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走进洗衣房,发觉衣物堆积如山,张妈正路在自来水喉边用双手洗涤。
  振星看到有洗衣机,纳罕问:“为何不用?”
  张妈立刻遇到救星似站起来,“坏了,坏了。”
  “坏了多久,为何不修?”
  “张贵洪不肯来。”
  振星奇问:“张贵洪是谁?”
  “电器修理员,个体户,我儿子。”
  “有这样的事?”振星不怒反笑,“你带我去,我去叫他来。”
  “不管用,我叫了他有个把月了,他一直推搪,孤儿院付不起修理费。”
  “他在那里?”
  “就在镇口,招牌上有张贵洪三字。”
  振星在门口不借而取,踏上一辆脚踏车便骑到镇口去。
  果然老远便看见张贵洪三字。
  店铺门口堆着电视机冰箱唱机之类旧电器,看样子生意滔滔。
  振星下车,扬声道:“我找张贵洪。”
  一个小伙子闻声出来,“何处找?”
  周振星打量他,只见他一双眼睛骨碌碌,一幅聪明相,见了她这个生面人,疑惑地问:“什么事?”
  振星心平气和地说:“我是华侨,前来探亲——我家的洗衣机坏了,需要修理,修理期间,问你租一台用,怎么个算法?”
  小伙子见生意上门,笑逐颜开,“你府上何处?”
  “你有空走一趟吗?”
  “要看过才知道。”
  他已经骑上一辆小小摩托车,一边搭讪道:“这位小姐,你自那里来,你贵姓?”
  引擎一晌,车子噗啖噗开动,尾随周振星驶往目的地。
  振星在资本主义国家长大,目睹母亲电召水喉匠、电器工人,真是低声下气,任由开价,每小时由四十元至百余元加币不等,习以为常,视作等闲,不付贵价,怎么差得动他们,笑话。
  走到一半,张贵洪起了疑心,“你是清水浦孤儿院的人?”
  “你放心,工资照付。”
  “真的?”
  “区区数十元,我骗你作甚,小张,赚钱固然要紧,也不能财迷心窍,六亲不顾。”
  小张有点尴尬,“这位小姐自那里来,说话真厉害。”
  幸亏为着同王沛中父母交通,暗中学会几句普通话,否则还不知如何教训这小伙子。
  小张挺委屈,“你有所不知,长贫难顾,孤儿院什么都需要修理,又不愿付钱。”
  “今天你把能修的都修好,可补的全补好,我请客。”
  “是是是。”
  真是个滑头码子。
  不过他完全知道电器的纹路,双手灵活敏捷,一下子把机器拆开,找到纰漏,补上零件,表演了会者不难,振星倒也佩服他,看来他这方面有天才,不学自成。
  张妈讶异,张大了嘴,“他怎么肯来?”
  振星装了一个数钞票的手势,张妈阵一声,惭愧地走开。
  振星觉得好笑,中国人老认为讲钱是失礼的一件事,真是天大误会。
  机器启动,振星松口气,立刻与张妈合作开始洗衣及晾衣服。
  衣服破了,需要补,张妈指指角落一台簇新电动缝衣机,她解释:“没有人会用”,振星欢呼一声,她懂,立刻打开,看毕说明书,找来线团剪刀,补起破床单来。
  张妈十分感动,“上天派你来呵周小姐,你是小姐妹的什么人?”
  小姐妹?
  张妈解释:“我们唤修女作小姐,她说她不是小姐,她是我们的姐妹,我们想我们怎么配有那样的姐妹,故折中一下,叫她小姐妹。”
  “那多好。”
  振星忽尔听到腹内一阵咕噜噜响,她抬起头,要隔一会儿,才领悟到这便是腹如雷鸣,是,她肚子饿了。
  振星不是不震惊的,觉得自己十分无礼,这才想起,原来她这辈子还没试过真正肚饿,平时不住吃零食,糖果花生冰淇淋巧克力,正如她母亲说:“振星永远在吃”,今天,她忽然肚子饿了。
  周振星连忙问:“几时开饭?”
  谁知张妈一怔,“已经摆过中饭了。”
  那是什么意思?“冷饭菜汁总有吧?”
