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对我不错。
  我再去见律师,为接他出来作准备。
  正在进行保释手续,消息传来,袁祖康在狱中自杀身亡。
  我与律师都大表震惊,像是平地起了一个忽喇喇的旱雷,震聋了他,震呆了我。
  完全没有理由。
  并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来之后,即使不能恢复旧观,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只得三十六岁。
  深深的悲哀之后,是无边沮丧。我成日说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师劝我去见心理医生。
  袁祖康的葬礼再简单没有,由监狱处代办,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到。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墓园里有夏季最后的玫瑰,熟透后的香气似水果味道,十分醉人,只得我同律师看着他落葬。
  当年的袁祖康虽不致一呼百诺,却也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我看见过,如今落得如此凄清下场。我为他不平,抬起头,看着太阳,直至双目刺痛,而葬礼已经完成。
  这次之后,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都会来,它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且它办得到。
  正如我们所料.袁祖康什么也没留下来,我俩以前住过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房东租给别人。是我不好,我不应在不适当的时候同他离婚,我应留在纽约市,天天去探望他,鼓励他生存下去。
  在这种时候,姚永钦送过来的鲜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对比。我问律师张伯伦:“酒店房间像不像殡仪馆?”
  那天早上,我正收拾,预备回家。
  律师却来找我,说:“慢着。”
  “什么事?”我是清白之身,何惧夜半敲门。
  “袁祖康有东西留给你。”
  “他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有物存放在银行,立明遗嘱,在他去世后,交予你,而当你有什么事,则予以开启。”
  “开启?是什么,一只盒子?”
  “不,是两只密封的大型牛皮纸信壳。”
  “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既然是给我的东西,让我看看。”
  “不在我们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我只得跟张伯伦走。
  途中张伯伦忍不住问:“对于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扪心自问,知道多少?一点也不知道。真抱歉,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
  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处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会崛起,我皆一无所知,甚至他与什么人来往,我也不甚了了,因为,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
  我关心他,如对一个朋友,而我从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视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对我不薄,他欣赏我的姿色,捧高我,将我放在台上。
  这些年来,他总是哄着我,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无时无刻不挖空心思地骗着我,好让我下台。当时或者不察,现时却深深感激,他从不使我难堪。
  袁祖康委任的律师出来见我们时,面色凝重。
  客套介绍证明身份之后,我问他要那两份东西。
  “它不在我们写字楼。”
  我扬起一道眉毛。
  “它们太重要,我们将之锁在泛亚银行的保管箱,由一个职员及阁下联同签名方可取得。”
  任凭是谁到这个关头也会问:“到底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但这封信对你或许有帮助。”
  是袁祖康的字迹。他不能写中文,用的是英文。
  握着他的信,我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个好舞伴,舞步竟有这么多花式,叫人眼花缭乱。
  我拆开信。
  “承钰,我把两只信封留给你,但你必需牢牢记住,不要管它里面装的是什么,千万不要试图拆开它们,有人会来向你购买它们,律师会代你开价。永远爱你,祖。”
  签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
  这是他的遗嘱。
  “买主来过没有?”我问。
  “还没有。我们会与张伯伦先生联络。”
  “谢谢你。”
  我们离开事务所。
  “每只信封值多少?”我问。
  张伯伦说了个价钱。
  我不相信耳朵,随即明白了,“这是勒索,张伯伦,我知道信封里是什么。”我失声。
  他很镇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是两张旧藏宝地图,可以使买主发财,周小姐,你悲恸过度,千万别胡言乱语。”
  好一只狐狸。
  “谁会来买它?”
  “买主。”他真幽默。
  他与我一起吃午餐。
  我问:“我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什么时候接头?”
  “今日下午。”
  “你怎么知道?”
  “袁祖康如此吩咐。”
  “我不需要钱。”
  “但袁氏认为他欠你人情,”张伯伦说完这句话停了一停,“我也认为如此。”
  我低下头。
  帮我们离婚的,是张伯伦的事务所,一直为袁祖康诉讼的,也是他们。张伯伦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只能说一句话,我希望我的女人像你。”
  “谢谢你。”
  “这个地方你们常来?”
