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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所里摆着许多杂志,都是乔梅琳,现在流行她那种样子:健康、大胆、冶艳。其实我与她的年纪差不多,但是我出道早,十年八年一过,仿佛已是老前辈,说乔梅琳与我都是二十多岁,没人会相信。 况且我狷介,她豪放,作风便差了一代,大家穿一条烂裤,味道是不同的,她那样穿是应该的,我穿便是邋遢。 她可以戴大块大块的假玻璃宝石,塑胶珠子,爬在烂泥中,而维持性感的形象。 我不行。 我要永生永世装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医生传我。 她年轻,外形也很漂亮,我嘲弄地想:看,如果我争气一点,说不定就是这位女医师。 她问:“马小姐介绍你来?” “是。” “什么事?” “胸部撞了一下,痛不可当。” “请躺下,我替你检查。” 她的手势很纯熟,我忽然警惕起来,这不是检查乳癌?同杂志介绍的步骤一模一样。 我留意医生的表情,她很安详,我也松弛一点。 她已经觉察到,“不要紧张,身子干么抽搐?” “没事吧。” “这里有一个脂肪瘤。” 我看着她,希望在她双眼中,找到蛛丝马迹。 “我们依例抽样检查一下。” 我一骨碌自床上跳起来,“我不过是来取两颗止痛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麻烦。” “很简单的——” “我不想做。” 我扣钮子便走。 拉开医务所的门,便看到马佩霞,我恼怒地说:“你的医生朋友是个郎中,我来止痛,她却几乎没推荐我把脑袋也换掉。” 医生没有生气,马佩霞却白我一眼。 我莫名其妙地激动。 医生过来说:“不要害怕。” 我害怕,怕什么?拉着马佩霞就走。 到街上,风一吹,人醒过来,问马佩霞:“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可需要照顾。” “你原不必这样。”我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新娘子了,忙不过来的苦,还得抽空出来照顾我。” “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她微笑。 我没有回答。 “承钰,我一直想,如果没有我,你同傅于琛不至于到现在这样吧。” 我一怔,失笑,人总是离不开自我中心,连温柔谦和的马佩霞都不例外,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不忍告诉她,她不过是傅于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即使舞姿出色,他也不会同她过一辈子。 当下我微笑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她不言语。 “我疲倦,要回去休息。” “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 车子到门口,马佩霞问:“要不要我上来陪你?” 我摇摇头。 上得楼来,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女客。我一怔,这是谁,我并没有约人。 女客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我,立即扬声笑说:“我是乔梅琳,不请自来,请勿见怪。” 我十分意外,多年来与老一代的人相处,已经学惯他们摸哑谜,很少接触到如此开门见山的人。 “嗨,”她说,“好吗?” 乔梅琳比晚上浓妆的她要年轻好几岁,一双眼睛晶光灿烂,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来。 她精神这样充沛,像是服食了什么药似的。 我疲倦地说:“乔小姐,今日我没准备见客,精神也不好。” 她立即问:“有什么事,我能否帮你?” 多么热情,而且表露得那么自然率直坦诚,我深深诧异,对我来说,相识十年,才可以成为朋友,而敌人,敌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够资格。 乔梅琳笑着说:“我一直希望能够做得像你那样国际著名,成为哈泼杂志选出来的美女。” “这两年有色模特儿大大抬头,风气所钟而已。” 她上门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路过这儿,顺便探访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否喝杯茶?” “为姚永钦吗?”我为她的坦率所感染。 她一怔“不不不不不,”一叠声地说,“不是我夸口,似他那样的公子哥儿,本市是很多的,乔梅琳不必为他担心事。” 我笑问:“那么你上来,是特地为了要与我做朋友?” “有何不可呢?不是已经说过,我仰慕你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我去开了门,“有空我们吃茶吧。” “如果你真的关心姚永钦,那么让我告诉你,他昨天下午已经同另外一位小姐到里奥热内卢度假去了。” 我喜出望外,随即压抑自己,“啊是,里奥在这种气候可美得很呢。” “我希望你信任我。” “再见。” 我在她身后关门,问女佣为何放陌生人进屋。 女佣大不以为然,“她是乔梅琳,她不是陌生人。” 我倒在床上休息,却不能完全松弛,因为傅于琛的缘故,他今天要来与我摊牌,曲终人散,舞池只剩我们两个人,我想听他要说什么,我等了这么些年。 朦胧间只觉得女佣像是又放了人进来。 客人直入,到我床边推我,我睁开眼睛,是马佩霞。我取笑她:“欧阳夫人,你怎么缠上了我?” “承钰,不要再说笑话。”是傅于琛的声音。 永远的三人行,马佩霞说什么都要在要紧关头轧一脚,真正可恨。 “什么事?” 傅于琛看着我,“承钰,我要你即刻入院检查。” 我一怔,原来如此,“喂喂喂,别这么紧张好不好。”转头看马佩霞,“你那道上的朋友说了些什么?” “她坚持你做切片。” 我坐起来笑问:“为着什么?” “穿衣服,”傅于琛说:“不要与时间开玩笑。” “我不去。” “承钰,只需二十分钟,我与你在一起。” “你应该与欧阳在一起度蜜月。” “你出院后我自然会去。” “我要与傅于琛说两句话。” “好,我在外头等你。” 