  可是张妈十分为难。
  张贵洪嗤一声笑出来,他正在换一个电掣,放下工具,同周振星说:“来,我带你去吃。”
  张妈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小姐妹定下来的规矩,逾时不候,她说若不然,一天光是吃饭就没完没了。”
  那张贵洪抱着手臂笑,“看到没有,你为孤儿院出力,院长却叫你饿饭。”
  振星一怔,“那我到镇上去吃。”
  “坐我的机车,快。”
  在途上,振星同他谈生意,“叫你替孤儿院维修电器,按月计,怎么算?”
  “小姐,孤儿院的事,修女自有主张,你多管闲事,只怕好心没好报。”
  振星彷佛看到婵新的另一面。
  “信教的人是古板些。”
  “我们都很感激她,从找院址到今天,不知经过几番心血,不过,我警告你,她绝对是一言堂。”
  振星埋头吃大卤面。
  手脚到此际才恢复力气。
  她伸一个懒腰。
  张贵洪看着她,“你是修女什么人?”
  “朋友。”
  “来自同一地方?”
  “是。”
  “你们两人不一样,你比较活络、聪明、容易说话,小姐,你会有窜头。”
  振星笑了,“谢谢你赞美。”
  “修女太过固执,香港有富商愿意帮她扩张院址,添增仪器,她一口拒绝。”
  振星说:“别听谗言。”
  “这是真的,美国有义肢厂想帮我们,又被她否决,你几时劝劝她。”
  “她自有主张。”
  张贵洪耸耸肩,掏出钞票,替振星付帐。
  “唷。你请客?”
  “是,”张贵洪左右看一看,“这位小姐,不知你身边可有带着外币?工资可否付美钞?”
  振星很温和地笞:“可以,只要你把功夫效妥,一切容易商量。”
  张贵洪擦着手掌,大乐。
  那日傍晚,振星与张妈合力把几箩筐的脏衣服洗出来,振星虽累,却脸上发光,自觉可得五星勋章,正得意间,忽闻修女召见。
  这回子姐姐可要称赞我了,她想。
  可是婵新铁青着脸,一开口就教训她:“你为何擅作主张,找外人来修理电器?”
  振星强笑:“喂,婵新,这是你妹妹振星,一心一意帮你,别太紧张。”
  “听说你私下付了修理费,你打算大量注资?孤儿院屋顶漏水,你也考虑掏腰包?”
  “婵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亦是一种管理方式,无可厚非。”
  “家有家规,你应先同我商量,不然我难以服众。”
  振星光火了,“你想谁对你服贴?左右不过是一班损手烂脚的小朋友,不用端架子啦!”
  婵新愣住,变了脸色,渐渐别转面孔。
  振星自觉失言,掩住嘴巴,懊悔不已。
  这是婵新的事业:心血、寄托,她不该说破她。
  可是婵新没有发作,隔半晌,她只是淡淡说:“振星,这里没你事,你可以回去了。”
  “姐姐——”
  “回去请父亲放心,”地站起来,“我相信你现在已有深切的了解。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振星手足无措地走向饭堂,是,不管心情如何,她的肚子又饿了。
  振星同张妈坐在一桌。
  张妈像是知道她涯了骂,轻轻说:“修女好心,这一贯孩子都由她养活,有些混身血污那样抱进来,都以为不活了,她亲手替他们治伤沐浴,你想想,多不容易。”
  振星已心平气和,“你说得对。”
  她决定收拾行李。
  她打算到苏杭两地去游览数日,便打道回府。
  能够做到这样,已是上上大吉,好不容易与婵新建立起感情,她不想与她决裂。
  婵新有她自己一套,亲人需尊重她的意愿。
  正低头扒饭,忽然听见有人唤,“大婶。”
  振新以为是叫张妈,不以为意,可是接着又是一声哺嚅的“大婶”。
  振星抬起头来,只见一位少妇站她面前。
  大婶,我?振星睁大双眼,完了,完了,可见环境造人,不过在洗衣房蹲了一天,已经自晶光灿烂的时髦女变为灰头灰脑的婶婶,完了。
  只听得张妈说:“王淑姑,你有什么事,同这位周小姐说好了,她是有把持的热心人,会替你想法子。”
  振星心细,一听这口气,知道这王淑姑由张妈介绍来有事求她,可是,“我能做什么?”
  少妇自身边拉出一个小女孩
  “我女儿王阳。”
  是,振星听说过这个孩子,
  “王阳不是孤儿?”