  我点点头,“俄国茶室,袁祖康以前是本城名人。”
  “这话奇趣,你才是名人。”
  “我?嘿,这城市早已遗忘我们。”
  “有没有计划?”
  “没有,我的生命没有计划。”
  “我想即使有也没有用,因有一样事叫命运。”
  我啜着咖啡,是的,张伯伦说得太正确。
  “你的照片与真人的眼睛最使我们迷惑的是你仿佛绝端渴望一个人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我把思维拉回来,笑笑说:“你。”
  张伯伦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在下午,买主亲自上门。
  第一位客人是中年男人,上来时身后跟着两名保镖,面孔不怒而威,我们一行人即时到毗邻的银行去开启保管箱,把东西交予他。
  信封的尺码刚好放得下一卷录映带。
  我们都认得该位先生,他是政客,非常受拥戴,一直在往上爬。
  他以另一只信封作交换,看着我收下。
  在这么尴尬的场合中,他维持风度,替我拉椅子点香烟,推门。
  我开始明白祖做的是什么生意。
  大家正在讶异,跟着出现的是当时红得发紫的玉女明星,由她母亲陪同,一起上来。
  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身材成熟,表情细腻,一如成年女人。
  她的令堂大人修养比较差,骨眼碌睛的与我们交换了信封,满心怨怼地离去。
  罪恶的大都市里什么事都会发生。
  祖在过身之后还可以偿还他欠我的钱债。
  张伯伦问:“你不会留下来吧。”
  我摇摇头,到公墓去献下最后一束花。我喃喃地说:“祖,你原不必如此。”
  张伯伦送我去飞机场。他说:“如果你要见我,只需吹口哨。你懂得如何吹口哨,懂不?”
  我笑了。
  回到家中,姚永钦再向我求婚,我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没有把这件事同马佩霞商量,她是一定反对的。她会问:姚永钦可以给你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需要他给我任何东西。
  我一点不愁生活,只需要一个丈夫。只有不愁生活的女人才可以自由选择丈夫。
  这种想法太过偏激,我知道。但是一个人怎么跳舞呢,一个人怎么吃晚饭,一个人,又如何向傅于琛示威?
  我太过想念这人,往往上午起床,呆坐在书房中,点着一枝烟,可以什么都不做,一直在脑海中温习我们共度的快乐时光,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直到姚永钦催我吃午饭,直到他车子在楼下等,直到他上来按铃催。
  多次在傅厦底下徘徊,想出其不意的上去看他。
  说:婚姻生活还好吗,我也要结婚了。
  或是:我们应在二十五年前私奔,你认为如何?
  甚至买三文治,与他静静在办公室吃午餐,说几句体己话。
  但我们当中永远隔着无关重要的事与人,因为我们互不信任,身边永远拉着个后备,充作烟幕,不甘示弱。
  我记得那是一个滂沱大雨的早晨,雨自六点半开始下,它把我吵醒,起床开窗,之后靠在枕头上看清晨新闻。我没有开灯,那种气氛,像小镇生活,除了电视机声响,就是烤面包香。
  真没想到门铃会响。
  不会是姚永钦,他来不及起床。
  那么是邮差,邮差总是按两次铃,为什么只得一次?
  一个人闲得不能再闲的时候,猜门铃也变为游戏。
  昏暗的早上,我拉开门,门外是一位穿雨衣的女士。
  我立即说:“我已经笃信主耶稣。”顺手要掩门。
  “周承钰小姐?”
  “是。”我诧异,“你是谁?”
  “我是傅于琛太太。”
  三秒钟后我才开亮走廊的灯,开启大门,“请进来。”她低着头走进来,雨衣不十分湿,自然有车子接载,我帮她脱下衣服挂好。
  她细细地打量我,“你便是周承钰?”
  我摸摸乱发,摸摸面颊,苦笑地反问:“闻名不如目见?”
  “我们见过。”
  “是,在你的婚礼上。”
  “那日你非常漂亮。”
  “那日睡足又化足了妆,”我说,“请坐。”
  她坐下来。
  “我没有见傅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好吗?”
