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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真的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了。 回到家门时三点钟,我并不疲倦,有种亢奋。 与香雪海一席话,仿佛与老朋友叙旧,该说的全部毫无隐瞒地说出来,没有一丝掩饰。 忽然之间我明白为何与她这么谈得来,原来她丝毫没有不必要的虚伪客套,没有“万分歉意”、“久仰久仰”、“纯属误会”、“切勿见怪”这些。 一点没有转弯抹角的成分。 圆滑本应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场,干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来叮噹与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说敢言,但到底我们的直爽是苦心经营的,不比香雪海,简直发自内心,十分诚恳。 就是这一点,令我改变了以前她给我的恶劣印象。 我用锁匙开了大门,发觉书房的灯亮着。 谁? 叮噹? 我探头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发上,已经憩着,轻轻地扯着鼻鼾。 我觉得好笑,她怎么老远跑了来?我替她拾起掉在身边的书。 她被我惊醒,一脸的不快,“什么时候?” “三点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这顿饭吃得好不过瘾,真该直落,连带吃完早餐才回来。” 我还没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笑说:“人家没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么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来,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里去?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把床让给你。” 我把她推进睡房,一边说:“老夫老妻,你很少使这种小性子。以往我跟金发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头埋脑写专栏骂人,若无其事,今次怎么搞的?叮噹,莫非三十岁生日一过,你已失去当年豪气?” 她换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拥着被子在沙发上一闭上眼睛就进入黑甜乡。 我敢发誓一整晚没有变换过姿势,很少有机会睡得这么实。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声把我惊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发起来,发觉睡歪了颈脖,怪酸软的,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 我问叮噹:“什么事?” 她还在睡,原来说梦话。 艺术家都有散不净的孩子气。 “叮噹,叮噹。” 她睁开眼睛。 “叫我?”我问,“睡得不好?” 她叹口气:“大雄,你什么都好,就是没心肝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评语,叫我难以作答。 我只好赔笑脸。 她瞪着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业上班?” “不能算香氏,我的写字楼虽然在金玻璃大厦,但属赵家一支。” “说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自己骗自己。” 我说:“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没什么不好,多争取点经验。” “还不是一辈子替人家做工。” “唷,后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赵三已经有孙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么都好,偏偏对女朋友没心肝。” 我不敢与她讨论这个问题。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赶到乌溪沙去。” “干吗?” “同陆师母商讨孤儿院扩展事宜。” “一路顺风。”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来。”