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带着柳家二小姐——柳茧儿,回到裴家牧场,才跨进前厅,就瞧见裴格正坐在裴穆清的位子上,而身旁还坐着一位姑娘家……
  天仙似的姑娘!
  时至今日,弄蝶方如女人家能美到何种地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形容词用在此女身上可说是再适当不过了!就连身为女儿家的弄蝶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瞧她那倾国似的容貌、成熟诱人的胴体、曼妙的水蛇腰,说有多美便有多美!弄蝶当年随当老爹四处乞讨时也走过不少地方,但还是头一回瞧见这般貌美的女子!她若与牡丹同处一室,只怕连这花中之王也不得不自惭形秽,更何况是她裴弄蝶呢!
  同这女人相较起来,她裴弄蝶只能躲在一旁,当那不起眼的小白萼。就不知这女人到底是谁?
  “彭寡妇。”富海低喃:“她怎么忽然来到牧场?”
  彭寡妇?弄蝶愣了愣,原来她便是彭寡妇!这名字一时间竟在她心里转了几回。
  “你们总算回来了。”裴格正嗅了嗅鼻烟壶,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容。“瞧我还没为你们引见呢!彭夫人,这丫头就是穆清堂弟收留的姑娘,你定料不到她姓什么吧?竟也跟着穆清堂弟姓裴!据闻她的名字还是那木头似的堂弟取的呢!裴弄蝶——好一个姑娘家的名儿,就不知穆清堂弟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有了像彭夫人此等的绝色美人竟还不满足……怎么说都是太不给你彭夫人面子了!”裴格正瞧了彭寡妇一眼,就只等她发火,她可是他特地请过来整治整治这丫头的。
  他待在裴家牧场的这段时日,心里可是十分清楚这姓裴的这丫头一直在花心思整他。若不是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裴家牧场住个几天,好享受裴家大厨的手艺,以及佣人的伺候的话,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又岂会至今仍与裴穆清同处一个屋檐下?须知他裴格正的牧场之规模是万万不及这裴家牧场的,更不说那破败的大屋,几乎走光的下人,就连厨师也于上个月请辞,还不是因老爹好赌成性,败光了一些家产,如今更落得负债累累。而他天生就是享受惯了的富家子弟,所以今儿个虽美其名是来尽一份力,同裴穆清捉拿那杀人魔的,但真正用意除了是来讨些银两之外,也打算好好享受一下这许久不曾有过的舒适了!因此,说什么他也不肯离开。如今请来了彭寡妇,就可有得弄蝶他们好受的了!
  哪知这彭寡妇不怒反笑,并且莲步轻移走近弄蝶。
  “好俏的小姑娘!也难怪穆清这般疼爱你。瞧你胸前挂的可是裴家祖传玉佩?”那声音似黄莺出谷。
  弄蝶盯着她,一时失了魂。又思及富海先前批评彭寡妇的一番话……她摇了摇头,回过神来笑道:
  “正是祖传玉佩,是裴穆清亲自为我戴上的。他说戴着此物,任谁见了也会惧怕三分。彭夫人,就不知你是否也有个玉佩?”她故作无知。
  “裴家祖传玉佩唯此一个。”彭寡妇涩涩地笑了笑,倒也不恼。“大概是穆清见你需要,所以让你戴着吧。”
  弄蝶眼珠子转了转,瞧这彭寡妇人倒挺好的,就是不知富海何以将她说成那般歹毒?不过,一思及彭寡妇与裴穆清之间的关系,就算彭寡妇再怎么个好,她可也看不顺眼起来了。
  富海见状,急忙道:
  “彭夫人,小的立刻去为你准备‘回香阁’的客房……。
  “你可知这丫头住在裴园里?”裴格正冒出此句。
  当下,彭寡妇的脸色一变。这裴园,顾名思义就是裴家大屋的正院,举凡裴家人皆住在裴园里,自从裴老爷子死后,裴园就剩下裴穆清一人了。而这彭寡妇充其量也只能住在回香阁那专为来客准备的客房,但弄蝶却轻易地住进了裴园,也难怪彭寡妇会脸色一变了。
  “若不是我亲眼目睹,可还真不敢相信呢!穆清堂弟非但让她住在裴园里,还让她住在上房,就是裴老夫人生前的那间卧房。”裴格正加油添醋道。
  瞧彭寡妇的脸色又是惨绿一片,弄蝶这下可是困惑得紧。什么裴园上房?什么回香阁?她可是一点也分不出好坏,只知有住的地方便成,何须太过计较?