  “请问你上次见他,是几时?”
  “是他同你的婚礼。”
  “一年多了。”傅太太点点头。
  “要不要喝些什么东西?”
  “不,谢谢。”
  她似乎很镇定,我也是。我问心无愧,她总不能不让我想念傅于琛。
  只见她把手袋放在膝盖上,打开,取出一叠照片给我看。
  啊,聘了私家侦探,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至多不过在傅厦楼下来回踱步,那条大马路人人都走得。我接过照片,一看,也不禁呆住。
  我?不由自主把照片挪近些,并且开亮灯。
  “不,”傅太太的语气很奇突,“不是你。”
  看仔细了,同傅于琛在一起的女子,果然不是我。
  “很像,但不是你,”她说,“开头我们以为是,闹了很大的笑话。”
  “像极了,”我说:“连我都会弄错。”
  照片里的少女,正与傅于琛在泳池边嬉戏,看上去两个人都很高兴,我希望我是她。
  “这是谁?”我问。
  “我也想问你。”
  “我不认识她。”我点起一枝烟。
  “她也是模特儿。”
  我莞尔,“太太,我同你一样是女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长得这么像你。”
  “你认为这是巧合?”
  “傅太太,你来是干什么?”
  “我亦知道家事应在家中解决。我听过你同他的故事,我不要相信,亦不愿相信。我自信心太强了,你看他的情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能够,你胜利了。”
  “我?喂喂喂,别把荣耀归于我,得到他的并不是我。”
  傅太太绝望地说:“是你,是你,是你。”
  我不禁有点生气。
  并不是我。相信她手中一定还有更加亲密的照片,但这明明不是我,照片中的少女比我小了三个号码。
  她气急攻心,硬是要把帐算在我头上。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是我,我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他,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已决定与他分手。”
  “那为什么还来这里找我?”
  “我实在寂寞,又不能向亲友倾诉,他们只会拿这件事当话柄,憋在心里,非得找个人讲出来不可。”
  她黯然低下头。
  听起来很荒谬,但马佩霞与我,也基于同样的原因而成为朋友。
  雨一直没有停,天色暗得像晚上十一点。她并没有哭泣,都市人都是干的,榨不出眼泪来。
  “很可惜,看得出他同她不会长久。”
  “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女孩子,在本市有三十万名,何必为她终止一段婚姻。”
  “你说得对,我对事不对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再一次打开手袋,一连取出三四只信封,递给我。
  我只得接过,打开信封,抽出内容来看。啊,全是同类型的少女,依稀看得出都像我十七八岁时模样,一般的长头发,大眼睛,匆忙间可以乱真。
  他自什么地方找来那么多像周承钰的女孩子。
  比周承钰还要像周承钰。我变了,她们没有。我长大了,她们没有。我已沧桑,她们没有。
  傅太太说:“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我不得不与他分手,是以后的日子难挨,而你,你应当引以为荣,不是每一个女人可以获得那样的殊荣。”
  我别转面孔,不知应该怎么想。
  终于我说:“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傅太太已经启门离去,只剩下一叠照片。
  走廊里一直挂着面镜子,我对牢它摸摸乱发摸摸面孔。
  傅于琛记忆中的周承钰,不是现在的周承钰。
  一阵雷雨风自窗外刮进来,把茶几上的照片刮得一地都是。
  第二天天晴,我去找马佩霞,她在公司里开箱子,见到我,丢下一切,跨过成堆的绫罗绸缎,欢喜地过来与我打招呼。
  我除下眼镜,捉住她的手响亮地吻一下,自己先高兴起来,哈哈大笑。
