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38

  里茨大饭店,旺多姆广场的中心。这举世无双的宏伟建筑,象征着一种世界级的豪华和高雅气度。今天,里茨大饭店当仁不让,接待了副总理兼内务部长的客人们。我们一共是十个人,聚集在灯火辉煌的水晶玻璃吊灯下,聆听着“法国头号警察”的演说。副总理兼内务部长站起身来,举杯祝愿我那不朽的上司——胖子的健康。
  亨利·克耶停顿了片刻,以便与会者斟酌他刚才的讲话含义。那些夸张的词句,仿佛出自第三共和国国宴的祝酒辞:
  “局长,我为您所代表的法国警察的勇敢、忘我精神和高度纪律性而骄傲!”
  我对这种议会式的辞藻无动于衷,把目光流连于窗口的纤美的纱窗帘。透过窗帘,可以瞥见为炫耀拿破仑的军威而建造的螺旋形旺多姆铜柱和浅浮雕。
  今天的拿破仑是胖子!只见他那一头肥肉稳稳地堆在圆脖子颈上。这头戴桂冠的自负的罗马人,居然取代了由肖代雕刻的皇帝的位置!
  我回到了现实中。至高无上的上司规规矩矩地坐在部长对面。他的脸色像胸前的勋章一样通红,领略着这光荣的时刻。
  在他右边,因为天生健康也显得脸色通红的内务部司法警察总署署长,正一股劲地猛喝着克鲁格红葡萄酒。左边,他的秘书似乎很不自在。他由于足弓没有长好,形成了平足,早已不参与频繁的社交活动,故而才得了个“平脚板”的外号。其余人不拘礼节地随便坐成一排,都被部长办公厅主任的讲话吸引住了。主任正在对巴黎警察局长介绍部长讲话的内容。局长大人是个耳聋目瞽的官僚,夹鼻眼镜后面呆滞地凸现出一对死鸟般的眼珠。
  在桌子一端,坐着另一个司法警察总署,即凯德索尔费佛司法警察总署的署长和库蒂奥尔警长。库蒂奥尔特意理了个平顶头。他似乎很想抽烟。他咬着嘴唇,满脸不快。邻座的伊多瓦纳的胳膊肘顶着他的肘部,可他却连眼皮都不翻一下。
  我是头一次来到里茨。说实话,我很不习惯这种高层次的场面。胖子极力宽慰我。今天一清早,他就打电话到我鸽棚似的家里来。我终于决定系上一条领带去赴会。
  “博尼什,可千万别再把那身小丑行头穿到里茨去了!我就是为这事才打电话给你的。要是你没有西装,赶紧去‘狩猎号角’服装行租一套来。看在上帝的份上,今天可别再穿鸡爪呢衣服了!”
  在布西街上的服装出租行里,我付了押金。经过几次试穿,总算找到一套适合于今天这顿特别午餐会的行头。又添了五法郎,我甚至还弄到了一枚荣誉勋位团的玫瑰花形徽章。然而,我不知道这玩笑会不会受到赞赏。
  当我问起玛丽丝是否也在被邀之列时,话筒里顿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你还想怎么着?我说,你以为这是去参加老式舞会吗?只有男人才能出席官方的午餐会。女人嘛,白天呆在家里,晚上陪男人睡觉。就跟一件睡衣一样!”
  我承受着看门人蔑视的目光,走进里茨大饭店的拱顶。伊多瓦纳早已等在那里,穿着一件刚刚摘去商标牌的全新铁灰色西服。那条紫红色粘胶纤维领带看上去很不顺眼。我们到得很早,正来得及赶上部长和总署署长一行的莅临。首先到达的是一批开路摩托。排气消音器噼啪直响,警号大作。一群比利时游客聚在客车前,高声议论著这个壮观的场面。