我点起一枝香烟,看着他,“你又找到借口了。” “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你后悔了,又决定在音乐中留恋下去,可是?” 他温柔地说:“废话。” “我自医院出来,你又不知该同谁结婚了。” “同你。” 我凝视他。 “你不学无术,除出结婚外,还能做什么。”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我要等你长大。” “我早已经长大。” “不,时间刚刚好,”他停一停,“怎么,还要不要同我结婚?” “那是我自七岁开始唯一的宏愿。” “是,我记得我们相识那年,你只有七岁。” “当时你的舞伴,是一位黄小姐,叫伊利沙伯。” “你记忆力真好,”他叹口气,“她嫁了别人后生活愉快,养了好几个孩子,都漂亮如安琪儿。” 他对黄小姐是另眼相看的。 “你心中再也没有事了?” “没有,心病已经完全痊愈。” “那么我们即刻出发到医院去。” 我还在犹疑。 “看在我份上,纯粹给我面子,可好?” 我换上衣服,马佩霞看到我们,按熄烟火站起来,说道:“也只有你能够说服她。” 我已疲倦,华丽的跳舞裙子已经皱残,脚有点胀,巴不得可以脱掉鞋子松一松,我想坐下来,喝杯冰水,傅于琛建议得真合时。 医生替我局部麻醉,我睁着眼睛,看着乳白色的天花板,许多事,都得独自担当,我的面相,我的生命,我的痛苦,都属于我自己。 母亲给我一个好看的躯壳,借着它,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灿烂,我应当感激。 看护垂询我,“一点都不痛,是不是,好了,你可以起来了,回家多喝点水,好好休息。” “我肯定什么也不是。” 她也微笑说:“当然什么都不是,只是买保险。” 她扶我起身。 只有傅于琛陪我回家,马佩霞呢。 “她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去峇里度蜜月。” 能够去那么闷的地方,他们多多少少有点真感情。 据我所知,傅于琛从来没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过那种地方。袁祖康与我也没有,我们尽往人堆里钻,夜夜笙歌,半年夫妻俩也说不到三句话。 在十年前,马佩霞这样快活的结局是不可能的,真感激社会风气开放。事。 我点着一技香烟。 “牙齿都黄了。”傅于琛嘀咕。 我莞尔。来了,开始管头管脚了,那是必然的事。 “一天要抽多少?” “我又没有别的乐趣,吃喝嫖赌全不对我,这是我唯一的嗜好,况且世界将近崩溃,非洲有些人民已经饿了十年,处处有战争,让我的牙齿安息吧。” “承钰,我真不知拿你怎么样才好。” “陪伴我。” “我得到美国去一趟。” “干么?” “去离婚。” 啊是,他尚是有妇之夫。 “我一个人做什么?” 他微笑,“你有你唯一的嗜好,我不担心。” “快些回来。” 他说:“开始限时限刻针对我了。” 我们紧紧拥抱。 纽约有电话来分配工作,我说要筹备婚事,暂时不想工作。他们引诱我:“两天就放你走,四十八小时内保证你获得十二小时睡眠,婚前纪念作。” “我要问过他。” “问了第一次以后每次都得问,周小姐,你想清楚了?” “我很清楚。” “他很有钱吧。” “市侩。” “卢昂在这个时节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欢金色雨花,站在树荫下,那些金黄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头上、脸上、身上,记得吗,金色的眼泪。” “不。” “你这个狠心的歹毒的无义气不识抬举的女人。” “我必须先问过他。” “你呼吸要不要征求他同意?” “事实上,的确如此。” 他叫我落地狱,我说你请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儿生涯并不好过,一天变三个妆的时候,真觉脸皮会随着化妆扯脱,发型换了又换,大蓬头发随刷子扯将出来,心痛有什么用。 而且最不喜欢听见“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钰”,一声啊之后,人们的双眼即时架上有色眼镜,再也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周承钰,他们的幻想力如脱缰之马,去到不可思议的境界,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步。 我们都没有朋友,因为没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精彩,一接触到真面目,他们往往有种被骗的感觉,十分失望。 脱离工作,过一段日子,人们会忘记,可幸他们的记忆力差。 夜长而沉闷,电话铃响,我似少女般跳跃过去,“付于心。”我说。 “我是乔梅林。” 她真的不放弃,存心要与我接近。 “你觉不觉得坐在家很闷。” 我觉得好笑,她会寂寞? 随即发觉不公平,想当然,我们都犯这个毛病,替别人乱戴帽子。 “当然闷,”我换了一个公正的角度说话,“我们在同一只船上。”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我不行,我要等电话。” “他出了门?” “是。” “你至少还有个精神寄托。” 我觉得与乔梅琳颇为投契,一生人从未接近过同龄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热情、爽朗、自信,毫不犹疑地主动接触反应迟钝的我,难能可贵。 物以类聚,她也是个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过来?”我终于邀请她,“吃一杯蜜糖茶,对皮肤有益。” “我的皮肤糟透了。” 乔梅琳的派头比我大,也较懂得享受,驾一辆美丽的黑色跑车,惹人触目。 我笑说:“我什么道具都没有。” 她凝视我,“你不需要借力于任何道具。” “你的开销一定是天文数字,”我说,“不过收入也必然惊人。” 