  “回来多久了?也不来与我们打一个招呼,躲在什么地方?要找,当然能把你掀出来,又怕得罪你。”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也穿得太破烂了,仿佛只有这一条老布裤,都穿了洞,还恋恋不舍。”
  “快不能穿了,屁股越来越扁,肚子越来越凸,前后日渐同化,悲哀悲哀。”
  马佩霞与她的助手大笑起来。
  “这堆衣服,爱穿哪件就拿哪件,”她恳求,“打扮打扮。”
  我摇摇头,在衣服堆坐下来。
  “来,我同你介绍。”她自身后拉出一个年轻人。
  那男子立刻大方地说:“你一定是顶顶大名,行家昵称中国玉的周承钰。”
  我向马佩霞笑,“看,全世界都有人认得我。”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马佩霞眼中有一丝温柔,啊,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在她心目中有分量。他比她要小三五年,但有什么关系,当下我按捺住好奇,但相信对年轻人另眼相看的语气已出卖了我。
  “欧阳是本市的服装设计师,”马小姐说,“几时我给你看他的功课。”
  “一定非常精彩。”
  马佩霞抽空与我出去喝茶。
  她羡慕地看着我,“怎么可以一下子瘦下来?最近我连水都不敢喝。”
  “是为了欧阳吧。”我微笑。
  马佩霞有点儿腼腆,过很久,她说:“其实是为了生活。”
  我没听懂。
  “大家都是为着改良目前的生活状况,他的设计,可以在我店里寄卖,而我,得到一个精明的助手。”
  “但你们是有感情的。”
  “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昏头昏脑谈恋爱不成。”
  “骗不倒自己,嗳?”我取笑她。
  “我们最忠诚的朋友,也不过是自己,我不想哄自己。”
  “在芸芸众生中,你选欧阳,相信历年来意图接触你的有为设计师不止一百名……爱是一种选择,你知道吗?”
  “他对我很好,很会宠我,我也乐得享几年晚福。”
  我看着她。
  “多公平,”马佩霞讽嘲地说,“拿我所有的,去换我所没有的,我们又要比上一辈看得开,老一辈女人最要紧是抓住钱。”
  “其余的都不重要,你快活吗?”
  马佩霞点点头。
  “还能要求什么。”我摊摊手。
  “你赞成?”
  “自然。”
  “傅于琛不以为然。”
  “他衰老了。”
  “承钰,别残忍,”马佩霞骇笑,“他才没有。”
  “别去理他,他最看不得别人开心。”
  马佩霞不愿偏袒任何一方面,只是尴尬地笑。
  过一会儿她说:“你们好像生分了。”又补一句,“你俩只有在对方非结婚时间中才方便见面。”又觉说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我啼笑皆非,但十分体谅她此刻的心情,她快乐得忍不住要俏皮几句。感情生活如意可令人返老还童。
  “几时结婚?”
  “年底,年底如何?”
  “恭喜恭喜,他是一个幸运儿。”
  “我更幸运,”马佩霞一定要帮着欧阳,“试想想,我又有什么好处,一个老女人。”
  我更正她,“一个拥有二十四爿店的老女人。”马佩霞伸手推我一下,差点把我自椅子推至地下,自那次开始,我发觉与女友聚会,胜过与男人多多。
  尤其是姚永钦,与他在一起,永远无法集中心思,我发觉自己最爱利用见姚的时间来思考大问题,像,到底要不要嫁给这个人呢。
  答案是明显的不。姚也决定给我一点颜色看,他开始约会其他有名气的女子。对我的态度变得阴阳怪气。
  如果我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人,会来不及地自旁人手中把他抓回来,但我不是。
  傅于琛找我的时候,还以为那把奇闷的声音属于姚永钦。
  并没有称呼,一开口便说:“我们该送什么礼?”
  我听得莫名其妙,只得嗯嗯作响。
  “什么都是她的,房子,车子,店铺,生意……”
  这不是姚永钦,他们的声音原来这么相像,是为了这个才接受姚的追求吗?
  我百感交集,他终于找到借口来接触我了。
  “你真应该去看看,欧阳连牙刷都不带就可以搬进去。”
  说完这句话,他讪笑自己,“看我妒忌得多厉害。”
  我清清喉咙,仍然无语。
  “承钰,你说我送什么礼好?”