  想想也的确如此,于是点点头,道:
  “富海,你快些为彭夫人准备回香阁的客房。若让彭夫人累着了,倒也真是我们的不是。”这几句话颇有主人的架势,当场让富海愣了愣,不自觉地接受了她的命令。
  想来她是因为跟在裴穆清身边也有好一段日子,因此也多多少少学得一些主子的威严。若她生来不是乞儿的命,说不定以她如此之聪明也不难有一番傲人的成就。这么一想,富海当下可是佩服得紧,再也不敢小觑她了。
  弄蝶瞧在场一干人莫不吃惊以对,暗暗吐了吐舌,回头牵住柳茧儿的手,继续说道:
  “恕我失礼,今儿个还有要事待办,就让富海招呼你们吧!茧儿姑娘,请随我来。”这回她是既不跑也不跳,以莲步轻移的走式飘进了内厅。
  待回到香闺,闭上了门,她便捧腹大笑不已,让柳茧儿瞧得是纳闷极了:怎地才一会儿工夫就让她变成了这副德性?
  至于那彭寡妇可还立在当场,怨艾地瞧了一眼裴格正,好似在说:怎么这裴弄蝶与你所说的模样完全不同?
  裴格正也不禁大呼冤枉,先前听丫环说起那裴弄蝶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小乞儿,没念过什么书,也不懂规矩,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宛如个大家闺秀了?
  他可是完全的愣住了。
  
  是夜,弄蝶收拾了自个儿的几件衣裳送往客房,给柳茧儿暂时换洗之用——弄蝶虽然宝贝这些衣服宝贝得紧,不过柳茧儿可是她十六年来的第一位女性朋友,说什么她也是很珍惜的,所以两相权衡之下,当然是舍衣选友啦!
  这与茧儿聊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后,便独自走回裴园就寝,在经过那院子时,忽地见一个人影落下。
  她吓了一跳,脱口而出:
  “你是谁?”
  那身着夜行衣、遮住面容的人冷笑一声,一把匕首在月光下闪着阴冷的寒光。
  不须靠言语也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弄蝶用力吞了口口水,也不知这富海死到哪儿去了!裴穆清不是命令他不可离开她半步吗?如今是溜去哪了”也不先通知一声……看来,只好靠自个儿啦!
  她眼见他正一步步地接近她,颤声问道:
  “你可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杀人魔?”
  那黑衣人倒也不说话,只是扬起匕首,朝她迎面砍来。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杀人啦!”弄蝶那脚底像抹了油似的,溜得可快了!现在再顾着什么莲步的话,小命可就不何了!当下,她就一溜烟地跑开了,只见她一会儿灵巧地闪躲,一会儿又拿花盆丢他,眼见就要逃出院子。若是出了裴完园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可以喊人来救她——可惜她想得太入神,一个不注意,脚下给花盆一绊,硬是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
  “哪里逃!”黑衣人冷笑数声,一把匕首眼见就要挥了下来。
  “什么人!”刚进裴园,富海便大声喝问,接着立刻从靴里抽出一把短剑,迎上前去。
  可惜这富海学艺不精,没两个就给打得节节败退,对方一个刀柄便敲昏了他的头。那黑衣人回头一望,弄蝶正拿着木棍冲上来拚命。
  “该死的你!别以为有刀子就能打赢我裴弄蝶!你若敢伤我半分,裴穆清可不会放过你!”就盼能藉此吓退黑衣人。
  但她失望了。那黑衣人一刀挥来,她的木棍立时断成两截,就连想逃也逃不了。此时听见园外人声鼎沸,才要张口求救,背后一阵剧痛传来,让她惊叫出声。模糊之中,瞧见这黑衣人拿着沾血的匕首又要朝她胸前刺来,她想阻止欲阻止不了,眼看着就要死于他的刀下了,但她可不甘愿——才跟裴穆清相处没几日便又要天人永隔了,说什么她也是不愿意的!凭着一丝残念,她用双手去紧握着刀刃,就是不让它砍下来。那黑衣人开始慌张起来,看着那园外即将冲进来的人们,一个用力,硬是将刀锋自她血淋淋的双掌中抽出来……
  这下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一个昏厥,她就此人事不知,再也无法顾及自个儿是上了天,还是下地狱?若是能再见上裴穆清一面,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
  好热!