她坐下来,“怎么样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样谦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个人。”我笑起来。 “我真的仰慕你,知道吗?” “谢谢你,我也一样,请喝茶。” 她趋向前来,握住我的手。 我略表讶异,本能反应地轻轻缩回我的手。 “今天你心情好得多。” 她看出来,好不细心,比起我首次见她,心情差得远了。 乔梅琳手上的钻石非常大非常耀目,这也是我没有的,我什么都没有。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说:“都是自己置的,没有利用过男人,没有占过他们的便宜。” 这我相信,看得出来。 “那次同姚永钦出现,是赴一个制片的约,他叫他来接我。”她还要解释。 我笑了,“梅琳,我想你不必介意了,他在里奥不知多开心,我们真可以忘记他。” “你同他来往,有三年了吧。” “那段日子我非常沮丧,他帮了我许多。” “我知道,当时你胖了许多。” 我点点头,“你在杂志上读到?” “是的,所以刚见面,就像认识你良久的样子。” 我释嫌,是会有这种感觉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边新闻,否则可以礼尚往来。 “你的事业在巅峰吧。”我问。 “可以这样说。” “我的却已完结了。” 梅琳笑,“你有事业已算奇迹,你从不迫、逼、钻、营、撬、谋、推、霸……你没有完,你还没有开始。” 我睁大眼睛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这样的朋友,乔梅琳太好了,区区三言两语,说到我心坎儿里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来越喜欢她。 她看看表,“不早了,改天再来看你。” 轮到我依依不舍。 她较我独立得多,所以感觉上要比我年轻一大截。 我不能高飞,因为傅于琛是我的枷锁,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种温存的感觉,那许多许多辛酸并不足妨碍什么。 电话一大清早响起来。 这一定是付于心。 “周承钰小姐。” “我是。” “德肋撒医院的王医师。” 我坐起来。 “你的报告出来了,周小姐,肿瘤内有恶性细胞,请你马上来一次。” 我呆了一会儿,“我马上来。” “一小时内见你。” 我只有二十八岁!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这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紧紧闭上眼睛,接着是愤怒,母亲已经活到五十多岁,什么毛病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我,思路乱起来,耳畔充满嗡嗡声。 我想找傅于琛,但他在什么地方?我们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后再也没法子知道双方的行踪。 我一个人到医院去。 “你要快快决定动哪一种手术。” 我僵坐着。 “第一种是整体切除。第二种是肿块连淋巴结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个月辐射治疗及六个月针药治疗。” 我低下头。 “假如你需要再次诊断,我们建议你迅速行动,不要拖延。” 我站起来。 “周小姐,康复的比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请快些决定动手术,我们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谢谢你。” “速速回来。” 我用手紧紧捂着脸,眼前金星乱冒。 我的天。 脚步蹒跚地走到医院门口,听见有人叫我,“周承钰,周承钰。” 啊!茫茫人海,谁人叫我,谁人认识我? 我停住脚步,转过头去,乔梅琳坐在一辆开蓬车内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丝焦虑,“女佣人说你在德肋撒医院,我找了来,有什么事吗?” 我脸如死灰地看着她,“肯定要动手术。” 她脸色大变,痛惜地看着我。 我牵牵嘴角。 “上车来,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梅琳沉实地简单地告诉我,她母亲两年前死于同一症候,经验仍在。 经过六十分钟讨论,我们安排在另一间医院做第二次检查。 梅琳冷静、镇定,办事效率一流,我们没有心情促膝谈心,对白断续,但结论往往一样。 她说:“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奋斗。” 我不出声。 “通知那位先生没有?” “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梅琳深觉讶异,但没有追问。 我俩这一辈子注定要错过一切。 “不要紧,我们可以应付。” 我用手抱住头。 梅琳忽然问:“怕吗?”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来同我一齐住?” “对你来说太麻烦了。” “不是常常有这种机会的,有我在,热闹一点,你不会有时间深思。” “让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总找得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会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实我在这一生,不懂爱别人,他几时来都不要紧,我总在等。 第二次检查报告亦建议即时施手术。 我在镜子里看自己,上天不高兴了,他给的,他收回。 我同意。 医生建议部分切除,损失不那么大,不致于残废,但事后一年的深切治疗,需要勇气及耐力沉着应付。 梅琳沉默良久,“我赞成。” 我十分感动。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识朋友,何必担这个关系,实牙实齿帮别人作决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会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洁溜溜,“你自己想清楚吧,谁也不能帮你。” 