  饭店餐厅招待们悄悄地在桌边走来走去,见部长喝干后刚放下杯子坐下,就立刻上前把酒杯斟满,然后悄然离去。这时,维歇纳站了起来。海蓝色的西服衬出了他那肥胖而傲慢的身躯。桌边的窃窃私语声消失了。庄严的时刻来到了。胖子用君临一切的目光扫视了全场。他接连清了几次嗓子。这回,他开腔了。
  我早就背得出他那种空话连篇的陈词滥调,几乎是千篇一律的论说文结构。首先,照例是谢辞。然后是叙述事件过程。我甚至能猜出他今天这番高谈阔论的每一段落,其原因自不待言了。
  马耳他人在法国的一连串犯罪活动,从博迈特监狱逃脱,杀害煤炭商、多丽丝和费鲁齐,这些都以令人眩晕的速度一一叙来。胖子巨大的脑容量像录音机一样,把整个档案全记录下来了。他对巴黎警察局的所有报告了如指掌。
  我看见库蒂奥尔皱起了眉头。他的嘴唇在寻找着烟头。巴黎警察局那帮人怒不可遏。他们不喜欢别人侵犯自己的地盘。不过,他们显然也不由自主地被维歇纳的口才迷惑住了。胖子凭借着高超的悬念手法,把推断和事实交织在一起。库蒂奥尔最有资格谈论那些谋杀案。要是他有发言权的话,绝不会这样耸人听闻的。胖子抓住了要点,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他那气喘吁吁的叙述提出了一个基本问题:马耳他人在哪些案子中是无辜的?在哪些案子中是有罪的?就像在卡雅特导演的影片里看到的那样,胖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
  ①法国电影导演,曾执导《国家利益》等政治片。——译者
  “这还不是最惊人的,部长先生,您还将看到,我们避免了多少司法错误!”
  他向巴黎警察局的同行们开火了。尽管我有所预料,仍不免对胖子的不择手段感到吃惊。我很想知道,他是怎样描述逮捕马耳他人的行动的……
  他说到了法国驻圣多明各大使馆。我进入了角色。
  “部长先生,博尼什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当时泄气了。甚至可以说是沮丧得无以复加!不过,应该理解他。到处搜寻,仍不见马耳他人的影子,再有能耐的人也不免要灰心丧气的。从他电话里的声音,我听到一种求援的呼唤。他甚至谈起要回巴黎。这时,我一点也不含糊:‘那么牙买加呢?’我问他。‘你有没有想到他会在牙买加呢?谁告诉你马耳他人不会逃到那里去的?快去吧,老伙计,振作起来,可别趴倒了爬不起来!”’
  胖子停顿了片刻,以便造成一种悬念。我很清楚他这种吊人胃口的手法……差那么一点,整个事情又要出问题了!
  “进来,福尔摩斯!”
  “包打听”走进斯宾德局长的办公室。中士侦探手里拿着两张卡片。猎手的神经已经紧张到极点,他几乎沉不住气了。在港务局,他发现“图森·卢韦尔图尔”号作了一次短暂的技术性停靠,以便把油加满。通过房管局,他又得到威廉·卡林顿博士及夫人的旅馆登记卡。中士比较了一下字迹:两张卡片都是同一人填写并签名的。
  “蓝山老板再次向我肯定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您的情况,头。那家伙好像有很多钱。他要牙买加房产事务所在蒙德古湾找一座漂亮的别墅……我已经向情报局发出调查,估计伦敦方面两三天之内就会有回音的。”
  斯宾德局长叹息一声,忧心忡忡,满心不快。他对这对神秘男女潜入自己的神圣领地非常恼火。他预感到,这里面涉及一件大案,必须尽快查明情况。
  “那个马里亚尼的情况如何?”他问道。
  “从我们在太子港的领事馆方面,根本没得到什么情报,只知道此人影响很大,是个受到保护的人……您清楚在海地是怎么回事!”
  “这我清楚,”局长嘟哝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关于卡林顿也无可奉告。不过,我倒是接到了法国大使馆的一个电话……”
  “快说,快说,”斯宾德催促道,“是从海地打来的吗?”
  “不,先生。从圣多明各打来的。法国警方的一个探长正在特鲁希略城出差。他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有个卡林顿博士刚到牙买加来。我回答他说,有。于是,他一再关照:
  “‘在我到达前,千万别惊动他……这是一起很重大的案件……’”
  “重大案件?”
  “他是这样说的,先生。他好像非常激动。我现在正等着他。我把来办公室的路线告诉了他,还给他留了我的私人电话号码,以备他迟到时好联系。”
  斯宾德局长默然沉思了一会,转动着椅子:
  “好吧,推迟去牙买加房产事务所和克里斯托弗那里。我们等法国探长来了再说。”

  “这事关系到司法警察的声誉,主任先生!”
  胖子把头转向部长办公厅主任,继续卖弄着他的天才和大肚子。里茨饭店的香槟酒看来不合主任大人的口味。
  “我必须当机立断。一听说英国警方知道化名卡林顿的坎布齐亚,我再也不犹豫了。主任先生,您也会像我一样做的!我命令博尼什坐头班飞机赶到牙买加,不论白天黑夜都要与那里的侦探立即联系上……先生们,请注意,我说的是不论什么时候!”

  胖子在编造并不存在的命令时,一点也不感到脸红!
  有一点是真实的:我的确是坐头班飞机去金斯敦的。我匆匆打点行李,结清旅馆账单,就直奔机场了。加勒比航空公司的双发动机飞机出故障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只好等候晚上八点起飞的牙买加航空公司的班机。
  多亏福尔摩斯中士把自己的私人电话号码告诉了我!在金斯敦填写入境登记卡时,必须填上国籍,这好办。可是还必须写明以旅游者的身份入境,有足够的现金在岛上逗留六个月以上,这就没法填了。最糟糕的是,必须出示预先付款的回程机票!
  当时已是夜里十点半了,福尔摩斯中士没有再等我。他离家遛狗去了。我只好请他太太转告情况,让他一回家就往机场给我挂电话。整整一小时,我在机场办公室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福尔摩斯中士终于赶来解围了。
  他待我亲如兄弟。中士不仅把我从入境处的吝啬鬼那里解脱出来,还花钱作东,请我上沃辛顿大街的最高级餐馆“大陆饭店”吃饭。他的法语说得相当好。他自己只要了一杯朗姆酒代替开胃酒,而我还没吃过晚饭。他建议我来一盘豌豆炒饭。可我发现豌豆用四季豆代替了,拌在白米饭里以假乱真。里面还拌着葱花、牛奶和椰子油。这只是主菜前的小吃。我一边吃,一边向热情的福尔摩斯中士讲述如何开始再次追捕的。就是那些偶然的发现才促使我来到牙买加的。
  “这么说,您的上司不知道您来这里?”福尔摩斯搔着猩红色的头发问。
  “所以,我要是抓不到马耳他人,就全完了。您的帮助对我来说太珍贵了”
  餐厅领班端上了烩鸡块。尽是肥鸡肉、胡萝卜、洋葱、西红柿和各种调料。我推开了盘子。我已经不饿了。马耳他人把我的食欲全破坏了……
  大陆饭店附近的库特利庄园是一幢漂亮的建筑物。“明天上午8点,福尔摩斯将来此接我去见他的上司。天还没亮,港湾里的汽笛声就把我吵醒了。才6点。还得再熬两小时。
  “这么说,局长,您的部下与牙买加当局合作得很不错喽。以后呢?”
  维歇纳不等催促,就迫不及待地继续讲述起他的惊险小说来了。