  这是弄蝶的第一个意识。在她模模糊糊的意识中,感到自己四周有大片闪烁着七彩颜色的红雾,有红,有绿,也有黑,拚命地在她眼前闪着。她想要伸手抓住那些色彩,手臂却出奇的沉重,重到那掌心发疼发烫,实在耐不住,嘴巴拚命地嚅动着想要求救,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种痛苦像是有人拿了块大石硬压在胸口上,尤其灼热滚烫的背部像要燃烧起来似的,疼得她想求救,疼得她想呐喊,可是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使力想睁开眼瞧瞧到底发生了何事?她怎会如此难受?偏偏那眼皮像是黏住了似的打不开,眼前尽是七彩的颜色在飘浮着,那火烧似的热也慢慢从背部蔓延开来,连她的头、脸、身子都像是在火刻城,受尽那火烧之苦。
  谁来救救她?谁会来救她?相处十余年的爹爹早头也不回地走了,如今可没人怜她、爱她!她什么亲人都没了,从今以后就要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活着,没人挂念她,没人疼惜她——她是要死了吗?凡是人将死前都会这般痛苦吗?口不能言,眼不能睁,就连全身也疼得难受得紧……可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她想见裴穆清,很想很想!一想到裴穆清,她就忍不住流下了泪——模糊中,似乎又听见了怒吼声,而且响亮得很,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好像就在她的耳边。偏偏她就是睁不开眼睛,没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等到再度有意识时,灼痛的背似乎已经好多了,整个身子也不再如火烤般的难受。而她也感到脸上有种冰冰凉凉感觉,像是有人在抚弄着她的脸蛋似的,继而一声痛苦的叹息传进了她耳边,就不知那人是谁。
  这几日,她忽睡忽醒的,总感到有人一直陪在她身边,而且还是同一个人。是谁待她这般好?竟定时拿些不知什么东西朝她背部、掌心轻轻柔柔地抹着。这一抹,背部与掌心的灼热疼痛也就没有那般难受了,且有一点凉凉的,让她更加容易入睡,而这好心人仿佛知道她什么时候渴极,什么时候难受,总会即时拿来冰凉的东西轻沾她唇角,让她舒服些。她简直感激死这好心人了!巴不得立刻就睁开眼看看他是谁,并朝他跪地叩拜。须知打从幼时起,她就不曾受过这般怜惜的对待,就算是她老爹也会在她不舒服时将她踢出破庙,叫她去乞食,因而更加凸显这人待她实在是好!但她也想念裴穆清想念得紧,倘若有他在……倘若有他在,不知有多好——昏沉中,她又怀着这念头沉沉睡去,而那好心人还在轻抚着她的脸蛋呢!
  这日,不知是啥玩艺惊醒了她。总之,那本来难受得要死的身子竟感到舒服起来。她用力地睁开眼,小打了一个哈欠,靠在暖暖的枕上,竟也有一丝不舍——不过,那可是在看清楚一切情况之前的想法。
  她眨了眨眼,注意到这个枕头还真是奇怪——她整个人都趴在这结实的“枕头”上,而这“枕头”则是坐在床沿,上面还穿了件蓝色的布衫……
  蓝色的布衫?
  她猛地抬头,却无巧不巧地撞上了个东西。但她并不觉得疼,实在是因为有更大的惊讶让她来不及感到这股疼意。
  “怎么你也在这儿?”她脱口而出,有气没力的。
  这暖枕不是裴穆清还会有谁?
  裴穆清揉着被她撞疼的下巴,蹙起眉道:
  “难不成还会有别人在这儿?瞧你说话没气没力的,怎么力量倒挺大的?”
  她的脸红了红,这才发觉原来自个儿还一直趴在裴穆清身上,本想离开他的怀抱,却不料扯疼了背上的伤口,不禁叫了出来。
  裴穆清轻轻将她按了回去。
  “丫头,你伤势未愈,若是胡扯乱动,扯裂了伤口,届时再昏睡个七天七夜,我可不负责!”那口气虽不是挺好,却似松了一口气般。
  弄蝶睁圆了眼,骨碌碌的瞧着她。
  “我受伤了?”