我们在郊外喝茶。 “要找,还是找得到他的吧。” “终究进病房去的,还是我,医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这样想是不正确的。” “你说得很对,”我握住她的手,有点惭愧,“你对我太好了。” “我们终于成为朋友。”梅琳说。 我点点头。 梅琳感慨,“多年来也努力结交朋友,慷慨于时间及金钱,但每说的一句话每做的一件事转头便被夸张地转述误导,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费心血。谁叫我们做名人呢。” “你太过紧张,因而耿耿于怀,面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点。” “请告诉我,手术后是否会变得非常丑陋。” “母亲一直没有让我们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应该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儿工作。”她说。 我伏在茶桌上不语。 “你害怕疤痕?” 我细声说:“我统共只有一个美丽的躯壳,失去了它,什么都没有。” “你不会失去它,你会生活下去,”梅琳说,“躯壳总会老却,失去美丽。” “药物的副作用会使我头发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担心那些,救命比较要紧。” 乔梅琳说得对。 与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傅于琛终于有消息,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绝透露行迹,乔梅琳说:“请他即刻回来。”我摇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要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他留言说下星期五会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动手术。 “我决定告假陪你。”梅琳说。 我摇头。“有没有人陪都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 “但你会知道有人等你醒来,那是不同的。” 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便是将手探往左胸,略为安心,因为它还在。 接着看见傅于琛痛心愤怒的面孔。 他压抑着情绪问:“痛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瞒着我?这等大事也不与我商量。” 我没力气分辩。 “幸亏挑了个好医生,你孤意独行还要到几时?” 我做了个哭笑难分的表情。 傅于琛仍似气急攻心,“承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别转面孔。 他以为我同他玩游戏。 接着梅琳进来,她看他一眼,然后轻轻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医生说你很好,你过正常生活的成数极高。” 我点点头。她用了一只新的香水,很浓郁的果子味,冲淡了消毒药水,使我略觉安全。一个女子,有时需要另一个女子更多,因为只有她们了解,她们明白。 梅琳说:“你会活下去。” 我轻轻答:“但失去头发及幽默感。” “你不会。” 傅于琛震惊,才离开数天回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机会。 我闭上眼睛。 出院那一日,傅于琛来接我。 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已可以达成毕生愿望,但生活总与我们开玩笑,你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又是另一样。 胸口里充塞着泪水,但嘴角却牵动一个笑。 傅于琛轻轻说:“我与医生详细谈过。” 当这件事结束,我们都会成为专家。 “只需要治疗一年,承钰,一年后你可以康复,医生有很大的把握。” 我什么也没说。 “明天,我们就去注册结婚。” 他把脸埋在我手心中,我感觉到他炙热的眼泪。 “承钰,”他呜咽说,“我伤心到绝点,不知怎么办好。” “一年后再说吧,我或许会痊愈。” “让我来照顾你。” “不,我还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 “最好让佩霞看护你。” “她要服待自己的家,还是放过她吧,我有自己以及医生护士,会渡过难关的。” “恳求你,不要拒绝我。” “不会成功的,付于心。” “承钰——” 我轻轻按住他的嘴,“答应我一件事。” “任何事,请你说。” “不要再结婚。” 他应充我。 那只不过是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觉得终于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马佩霞在两个星期后蜜月回来。 一身太阳棕,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过不少防晒品,但紫外线还是在她脸上添了一大堆雀斑,我对牢她摇头,她会后悔,一定是为着迁就欧阳,他是户外型。 她很为我担心,“可以让我看看手术结果?” 我摇摇头,“太不雅观了,因为坏细胞蔓延列四个淋巴结,连续三个月要躺在电疗器下,如果坏细胞伸延到二十个淋巴结,我不会坐在这里。” “专用名词琅琅上口了。” “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细细端详我。 