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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叮噹请我吃饭,在嘉帝斯。 情调无疑很美,但我俩并没有喁喁私语,握着双手凝视双方,我们激烈争辩一个问题。 叮噹的结论是:“男女是无法平等的。” “不尽然,”我说,“一些女人利用天赋本钱,生活得很愉快,她们除了怀孕生子,什么也没做过,而她们的丈夫,却不堪回首话当年,身为老婆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这么可怜的男人?” “怎么没有?”我夷然,“你见闻简陋。” 刚在这个时候,有两夫妻过来同叮噹打招呼,把她拉了过邻桌。 叮噹虽不嗜交际,朋友还是很多的,他们在副刊写写的人,很容易出名,于是似是而非的仰慕者一大群,听肉麻的话多了,自我膨胀,叮噹虽控制得不错,有时候还是很露骨。 我独自喝杯酒,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接触到对面一桌,我呆住。 这不是香雪海? 黑衣服黑头发,持杯独酌,杯中琥珀色的酒荡漾,衬得她目光如水。 这女人的一双眼睛有魔力。 我欠她一个情,应该趁这个空档连忙搭讪地走过去。 她像是随时随地会消失在黑暗中,我要把握机会。 但我的脚还是慢了一步,叮噹回来了。 “怎么了,大雄?”叮噹问我,“每次出来吃饭,你都带着一个怪表情。” 叮噹的身形不过略阻挡一下,果然,当她坐下来,香雪海已经消失了。我几乎怀疑那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吁出一口气。 结帐时候,领班说:“香小姐替你付过,关先生。” 叮噹很诧异,“怎么搞的,她仿佛一直在盯住我们。” 我回她一句:“香港有多大?” 我应该一个箭步冲上去向她道谢。 我真迟钝。 香港虽小,再要在茫茫人海遇见她,并不是容易事。 我们的生活如常,在平凡中制造高潮,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为求把宝贝的时间杀掉,各忙各的,咫尺天涯,朋友也不一定时常见面。 一日叮噹阅报,向我说:“盛传很久,也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么热门的消息你都不知道么?” “我从不看娱乐版。” “高尚的人啊,你不晓得你错过了什么。” “什么?”我纳罕,“有什么令我遗憾终身的消息?” “赵三公子追求孙雅芝。” “孙雅芝是什么人?” “电视红星,你生活在外太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以为然,“我还以为你生为关家的人,死为关家的鬼。” “但赵三是我们的朋友不是?这孙某不是个好女人,我们应当提醒赵三。” “我齿冷,叮噹!”我吃惊,“时维公元一九八二年中,你仍存着这种封建的思想?孙女星是不是坏女人,连你都知道了,赵三会不察觉?” 我说:“赵三岂是个胡涂天真的少年郎,你何必替他担心,看样子你是妒忌了,叮噹,你看不过眼那个低贱的女艺员居然有机会往上爬,是不是?是不是?”我使劲的把脸凑向前。 叮噹咬牙切齿地说:“你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当心我反脸。” “叮噹,少管闲事,人家自有分寸。” 叮噹不愧是聪明女,马上改口说:“我不过是说笑而已。” “这种笑说不得,切记切记。” 叮噹犹自纳闷。 “叮噹,你这个新女性,一经考验就原形毕露。”我取笑她。 她问我:“我的原形是什么?” “一只有点小聪明,但无大智慧的小箭猪,专门四出伤人,但却又害不死人。” “多谢。” 没想到发作得那么快。 赵三传我。 我约他到我寓所,刚斟出威士忌加冰,他便抵达,模样有点憔悴。哦,那个电视红星看样子有一手,赵三那爱情的雨露使他疲于奔命。 我向他挤挤眼,表示:你的事,我全知道。 他拿着我给他的酒,一口气喝光,心事重重,咦,不大像行蜜运的样子。 我等他开口诉衷情。他躺在我的长沙发上良久,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朋友。 我们默默对坐。 叮噹替我挂在厨房的瓦风铃清脆地响起来。 闭着眼睛的赵三终于开口。 他说:“大雄,我在恋爱。” “报上已经报导过。” “报上的消息不尽不实。” “那自然。”我微笑。 赵三说:“雅芝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那也自然。”我微笑更浓。 “大雄,你是不是在听?”他抗议。 “当然当然。” “我要介绍你认识她。”他兴奋地说。 “荣幸之至。” “听我的忠告之后,她已经停止演出。” 俗语对这种行动有不悦耳的形容:孙小姐已被某富商包下来了。 “大雄,你为什么挂一个暧昧的笑容?” “我有吗?对不起。” “你这个人跟他们一般庸俗!”赵三骂,“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我们是相爱的。” “稍安勿躁,赵三,有话慢慢说。” “我父亲反对,我兄弟反对,现在连你也来这套。” 