  他眼神一沉,道:
  “岂止是受伤!若不是有人及时救了你,只怕此刻你早见了阎王。”那口气虽十分平淡,但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杀戮之气。
  弄蝶吓白了脸色,又回忆起那晚发生的事。想那黑衣人莫名其妙的出手伤她,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不是她自夸,打从住进裴家牧场起,她因早有所体认自个儿可能得长久留在裴家牧场,因而对于裴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关系都认真的打点了一番。正所谓人际关系打点妥当,要做什么方便极了。
  但如今她倒困惑得紧,既然她关系打得好,又无招惹什么恩怨,怎会有人欲加害于她了?
  裴穆清抚了抚她的脸蛋,道:
  “丫头,你怕了?”
  “怕?”她干笑二声。“我才不怕呢!想我做人还做得挺成功的,哪像你?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若是一个不开心动怒起来,将人吓得屁滚尿流也不是没有过。由此可知你做人有多差劲了!八成那黑衣人是冲着你来的,只是一时不察伤错了人。”她为这解释而沾沾自喜,瞧她脑筋动得多快!一会儿工夫便将受伤的原因归罪于裴穆清,好似经她这一分析,将来那黑衣人若是再来就不会搞错对象了。
  “那黑衣人捉到了吗?”她接着问,就盼已经捉到了,如果是,非但自个儿可以免受恐惧,就连裴穆清也可不受此灾——那是说如果那黑衣人当真是他的敌人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她何苦这般为他担心害怕?
  裴穆清摇了摇头,沉声道:
  “让他给逃了,不过,他逃得了这回,可逃不了下回!”这话儿像在立誓。
  只因他想起出事那日在矿场突感心神不宁,似有预感将有祸事要发生,却又猜不出个底来,于是将事情交代工头后便趁夜赶回裴家牧场,谁知——
  一回到牧场,便瞧见下人们端着热水盆,白布条穿梭在裴园中。他心底一沉,连忙拦住了一个家仆细问原由,方知夜里来了个蒙面黑衣人伤了弄蝶,若不是裴格正及时闯进裴园,只怕此时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弄蝶,而是——而是一具不能言、不能动的尸体。每一思及此,裴穆清的脸色便是一沉。
  犹记当时瞧见弄蝶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色更加衬托出背部血迹斑斑。一时,她的怒孔声响遍了裴家牧场,尤其在乍闻大夫不乐观的推测后,那心更像是叫人给狠狠撞了一下,再也归不回原位,一颗心就此七上八下,如吊桶般难受。直到三日前,这丫头退了烧,不再梦呓不断,才暂时放下一颗心来——
  弄蝶见裴穆清不言不语,像是在深思些什么,也不理她。一时无趣,正用眼珠子四处溜转时,这才发觉原来她自个儿还乖乖趴在裴穆清的身上,脸上不由得升起了一片红晕——别瞧她平日大而化之的,而且以往在做乞儿时也不觉有啥男女之别,但如今在牧场也待了有月余的时间,这期间裴穆清每日说教,加上富大娘常常对她耳提面命,让她明白原来男女之间原该是授受不亲的——男人若是看见一个姑娘家不应给人瞧见的地方,那男人铁定是要娶她的,要不然这姑娘只有自杀一途。虽是挺残忍的成例,但数千年来也不曾听过有哪个女子挺身抗议——除她例外。她可是万分不解凭什么女孩儿家就该矮人一截?倘若是女子瞧见了男人不该被瞧见的部位,那岂不也该嫁给那名男子了?这当然是题外话,暂且不论。但弄蝶一想到自己正趴在裴穆清的身上,她的脸蛋就红扑扑的,也不知自个儿是生了什么病?一伸手,她正要推开裴穆清——
  “哎呀!”她惨叫一声,可怜她的掌心刚触到裴穆清的胸膛,就像是让人丢到油锅里炸了一回般的痛苦。
  “傻丫头,谁让你胡乱动手了!难道你不知道自个儿的手也受了伤吗?”那语气有生气也有怜惜,但弄蝶一句话也听不下去,只是含着泪盯着自个儿那被包扎得有如粽子般的手掌。
  裴穆清捧起她的小手,蹙眉道:
  “听裴格正说,是你用手握住那锋利匕首才因而伤了手,也难怪会疼得这般厉害。这几天就安份点别乱动,等好一些再玩也不迟。”
  “谁要玩了?我是要赶你下床。”她气呼呼道:“这可是我的闺房、我的床呢!怎么你未经我的同意就私自跑上床,还——还敢抱着我!难道你不知男女——男女应该不亲的吗?”