  斯宾德局长似乎不像福尔摩斯那样亲切。也许他想独占全功?这是名正言顺的。到处都一样,局长们都靠着……自己的部下步步上升。我向斯宾德谈了有关马耳他人及其情妇的全部情况。我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他知道。这里就有一个合作的问题。
  通过福尔摩斯充当翻译,斯宾德局长向我提出了一个具体的问题。
  “您是否能肯定,卡林顿和那个印度支那女人是坐马里亚尼的快艇来牙买加的?”
  “绝对肯定,”我回答,“我有很多事实证明这一点。‘图森·卢韦尔图尔’号在海上逗留了24小时,足够往返于雅克梅勒和金斯敦了。而且,我敢肯定,从圣多明各银行抢来的钱袋运到贵国了。”
  斯宾德局长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我惊愕地望着他。
  “把克里斯托弗给我找来,”他命令福尔摩斯,“另外,把奥尼尔中士也叫来。他现在在哪里?”
  “在温德华路指挥交通。”
  “我要立刻见到他。”接着,他转过身来,“您说得对,博尼什探长。您要找的那两个家伙确实是坐快艇来的。现在,我明白了很多情况。”

  维歇纳局长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他停了一会儿,等招待员添满了香槟酒,一口喝干,朝我默契似地瞥了一眼。没说的,他准确地复述了整个行动的全过程。
  在里茨饭店里高谈阔论,自然是轻而易举的。可在金斯敦时,我却很难沉住气。我曾想过,只要稍一不慎,在混乱中迷失方向,马耳他人还会再次逃跑的。真要是这样,肯定要丢掉警察这只饭碗了!胖子决不会原谅我违抗命令的。
  必须快刀斩乱麻。可是,又不能急于求成,超越警察工作的职责范围。很多事情的流产,常常起因于为追求戏剧性的效果而仓促出击。在这一点上,胖子的大摆权威是有道理的:“侦查就如同爬楼梯,必须逐级攀登。要想跳上去,必然会摔得头破血流”
  然而,这楼梯也并不是好攀的。
  第,级台阶——莱斯利·奥尼尔——还没从昨夜的酩酊大醉中醒来。
  要摆布这个穷途潦倒者并不太难。几乎没怎么盘问,就可以得出结论:奥尼尔被克里斯托弗收买了。他只会不住地重复着:“我的老婆,我可怜的老婆!”我们还没有仔细盘问,他已经显出这副熊样了。他的回答吞吞吐吐,牛头不对马嘴,一副可怜相。要是在别的场合,我很可能会怜悯他的。可眼下不是同情可怜虫的时候。我们又逐渐了解到不少情况。不错,“图森·卢韦尔图尔”号是在帕利萨多斯海角靠岸的。克里斯托弗在摩根斯湾等候接头信号。奥尼尔看见他把四只灰色帆布袋装上小船,送到他兄弟亨利的银行去了。是他,联合王国不称职的中士奥尼尔,亲手把两张旅游签证交给了克里斯托弗的朋友们……不过收了100美元,因为他们没有出示护照。
  意识到自己彻底完蛋后,倒霉的奥尼尔想起了所有的细节……他曾看到,那四个人坐在罗德尼海湾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当天下午,他问起克里斯托弗——仅仅出于好奇,别无他意,他一再强调这一点!——帆布袋里装的是什么时,大胡子告诉他:
  “管他是盐还是金币,我全不在乎!要是盐才好呢,一浸水就全化了。”
  我们实在是没心思笑。
  克里斯托弗——胖子所说的楼梯的第二级台阶,显然要难攀得多。
  克里斯托弗很不好对付。这是块硬骨头。他用狡猾、傲慢的神情看着我们。奥尼尔的招供并没有使他惊慌失措。他一口咬定:
  “我不明白你们那位中士说的是什么。他准是喝醉了!我是海关官员,你们不能指责我到入境的‘图森·卢韦尔图尔’号上进行检查。我不知道醉鬼莱斯利是否把签证通融给那些人。我不认识他们,事情就是这样。”
  接着,克里斯托弗又矢口否认:他从来没有把什么帆布袋送到兄弟亨利那里去过。说到底,他何必要这样做呢?确实,因为害怕,倒霉的奥尼尔很可能会拼命洗刷自己。
  对海关官员克里斯托弗的审讯一直延续到晚上6点,始终没有结果。对质成了一场闹剧。最后,“包打听”中士终于找到了制服克里斯托弗的法宝:
  “很好!我要让罗德尼海湾的招待员来和你对证。然后,还要去搜查你兄弟的银行。我们会看到,究竟谁说的是实话。还有,马里亚尼的存款有没有增加。”
  克里斯托弗只好承认了送钱袋的事实!
  一小时后;亨利也被叫到斯宾德局长办公室来了。和他的兄弟一样,他招出了全部情况:罗什·马里亚尼是他的不列颠银行的客户,常常干大宗买卖。他把巨款存到牙买加是常有的事。这也没什么不合法,因为此地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外汇管制。他,正直的亨利,当地有名的银行家,怎么可能知道那些钱是抢来的呢?何况抢劫案发生在圣多明各。再则,他怎么能胡乱猜疑,由马里亚尼介绍立户的那位体面的卡林顿博士是个法国大盗呢?
  “马里亚尼先生常常用几个名字分立账户,”他辩解道,“委托书全是由海地的最高层政治家签署的。您想,我怎能怀疑他的钱来路不明呢?”
  晚上7点,克里斯托弗和奥尼尔被关进监狱,等候进一步调查。“包打听”福尔摩斯和我赶到牙买加最大的不动产公司“牙买加房产事务所”。爱德华·贝拉比正用轧草机在修整厕所周围的草坪。他只告诉我们,卡林顿博士和那位迷人的印度支那妻子租下了蒙德古湾最漂亮的“皇家别墅”。他用支票支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另外还附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款子,以备在他们离去后,对住所进行必要的装修。