  我发觉四肢暖洋洋,伸展在沙发上,紧紧抓住电话听筒,像是怕对方跑掉,声音低不可闻,“要不要把他们两人干掉,我帮你。”
  “她说你帮的是她。”
  “我可以马上倒戈。”
  “小人。”
  那算得是什么,为他,再卑鄙的事我也不介意做。
  “其实我很替她高兴,她一直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而我不知道。”
  “你别多心,”傅于琛说,“你的老同学回来了,问起你。”
  “啊,曾约翰,郭加略?”
  傅于琛沉默一会儿,轻笑,“你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我有点窘,“他如何?”
  “很好,身任要职,结婚了,与父母兄弟共在,把家人照顾得极之周到,一日,喝了三杯啤酒之后,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
  “谢谢他。”
  “承钰,你心中记得谁呢?”
  我不回答,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
  “要不要听令堂大人的最新消息?”
  “我们不能抓着电话说到天黑,出来好不好?”
  他犹疑一刻,“今天不行,”他似初次被约会的少女。
  “她怎么样,身体不好?”
  “好得很呢,在欧洲检查完毕,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
  我放下心。
  “男朋友比她年轻十八岁,承钰,我是不是老了,牢骚这么多,事事看不入眼。”
  他只是太久没与我说话,一时间不知用哪个话题,杂乱无章。
  “明天吧,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他没有等到明天。
  我永恒性捧着一杯茶,在翻阅杂志,把收藏着的照片取出比较。
  妇女杂志照例以显著的篇幅刊登着自我检查乳房硬块的文告。
  电话铃响。
  是姚永钦,他要求我与他出席一个宴会。我推辞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辑图文按着自己的身体。
  “太费神了。”
  “化个妆套件衣服不就可以。”
  “你在说什么,光是做头发,画眉毛眼睛上粉就得四个钟头,我实在不想无端展览面相。”
  他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已略见不耐烦,话筒自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
  姚永钦恨恨地说,“我老觉得你在等一个人,”他停一停,“而那个人,不是我。”
  “你可以请别人陪你。”
  “说得真容易。”
  “请体谅我的情绪。”
  “你一生人只顾住你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你并未曾认识我一生。”
  “我有种感觉我们永远不会结婚。”他挂上电话。
  我在某方面令他失望,他以为我是我的职业,但我不是。我只是周承钰,杂志封面上的人,只是我为职业及酬劳作出之形象。
  他并不明白,他认为模特儿应一日二十四小时用粉浆白了面孔随时应召亮相,他为我的身份认识我,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样。
  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他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
  我放下杂志,该如何同他开口呢。若由我先提出,他一定不甘心,姚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非得装作由他撇掉我不可,多么复杂。
  门铃响,我跳起来,是他追上门来了。我的天,运动衣套在身上已经有一日一夜,没有化妆,也没淋浴。唉,可不可以装不在家。抑或开门见山说:“你别再来烦我了。”于是沉下脸去应门。
  是傅于琛。
  他仍有全人类最使我心折的外形,等待应门,略有焦急之意。
  一见到我,立刻欢愉地笑,一点不着痕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像是我刚自寄宿学校回来。为着配合他的演技,我实在不甘心认输,于是笑得比他还要愉快,含蓄,再也不会露出半丝心底事。
  这样子下去还要到几时呢,太悲哀了,能不能除下伪装,做回自己,抑或届时会不可收拾,崩溃下来。
  “我买了项链给佩霞,你来看看。”
  “已经买了?她喜欢宝石大颗,设计简单那种,她一向说买首饰不是买手工。”
  “我知道。”
  盒子一打开来,我讪笑,“还说知道,这是法国狄可,百分之九十是设计费。”
  “这是你的。”傅于琛说。
  “我?又不是我结婚。”我笑。
  “你结婚时我没送礼。”
  “我早已离婚,并且袁祖康已经过身。”
  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这才是送给佩霞的。”
  “她会喜欢。”
  我拎起重甸甸叠坠的项链,在脖子上比一比。
  他怔怔地看着我,很久才低下头。
  我说:“那么好的女子,你也会放弃。”
  傅于琛点点头,“我所失去的,也不止马佩霞。”
  “记不记得所有你爱过的女孩子?”