  裴穆清扬了扬眉,笑道:
  “是男女授受不亲。”
  “管他什么狗屁不亲!你霸住我的床就是不该,若是让你的彭寡妇知道你擅闯一个姑娘家的闺房,只怕你就有苦头吃了。”用手推他不成,干脆用身子硬是挤他下床。也亏得他愿意下床,否则以她一身排骨想要推动他半分,就如同日出西山般的不可能。
  “喝下它。”裴穆清端来一碗苦药。敢情是为了端药才下床?
  “赁什么要听……”话还没说完,就见裴穆清毫不客气地把药从她嘴里灌了进去。
  咕噜噜的喝了一大碗——当然是被迫的,弄蝶才得以喘上一口气,正要开口大骂一番,只闻裴穆清一声命令——
  “躺下。”
  “我不想睡。”开玩笑!试问,睡足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岂有再回头大睡的道理?
  “躺下。”语气中隐含着威胁。
  这会儿,弄蝶就算是有百般不愿,也不得不乖乖躺下了。不过,刚一躺下,她就大声嚷嚷起来。
  “疼死了啦!”原来是背伤让她无法躺下。
  裴穆清轻叹一口气,道:
  “丫头,背部受伤,难道不知该趴着睡吗?”
  她脸红了红,边咕哝边小心地翻身而睡,仿佛万般过错皆因他而起。
  “哪这么麻烦?”她任由裴穆清为她盖上薄毯。
  “我让富海守在门外,若有什么要紧事,唤他一声就行了。”
  弄蝶一听此言,抬起头来。
  “你要走啦?”
  “我岂敢久留一个姑娘家的闺房?”口气中半是嘲弄半是无奈。他撩了撩她的刘海,语气轻柔了些。“若是不舍得我,待你醒来后我再过来。”
  “不舍得你?”她胀红了脸,嘴硬道:“我哪会不舍?没有你的日子不知有多快活!不用听训,不会被人硬逼着要学这学那的,自由得很呢!”
  裴穆清笑了笑,倒也不说什么,只是替她关上门,迳自出去了。
  他后脚才跨出香闺,她就立即跳下床来,虽扯动了背部的伤口,但也是暂时忍耐。她爬到床下摸索着那小心藏起来的百宝箱,那里头可是装满了她的宝物,像音乐盒啊,还有花钿、首饰的。若不是裴穆清不准她将裴家祖传玉佩取下来,只怕这会儿那看起来挺值钱的玉佩也进了百宝箱。总之,凡是她认为值钱的东西一律都珍藏在百宝箱里,说得难听点,里头尽塞了些杂七杂八,连富海也看不上眼的玩艺儿。如今,她的宝贝还多添了一项——她小心而费力的忍着手痛打开了百宝箱,那日买下的猫眼石指环还乖乖地躺在布囊里,令她不由得吁了口气,总算没丢掉!就待找个好时机拿去送给裴穆清。
  至于为何坚持要送给裴穆清?她心底也摸不出个准来,总之她就是要送给他,不管他待她好或不好。回想先前他搂着她,那脸蛋就忍不住泛红——
  虽然她不知自个儿是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一想起来就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但她就是忍不住脸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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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裴格正那天不知临时起了什么正义感,竟出手救了命在旦夕的弄蝶,这裴家上上下下可是惊异得很——须知裴格正的不务正业是出了名的,什么正义感,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他眼里简直如垃圾般不值,吃喝享乐才是他人生的重心。况且,他素来与弄蝶不合,为何他那天又会甘冒生命危险而出手相救呢?
