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振星如堕冰窖,连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着姐姐坐下,一边自手袋掏出手提电话,镇静地召了救伤车。
  婵新惨白着脸,微笑地说:“有那么坏?”
  “我是稳健派。”
  婵新闭着双目,靠妹妹身上,已没有力气。
  振星双臂紧紧搂着姐姐,落下泪来。
  救护车很快来到,振星陪着姐姐上车,她还来得及收起照相机。
  在车里,她拨电话把这件事知会父母。
  婵新躺在袒架上,嘴角一滴赤褐色血迹,面色金紫。
  半晌,她问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又叫爸爸担心。”
  “七成是吃意大利菜吃多了,没大碍。”
  “是吗,那你为什么哭?”婵新微笑。
  “我几时有哭?”一摸面孔,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振星巴不得帮姐姐担一半痛苦。
  只听得婵新轻轻称赞:“平时呱啦呱啦叫,遇事倒十分镇定。”
  十来分钟就安然抵达医院,周婵新立刻被送进急救室接受检查。
  振星一个人坐在候诊室,有种宇宙洪荒的感觉。
  候诊室有;戴厚厚散光眼镜的幼儿,正在翻开图书,见振星也是一个人,向她搭讪。
  她把图书给振星看,“你可喜欢恐龙?”
  振星把握紧的拳头松开,“是我喜欢。”
  孩子挑战地,“哪一种?”
  “翼龙及暴君恐龙。”
  孩子接受她为同类,“它们从何而来?”
  “两百五十万年前上帝创造它们。”
  “他们为何失踪?”
  “上帝发觉它们的存在可能妨碍其它生物进化。”
  “真的吗?我老师说是因为地壳变动导致恐龙灭绝。”
  振星温柔地扶扶那副厚玻璃眼镜,“你不妨把我说的当作一套新理论。”
  周舜昆夫妇赶到了。
  振星马上先发制人,“婵新没事,婵新很好,医学昌明,一定可以找到医治方式。”
  周舜昆无语,坐在一角。
  那孩子问振星:“他可喜欢恐龙?”
  振星温和地答:“我想不。”
  “为什么不?”
  “他担心的事太多,心无旁骛,早已失却一切享受。”
  那孩子非常同情,“噫!”
  可是随即孩子的父母出来,把她领走,她临走向振星挥手。
  纪月琼轻轻问女儿:“严重吗?”
  “要听医生怎么说。”
  “你父亲魂不附体。”
  “可以理解,他总觉他欠她,又觉得她是名根本没长大过的孤儿,我们必需小心,家里其实有两名病人,父亲的心理病似乎更难治疗。”
  纪月琼看着女儿,“你倒像是切实长大了。”
  真遗憾。
  主诊医生出来找周姓家庭,
  “初步诊断是胃出血。”
  众人一听,不管三七廿一,立刻先把心放下再说。
  “果然是意大利菜闯的祸。”振星哺喃自语。
  “留院再检查其它事项,我们已通知她前任医生前来会诊。”
  “我们可以看她吗?”
  “她情绪不大好,只愿见她妹妹。”
  振星看父亲一眼。
  “你去也一样。”周舜昆挥挥手。
  婵新见到妹妹,轻声说:“我祈祷上帝,若不能医治我,就把我接回去。”
  振星再也不能调皮搞笑,她用双手掩住面孔。
  “我不该回家带那么多麻烦给你们,我应自行了断。”
  “我去唤父亲进来。”
  婵新闭上眼睛,叹口气。
  振星离开病房,跑到附近骑房去冲晒照片,一看时间,发觉王沛中下班时间已到,使唤他出来。
  王沛中说:“这阵子我同你都备受冷落。”
  “乱讲,婵新才无意当主角。”
  “我是怕你多心。”
  “你太小觑我了。”
  “伯母说你自幼凶霸霸。”
  “嗳,据说两岁时就能一掌把七八岁大个子洋童推开。”
  “幸亏对姐姐十分友爱。”
  “过奖。”
  “你打算几时学普通话同我父母沟通?”