  在里茨大饭店的单间餐厅里,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享用丰盛的午餐。唯有我心不在焉。我沉浸在对不久前的往事的回忆中。此外,这里的豪华摆设、陈年葡萄酒和肥鹅肝对我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部长也不比我多吃多少,不过那是因为消化不良。这是个年龄问题。这时,他抬起眼皮问道:
  “那印度支那女人真的那么漂亮?”
  “美艳绝伦,”胖子稍稍愣了一下,才信口回答。
  他又呷了一大口香槟酒,重新口若悬河起来:
  “我现在就要谈到案件的结局部分了,部长先生。我们已经知道,马耳他人和他的女同党就在蒙德古湾,住在一幢别墅里。我们得到了别墅的地址。接下来就应该逮捕他们了。我说‘应该’,这是因为,必须时刻考虑到我们职业中的偶然性。这一点,博尼什是清楚的。他立刻和我通电话,把问题摊在我面前,要求我下决断。我想了一下,当即在电话里口述了行动方案。如果他想顺利地捕获马耳他人,必须照此办理。”
  多么厚颜无耻!我在牙买加时,从未给胖子打过电话,原因就不必说了。鉴于时差关系,我很清楚当时他刚进入梦乡。是斯宾德当即做出了决断。一切部署停当后,他就命令:
  “去蒙德古湾。爱德华·贝拉比陪我们去。让他为我们指点别墅的位置。”
  这口气根本不容辩驳。

  我们穿过了西班牙镇。由于路面不好,我们的轻便越野车只好限速向北岸的圣安斯贝驶去。这是我们途中的加油站。司机其貌不扬,一张瘦削的麻脸上紧扣着钢盔。不过,这可是个驾车好手。他沿着长满热带大蕨草的悬崖绝壁疾驶,轻松自如地在U字型弯道上盘旋。刚刚放慢车速,突然又踩下油门。我坐在后座,夹在“包打听”中士和牙买加房产事务所经理的中间,心想:警察这一行可真是一种没完没了的轮回。比起斗鸡警察恩里克斯的那辆海地吉普车来,轻便越野车总算稍胜一筹,没把我的脊梁骨给震散了架。那时,普罗斯佩上校的大块头把我的视线全挡住了。今晚坐在我前面的是斯宾德局长。和那天一样,我冲着一幢豪华的住宅而去,再次指望着将马耳他人手到擒来!
  据斯宾德的推算,我们可以在23点30分左右到达目的地。
  “再坚持一会,”福尔摩斯对我说,“圣安斯贝到蒙德古湾之间的海岸公路很平坦……”
  可眼下,车里人却被颠得东倒西歪。我们就像一支幽灵般的突击队,向迪亚夫洛山的山梁冲去。
  月亮钻进了庄稼地,犹如射向玻璃鱼缸水草丛的探照灯。我像一条被囚的鱼儿,被月光和闪耀着奇幻蓝光的阔叶植物裹挟着。
  又过了莫尼格。右面是奥乔里奥斯公路。驶过几英里后,福尔摩斯告诉我,圣安斯贝到了。
  斯宾德局长看看夜光表,转过身来对我说:
  “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现在,可以下车了。”
  越野车在警察哨位前停下来。英国人的准确无误令人叹服。一个警察在路灯下等着我们,脚边放着五个手提汽油箱。他以最快的速度为我们的车加满了油。
  斯宾德命令他向罗斯霍尔和雷丁哨位通报我们的到达。
  汽车又出发了。车速已经远远超出了越野车的许可范围。管它呢!发动机轰鸣着,但还能凑合。月亮又从大树中露出脸来,照耀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我清晰地辨认出一望无边的海滩轮廓。
  又驶了10英里。两辆吉普车在城门口等着我们。车里坐满了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警察。
  经过了幻游般的夜行,暴力对峙的现实摆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太阳穴嗡嗡直响。心跳至少达每分钟150次。
  追捕的激情使我的心情一反常态。