我问她:“婚姻生活愉快吗?” “承钰,听说你最近同乔梅琳来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马佩霞静一会儿,“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极之关心我的人。” 马佩霞点点头,“其他不重要?” “当然,不重要。” “承钰,我们仍然爱护你,别忘记我们。” “你在外头听了什么谣言?” “承钰,你说得很对,一切不重要,” 马佩霞充满怜惜地趋近,用手细细触摸我面孔。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愿你快快康复,再度投入工作。” “谢谢你。”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一段日子最难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医院,躺在电疗室接受治疗,庞大的机器显得我身躯渺小,对护理人员来说,任何病体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价值等于零。 但是梅琳总使我精神振奋,她每一日驾驶不同颜色的车子来接我,竭力驱走低压。 在那三个月根本没有见过别的朋友。 傅于琛来过。 看到傅于琛很高兴,但是没有主动的对白,只能微笑地回答他问话。不,我不想跳舞。没有,医生说什么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为主,有空多数看书。梅琳每天与我一起,明年或许可以共游欧洲。 听到梅琳的名字,他缄默。 过一会儿他再要求,“承钰,让我来照顾你。” “我已经欠你很多,无法偿还,你实在不必与我一齐挨这一年。” “你情愿去欠一个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们现在都知道,她把你霸占着,别人难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么?”我问他,“我再也不比从前,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傅于琛要证明什么呢,为着旧时,为着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够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个不知我过去真面目的朋友。 我说:“过了这一年再说吧。” 他沉默地离去。 梅琳知道这件事之后说:“他的情绪震荡平复后,不一定会再回来。” “我知道。” “为什么放弃他?” 我平静地说:“一个病人没有精力谈其他,当务之急是要救治身体。” 梅琳并没有把这当为我由衰之言,连我自己都没有。 我微笑,“认识傅于琛,几乎有一生那么长。” 她耐心地聆听。 “自我七岁开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为何?” “因为你漂亮。” “是的,而我现在已失去这股魅力。” “他不见得那么浅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无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现在的自己,浅薄的是我,我再也没想到上天会决定这么快取回我的天赋。” 梅琳看着我。 “我要傅于琛永远记住从前的周承钰,我不要他将两个周承钰比较。” 过了很久,梅琳才说:“你真的爱他,可是。” 我说是。 这句话算来,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与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药疗过程,几乎两个人一同挨过,梅琳处变不惊,药品一切罕见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别是她母亲没有活下来,而我有。 对梅琳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项胜利,是以与我一起奋斗,她不觉疲倦。 当他们问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对牢镜子良久,为了报答梅琳,我说可以,为了报答马佩霞,我建议介绍欧阳的设计。 他们特地派人来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动自如,姿势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来,眉梢眼角全部出卖我,而他们的新人如云。 “承钰吾爱,但是你的面孔有风霜的灵魂,我们有足够的青春女表演泳装直至二五五O,”他说了一连串名字,“同这些一级模特儿相比,你还真是小妹子呢,年龄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说:“终于走运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传递无限鼓励。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纽约代理人凝视我俩良久,忽然惨痛惋惜地说:“难怪我们越来越难娶妻,多么大的浪费。” 佩霞至为感激。对欧阳好,比对她好更能使她感动。 欧阳的设计在许多许多地方还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绍出去也是时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说:“你熬过难关了。” 我摇头,“还要过几年,五年复发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劳?” 我点点头,“皮肤时常无故发炎,呕吐,不过保持了大部分头发。” “不说出来,旁人不会注意到。” “如果与我一起住,什么都瞒不过。” “所以你拒绝了傅于琛。” “我太爱自己,不想他看到这些丑态。” “换了是我,说什么都要逼欧阳目睹整个过程,我自私,决不放过他。” 