  少妇未语泪先流。
  她是院内最小一个,才四岁,不过振星没料到她有母亲。
  那女孩怯生生站着,十分仅事,手无处放,只得互握着。
  振星招她过来,抱她坐在膝上,耐心等她母亲开口。
  啊文艺小说中往往有容貌秀丽的盲人,与常人一般,甚或更聪明机伶,这是有商榷余地的。
  小女孩眇一目,一张脸总是侧着,双眼是灵魂的窗子,她无故少了许多表情,故比同龄儿童呆木,个子也比较瘦小,只像三龄童。
  “你叫王阳,嗯?”
  孩子点点头。
  振星把下巴抵在小孩头顶上。
  少妇抹去眼泪,“王阳这只眼可以医治。”
  振星犹疑,不知如何应付,她没有带许多钱在身边。
  “她是先天性白内障。”
  振星点点头。
  “有一只外国飞机明日要来,飞机载有眼科医生看护,替人治病,不收赘用。”
  振星听出瞄头来,“啊,奥比斯飞行医院。”
  “是,是,就是那个。”少妇握住振星的手。
  “铁莉莎修女没帮你联络?”
  “修女说,不要去求人。”
  “不会!修女不会那样讲。”
  少妇急了,“求求你,让修女带我孩子去,给孩子一个机会,她好的那只眼睛视物,也好似自一条隧道看出去,四周围朦朦胧胧,不如普通人,看到一个清清楚楚的世界,求你救救孩子。”
  捩星血液的沸点一向比常人低,又有点女张飞性格,听到少妇哀告,又见孩子如此瘦小可怜,已下了决心,当时便淡淡说:“我保证孩子一定见到医生,治不治得了,则由医生决定。”
  那少妇见她应允,忽然嚎淘大哭起来,张妈连忙把她们母子带出去。
  振星没有吃完那顿饭。
  回到宿舍,她收拾包袱行李,用不完的肥皂洗头水,吃不光巧克力即食面统统放在桌面上,行李轻了一半不止。
  待婵新回来,她索性开门见山,“我明日就走。”
  婵新裹在黑袍里的面孔非常苍白,“振星,坐下来,我们谈谈。”
  振星有话直说:“正好,明日一早,我会带那个叫王阳的小朋友到飞行医院去。”
  婵新一呆,没想到振星又插手管她的事,“振星,你怎么像牛皮灯笼,我同你说过,你不了解孤儿院情况。”
  振星并无提高声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救人如救火,在这种情况下,谈什么原则、规矩、情况。”
  婵新握紧拳头,“振星,我有权驱逐你。”
  “为了什么?只为我修好一台洗衣机,以及带一个孩子去求医?”
  “我们不向外人乞求!”
  “呵,你那宝贵的自尊心,”周振星哗哈一声笑出来,“故此小孩双目不知要盲到几时去,对我来说,只要有一线机会,叫我哀求、跪求都可以,只要目的达到,一切牺牲在所不计、为自己,为别人,均心安理得,我明日一早必定带王阳去乞求,对不起,我动摇了你至尊无上的地位。”
  婵新嘴唇颤抖,想有所答辩,终于不能,过一刻,她自抽屉中取出一本文件,递予振星,然后退到另一间房间,关上门。
  振星错愕,打开文件,读了起来,那是几封信件,由铁莉莎修女写给奥比斯医院,询问王阳申请就医情况,医院负责人非常客气,但是回答说:“医院目的在向当地医生示范眼科手术,所选个案,不在乎病人需要。”
  婵新并非不为孩子争取。
  振星气略平,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决定走这一趟。
  那一夜躺在床上,周振星忽然想家。
  她想念自己的床,宽大的浴室、明亮的起坐间,以及那部小小红色敞篷德国跑车。
  她想念父母亲,还有,王沛中那家伙。
  我在这里干什么?过几个月我都要结婚了,振星自言自语,我当务之急是决定喜筵选中式还是西式。
  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想起来了,是老爸的恳求,唉,不得不报答他养育之恩,养女千日,用在一朝。
  不过周振星不怕不怕,马上可以回家了,去什么苏杭,完结此事,马上南下香港,转飞机回温哥华。
  周振星松一口气,睡着了。
  她怕睡过了头,误点,一直眯着眼睛看闹钟,看到近五点钟,立刻起来梳洗穿衣。
  天还没亮,她以为自己早,可是王阳母女更早,已经穿戴整齐了在门口等她。
  天不作美,下着毛毛雨。
  振星踌躇,这可怎么办,飞行医院的临时办事处在镇上,车程约四十五分钟,步行怕要数小时,非向婵新借车不可。
  正在此际,一个人手持电筒出现,扬声说:“修女叫我送你们。”
  是张贵洪,他也一早起来了,可见也并不是净向钱看。
  振星连忙抱起小王阳,用自己的大衣里着地,向淑姑招手,“快,快。”
  四人一言不发,挤在一起,在雨中上路。
  平日一点也不虔诚的教徒周振星忽然祷告起来,因为那辆老爷吉甫车一路上像患了哮喘的老人似不住心惊肉跳地咳嗽。
  千万不要抛锚。
  车子又捱了十多公里,天边露出曙光,那孩子在她母亲怀中,一动不动,振星以为她睡着了,可是没有,振星发觉她睁着双眼,只不过那是灰白的瞳孔,没有神采。
  车子轰隆一声,跪了下来。
  振星马上当机立断,跳下车,同张贵洪说:“你尽快修理,然后前来与我们会合,我们只得靠双脚步行了,小张,祝我们幸运。”
  振星脱下大衣,背起孩子,再把大火穿上,把孩子罩在大衣内,淑姑替她打伞。
  张贵洪忽然问:“又不是你的孩子,为什么?”