                  39

  据牙买加房产事务所阔老板爱德华·贝拉比说,“皇家别墅”是其手中为数有限的高价豪华住宅之一。此刻,“皇家别墅”正隐匿在一片黑暗中。在蔚为壮观的港湾北面,宽阔的安布雷拉角公路只剩下一条阴影。
  “皇家别墅”面海而建,被一圈芒果树篱围着。远处,闪烁着游船码头的灯塔。我隐约看见,一座规模宏伟的建筑物耸立在大草坪中央。一条挂满鲜花的棚架长廊通向那里。
  轻便越野车在山坡顶上停了下来,藏在一片屏障似的香蕉树丛里。保护车辆用的透明罩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他们不在家,”贝拉比说,“他们的车没在。”
  福尔摩斯扬扬眉毛。
  “是什么车?”他问。
  “美洲虎牌车,红色的。车篷可以折叠,是他们在彻西车行租来的。”
  我提出了疑问:
  “会不会停在车库里?”
  牙买加房产事务所老板摇头否定:
  “绝对不会,在热带地区,我们习惯上都把车放在室外。这样更保险。从对面的公路上就能看见车库。”
  “我过去看看,”福尔摩斯提议:
  车里只留下司机和贝拉比。我们鱼贯而行,径直来到别墅的篱笆前。福尔摩斯钻进了小灌木丛。斯宾德和我像笼子里的野兽一样,鼻子贴在栅栏铁条上往里张望。隐没在长廊另一端的黑影,只不过是通向别墅楼房的石台阶。山脚下,局长手下的突击队正在等待攻击的信号。
  “车库是空的,”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
  “既没有车,又没开灯,这两个家伙肯定不会在这里的,”斯宾德下了结论,“我们回车里继续监视。他们肯定要回窝的。”

  蒙德古湾。当地上流社会聚会的“镇公所”酒吧。今晚,在优雅的布景里,著名魔术师马修斯大显身手,演出了一个惊人的节目:他把手拢成杯状后,从手心里居然钻出一群小鳄鱼来。临结束时,又变出一根两米多高的旗杆,上面挂着一面巨大的英国国旗。
  米兰欢笑着,拍起手来。她紧紧依偎着多米尼克说:
  “小时候在西贡时,我看见过魔术师从藤条箱里变出了许多大乌龟。当时我害怕极了。”
  她停了一会,回忆着童年的情景。接着,她那纤手紧紧地抓住了马耳他人的臂膀:
  “你不高兴了?”
  “瞧你说的!我是在想,我们是不是去海滩走走……”
  “要不去‘黄莺’喝一杯,”米兰提议,“是事务所的那家伙介绍的。好像是个露天夜总会,在那里可以跳特里尼达即兴舞。”
  “就去‘黄莺’。”多米尼克同意了。

  我恼火极了。斯宾德的做法使我生气,与我的意图相差悬殊。一想到马耳他人很可能在公路上遭遇全副武装、急不可待的警察突击队,我心里就发慌。我觉得,这位局长并不像福尔摩斯过分夸奖的那样,是个精明的统帅。斯宾德是个实干家,但他选择的方法却是最容易惊动坎布齐亚的。这无异于开着高音喇叭在蒙德古湾的荒凉街道上暴露自己。我讨厌炫耀实力。我还清楚地记得刑警大队的失败:那次,巴黎警察局派出了至少500名警察,挥舞着6.35口径手枪,奔袭疯子被埃罗,的巢穴。结果,无论是卢特莱尔、博切塞奇还是阿蒂亚,一个都没逮到。
  斯宾德看出了我的不满。
  “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他皱起眉头问我。
  不过,当我把自己的莫大担忧告诉他后,他觉得确实有点道理。
  “O.K,我用对讲机通知手下人回局里待命。我要留在这里。我不想放走那两个家伙。您设想一下,他们只有两个人,院子里又没见到汽车,这已经够我难堪的了!法律许可的突击时间是早上6点以后,不用等太久的!”
  我本能地看看手表。凌晨1点20分。贝拉比打破了沉默:
  “他们会不会在夜总会里?要不要去看看?”
  执拗的斯宾德有力地点点头:
  “你看着办吧,”他说,“坐车去。要是发现他们,赶快回来找我。”
  我们驾着车在蒙德古湾街道上缓慢地来回游曳,寻找红色美洲虎牌轿车的踪影。福尔摩斯轻轻吸吮着他那支弯曲的短管大烟斗。金黄色烟草喷出一股好闻的烟味。
  “你们想从花园里的仙人掌丛中发现汽车?”他沮丧地提出异议。“我看最好还是回到头那儿去……”
  越野车在警察局门口放慢了速度。
  “我有个主意,”贝拉比说,“让我下车。”
  只见他和福尔摩斯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急步朝一家亮着灯的楼房奔去。
  福尔摩斯沉思着,默默地吞了一大口烟,然后向我解释道:
  “贝拉比和对面那家托比夜总会的老板是朋友。他去那里给别的夜总会打电话,打听卡林顿是否在他们那里。在警察局打电话,太危险了。”
  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总得有个借口呀!马耳他人可是个狡猾的家伙……”
  “包打听”耸耸肩。
  “贝拉比也不笨。他会在决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打听到消息的……。

  来到“黄莺”后,多米尼克一直在与缠扰自己的某种预感作斗争。他不敢承认,从昨天晚上起,当他在露台上注视着太阳落山时,血一样的晚霞再次出现在他的冒险生涯里,给了他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示意侍者再送一杯潘趣酒来。刚要喝时,那个脸色忧郁的高个子领班向他俯下身来:
  “卡林顿博士吗?”
  马耳他人吃惊地抬起头来:
  “是啊……”
  “有人打电话找您。”
  “找我?”
  “是的,他说要找和漂亮的印度支那女人在一起的金发博士。”
  刚进门时,多米尼克并没有感觉到夜总会很大。这会儿,他穿越大厅时,好像觉得没有尽头似的。也许是因为他喝了过量的潘趣酒,或者是表情严肃的领班走得太慢?反正,他的自我感觉很不对劲。
  电话间里的听筒搁在小桌子上。多米尼克拿起话筒,凑近耳边,一言不发。
  对方正不耐烦地喊着:
  “喂?”
  马耳他人听出来了。是牙买加房产事务所老板的尖嗓门。不知为什么,他总怀疑这家伙是个同性恋者。
  “哪一位?”
  “原谅我打扰您了,博士。我是爱德华·贝拉比。因为我曾向尊夫人推荐过‘黄驾’夜总会,所以我估计您会在这里……明天我是否能来见您?”
  马耳他人犹豫了一会,才回答道:
  “当然可以。有什么事吗?”
  “您放心,没什么大事情。银行拒付您签给我的支票。”
  “怎么会呢?”
  “可能是我们在说话时的疏忽,造成了一个小失误。您在阿拉伯数字的总金额上多加了一个零,这样就跟大写总金额对不上了。您知道,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银行……”
  “我明白了,”马耳他人说,“对不起您了。那么,您打算几点来?”
  “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只要我能来得及从金斯敦赶到蒙德古湾。”
  “那就10点吧,”马耳他人作出了决定,“我在别墅里等您。”