我诧异,“赵世伯这么开通的人也反对?他自己的女朋友比起你的可不逊色呢。” “他不会明白,他用钱买下女人的心,自然不会明白我们之间的感情。” 看着赵三呼天抢地的表情,我感到滑稽。 “父亲责怪我在她身上花费太多一一” “你花掉多少?”我忍不住问。 “五百万。” “买了栋房子安慰她?”那笔数目并不算很大。 “不是。”这就稀奇。 “珠宝?” “你们这些人的脑筋老转不过来,不是浊便是脏。” “五百万元不见得是拿来交学费吧?”我摊摊手。 “雅芝的母亲有病,我带着她们往美国医治两次,医院结帐,便是几百万。” “是什么病?” “一种奇异的骨病。”赵三大声疾呼,“被视为不治之症,只有华盛顿国立医院肯替病人再度检治。” 我越发觉得奇怪,“这么说来,孙雅芝小姐半点好处也没得着,她竟是个卖身救母的孝女?” 赵三叱责我,“你说话太难听,但有一点是正确的,她确是个孝女。” “赵老太爷为什么不相信你?” “他说这是九流小说里的题材,叫我别唬他。” “你可以把病历拿出来给老太爷看呀。” “我何止有病历,我还有证人,周恩造便是雅芝母亲的主诊医生。” “周恩造医生是局里的要人,赵老太爷应当相信。” “老头子固执得很,他断定我受了雅芝蛊惑,摆道来欺骗他,我莫奈何。” “那五百万可是你名下的钱?” “我名下一个子儿也没有,全是公司的钱,也就是老头子的钱。”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找我说项?” “不,我要与他脱离关系。” “什么?”我愕然,“到哪里去?别忘记你是玻璃夹万。” “到香氏企业去。” “香雪海?”我震惊失色。 “是。”赵三说,“我名下有些股票,香氏欢迎我过去,有了钱,雅芝的母亲可以继续延医。”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一个女人,你打算出卖你父亲?” 赵三不以为然,“他在要紧关头没有支持我。” “听了你这话,谁还敢生儿子?他不是不支持你,他只是不赞成把大量的医药费扔在不治之症上而已,而且这病人跟他毫不相干。” “喂,你到底帮谁?”赵三气结。 “你,但是我不能昧良心。” “不是不相干的病人,我爱雅芝,我爱她的家人。” 我半晌作不得声,幸运的女孩,但愿天底下像赵三这样的傻子多几个,普渡众女。 “你的股票占赵家的几份?” “百分之七强。” “乖乖不得了。如果香氏企业要并吞赵氏,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所以我要你过来帮忙,替我守着股票。” “我?”我指着胸口。 “一点也不错,你。” “不可能,我快升职了。” “我立刻升你。” “赵三,人家会说我是你的幕后的,其中分别太微妙,我宁愿与你君子之交。” 他立刻退一步,“那么做我的顾问。” “我岂非间接替香雪海打工?” 他发脾气,“你左右是打工,有什么分别?” 我半晌作不得声。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我们此刻一起吃晚饭如何?你把叮噹给叫出来,我介绍雅芝给你们。” 我答应。 叮噹见到孙雅芝,脸上有无法遮掩的惊奇,我相信我的面部表情也不会自然到哪里去。 孙雅芝算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灵活的双目,小俏鼻子,樱桃小嘴,袖珍的身材,头发烫着时下流行的款式,浓妆。据说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这个样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红色金丝线的大袖子衬衫,缀满绉边,遮没她半边面孔,却配条同色发光紧身橡筋长裤,纤毫毕现。足下蹬双七彩高跟凉鞋,偏偏又穿深色丝袜,露出银色的甲油。 我觉得受罪。 幸亏叮噹穿一身白麻纱,救回我的双目。 虽然人云当局者迷,赵三也不能够这样使人失望,忽然之间我极之同情赵老太爷。 我一直锁着双眉。 赵三要这样的女人来干什么?城里那么多妖烧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选她。 孙雅芝使我想起琼楼大舞厅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现在也不流行舞厅了。 饭后叮噹说:“真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 “怎么样?连写小说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着天空,“孙雅芝这样的女人,是全未开化的原始动物,容易控制,容易满足,赵三像是得到一只小叭儿狗,也许他觉得新鲜。”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几百万!”叮噹说。 “这也是赵三的享受,明明一万数千可以买得到的东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价,他做了大豪客,立刻变成佳话。” “他使我想起古时那个用沉香床去娶名妓的书生。” 我微笑。 “早知赵三是个如此深情的人,”叮噹也笑,“应当同他订婚呢。” “他的深情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针见血。 叮噹默认。 我也见过赵老太爷。 赵翁表示:“我不是反对,而是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自小给他最好的教育,培养他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指导他摆脱一切暴发户的陋习,甚至不准他开有颜色的汽车,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性,可是你看看,这等于是用掌掴我。” 我无言。 “大学一年级,特别送他去赵无极处做帮工,为的就是想他吸收艺术气质,完啦,全泡了汤,现在我发觉蓄意培养出来的儿子,那口味原来跟三角码头的苦力没有什么不同。伊带那女人来见我,那女的级着双高跟拖鞋,脚跟全是老茧。” 赵翁说:“这个女人随便用手抓痒,皮肤出现一条条白痕一一人怎么不分等级?要我让她进门?没这个可能,老实说,像凌叮噹这样的媳妇,法文说得比许多人的粤语强,我还嫌她没家底呢。” 赵翁先是大声疾呼,然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说:“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后叮噹以这个题目写了一篇杂文:最有文化的饮料是矿泉水,最有文化的颜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尽管你们这些人不平而鸣,赵三公子还是打算牺牲到底的。 赵三,连西装都只穿郎凡的赵三,忽然之间沦落。 叮噹说她看过一部欧洲电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个在戏院中卖糖果的女郎,被从事艺术工作的爵爷看中,他为她抛妻弃子,结果还赔上生命。 有场戏是糖果女郎搬进优雅的祖屋,带着她廉价的塑胶家具,她穿白裙,却隐现黑色的内裤,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说孙雅芝令她想起那个角色一一“那种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还自以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决定过去帮赵三,在这种时候,他需要朋友,我担心接触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凉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脚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长,还要搽上腥红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见我那日,赵三与孙雅芝结伴赴美,打算为孙母动第三次手术,鼎鼎大名的周恩造医生应邀同往。 赵三的钞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见我。 约在下午两点半。 男佣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给女佣人,女佣人把我带进书房,请我坐。 书房十分朴素静寂,没有一点露骨现形,家具全部半新旧,一盏水晶灯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铮亮,沙发套子白布滚蓝边,酸枝木书架上密簇簇放着线装书,一切都搁在此地有好几十年了,毫无疑问。 叮噹曾经想要个这样的书房。 女佣人斟茶来,她说:“小姐在池畔。” 我这才留意到,书房一边全是落地长窗,外头便是游泳池。 香雪海永远不肯好好地见人。 她总在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上一次,是理发,这一次,是日光浴。 我踱出书房来到泳池。 泳池作实际的长方型,她俯卧在跳板上,闭着眼睛。 一身雪白的皮肤,太阳光对她来说,仿佛不起作用,伊的黑发结成一根辫子,垂在肩膀上。 泳池边有天然高大的凤凰木,树影婆娑,红花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 我咳嗽一声。 她转动身体,睁开眼睛。 她起身,用一块大毛巾搭住身子,坐到藤椅子上。 藤几上有酒。 她喜欢喝,不分日夜,她手上都持酒杯,琥珀色的酒荡漾,映到她的眼睛里去,此刻我坐在她身边,仿佛与她相熟,因为熟习她这个喝酒的姿势。 我尽量放得自然,“其实我们认识,已经有三个月了。” 她侧侧头,“恐怕没有那么久吧?” “有的。”她不知道,音乐厅中的观众,我有份。 “在飞机上同我捣蛋,有那么久了吗?” 我笑。 “时间过得飞快。”她喝一口酒。 “赵三有事,赶到华盛顿去,今日我一个人。” “赵三直抱怨没人了解他。”香雪海半瞌着双眼,但只要留一丝空隙,我还是可以觉得她目光如炬。