  振星抬起头,“有分别吗?”
  那张贵洪听懂了,“不——”他答:“没有分别。”
  只听得张贵洪嘴里哼哼唧唧唱起歌来,振星没好气,他倒是真会桃时间,你唱什么?
  他答:“中华女儿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振星不禁回味歌词。
  振星一步一步在泥泞中向前走。
  雨越来越大,孩子越来越重,幸亏她穿着双添勃兰防雨皮靴,真没想到它们有会真正派上用场。
  她看看表,几近七点了,一定要早到,她相信轮候者众。
  振星吸着一口气,直走到七时三刻,才赶到目的地,只见人头挤挤,振星倒抽况气。
  振星不顾三七廿一,用她流利英语要求见负责人。
  “请守秩序耐心轮候。”
  振星看一看该人别在胸前的名牌,“添,我背了这孩子走了三个钟头。”
  周振星的确像在雨中长途跋涉过。
  “是你的孩子?”那人有点意外。
  “不,有分别吗?”
  那个叫添的年轻护理人员答:“不,没有分别,你自何处来?”
  “加拿大温哥华。”
  “你是和平部队一分子?”
  “类似。”
  周振星不知何处感动了那个年轻人,她打铁趁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那个叫添的护理人员终于说:“到这边来。”
  振星如遇到救命皇菩萨似,松下一口气,接着满眶热泪再也忍不住,滚下双颊,可是她在笑,“谢谢,谢谢。”一生人从来未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她不敢看其它的病人,低头疾走。
  添给她一杯热可可,自言自语,“凡事总有例外。”
  振星放下孩子,这时才发觉背脊、腰身、手臂,全像要折断似酸痛,她已经累坏了。
  孩子依偎在她怀中,她喂她喝热饮。
  医生来了,看看振星,“我是摩根医生,你自温哥华来?”
  “是医生。”
  “温哥华何区?”
  “西温医生。”
  医生上下打量她,“哪一条路?我住柯菲。”
  “我家在西山。”
  “你在这里干什么,”医生笑,“你母亲知道你踪迹吗?”
  “我没有瞒住家母医生。”
  “让我看看这孩子。”
  周振星平日也不是不尊重医生,但却从来没有把他们视作神明,这是第一次。
  “嗯,她是一个值得示范的个案,病人年幼,痊愈机会高,届时她家长必须陪同前来,你知道规矩?先出去登记……”
  那孩子彷佛听得懂英语,自大人口气中知道有希望,她小小手握住振星,振星把双掌合拢,把小手藏在其中。
  抱着孩子出来,振星看到张贵洪在门外扰攘,她走过去说:“他跟我一起,不相干。”
  “车子修好了。”
  “你早该义务帮忙维修。”
  “是我错,全是我的错。”
  振星掠一掠湿发。
  “医生肯不肯治?”
  振星木无表情,“你说呢?”