  贝拉比的做法并不能使我安下心来。我依然感觉很不踏实。用这种伎俩对付坎布齐亚这样的大盗,实在是太不高明了。我有点泄气地把这种担忧告诉了福尔摩斯:
  “我的朋友,马耳他人像雷达一样敏感。您那位贝拉比把事情都弄砸了。根据我对马耳他人的了解,他肯定会采取措施的。”
  “什么样的措施呢,比方说?”
  “首先,他会给金斯敦去电话,弄清支票究竟有没有出差错。他只要找一个不知晓内情的女出纳员,就会……”
  福尔摩斯仍然很镇定。
  “贝拉比会在银行开门时,把情况通报过去的。”
  “那自然。银行几点开门?”
  “8点。”
  我噘起了嘴唇。
  “要是马耳他人赶在他前头,那就全完了!”
  我始终放心不下,只觉得前景很不乐观。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鲁莽的贝拉比干下的蠢事,反复考虑着这件事。本能告诉我,马耳他人是不会再回皇家别墅的。
  美洲虎牌轿车轻松地攀上了坡顶。多米尼克好像根本不急于回家。米兰用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在接近路口时,马耳他人把车速放得更慢了。
  “你要干什么?”米兰担心起来,“这里一片荒凉。”
  “拐回去,亲爱的。我觉得咱们应该睡到别处去。”
  说着,车子已经向后倒去。在泥路上掉头后,继续行驶起来。米兰轻轻抚摸着马耳他人的手。
  “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安定下来呢?”年轻的女人叹息着。
  多米尼克没有吭声。
  他注视着前车灯照亮的路面。在哪里都是到处流浪。像他这样的人,从来就没有过太平的时候。发动机的轰鸣声只不过是个幻觉而已。汽车会把他俩带到何处去呢?
  一簇闪烁的灯光出现在前面,车外传来了桑巴舞曲的喧闹。马耳他人看见一块灯光熠熠生辉的招牌上写着:“米兰达山丘”。
  “勾引游客的地方,”他开口说,“那里可能会安全一些。去看看吧。”
  他在这家公馆改成的豪华旅馆门口刹了车。
  “明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罗什·马里亚尼,让他来找我们。”说着,他走出了美洲虎牌轿车。

  蒙德古湾的邮电局长是个健壮的大个子。只见他一头白发垂到肩头,下巴上有个小酒窝。一对睡意惺忪的小眼睛。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给我们开了门。
  从7点30分起,我们的目光就紧盯上电话交换台了。辫子上系着粉红色缎带的修长姑娘刚刚上班。她身边放着一只装有毛线活和时装杂志的提包。我倚在对面的墙上,焦虑不安,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
  刚才,一丝希望盖过了昨夜的担忧。
  “这里的邮局几点开门?”我问福尔摩斯。
  “8点。”
  “那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应该去叫醒邮电局长,要求他注意一下从蒙德古湾打给金斯敦牙买加房产事务所发话人的电话号码。按各种情况来判断,马耳他人很可能会打听支票到底有没有问题。”
  “好主意,”福尔摩斯用晒黑的手拍打着烟斗的烟垢。“邮局就在附近。”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8点正。布满各色接线的交换台上,亮起了一盏白色的指示灯。女接线员伸手插上一个插头。邮电局长的神色紧张起来,随后又放松了。他把一只监听耳机插在交换台插线盘上,示意我们到隔壁房间去。房间里堆满了凌乱、发黄的电话号码簿。
  “果然是金斯敦的长途,”他无动于衷地说,“在米兰达山丘挂的。”