  “长得美记得,长得不美的不记得。”
  “到你七十岁的时候,会不会邀请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会?”
  他想一会儿,“不会。”
  “为什么?”
  “过去是过去,能够忘记便忘记。”
  “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记?”
  他没有回答。
  “傅太太一直派私家侦探侍候你。”
  “我知道。”
  我倒是不介意,太多假的周承钰,这次即使他们拍摄到真的周承钰,也不以为意,肯定将我误为其中一名假周承钰。
  “你快嫁入姚家了吧。”
  “马小姐告诉你的?”
  “不,我自己看杂志报导。”
  “我想不,他始有悔意。”
  “你的意思是,你似有悔意?”
  我但笑不语,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里。
  “你打算这样浪掷一生?”
  “我的一生还没有完呢,这样说殊不公平。”
  他摇头。
  “你总对我有伟大的寄望,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人的。”
  “我并不要你出名,我只希望你做些正经事。”
  “好好好,我去淋浴,然后出去吃饭是正经。”我说。
  傅于琛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把马小姐也叫出来,不准她带欧阳,使她尴尬。
  一边还要指桑骂槐:“有些女人专报异性知遇之恩,十分痴迷,对亲友却格杀勿论,当然不是说你,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致如此。”
  马佩霞白我一眼,“你乐疯了,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狂。”
  傅于琛坐着不出声。
  喝了两杯,我握住马佩霞的手,“为什么人会长大,你仍是我们家的人,岂不是好,让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
  马佩霞的目光滞住,充满讶异,不,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我随着她的眼目转身看去,是姚永钦,贼遇见贼了,他身边拖着一个艳女。
  我连忙别转头,真后悔,现在想从后门溜走都来不及。
  “快,”我说,“救救我,用面粉袋罩住我。”
  傅于琛一边向他们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来不及了,他们正走过来。”
  太太太太尴尬,这姚永钦,为什么偷情不偷得隐蔽些。
  他还要贼喊捉贼,“啊,你还是化上妆穿好衣服出来了。”语气非常讽刺。
  我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马佩霞笑眯眯地,有心幸灾乐祸,傅于琛咳嗽一声,刚想拔刀相助,意料不到的事发生,姚永钦的女伴趋前一步,磁性的声音问:“这位是不是周承钰小姐?”
  “是,”我说,“我是。”
  她似乎有点忘形,“周小姐,你一向是我的偶像,久仰久仰,我姓乔,叫乔梅琳。”
  马佩霞已经动容,我则好奇地看着这位漂亮的小姐,不能够明白自己怎么会成为她的偶像。
  姚永钦对我说:“我把梅琳送到她男友处即刻过来。”
  我扬起一条眉毛,偷笑,他还要假装他同乔小姐不是一对儿。
  他同那女郎走开去。
  我连忙说:“我们还不走,在这里等什么?”
  马佩霞问我:“你可知道乔梅琳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
  “在本市她比你更出名,她是电影明星。”
  “好极了,姚永钦可找到归宿。了。”我站起来。
  博于琛双眼中全是笑意,“你全然不爱他,是不是。”
  姚永钦?我叹息一声。
  我同傅于琛说:“我之一生,只爱过一个,你说他是不是姚永钦。”
  傅的眼神转到别的方向去。
  马佩霞说:“看她如坐针毡,我们不如走吧。”
  傅于琛说:“晚饭还没有开始。”
  马佩霞也说:“如果乔梅琳说仰慕我,我就不走了。”
  我恼羞成怒,“你们这一对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档。”
  马小姐看傅于琛一眼,“生气了。”
  “你们两人不结婚真可惜,这样合拍,”我是由衷的,“到什么地方找这样的舞伴去。”
  傅于琛说:“走吧。”
  我们三人走到门口,姚永钦赶上来,我正眼也不去看他。
  “承钰。”他叫我。
  我指指双眼,“给我看见了,下不了台,不是我的错。”
  “你呢,”他愤怒地说:“你何尝不是瞒着我装神弄鬼。”
  “这是欧阳太太,这是我监护人,谁是神谁是鬼,你倒说说看。”
  “嘿,监护人——”
  “住嘴。”
  “谁不知道——”
  “住嘴。”
  “你同他——”
  我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他痛得后退怪叫,那句无礼丑陋的话总算没说下去。
  我默默与傅于琛及马佩霞上车。
  马小姐说:“你不必出手。”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们,叫你们走,一直同我玩。”
  “承钰,你不再是个儿童,你原可以做得大体些。”
  傅于琛说:“也许人家纽约作风是这样的。”
  “你,”马佩霞气问,“太不负责,到现在还纵容她。”
  傅于琛说:“欧阳太太,这些事你就别理了,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
  “让我下车,司机,停车。”
  “佩霞,你已不是一个儿童,做得大体点。”
  马佩霞才不说话了。
  今夜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家忽然疯狂起来,近二十年的压抑,把我们逼成这样。
  马佩霞喃喃说:“我喝多了。”
  把她送回家,欧阳闻声到园子来接,她对我们体贴了一辈子,总算有人对她也这样好,真替她高兴。
  接着送我,傅于琛忽然问:“累了没有?”