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这种受委屈的小媳妇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迟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顺她意,女人说不送不送,其实是切切要送,我明白,于是立时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齐,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时分。 新环境新人事,我一向是个发奋图强的人,不知为什么,此刻却有点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显得既无聊又琐碎。 像我们这种人,工作唯一的收获便是薪水,一旦离开写字楼,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写了书出了气收了稿酬之后,还能拥有一大叠著作来满足自我,动不动,还是个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运的叮噹,旁人也许觉得她无聊,可是她其乐融融,无拘无束地干她的自由职业,千金不换的逍遥。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也名正言顺地当艺术家,胡乱做些什么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职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伟大的天职。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对社会有所交代,躲在被窝里画画听音乐,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 但此刻我这根社会的栋梁累得不得了,昨夜临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规律化,太刻板,日子过得像一部机器,渐生厌恶。我不应答应赵三,帮他这个忙,辞去旧工后应当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可是男人没有职业,就等于一无所有了,空白的时间是浪费,将来我要付出代价,眼看旁人飞黄腾达,自己因一时的潇洒远远落在后边…… 我无法不跟随社会的风气而向前爬,往高处飞。香港这个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语是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们还不是发完牢骚后无奈地伸手接住强人给他的制度。 我不喜噜苏,故此努力做到有发言权的地步。 无论怎样,科学家少了竹林七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们夏天没有冷气就很难睡得安稳,这是事实。 但今天感觉不一样。 今天我觉得普天下的懒人有福了,他们管他们躺着,等其他的人来为他们谋福利,付出些微的代价,那个寒窗十载的医科生就得为他把脉……依此类推,懒多好。怎么会生出这种感觉? 莫非是羡慕香雪海的闲情? 对了 叮噹再空,也是个无事忙,她有意无意间向人显露她忙,但不是为阿堵物忙,于是乎伊与众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么都不做,闲来发号施令是唯一的兴趣,她连玩都不玩。 什么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没见过,现在见到了。 即使是赵翁,也得在公司里挂个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闲得慌,但香雪海对世上一切都视作身外物,她闲得快乐。 被她的快乐感染,自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来心理上是这样的: (一)大家一齐做一齐挨,看见旁人收获少我收获多便会做得更加起劲更加快活。 (二)有人不必做,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远不如我,我也会做得更有味道。 (三)有人不必做,而我做得饿死,人家却更丰足,我就泄气了。 是以我羡慕香雪海?不过她是个女人。我认识许多没有职业但生活丰足的女人,也不纯是香雪海。所不同的是她们有老板,而香雪海没有。 叮噹的电话来了。 我惊异,“乌溪沙来电话?” “我没有去。” “为什么,明明已送你到码头。” “看看你是不是在写字楼。” “干吗?”我嚷,“人盯人?你不是最不屑这种战略?你怕什么?” “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了,”她很懊恼,“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我都三十大寿了,丢了你,我还找谁去?” “你也有这种恐惧?不是振振有辞说现代女人什么也不怕?” “这证明我重视你呀。”她很俏皮。 “我不相信。” “陆师母病了,派人在码头等我,取消约会。” “这还差不多,可是昨夜发的又是什么脾气?”我说。 “昨夜是我们相识五周年纪念日。”叮噹说。 “去你的。”我大笑,“女人的花样真多,情人节。母亲节、阴历阳历生日、订婚周年、结婚周年,你父母亲姨妈姑爹徒子徒孙什么弥月之喜,圣诞过年、重阳清明,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记着,届时奉献礼物,你们女人真贪。” 叮噹说:“我老觉得咱们相识是有点传奇性的。” “有什么传奇?” “茫茫人海,我能遇见你,你能遇见我,不算传奇?” “那还有谁遇见谁不算传奇?”我不以为然。 “根本就是,不过他们不去想它而已。” “要不要出来吃晚饭?” “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 “噫,侏儒,”我说,“我最不喜畸形的东西,有种叫奇娃娃的小狗,见到就恶心,巴不得一脚踢死它。” “神经病。”她挂上电话。 五分钟过后,电话铃又响,我取起听筒说:“怎么,还是不放心我?” 那边一怔,“我是香雪海。” “对不起对不起。” 她笑笑,“我接到赵三电话。” “怎么?他说什么?” “孙雅芝的母亲终告不治。” “啊,”我也替赵三难过。 “值得安慰的是已尽人事,”她淡言说,“最重要的是这一点,他们明天便带着骨灰回来。” “明天我去接他们。” “不必了。我已吩咐司机。”她说,“怎么,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噹来?我请你们两对吃饭。” “她没有空。” “你呢?” 不知怎地,我说:“我也没有空。” “那好,我们再联络吧。”香雪海很爽快地挂上电话。 叮噹对我颇有遥远控制。 我不会故意做令她不开心的事。 我上赵世伯那里去打小报告。 到达赵府,碰巧他有客,我便在小客厅里坐下。翻阅画报。 有厚厚一叠报导赵三公于与孙雅芝的秘闻杂志,我本来一向不看这些东西,一读之下,不禁为之倾倒,哗,绘形绘色,活灵活现,简直像是躲在赵老三床底下作现场观察后才写的,文人无行,一至于斯。 结尾还要想当然一番:“……想那赵家乃是暴发户,赵三公子是玻璃夹万,孙雅芝恐怕偷鸡不着蚀把米,故此向外宣言谓偕其母往美治病,实则是去唐人街登台。”云云。 我叹为观止,恐怕都是赵老买回来作参考用的吧,很容易看得出他老人家血脉贲张,兴奋过度。 这真是。 不到一会儿,赵世伯送客出来,那位男客长相很怪,可以称他为中年年轻人,因为看上去明明有四十余岁了,表情却一脸狡黠,像个做了什么顽皮事的少年般,动作敏捷,衣着时髦,嘻嘻哈哈的与赵老道别,声音中却没有什么欢容。 待他走了,我倚熟卖熟,问道:“那是谁?” 赵老没好气地答:“卫斯理。” “鼎鼎大名,叮噹最崇拜的卫斯理。”我耸容。 “真该死,这家伙每次来,都令我三夜不得好睡,坐下便说些外太空荒诞不经的事儿给我听,什么在某卫星上钻石如拳头大,又有天外来客交给他地球人命运统计之类、嘿!” “是不是真的?”我睁大眼。 “他说是真的,多么活灵活现。” “有没有证据?” “令人心痒难搔就是在这里,那些秘芨不是给烧了,就是遗失,成堆宝石几乎每颗都物归原主,换句话说,”赵老先生气呼呼,“他每次都入宝山而空手回,哼,我却越听越入迷。” “哎唷,叮噹才迷地呢。”我说。 赵老先生说:“而且每次来都喝我最好的白兰地,你说,你说。” 赵老有他的天真处。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一堆杂志上。他说:“你在看这些?” 我苦笑,“我希望不是叮噹写的。” “呵,叮噹不会写这些。”赵老先生很明事理,“你请放心。” 老实说,我并没有拜读过叮噹的名著,有时候也看见她伏在书桌上大书特书,通常是笑问:“骂人呀?”她会答:“不骂人的文字不好看。”现在才知道一枝笔的厉害,我怕怕。 ——她这些年来,到底写些什么? 忽然之间,我按捺不住地好奇。 赵老先生叹口气,“也幸亏有小卫这样知情识趣的朋友来陪我天南地北一番,否则更闷死人。”他打个呵欠,“大雄,我那宝贝儿子回来没有?” “今天回来。” “唉,这年头的父亲不好做啊,儿子的行踪都不知道。”他说得很寂寞。 我赔笑,“也不会常常是这样,这些事会过去的。” “我颇心灰。当年对这孩子寄望太大。” 我不语。 这时佣人取点心进来,是酒酿圆子炖水波蛋,我吃了一碗。 赵老又问:“他在哪处落脚?” “女朋友家。”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孙雅芝三字。 “香雪海成为他的孟尝君?” “看样子是。” “据说这女人借钱给我儿子,连借据都不收,嘿,放太子帐放得如斯大方,她不信我真的把全部财产捐公益金?”赵老说。 我婉转地说:“香女士倒不是这样的人。” 赵老气呼呼地问:“凡人做事都有个目的,有个企图,她是为了什么?” 我站起来踱步,“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但她偏偏漫无目的,她给我的感觉是根本不为明天打算,又怎么计算他人?” “我不相信。” 我摊摊手,我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人,但香雪海给我的印象偏偏如此。 她出乎意料的好客,从她维护赵三就可以知道,人人在她面前平等,包括我们所看扁的掘金女郎孙雅芝。 我对赵世伯说:“我叫他来见你。” “不用了,”他晃晃手,一刹那变得衰老起来,“你替我照顾他,大雄。” 