  维歇纳大战略家揩了揩额头的汗珠。刚才的那番饶舌把他累坏了。他想借香槟酒接点力,结果反而更觉乏力。其实,听众们并没有注意听他。大家只顾埋头吃菜。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宾客们的消化速度。里茨大饭店的单间餐厅宁静幽雅,有一种催人入眠的功能。
  部长大人双手拢肚,发出了浅浅的鼾声。睡到得意处,口中竟吐出丝丝嘘声来。
  库蒂奥尔没有打瞌睡。他两眼盯着天花板,不住地长吁短叹。部长终于从小憩中恢复过来,悄悄呷起克鲁格酒来。他翻起了两张眼皮。其余的人勉强打点起精神倾听着当代拿破仑——维歇纳的夸夸其谈。
  胖子突然闭上了嘴,大家都耸起耳朵:又有什么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红色美洲虎牌轿车就停在米兰达山丘停车场的挡雨披檐下。此刻,我那猎警的大鼻子只闻到花簇的芳香。障碍滑雪运动员肯定不会欢迎这些挡路的灌木丛。我弓下腰,钻进了花丛。
  透过灌木丛,我揣度起最高统帅斯宾德在附近究竟布置了多少人马。时间还早,但太阳已经露脸了。游泳池水由深灰色变成了砖红色。
  斯宾德的倔劲又上来了。我本想躲到花匠小屋后面,等马耳他人打开美洲虎牌车门时冲上去逮住他。可是这位牙买加的纳尔逊却不这样干。他强加于我的逮捕方式,无疑会使胖子那油光挣亮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他要包围这家旅馆,然后发出法律警告:“我以女王陛下的名义命令您,投降吧!”真是别致极了。我最为吃惊的是,“包打听”福尔摩斯居然也拍手赞成这种做法。
  ①系指18世纪的英国海军大将,曾指挥著名的特拉法尔加海战。此处喻指斯宾德局长是这次行动的统帅。——译者
  斯宾德开始在旅馆大厅里布置人马。简直就像乐谱一样准确。只等上楼去给卡林顿博士夫妇送早餐了。局长想持枪跟在楼层服务员后面冲进去。幸亏我问了一下领班:马耳他人什么东西也没订。
  “好极了,”斯宾德朝我狠狠地盯了一眼,我避免了这一蠢举,“既然是这样,那就直接发出警告!”
  我一声不吭。在这块英国人的地盘上,我根本没有发言权,也没有权威性。要是我用这种方式去捉拿埃米尔·布伊松、疯子彼埃罗以及长脚勒内之类的大罪犯的话,我非得把整个法国军队带来不可!

  我们冲进大厅,登上带扶手的橡木楼梯。客房领班战战兢兢地朝老远的地方指了指,我们便冲到了11号客房的门口。
  “开门,我们是警察!”
  我没带武器。其实,我从来就不带武器。这玩意太沉,把口袋都撑走了样。在牙买加这个热带国家就更显眼了。不过、,“包打听”和他的上司却拿着最新式的史密斯一韦森牌手枪,对准了房门。
  “快开门,我们要检查证件!”斯宾德又喊了一声,喉结不住地蠕动着。
  局长也许并不满意我对这次行动的看法,但他却充满了勇气。要是马耳他人朝门口开枪,这位牙买加警察首脑肯定有资格被追授勋章的!
  “等等,别开枪!”
  我至今还记得这野兽般的叫声。我的同伴们注视着房门。房门像旋转炮塔一样缓缓地打开了。一个穿着齐膝短裤的白发老头出现在门口。他吓得牙齿格格作响,高高地举起双手。几支手枪一齐垂了下来。我们大吃一惊,把目光移向那个值夜班的客房领班。他用食指指指紧邻的房间。没必要再次发出警告了。我正要扭动门把手,房门开了。米兰出现在门口。身上披着一件裹尸布似的床单。
  我一把推开她,冲进卧室,又奔向浴室。空无一人。我打开大壁橱,又掀起了床被。没看见马耳他人的鞋。于是,我明白了。我推开米兰放走情人后关上的窗户,爬上厨房的旧瓦顶。我像杂技演员一样,伸着双手,摇摇晃晃地走向已经开始发热的砖砌烟囱。马耳他人就倚伏在烟囱边。他赤着脚,两手空空。屋顶下面,斯宾德用带瞄准器的手枪对准了马耳他人。
  “别干蠢事了,多米尼克。你被捕了!”
  他站起身来,双手抱着一头金发,用一双蓝眼睛仔细地观察着我:
  “您是法国人?”
  我点点头。那两个牙买加警察的头目惊奇地看着我们。我让马耳他人走在前面,从窗口里爬回房间。福尔摩斯中士从口袋里掏出手铐,咔嗒一声,扣在马耳他人的手腕上。

  “于是,马耳他人和那个欧亚混血女人被关进牙买加的监狱里了。您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了,局长。来,我再次衷心地祝贺您。”
  亨利·克耶从贴身背心里掏出一只系在扣眼上的银链挂表。他看看表,扮了个鬼脸。维歇纳是否说得太多了?内务部长的不耐烦神情,使我不由自主地朝这方面去想。看来,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库蒂奥尔和我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维歇纳的过分夸张,反而使我俩接近了。我甚至怀着一种少有的宽宥,体会着库蒂奥尔在这场闹剧中的境遇。胖子的讲话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我这位竞争对手的名字。而库蒂奥尔只好满怀怨意,无奈地忍受着奚落。我真希望他的“胖子”,那位巴黎警察局长能奋起回击,证明刑警大队警长是如何凭着那出名的推理、毅力和经验,把从美国潜逃回来的、上流住宅区里的亚森·罗宾—保尔·德拉皮纳捉拿归案的。就是这位保尔·德拉皮纳,独自一人在纳耶和第16区进行一系列闯窃,令亨利·克耶和美国人大伤脑筋!库蒂奥尔是否也为我们这位可爱的科雷兹人部长找回过其他的重要文件呢?警方记录上没有提到这一点。诚然,库蒂奥尔起初并没有预见到。马耳他人会参与偷盗文件的案子。这一点他本人也承认。他并不忌讳这一点。尽管如此,在侦破蒙莫朗西大街谋杀案中,他凭着那为人熟知的“嗯”和“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已经接近于把案件弄得水落石出了。这些是不容抹杀的。何况,我的那位拿破仑式的局长也该歇口气了。可眼下,他还不想住嘴。维歇纳一旦打开话匣,他是不会轻易合上的。胖子抹了抹额头,收起手帕,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谢谢,部长先生,”他接着说,“我这就要谈到,马耳他人在谋杀格拉尼乌茨、梅和费鲁齐案件中的责任。对于前两个人被杀,他无疑是清白无辜的。我从一开始就预感到,马耳他人并没有杀害煤炭商和自己的情妇。早期调查者的胡言乱语只会使我发笑。”
  有一个人没有笑,那就是库蒂奥尔。他觉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他几乎要习惯性地把烟头吞进嘴里了,可嘴里并没烟。他好不容易在衣袋角落里摸到了香烟。
  维歇纳对于他的言论在对手中引起的愤怒毫不在意,他继续唾沫飞溅着。
  “第三个人的被杀,马耳他人应负全责,陪审团成员们会判断,坎布齐亚究竟是否出于复仇或是施淫虐才杀死尼斯人的。他在牙买加被捕时说过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我的律师手里掌握着证明我无罪的确凿字据。’博尼什并没在意。他把这句话转述给我听时,我当即就清楚了。坎布齐亚说的是字据而不是证据。我立刻就做出了决定。我下令搜查卡洛蒂律师的事务所。我没有弄错。那个马赛头面人物很清楚,在我面前卖弄小聪明是没有用的。……”
  我心想,对他这番自我标榜,最好还是装聋作哑。