  张贵洪笑,“你双眼充满喜悦,当然是成功了。”
  周振星笑出来,“被你猜中了。”
  “我去告诉淑姑。”他窜出人群去报喜。
  轮到振星登记,她把做手术时间地点记录下来,刚想走,有妇女怯怯说:“大婶,帮我填填表格。”
  振星踌躇,懊恼中文不够用。
  张贵洪拉一拉她,“周小姐,要走了,这里几百人,你帮不了那么多,他们有翻译人员,你别担心。”
  振星默默看着扶老携幼的人群,转头离去。
  她再三叮嘱王阳母女:“明天早上九点正,张贵洪会载你们到飞机场,手术室在飞机上。”
  回程十分顺利,天晴,一道虹彩由山那一头伸到另一头,七彩斑斓,振星认为这是上帝的允诺。
  她们母女先到家,孩子已在母亲怀中睡熟,淑姑想说什么,被振星摆摆手阻住,“祝孩子早日看到光明。”
  车子驶走。
  振星对张贵洪说:“送我去买船票。”
  小张一怔,“你要走了?”
  振星点点头,打开腰包,取出皮夹子,数了三百美金给他。
  小张没声价道谢,随即还一张钞票给她,“买你身上这件羽绒大衣。”
  “这是女装大衣。”
  “唏,”小张笑嘻嘻,“我当然知道。”
  振星这才领悟到他有女朋友。
  “我还有件比较新的,送你,不要钱。”
  小张立刻收回钞票,乐不可支。
  “孤儿院有什么事,你可别推搪。”
  “一定一定。”
  振星只想好好淋个浴倒在床上睡一觉,在上海找到酒店房间便可如愿以偿。
  买了当日傍晚船票,振星再度腹如雷鸣,坐进小饭店,大快朵颐。
  像大婶就像大婶好了,别像大叔就好。
  甫进孤儿院,只见张妈站在门口等她,神情焦虑,一把拉住她,“小姐妹咯血。”
  振星一震,双手颤抖,“人在那里,赶快送院!”
  “医生来过,你快去看她。”
  振星狂奔进去,忘记乡下门脚永远有一道门槛,一路,失足,摔得满天星斗。
  她连忙爬起来,忍着痛跑进房间去找婵新。
  婵新坐在床畔,一见振星进来,吓一大跳,用手指着她,讲不出话来。
  振星知道自己不妥,取过案头镜子一照,哗一声,扔下镜子奔去拿毛巾擦脸,原来她披头散发,满身泥泞,还有,一跤摔破了嘴唇,一嘴血,简直似个疯婆子。
  呵,幸亏王沛中那家伙不在此地。
  她一边抹脸一边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医生叫我服药打针吃稀粥卧床。”
  振星说;“你的胃需要做手术。”
  “我知道。”
  “拖下去无益,你年纪不小,体力大不如前,不可硬撑。”
  “我的心灵虽然愿意,我的肉体却软弱了。”婵新叹息。
  “老姐,回温哥华彻底医治好皮囊再来卖命如何?”
  婵新不语。
  过一刻她说:“听说你得偿所愿。”
  “消息传得真快。”振星笑。
  婵新冷冷说:“你趴在地下求外国人吧。”
  “一点不错,声泪俱下,五体投地,差点没叩头出血,我不在乎,我只要达到目的,只要小王阳得回视线,叫我天天求人都可以。”
  婵新说:“其实只需等候三两年,本地医生亦可做同样手术。”
  “不行,这一刻,现在,马上,才是最重要的,我从来不等,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我最精明厉害。”
  “那是你的人生观,我建议庄敬自强,自给自足。”
  “那样高贵,保证蚀本,需知好汉不吃眼前亏”。
  婵新闭上双目。
  振星说:“我今晚乘船走。”
  “我有事与你商量。”
  “请清心直说。”
  “教会知我健康有问题、,已决定将我调职。”
  噫,总算明察秋毫。
  “我还以为没我不行呢。”婵新苦笑。
  “你是开荒牛——已记下一功。”
  “接替我的马利修女要数天后才来。”
  “哦,你可以甩难了?太好,我们一起回家去。”
  “你听我说,这几天我不能办公,我想请你替我。”
  振星以为她听错,指着鼻子,“我?”仰头大笑数声,“我怕误了你的正事。”
  “你听我说,明日有外宾来议事,你要代表我。”
  “我已买了今晚的船票。”
  “外商是来洽议替孩子们安装义肢。”
  振星霍地站起来,“我立刻去退票。”
  婵新看住她,“你还走得动吗?”
  一句话提醒了振星,她双腿软弱颤抖,有心无力,一跤坐在地上。
  “你给我好好休息,不然两个人明天都起不来。”
  振星只得苦笑。
  过一刻她问:“爸妈有无消息?”