我忍不住笑。 这样放肆的孩子气证明她的生活极之幸福。 马佩霞吁出一口气,“你没有再与他见面?” “他离开了本市,你不知道?” 马佩霞摇摇头,“我只知道他那离婚官司打得极其痛苦,他的妻子们痛恨他。” “他还有你,你并不恨他。” “但我也没有嫁给他。” “这便是智慧。” “承钰,你可恨他?” “我永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只知道我与他不是什么可爱的人,距离保留了美好的幻觉。” 她问:“梅琳将与你共赴洛杉机?”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摄。” “你快乐吗?” 我微笑,“多么艰难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可希企我可以在闲谈间答复你。” “我没想到她真的关心你。” “我们都意失觉的时候,开头我也低估她。” 马佩霞问:“傅于琛在外国干什么?” “啧啧啧,欧阳太太,你对别的男人别太关心了才好。” 照片出来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照片中的我十分苍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药物过多。 摄影师诧异我的挑剔,“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亚诺爱咪。” “爱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龄。”我握紧拳头。 梅琳笑了,前未解围,“他们会处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头借给我。” “我的头,跟尊头,差不多岁数,不管用。” 我们终于还是笑成一团。 笑底下,也并没有充满眼泪,也许我并不是个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么是什么,走一步路算一步,总会生活下来,随遇而安。 我茫然转过头去看着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边轻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复低头。 傅于琛才不会比她更了解我。 年轻的时候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现在却认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与我时常旅行,宽阔长身的裙子又回来了,我狠狠地买了十多件,穿着与她满欧洲逛。 梅琳即时爱上它们,因为舒服的缘故。 原来她以前没有穿过,对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岁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欧洲转往洛杉机,她与工作人员会合,我等摄影组通告。 空闲时乱逛,有时坐在天台,一动不动,劫后余生,看到什么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见医生,什么都是好的。 梅琳喜欢老好荷里活,而我那收集东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买了上千张。 梅琳说:“那时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华丽荒唐淫逸,观众可望不可及,像足天边一颗星,做着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么,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记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后悔没赶上当年的盛况,把我引得笑起来。 “你也算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了。” “太惭愧,如今高薪女白领也有六十万一年,公司福利还不算在内,一做可以到五十五岁退休,我们能赚多少,六十万片酬,一年两部?开销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岁,记者就开始劝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对我发牢骚。 “当然不是后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们在荷里活呢。” “稍迟再去看兰道夫赫斯特为他情人建筑的堡垒,真不明白他可以爱她到哪个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储蓄,颇觉辛苦,所以话多起来。 她说得对。从前时势不一样,满街是机会,连母亲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现在这种富裕的风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钱都不舍得花,个个精打细算。 如今的周承钰,大概只有往儿童院一条路。 梅琳计划再工作三年,与我移居北美洲。 这是个好主意,届时我俩色相己疲,找个地方躲起来做家务看电视度日是上选。 我们合伙在金门湾买下一层看得见海的公寓。 梅琳笑说:“你,你负责一日三餐。” “那还不容易,做一个罗宋汤足可以吃一个星期。” 袁祖康留给我的款子现在见功了。 梅琳的拍摄程序颇为紧凑,许多时候我做独行侠,替她购买杂物。 一时找不到她指定的洗头水牌子,逛遍超级市场,有点累,于是到一间小小海鲜馆子坐下,叫一客龙虾沙律,女侍过来替我斟咖啡,友善地问好。 越来越不介意一个人独处,有时还觉得甚为享受。 我已戒掉香烟,现在喝咖啡变成我唯一的人生乐趣。 “承钰。” 