  众人虽百思不解,但裴格正自个儿可是清楚得很,那件事尚有内情。
  当时,就在富海不支倒地后,柳茧儿先他一步跑进了裴园,那黑衣人见她扑上前来紧抓着不放,一个狠心拿刀便朝她砍来。本来她的死活可不干裴格正的事,偏偏这柳茧儿……这柳茧儿与她倒有一段因缘……
  想他裴格正向来风流倜傥,喜好女色,每隔十天半个月的便会前往“醉仙坊”喝花酒。本来这也不干他人的事,但他偏偏就是那种向来不管事的主子。账房已有月余出现赤字了,他却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八成也会忘个一干二净。所以半年前的某日,他在醉仙坊吃饱喝足,享尽了姑娘的温柔后,才发觉自个儿原来早已身无分文,不消说,那结果可是凄惨得很,坊里保镖趁他半醉时将他给踢了出来。连他从裴穆清那里借来的马儿都给押在那里,身上的华服也一并给留了下来,就当是喝花酒的银子,当时的他说有多狼狈就是多狼狈!时值天寒地冻的,他却没有马儿可以骑回家,又被人扒下了外衣,眼看非冻死不可了,也就是在这时巧遇了柳茧儿……
  那日,适逢柳茧儿去听白若亭传道,在回柳家牧场的途中由轿中瞧见了他的穷酸落魄相。一时不忍,竟叫手下赏他几文钱,还脱下身上那件貂皮衣,就怕他冻着了,那时他可羞愧得紧,曾几何时他裴格正竟也沦落到同乞丐没啥分别!羞愧难当之余,他披着皮貂衣,也不言谢便急步离去,就盼别再碰见柳家二小姐,以免勾起这等伤心之事。而今……
  裴家人是有恩必报的,别瞧他个性顽劣,不求上进,但他骨子里还是道地的裴家人。先前瞧见弄蝶带她回来时也没怎么注意,直到晚饭时才发觉原来她就是柳茧儿,幸而当日的狼狈之相与今儿个华衣贵服的打扮可是相去了十万八千里,以致她没认出来,若是让她瞧出来了,他还能在关外混吗?
  因此,瞧她有难,当然得救她,好抵消过去的恩情,就此两不相欠。但怎知为了救她,他自己也受了伤,幸亏只是小伤。但这柳茧儿却每天都来换药,令他困扰不已……
  而之所以困扰,可全是为了柳茧儿!
  那日,眼见裴家牧场里的大大小小莫不忙着将弄蝶移至香闺,忙着请大夫、忙着烧水、忙着追那该死的黑衣人,可这忙来忙去,就不见有人来理会他的伤口,即使是慰问一声也不曾有过——这可让他不禁怒火从中来,并发觉原来自个儿的人缘竟是这般差劲!正想默默回到自个儿房里,却让柳茧儿给瞧见了他的伤,连忙坚持要扶他入房,且两颗豆大的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了,活像她自个儿受了伤似的。问她怎么不跟去照料弄蝶?她只是低声回了一句:“既然有那么多人照顾弄蝶姑娘,也不差我一个。”敢情是将他当成了救命恩人,非亲自伺候不可?
  这回,倒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本想就此还清恩情,两不相欠的,哪知这恩啊情的是愈缠愈乱。如今,每日只消听这敲门声就知是她来换药了,若是来个相应不理,她自个儿就会自动自发地打开门——
  瞧!这会儿门不是开了吗?
  他翻了个身,故意背对着她。
  听那细碎的莲步声,不是她还会有谁呢?
  他裴格正对女孩儿向来是很有办法的,偏偏就是拿她没辄,也不忍朝她破口大骂,不知是何原因——
  “裴公子,该上药了。”柳茧儿将药罐打开,倒了一杯温水。打从那日随大夫回去拿药,现在对于什么内服外用,她全清楚得很。
  “裴公子?”瞧他没反应,想来是睡了。
  这几日过来为他换药时他总是睡着的,也不知夜里在忙些什么?柳茧儿笑了笑,瞧他连被子都没盖好,若是着了凉,可就不好了。
  她悄悄走过去,正欲为他盖好被子,怎料他一个起身,吓了她一跳。
  “我不是说过了,一点小伤而已,不必大惊小怪的吗?”那口气十分暴躁。
  没办法!这还是他头一遭心底有莫名的感受。在她面前,他想保持良好的君子风度;在她面前,他想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天!这是什么心态?这女孩儿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让他想变成像裴穆清那般的男人?