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了解,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同情他。” “我——”她说,“我认为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他的举止完全正常,所以我与他在短时间内便成为好友。” “你接受孙雅芝?” “世上根本是有这种人存在的,人家容忍我们,为什么我们不忍耐他人?”她坦然说。 “你不觉……可惜?” “兄弟,当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便会知道,人最主要是求快乐。”她一副老大姐的姿态。 我的声音有点暴躁,“对牢那么一个女人,他快乐?”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她笑容可掬。 我半晌作不得声。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爱屋及乌,何必追究他的私事?” “你纵容他,为什么?” “因为我年纪比你大,态度比赵老太爷客观,所以看事物深一点。” 我叹口气。 “你的女朋友可好?” “叮噹?”我微笑,“很好,谢谢你,她此刻正在嘉道理农场参观最新蕃茄接枝法。” 香雪海点点头:“难怪你们有说不尽的话题。”她停一停,“吃一顿饭的时候也说个不停。” “其实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我搭讪地说。 “快结婚了吧?” “正在筹备中。” “罕见的一对壁人。” “啊,谢谢你。” 我有点紧张,她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闲事? 太阳光零零星星在凤凰木羽状的树叶间透下,并不觉得炎热,撇开别的不谈,这泳池畔的风光确是一流的。 香雪海是个有文化的女人,毫无疑问,我放下心来。 她穿着件黑色一件头泳衣,尽管遮着大毛巾,还可以看到她一流的身材,大腿与小腹略为松弛,可能这一阵子略欠运动,但可以看得出只要稍加锻炼,马上可以恢复最佳状态。 此刻她有一种慵倦的姿态。 我怵然而惊,原来女人的美并没有什么标准,千变万化,由许多因素构成,谁敢说此刻的香雪海不是一幅风景? “在阳光下,”我说,“你健康得多。” 她一怔。 “老实说,我一直不以为你会出现在阳光底下。” 她笑,缓缓伸一个懒腰,并不言语。 隔很久,她说:“我有点倦,今天晚上可有空?一起吃顿饭。” “在这里?”我有意外之喜,我喜欢这栋房子。 她点点头。 “可以带叮噹来吗?她会爱上你的书房。” “自然。” “那么我先告辞。” “八点再见。”她又伸个懒腰。 香雪海此时的神情似只猫。 我要设法找到叮噹。年前从日本带回来给她的无线电话派上用场。她把电话放在车里。 叮噹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她报告。 “呵,你同她言归于好?不是说最讨厌飞扬拔扈的女人,忍无可忍吗?” 我尴尬,“现在对她比较有深切的了解。” “是吗?几时你对孙雅芝也恐怕会有比较深切的了解。” “你到底来不来?” “你应当问‘你到底去不去’,不,我不去。” 我气结,“纵容未婚夫同旁的女人晚饭,后果堪虞。” “人家把你当小老弟,我才不怕。”叮噹说。 “当心。”我说。 “你要走,我也没办法啊。”隔着电话,都可以看到她挤眉弄眼的表情。 我问:“今天晚上,你到底忙什么?” “有熟人带我去听一位老伯表演二胡,据说曲子全部是即兴的,爵士二胡,问你受不受得了。” 真受不了。 我俩挂上电话。 再次到香家在旧山顶道的家,态度就自然得多了。 香雪海换上件黑色丝衣,正在喝白兰地,头发梳个髻,神情很稳定,朝我身后张望一下,问:“女朋友没有空?” “她,像广东人说的,百足那么多爪,又云:有尾飞铊。” “可是你不介意。” “不,大家都有自由。” “真好,能够像你们这般相爱真好。” “谢谢。”我笑着。 她替我斟酒。 饭桌上摆着三个人的座位。 小菜很丰富,一股荷叶莲子汤香味扑鼻。 我忍不住想:如果叮噹尝到,她一定会向厨子拿菜谱。 我说:“好酒,好菜。” 她还是不提公事,仿佛诚心诚意只为请我吃饭。 我不负她所望,吃得很多。 我说:“独个儿在香港倒也不愁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少吧?” 她答:“一半倒是为公事奔波。对于做生意,我真是没学会已经意兴阑珊,要极之有冲劲的人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她的语气有点肃杀。 她整个人都是低调子。 我问:“黑色,你偏爱黑色?” “才没有那么罗曼蒂克,黑色最容易穿,又不用配搭。”她微笑,“人们往往把最简单的问题想得很复杂。” “黑色很神秘。”我说。 “你的叮噹,她大概喜欢白色吧?”香雪海说。 “不出阁下所料。” “又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其纯洁?” “因其清爽相。” “是不是?理由亦很简单。” 香雪海是否在暗示我把她估计得太神秘? 音乐轻轻传起,是一支华尔兹。 “跳舞吗?”