我便告辞,心中略有不安。 随即觉得过虑,赵世伯有的是女朋友,不愁寂寞。 第二天见叮噹,我同她说赵三回来了。 “我知道,”叮噹说,“他们说昨天在第一会所看见他,他与孙雅芝在喝酒,没有人上去跟他打招呼,都说他太熟了。” “他没去抢劫银行,”我不悦,“这班人太势利。” “谁都知道他爹不要他了,他现在跟着个小明星混。” “他东山复起的时候,这些人怎么办?” “再从头称兄道弟呀。”叮噹笑答。 “都是变色龙。” 叮噹面前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纸皮书。 我顺手拈起一本,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我说:“我知道你写得不错,但到底写些什么?” “你坐下来慢慢看完这一叠不就知道了?”叮噹说。 “你不怕我知道你心内太多事么?” “怕。”她承认。 我放下书:“你的心事,还是交付给你的读者吧,他们比较可靠,可以对他们诉说你的梦想,读者们是遥远亲切忠诚的,小叮噹,你真是幸运。”我笑,“你甚至可以对他们说,你向往的男人是一个没有学识、粗犷英俊、充满活力的货车司机……” “是的,”叮噹莞尔,“若果流落在荒岛上,货车司机便足够足够,但我们生活在复杂的人际社会中,孙雅芝不合规格。” “何必对她太偏见。” “我妒忌,”叮噹很坦白,“她是走小路成功的罕见例子,我们在大道中却颠沛流离那么久。” “你把她说得太成功,照顾赵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说,“况且那些钱已经用来医病,周恩造医生出次差是什么价钱。” 叮噹斜眼看着我,“你入了他们一党,自然处处帮他们。” “什么党?” “香雪海做后台的赵三党。” “你又来了。”我笑。 “我就是不喜欢香雪海。” “你喜欢过谁?”我反问,“每个女人都是你的敌人,低一点的你瞧不起,高的你又妒忌。” 她脸色转为锅底一般,“关大雄,你嘴巴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我吓得把话往肚子里吞。 “我觉得香雪海这女人像黑夜钻出来找替身的女鬼,分分秒秒盯着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忍不住,“你太担心了,叮噹,紧张的女人不是美丽的女人,我自问对你忠心耿耿,你何苦毁自己的仪容。” “关大雄,你离开我的公寓,我三天内不想见你。”叮噹说。 “你静一静也好。”我赌气。 我站起来走。 为香雪海吵架,嘿。 笑死人,硬说人家看上我。 哈,叫人家知道恐怕吓一大跳。 我有什么好处?能叫人家看上我? 我驾车往第一会所吃中饭。 对侍者说:“这是我第三万零七个公司三文治与啤酒。”吃得我都想哭。 有一个声音温和地说:“试试龙虾沙律,不错的。” 我抬头。 香雪海。 黑色的乔其纱旗袍,白皙的皮肤。我立刻站起来。 “教养很好哇,”她坐下,“现在的男人再摩登,也很少为女人起立。” “他们的爹妈没教他们。”我凑趣说。 她背光坐着,脸上有一种倦容,面色不好,但并没有浓妆,她永远懒洋洋,不过那对眼睛,呵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爱上比他们大许多的女人。 叮噹并不是小女孩,不过她的表情仍然是单纯的,哭跟笑、妒忌、发脾气,来来去去都浅易,可爱的叮噹,无论读者如何称颂她,享有多大的名誉,她还是个孩子。 香雪海的表情是有层次的,引人入胜,想剥茧抽丝,看看她内心世界到底如何? 她取出香烟,我为她点火,她高贵而落寞地吸一口,缓缓吐出。 我虽然对香雪海有莫大的倾慕,但叮噹还是不必多疑,除非有很大的理由,我不轻易背叛我所爱的人,订了合同必须履行,君子自律。 “听说你女朋友是个作家。”香雪海说。 “是的,而且相当有名气。”我说。 “那多好。”香雪海微笑。 “是呀,时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总得想些事出来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试想想,还有什么职业比作家更高贵更突出更清闲?” 香雪海讶异,“你当着她面也这么说?” “嗯。”我说,“我们无论什么都摊开来讲,所以她时常被得罪。” “嗳,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含深意。 我不语。 “写作讲天才吧?” “是要有点小聪明,”我说,“观察力强,生活圈广,肯思索,肯多练,不滥写,这些都是要诀。” 香雪海笑,“看来你可以开班授徒呢,”她懒洋洋地说,“你女朋友真能忍你。” 我涨红脸。 侍者把午餐端上,她吃得很多,难怪有点微微发胖,一个女人胆敢无忧无虑地吃,真是英勇。 她冰雪聪明,看出我在想什么,于是解嘲地说:“……不知还能吃多久……”又自觉话说得太严重,住了嘴,有点凄惶。 我立刻觉得这是我的过失,她应当有权利吃,关我什么事呢?是我的目光令她不安。 我按住她的手,“对不起,你吃呀。” 她笑了,一双眼眯成线一般,媚惑得惊人。 赵世伯说得对,她不是一个美女,但她比美女更难抗拒,因许多美女心灵一片空白,她太有味道。 我为掩饰心中的向往,把餐巾一丢,搭讪地看手表。 “还有十分钟。”香雪海说。 我说:“赶时间上班真苦恼。” 她把最后一件龙虾肉送进嘴巴里。 “但这种苦恼不是免费的。”她叫杯黑咖啡。 我无端端地心猿意马起来,“你的名字……太美的名字。”我用手托着头。 也许是对着光太久,也许是吃得过饱,我有点精神恍惚,巴不得下午请假到香家的泳池边去睡中觉。 “叮噹这个名字才好听。”香雪海提醒我。 我定一定神,“是的,叮噹,多么卡通化一一做人有时候也像做卡通。” 香雪海抬高精致的下巴思索一下,“不,做人像做戏,不像卡通,卡通的人生太美满,卡通属神话科。” “可是现在那种科幻卡通也充满悲欢离合爱情死亡。” “是吗?”她诧异,随即叹息一声,“我是老一脱的人物,早落伍了,我还以为卡通是仙履奇缘,小鹿斑比。” “呵不不,早不是了。”我说。 她牵牵嘴角,“然而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与社会脱节是没有损失的。” 我又看看腕表,“我要走了。” 她笑一笑,像是在说:难道我不是你的老板? 我于是说:“我的老板是赵三,赵三的老板才是你。” “再见。”她说。 回到公司,我才开始面对现实,翻开日历,每天上午都要开会,不是我送上门,就是别人找上还下意识地挂念着一张张合同,一叠叠文件。 赵三本来是这一行出色的人材,现在他拿得起放得下,什么都不理,一切交予我替他经营,他出家享福去了。 我把目标放在收支相等一栏上头,做生意能够不亏本就已经上上大吉,想来赵三也不会指望我同伊发财。 女秘书坐在我房中足足三个小时,不停地速记信件及草拟合同。 太阳下山的时候赵三推门进来。 “大雄,你还在做?”他诧异,他示意女秘书出去,“你如此用功干什么?别忘记明天之后还有后天。” 我伏在桌子上。 “以前我也像你这样,因为没有精神寄托的缘故,咦,叮噹呢?把叮噹找来,咱们一起吃饭。雅芝这一阵子情绪低落,我正想找几个朋友陪陪她。” 我笑,“恐怕我们不会是太好的陪客呢。”相信叮当不愿意出来,况且她正生我气。 我顺手拨电话,叮噹没出去,她说:“我正等你呢。” “赵三请我们吃饭。” “不,你马上来。” “什么事?”我讶异,“又要我听教训?” “有话要同你说。” 我向赵三耸耸肩,摊摊手,表示无奈。 赵三说:“这一阵子盯得好紧啊。” 我掩住话筒,“我也不知为什么,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叮噹问:“在说我什么闲话?” “我马上来,你在家等我。” 她满意了,“替我问候赵三。” 我挂上电话,赵三凝视我,我浑身不自在。 他问:“你与叮噹都不喜欢雅芝吧?” 我掩饰,“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嗯?况且只要你自己快乐,你还管旁人作甚?” “我希望你们能够接受她。”赵三嚷。 我拍拍赵三的肩膀,“你也得给我们一点时间呀。” 他听了我虚伪的语言,得到安慰。 我内疚地取过外套,搭讪地说:“我走了。” 赵三与我一起离开写字楼,我没想到孙雅芝开着车子在楼下等他。 孙雅芝穿着孝服,看上去特别清爽,精致的五官楚楚动人,我心软,走向前去打招呼。 她见是我,充满希望地说:“大雄,是不是一起?” “我先回家淋个浴。”我笑,“赵三使我如使奴隶,累死我。” 孙雅芝在愁眉百结当儿笑出来。 赵三答:“你听他的,他是我的拍档,又不是我的伙计。” 孙雅芝说:“大雄,我们在羽厅,换了衣服来好不好?你们反正也要吃东西。” 我默默地点头。 我赶到叮噹处,按铃,没人应,取出锁匙开门进公寓,发觉人去楼空。 这叮噹,毕竟不失艺术家本色,留张字条说:“出版商找我有要事,请自冰箱取三文治充饥,我很快回来。” 真是的,十万火急地把我逼了回来,她自己倒出去应酬,官兵的火说放就放,百姓点灯可就得申请批准。 我倒在沙发上喝啤酒。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那边问道:“凌叮噹小姐在不在?” “她不在。”我没好气地说,“请问哪一位?” 那边一怔,“你是谁?” “凌小姐的男佣人。”我说。 “大雄,是你吗?越来越风趣了。”是赵三,“等你呢,快点来。” 我饥肠辘辘,又寂寞又不甘心,于是受不起引诱说:“好,替我叫一客龙虾牛柳,三成熟,我立刻到。” 我嘟哝着“叮噹你怪不得我”,赶到羽厅。 侍者刚端上牛柳,我吸一口气,香进肺里,抬起头,看到香雪海灼灼之目光。 她笑容可掬,“我是无处不在的上主。” 香雪海依规矩捧着水晶杯在喝酒。 我并不觉意外,这一阵子她与赵三走得很近,我只是惋惜地说:“别喝太多,伤身子。” 她一怔,抬起头一饮而尽,“嘿,伤身子。” 我一本正经地说:“喝到某一个程度,不喝就不行了,酒是有瘾的,不信你问古龙。” 孙雅芝刚自化妆间出来,“古龙吗?去年我差点拍他原著的电视剧。” 我注视香雪海,不过她是不会喝醉的,她控制得很好。 孙雅芝的面孔打扮得七彩,头发上金光闪闪,耳畔却别着一朵白花,我觉得她非驴非马,集全球的坏趣味于一身,懒得评论,难得的是赵三视若无睹,悠然自得,我真佩服他。 孙雅芝没有提及与母亲往美国医病的过程,赵三一整晚握住她的手。 赵三与他的情人喁喁细语,朋友根本无插嘴机会,我向香雪海呶呶嘴。 “我们海旁去走走。”我说。 叮噹立时三刻不会回家,我知道她的习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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