恋者。”
  狄奇欲言又止。他坐正身子,黝黑的胸膛肋影浮现。
  “嗯,玛姬认为你是。”
  “为什么?”汤姆感觉自己面红耳赤。他无力地踢掉狄奇的另一只鞋子,再将一双鞋放进衣橱里。“她凭什么这么说?我做了什么吗?”
  他快晕了,从来没有人明白指出他是同性恋者,没有人如此直截了当。
  “问题出在你的行为方式。”狄奇不悦地低吼说,并走出房门。
  汤姆迅速套上短裤,虽然他穿有内裤,但他刚才仍躲在农橱门后,不让狄奇看见他的下半身。汤姆想,只因为狄奇喜欢他,玛姬便在狄奇面前污蔑他;而狄奇也没胆量当面反驳她。
  他下楼后,看见秋奇在露台上的吧台边喝酒。
  “狄奇,我想跟你说清楚。”汤姆开口说。“我也不是同性恋者,而且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认为我是。”
  “好啦!”狄奇咆哮道。
  这种口气让汤姆想起了他以前问狄奇是否认识纽约的某某人时,狄奇给他的回答。他对狄奇提起过的一些人的确是同性恋者,而且他时常觉得狄奇明明认识他们,却刻意否认认识他们。好啦!到底是谁挑起这个话题的?是狄奇。汤姆迟疑了一会,不知该恶言相向,或是修好了事。他想起了在纽约认识的那群人,想起了那些他认识却不再来往的人,他现在后悔认识他们。他们接纳他是因为他逗他们开心,但他根本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其中几人曾表示对他有意思,他—一拒绝了——虽然他记得事后他还是替他们放冰块在酒里,搭计程车绕道送他们回家,努力地弥补友谊,因为他怕他们就此不喜欢他。他可真是孬种!同时他也记得维克·希蒙斯说出“哦,看在老天的份上,汤米,住嘴!”这句话后令他惭愧的那一幕,因为他好像是当着维克的面三度或四度对一群人说:“我无法确定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所以我想两者都放弃。”汤姆以前佯装他去看心理医生,因为别人都去看心理医生,而且他习惯在派对上瞎掰他和心理医生之间的笑料来娱乐大家,每次他提起放弃男人女人这件事时总是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直到维克叫他住口那一次。自此以后汤姆绝口不提这件事,也不再谈起他的心理医生。汤姆想,事实上维克说得很有道理。茫茫人海中,他是他认识的人之中最天真纯洁的一个;而讽刺的是,此刻他和狄奇的情况正是旧事重演。
  “我觉得我好像——”
  汤姆开口说话,但狄奇根本听不进去。狄奇嘴角带着冷笑,转身端着酒杯走到露台角落。汤姆略感害怕地跟了过去,不知道狄奇会将他丢下露台,或者只是转过来叫他滚出这间屋子。汤姆小声地问:
  “你爱玛姬吗?狄奇。”
  “不爱,可是我觉得对不起她。我在乎她,她对我一直很好,我们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你似乎不能了解这种情形。”
  “我能了解。我原来对你和她的感觉就是这样——你把她当成朋友而已,而她大概爱着你。”
  “她是爱着我。你知道,每个人都尽量不去伤害爱你的人。”
  “当然。”
  他又迟疑了,心想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狄奇气消了,也不会赶他出去,他仍然战战兢兢。他以略微镇定的口气说:
  “我可以想象如果你们两人都在纽约,你就不会这么常碰到她,或者根本碰不到;可是在这村庄如此寂寞——”
  “你说的没错。我没和她上过床,而且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我真的想和她维持友谊。”
  “那,我是不是碍着你了?我跟你说,狄奇,我宁愿离开也不愿破坏你和玛姬的友谊。”
  狄奇看了汤姆一眼。
  “不是的,你并没有特别妨碍什么,只是你摆明了不喜欢她。每次你努力想对她说些好话时,都看得出来你很勉强。”
  “对不起。”汤姆懊悔地说。
  他懊悔的是他不够努力,所以搞砸了原本或许能做好的一件事。
  “唉,不谈这些了,玛姬和我会相安无事的。”
  狄奇不耐烦地说,别过头俯瞰大海。
  汤姆走进厨房替自己煮些咖啡。他不想用狄奇的蒸泡式咖啡机,因为狄奇非常宝贝他的咖啡机,不喜欢别人用它。汤姆想,他要将咖啡端上房间,趁法斯多来之前读一点意大利文。目前不适合与狄奇言归于好,狄奇拉不下脸。他大概整个下午都会闷在工作室里,五点左右会放下画笔出来透透气,届时就当不曾发生这起穿衣事件。有件事汤姆很肯定:狄奇喜欢有他做伴。狄奇独自一人住得无趣,而且对玛姬也腻了。葛林里先生给的钱尚余三百美元,汤姆和狄奇打算用这笔钱到巴黎狂欢,不带玛姬去。当汤姆对狄奇说,他只在火车站隔着窗户看了巴黎一眼时,狄奇非常讶异。
  趁着煮咖啡的空档,汤姆将原本已准备好的午餐移开。他将几锅食物摆进一个加了水的大锅中,以免蚂蚁沾食。另外还有一小包奶油、两颗蛋及艾梅琳带来给他们当明天早餐的四条蛋卷。因为没有冰箱,他们只得每天买一点东西。狄奇想用他父亲的钱买冰箱,最近他提过好几次。汤姆希望他能改变心意,因为买冰箱势必要削减他们的旅费,而且狄奇每月的五百美元收人都有非常固定的开销。狄奇一方面用钱谨慎,然而在码头或村内的酒馆里,他常常出手大方地东给西给小费,而且碰上乞丐时,一律出手就五百里拉。
  五点钟时,狄奇回复正常。汤姆猜想,他下午一定画图画得很愉快,因为前一个钟头他都在工作室中吹着口哨。狄奇走到露台上看着汤姆读意大利文法书,并纠正他的发音。
  “他们不是经常这么清楚地说‘想要’,”狄奇说,“例如,他们会说‘我想’介绍我的朋友玛姬。”
  狄奇说着说着,一只长手顺势往后挥动。他说意大利语时总夹带着手势,动作优雅地像是在指挥管弦乐团演奏圆滑音。
  “你最好多听听法斯多说话,少啃那本文法,我的意大利文都是在街上打屁学来的。”
  狄奇笑着说,并走向花园。法斯多正好走进大门。
  汤姆仔细听他们开心地用意大利语打招呼,努力听懂一字一句。
  法斯多笑着出现在露台,找了张椅子坐下并将赤脚跷上矮墙。他通常只有两种表情,微笑或皱眉头,而且能在瞬间变换。狄奇说他是村里少数几个不说南部方合的意大利人。法斯多住在米兰,来蒙吉贝罗的姑妈家玩几个月。他一周来上三堂课,每次都准时在五点与五点半之间到达,然后就和汤姆两人坐在露台上喝葡萄酒或咖啡,用意大利语闲聊一小时。汤姆竭尽所能地记住法斯多谈起的岩石、海、政治(法斯多是一名持有党证的共产党员,狄奇说他常大大方方地将党证拿给美国人看,因为看见他们一脸惊讶,他便开心不已),以及某些村民的疯狂地下情等等所有事物。法斯多有时候想不出话题时,便会盯着汤姆,然后突然大笑。但汤姆进步神速,意大利文是他惟一学得津津有味并自觉能持之以恒的东西。汤姆希望他的意大利文能和狄奇一样好,他认为如果继续用功,再一个月就能赶上秋奇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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