  代理检察官、预审法官、律师公会会长、佩德罗尼分局长和我,我们一行五人来到卡洛蒂律师的豪华事务所里。
  当火车在早晨8点到达马赛时,佩德罗尼到圣夏尔车站来接我。这位分局长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有个犯人对他提出起诉,控告他动刑致伤。卡洛蒂是这位在押犯人的辩护律师。
  对于司法各界首脑的突然到来,卡洛蒂律师抱着冷淡、甚至嘲弄的态度。四个小时以来,我们搜遍了他的文件夹、抽屉、储藏室、甚至包括堆满档案的盥洗室,却依然一无所获。我不得不承认:有关坎布齐亚的文件夹不见了。我焦虑万分。我又仿佛看见了马耳他人那忏悔似的笑容:“为了补偿您大老远赶到加勒比海来,我要把一切全告诉您,博尼什先生!”他会不会在捉弄我?此刻,卡洛蒂也在一边咧着大金牙讥讽地笑着。肃穆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邻街的车辆来往声清晰可闻。我自己也说不上为了什么,竟脱口而出:
  “也许,卡洛蒂律师把档案带到家里去仔细研究了吧?”
  律师的笑容僵住了。警察要是去普拉多大街的公馆里搜查,邻居们会怎么想呢?卡洛蒂看着我。他再也不敢藐视我了。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错,”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他的档案夹放在我家里的写字台里。里面的东西太重要了,我不敢放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取来……”
  “我们一起去,”佩德罗尼打断了他。

  “费鲁齐和托利的字据促进了破案,”维歇纳做了一个戏剧性的动作。“矮子被解到马赛警察局拘留所后,也幡然醒悟,招供了一切。他的脚印暴露了自己。约瑟夫·马里亚尼在巴黎被捕,对托利和费鲁齐提出了指控。这个谜就如此简单地解开了,部长先生。犯罪武器已经由卡洛蒂律师交给预审法官了,仍然包得好好的。司法鉴定官在上面只找到死去的图森·费鲁齐的指纹。”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的思绪飞向了别处。我仿佛又回到了太子港,和恩里克斯以及他的斗鸡在一起;在特鲁希略旧城会晤娇小的陈茉;在金斯敦及蒙德古湾与红发的“包打听”打交道。克里斯托弗和奥尼尔中士因自己的失职而被惩戒委员会停职。独裁将军特鲁希略要求不列颠银行归还来自特鲁’希略城抢劫案的钱款。罗什·马里亚尼和特雷莎·鲁伊斯在多米尼加警方和“图森·卢韦尔图尔”号之间小心地来往奔走,指望着东山再起。而马耳他人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引渡回国。要是胖子能再给我一次旅行的机会,我很愿意和玛丽丝一起回到加勒比海去度假。

  维歇纳的表功发言结束了。亨利·克耶站起身来。餐厅领班赶紧过来推开椅子。哦,不,他托着一个放有一只信封的银盘。肯定是账单。我竖起了耳朵:
  “一个摩托信差刚送来的,部长先生。没说要回复。”
  副总理兼内务部长把手杖靠在桌边。他打开信,看了一眼内容。接着,他用捉弄的目光注视着只等开路的与会者。
  “朋友们,我也许会再次请你们到这里来的。”他说。
  “我,或者是我的后任。刚才,维歇纳分局长生动地向你们讲述了多米尼克·坎布齐亚的故事。让我来加个结尾吧。刚刚送来的外交部电报通知我,马耳他人又一次越狱逃走了……”

  在这个温馨、晴朗的午后,能自由自在地置身室外,真是件赏心乐事。“大人物们”召来了开道的摩托兵,鸣着警笛离开了里茨大饭店。
  库蒂奥尔警长迈着两条短腿,全速向近处的地铁入口走去。我紧赶几步,叫住了他。
  “喂,老伙计,您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
  库蒂奥尔惊讶地停下脚步。他一口吐掉发黄的烟头,狠狠地用脚踏碎。
  “如果您指的是马耳他人,博尼什,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管他是逃走还是怎么回事,我都毫不在乎!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退休了。接替我在刑警大队位置的是波玛莱德。您认识他,波玛莱德。您该发愁了吧,嗯?因为,听我说,马耳他人,他很快会让您头痛的!”

                        1980年写于 洛杉矶
                              圣地亚哥
                              岱托纳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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