  我一颗心提了起来。
  “跳舞跳累没有?”
  我沉默一会儿,“这话应由我问你。”
  “这么多舞伴,钟情于谁?”
  “你呢?”
  “你知道答案。”
  我浑身寒毛竖了起来,激动地看着窗外。
  过很久很久,我开口问:“你的名誉呢,你的地位呢?”
  他比谁都爱惜这些,因为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谁知他反问:“我的生命呢?”
  我抬起头来,“到家了。”
  “锁上门,不要听电话,姚永钦说不定找上来,要不嫁他,要不叫他走。”
  我摇摇头,“他不会来。”
  “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他。”
  我们在门前道别。多年来,我与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开的书,内容不为人知,如今好不容易已翻开扉页,又何必心急,已经等了这么些年。
  我胸口暗暗绞动,只得再叹息一声。
  “我明天来。”
  我笑,“门铃用三短两长,好叫我懂得开门。”
  他伸出手摸摸我面颊,手是颤抖的。
  回到屋内,吁出长长一口气。
  并没有睡,坐在露台,直到天亮,看着天空渐渐由暗至明,感觉奇异。门铃第一次响,并不是三短两长,还是扑出去应,一时没想到玻璃长窗开着,整个人撞上去,首当其冲的是左胸,痛得我弯下腰来。
  女佣讶异地看着我。
  我边揉边叫她去应门。
  是人送花上来,肥大的枙子花香气扑鼻,我微笑,取过卡片,看他写些什么。
  乔梅琳。
  轮到我不胜意外。她,这是什么意思,恭祝我同姚永钦闹翻,她平白拣个便宜?
  忍不住冷笑,多么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
  她可以全权接收姚永钦,不必这么幽默。
  不去理会她。
  静静坐在早餐桌子上读报纸。
  傅于琛还没有来。他会不会食言?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应允过什么,也不必这么做。
  电话铃响,我亲自去接。
  “希望没有打扰你。”是陌生女子非常礼貌体贴磁性的声音。
  我看看话筒,这是谁?“你打错了。”
  “周小姐吗,我是乔梅琳。”
  “哦,是你,我收到你的花,谢谢。”我没有她那么客气。
  “请别误会,姚永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急急解释。
  我缓缓地说:“这话怎么说呢,我也正想说,姚永钦在我这里没有地位。”
  她喜悦地说:“那么我们可以做朋友。”
  乔梅琳这人好不奇怪,不是敌人,也不一定自动进为朋友,我尊重她与我一样,有份出卖色相的职业,故此敷衍地说:“对不起,我在等一个比较重要的电话。”
  “啊,我们下次再谈。”她仍然那么轻快。
  “好的,下次吃茶。”我说。
  “再见。”
  姚永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随着报纸送上来的一份杂志的封面,正是乔梅琳。
  我凝视杂志良久。
  没到中午时分,我就外出了,胸口痛得吃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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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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