我抬起头来。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阳光下看到他两鬓白发以及眼角性格的皱纹,他面孔上表情罕见的柔和,轻轻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声音,我便会似一只粉蝶拍动翅膀飞走。 我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们会遇上,这会不会是我精诚所至,产生的幻象?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他先问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 “气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战胜疾病了吧。” “还在斗争。” “真是勇敢,承钰,我低估了你。” 我冲动地站起来,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溅了一裙子,我与傅于琛情不自禁紧紧拥抱。 他把我的头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张脸埋在他西装襟里,这个姿势实在太熟悉,小时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场,哭声遭衣服闷塞,转为呜咽,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过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一直没有哭,因为难关没有熬过,自怜泄气,再也无力斗争。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没头没脑替我擦脸,我笑起来。 “小心小心,”我说,“从前货真价实,现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这般搓揉。” 他与我坐下来。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小承钰。” 那是因为是他眼光不够犀利,“老了。” “怎么会。” “无论你多不愿意,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女孩。” 他发一会子愣,低下头来,“你不长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辈子是小孩。” 我微笑,无言。 “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谁不是呢。”不愿多说。 “承钰,让我补偿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怀我,不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不见得会年年追问下去。 我低声说:“我已不再美丽。”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边。 “我介意。” “你不必这样,如此说来,我何尝不是一日比一日丑陋。” “你不同,你还拥有其他,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愿意与乔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们相处得很好。” “承钰,为何这么骄傲?” 我双眼看着远处,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满足他。 “我们做错了什么,承钰,如果这是圆舞,为什么到头来,双方经历这许多不同的事与人却没有与原先的舞伴离场?” 过了许久,我说:“也许音乐不对,也许我们听错了,也许是另一种舞,不是这个跳法,我们表错了情?”他落下泪来。 “但是曾经共舞,是我毕生快乐。”他紧紧闭上双眼,我把手帕还给他。 远处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傅于琛,付——于一一心” 我抬起头,大吃一惊。 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一头长发,雪白瓜子脸,正在向我们走过来,她穿着小小一件衬衫,领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圆裙,平底鞋,素净的面孔上没有化妆,只搽着樱桃红的口红。 我张大了嘴。 这是周承钰,这是我,我离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风里,一额头碎发飘拂,一脸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着二十年后残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过来,我定定神,回到现实的世界来,轻轻同傅于琛说:“找你呢。” 他转过头去。 “付于心。”她叫他,是她与他结伴来。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钰——” 我温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离开馆子。 朝旅馆走去的时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乐不对,我与傅于琛,却会错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么些时候,最后说再见的时候,没找到对方。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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