  “记住,万一与他们通话,报喜不报忧。”
  “是。”
  “睡吧。”
  说也奇怪,周振星不理混身泥斑,头发打结,她脱下皮靴,倒在床上,脸向着天花板,咚一声睡着了。
  隔了许久,她彷佛听见婵新在起坐间与人说话。
  “她还有事,先替她办退票。”
  好象是张贵洪的声音唯唯诺诺。
  周振星转个身继续睡。
  是鸡啼声把她吵醒的。
  天已经亮,她的脸埋在枕头里,她想运用意旨力移动四肢,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双臂只蠕动一下,她呻吟,翻过身来,面孔朝上,缓缓坐起,一边哎唷哎唷,伸手揉双膝,拉过行李袋,寻止痛药。
  昨日那一役用尽了少年力,今日开始,周振星会老态毕露,完了。
  她慢慢把脏衣物剥下来,肌肉运作过度,举步艰难,巴不得有支拐杖可以借力,她一步步捱到卫生间,不知如何打水梳洗,一看,两只木桶里已装着冷热水。
  啊是哪个好心人。
  掬了一把水往脸上泼,吸口气,好过些。
  振星慢动作一步一步来,到擦干头发时手足已比较伶俐,只余腰身仍然僵痛。
  感觉似第一次打壁球,教练说:“头一个星期每次练五分钟足够”,年轻的她瞄教练一眼,不理睬,打了廿分钟,回到家,跪在地上不能动弹。
  就是这个情形。
  看看钟,小王阳的手术应该在进行中。
  振星精神一振,洋洋自得、吹起口哨来。
  身后有一把声音笑说:“打不死的李逵嗳?”
  那是穿着修女制服的蝉新。
  “这是有关杜邦化工同我们的往来文件,你仔细参阅了,好同他们谈判。”
  振新接过文件。
  “你呢,你到什么地方去?”
  婵新叹口气,“我遵医嘱休息。”
  振星问:“这件事交在我手上?”
  “全看你的了。”
  振星觉得担子不轻。
  她看看表“我且去填饱肚子再说。”
  饭堂里小朋友已经整整齐齐排排坐,轻脆的语声显示他们精神愉快。
  振星握紧拳头。往胸上一槌,“我一定会尽力做到最好!”
  她把信件翻来覆去读熟,且做了择要笔记。
  那位仁兄上午十一时许到,下午两时就要折返上海,她只有一点点时间。
  这是一次考试。
  她站在门口等。
  这左右附近没有生面人,当振星看到一个华裔年轻人时,她有点意外。但知道那是杜邦代表,她要的人。。
  那年轻人骑脚踏车而来,见到振星,倒是一怔。
  振星一个箭步上前,“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铁莉莎修女?我叫邓维楠。”
  振星在该刹那决定不置可否,以修女身分谈判,倒底占点便宜
  “邓先生,请进。”
  邓维楠说:“多宁静美丽的乡镇风光。”
  “邓先生可谙中文?”
  “一句不通,”邓维楠十分坦白,十二分遗憾,“我家移民已有三代,连家父都是士生子。”
  振星招呼他在陈设朴素的办公室坐下,“咖啡,抑或红茶?”她有私伙。
  那姓邓的年轻人意外,“一大杯黑咖啡就好。”
  振星做好饮料递给他。
  她继而取出笔记,“让我们开门见山。”
  邓维楠连忙放下杯子,“是,是,杜邦的意思是,负责三名孩子义肢的安装、训练,以及逐年更换,条件是以孩子的进展作为宣传。”
  振星沉默,“不,我们不宣传我们的残疾。”
  “修女,所有国家都有残疾儿童。”
  “不宣传。”
  “义肢轻便先进,用电子控制,孩子们可望恢复正常生活,修女,请勿固执。”
  “你们的宣传图片影片会传遍全球,我有弱小的心灵需要照顾。”
  “修女,我们一贯宗旨是,得不到宣传作为回报,只得到别处去寻求合作。”
  振星站起来,刚欲争辩下去,电话铃响了。
  振星取过话筒,意外地听到王沛中的声音。
  “喂,喂,请问我能否与周振星女士讲话?”
  振星在心底喊一声糟糕,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同王沛中讲话?
  她只得说:“我正在开会,稍后再谈,一切平安,勿念。”
  也不管王沛中听不听得僮,立刻挂断。
  好一个周振星,她拾起头,盯住来人,轻轻说:“邓先生我以为你千里迢迢回到这里来,一心想为自己人做些事。”
  那年轻人震动了,这个俗装打扮的修女看透了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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