她问,“你们年轻人会不会华尔兹?” “看看,你也不是那么老,我们之间不过是一两年的分别,”我站起来向她微微欠身,邀她起舞。 我说:“我八岁那年,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表姑,伊教我跳会华尔兹,至今不忘。” “那个表姑呢?” “不知道,听说她与表姑丈离了婚,远走他方,你知道,那个时候离婚,天地不容。” 她并不置可否。 与她跳舞是一项享受,她身轻如燕,身形随着节拍晃动,每一个小动作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谁又教你华尔兹?”我问。 “家母。她是个交际专家,书没念好,先玩得身败名裂,结果不得不嫁我父亲,屈居妾侍。”我诧异于她的坦白。 “她是个极之活泼的女人,我并没有得到她太多的遗传,我长得像我爹,并不漂亮,而且母亲常嫌我呆。” “你并不呆。”我说。 她微微笑,“当年母亲崇拜的女星是叶凤狄嘉露。常常梳了那种发型配洋装,至死她是摩登的。” “哦,已经去世了。” “是,她为我争得香家在港的产业,大笑一番,无疾而终。”香雪海双眼里莹光浮动,“我知道有些人称我是个传奇,比起家母,我可差得同天跟地。” “她始终没回来香港?” “没有。她是北方人,我外祖父颇有点名气,清朝送出来的第一批留学生,毕业后便对中国瞧不顺眼,设法把一家都搬到欧洲去,结果女儿偏偏给他丢脸,很有点报应的意味。”香雪海笑着说故事。 “有没有见过外祖父?” “没有,但是看过他翻译的几本法文书,写得还过得去,传到我这一代,什么也没剩下。”声音渐渐肃杀。 我与她停止舞步,坐到长凳上。 “遗传因子这件事深不可测。”她苦笑。 “也许你像你父亲。” 她一震,嘲弄地说:“如果像他,命运也太作弄我,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只在国际金融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没有探访过你?” 香雪海又继续喝酒。 “连母亲都很少来,我在一间修道院办的小学内念书,规矩极严,十岁的小女孩就得读拉丁文,初中毕业她才把我领出来,父亲一直没有来探望我们,后来知道那是因母亲的名誉太坏,父亲只肯付她大笔金钱,不愿承认我,怕母亲乘机要挟。”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钱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说,“就是这样小心。” 她精神越来越好,完全像只夜猫子。 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时辰。 “后来又怎么承认你?”我不避嫌疑地追问下去。 “二十一岁那年,他委托律师来探访我们,律师一看见我,就啧啧称奇,他说我的长相跟我爹一模一样,还需要什么更确凿的证据呢?他知道后,便设法将我送入大学,同时吩咐律师照顾我,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才有转机。” “可是以前他也对你母亲不错。” “母亲挥霍无常,小公寓像荷里活电影布景,生活费支票来了,她急急兑现,买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罗宋扑克。”香雪海回忆,“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应该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她是一个没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着头发,笑了,有特殊的妩媚,女人过了三十才显示的那种风情。 我嘘出一口气。多谢她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说了这么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别。” “不见得非常特别,每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总有一两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陈。” “那是因为你幸运。”她说,“没新闻便是好新闻。” 我看看表,“呀,半夜两点,怎么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顿饭,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辞?” “不能妨碍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临走时说:“你穿黑色,也是因为戴孝的缘故吧?” 她点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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