  柳茧儿怯怯的笑了笑,道:
  “即便是小伤也要细心治疗,这是大夫说的。”
  裴格正撇了撇嘴角,拿起鼻烟壶,冷笑道:
  “你这般为我着想,若是有目的而为,那我可要劝你别白费心机了!”
  “此话怎讲?”她一脸困惑。
  “众人皆知,你柳姑娘的爹可是精打细算之辈。他让你接近裴家人只有一个目的——成为裴家妇。届时有个裴家的女婿说有多威风便有多威风!但你找错人了。没错!我是裴家的人,但这万顷地的裴家的牧场、裴园、裴家矿场,甚至于裴家马厩里的每一匹马都只属于裴穆清一人所有。至于我呢?不过是个拥有方圆不到百里的小牧场的主子罢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起过往糜烂的生活,不觉自惭。相较之下,这柳茧儿就益发纯洁无邪得让人不忍去伤害了。
  愣了愣,他不觉讶然,难不成他真是发了什么癫,竟会对她产生如此的想法?
  茧儿垂下睫毛,清雅的脸蛋抹上淡淡红晕。
  “我爹可不会再管我子。打从我誓死不与姊姊共事一夫后,我爹就将我锁在柴房里,盼我回心转意。弄蝶姑娘将我救回来的那日正是后娘悄悄打开柴房门,让两名壮汉将我掳去之日。后娘向来与我们姊妹不和,想来她会说服我爹不再寻找我了吧?”
  “你娘倒是歹毒得紧!”裴格正冷哼一声。“不过,这柳添丁也好不到哪去,若当真狠下心来将你嫁给那花柳病的,岂不毁了你一生的幸福?也难怪他一生无子,如此造孽,也该是他的报应!”虽他自个儿也好不了多少,但他就是瞧不顺眼柳添丁的所作所为,更不解以柳胖子那副德行怎会生下像茧儿这般善良温柔的女儿?
  “不!这不是我爹的错。”柳茧儿虽是崇拜极了裴格正——谁教无巧不巧地他救了她,她当然是挺崇拜他的,十七年来可不曾有人如此英勇的救过她呢!但崇拜归崇拜,可也不许旁人说亲爹的坏话。
  “我爹也有他的顾忌。全怪姐夫不好!姐姐说他心可花得很,府里丫环就有不少……不少了……”她脸红了红,说不出那字眼。
  “既然如此,我也管不着你的事了。现在药也喝了,你走便是。”他恶声恶气的说。
  “裴公子……”
  他嗅了嗅鼻烟壶,故作轻浮状,道:
  “怎么?你有事求助于我?”
  她怯怯的点了点头:不知他何以改变甚多?
  “虽然弄蝶姑娘允我住在这里,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我毕竟是个外人,住在这里倒也不是长久之计。昨儿个夜里,我左思右想,想起关内有个姨娘,疼我如亲生女儿,去投靠她是唯一的办法。就只可惜那路途我不是挺熟,若是裴公子能送我一程,大恩大德将永铭在心……”
  他冷笑了三声,道:
  “永铭在心?我裴格正向来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这永铭在心嘛……我可还看不在眼里,若是有些实质的谢礼,我倒可以考虑一番。”
  “我——我——但我手边没半个铜钱……”那模样像是要哭出来了。
  “倒也不须银两,倘若——”他凑上前,一脸垂涎。“倘若能让我亲一亲、模上一模,我倒可以考虑考虑。想想,我也有月余不曾享受过暖玉温香的滋味了!”他作势要一把抱住她,却立刻被抓了一个鲜红的五爪印。
  “你——裴公子,你可别乱来!”她可吓死了!连退数步,差点因绊到门槛而跌倒,若不是他及时拉了她一把,只怕这会儿她就得四脚朝天了。
  裴格正眼神一黯,涩涩的笑了笑。“我性子本是如此,若要我改,除非日出西山。你若要找个好人家,就去找那裴穆清。比起他来,我可是连下三滥都不如!”语毕,他大笑了几声,那笑里净是嘲笑自个儿的意味,也不理会她愕然不解的眼光,便头也不回地大步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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