  “我已经在补习班报名学了十多课啦。”
  “小的感恩不尽。”
  “婚后马上生孩子?”
  “是。”
  “越多越好?”
  “三名起,五名止。”
  “一起研究暴君恐龙?”
  “当然。”
  王沛中十分满意,“然则,给你凶霸霸也还值得。”
  周振星忽然感动了,“王沛中,我实在太幸运了。”
  王沛中看看表,放下咖啡杯,去取照片。
  “一人一套,这套给婵新。”
  那夜,振星听见父亲整晚悉率徘徊,不能成眠,他不睡,母亲当然也不能睡。
  婵新说得对,这样已经是不孝,记忆所及,振星从来不叫父母失眠,一年难得夜归一次,说好十二点,即系十二点,一定准时返家。
  在美国读大学那几年,周六必定与父母通电话,振星知道母亲是紧张大师,于是当一件大事来做,拨好闹锺,守宿舍里,讲完电话才出去玩。
  被同学笑过不知多少次,浙渐同学羞愧了,不禁说:“噫,振星,但愿我与父母也如此相爱。”
  振星笑,“我比较知道自己的事,我到两岁半夜还起床喝牛奶,叫父母睡不好,现在总不能叫他们再担心。”
  母亲不睡,振星也不能睡。
  清晨,振星起床,问母亲:“爸出去了?”
  “他说回公司看看。”
  “一家人都是黑眼圈。”振星叹口气。
  “我出去做头发兼按摩一下这张老脸,”纪月琼说:“完了约施女士郑女士她们到广东茶楼,稍后逛公司看春装,你要不要跟着来?”
  “我驻守大本营。”
  “也好。”
  “妈妈你玩得开心点。”
  “可不是,人呢,最要紧自得其乐,有剩余则布施亲友,施比受有福。”
  她一走,偌大的家蓦然静下来。
  振星无所事事,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开车去看婵新。
  不出所料,父亲在姐姐跟前。
  婵新见到妹妹便笑道:“你来得正好,我真幸运,医生说这次是胃,同肠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振星说:“胃出血也得好好休养。”
  周舜昆愁眉百结,“可是她说下个星期要回去了。”
  振星忙劝,“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给你走。”
  “我一定得走了。”
  “婵新,这种无谓的固执从何而来?为何无故叫亲人挂念?”
  “振星,我有职责在身。”
  “爸的头发要白了。”
  “都会谁个没有肠胃病?我心念己决,不必多说。”
  “牛!”
  婵新只是笑。
  周舜昆忽然开口,“振星——爸爸求你一件事。”
  振星慷慨地答:“爸,你尽管讲,赴汤蹈火,女儿在所不辞。”
  婵新心念一动,“振星,不可答应。”
  周舜昆说:“振星,陪你姐姐到N埠去一趟。”
  振星一怔,“去多久?”
  “两个星期足够。”
  振星一想,五月才举行婚礼,不急,况且,老父脸上充满恳切,走这一趟,好叫他放心,十分值得,便与父亲一击掌,“一言为定。”
  周舜昆便站起来,“我公司有事,先走一步。”
  婵新急得团团转,“喂喂喂,我毋需人陪。”
  振星把脸趋到姐姐跟前,嘻嘻笑,“弄巧反拙了是不是?本想走得远远去自生自灭,免得打扰亲人,可是现在咱们不放过你,你反而多了一个随身保母,如何,过意不去吧。”
  婵新啼笑皆非,“唉我真的不该来。”
  “算了,谁自石头里爆出来,所以那么多神话主角,我最佩服孙猴子,他真正无牵无挂。”
  婵新闭上眼睛。
  “你好好祈祷吧,我得回去打点行李之类。”
  振星再也料不到母亲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拍着桌子对丈夫吆喝:“振星是我的女儿,你把她拐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去,事先有无征求我的同意?她若有什么闪失,如何向我交待?”
  “妈妈,这不过是旅行,你大可放心。”
  纪月琼继续说:“她一非医生,二非看护,你叫她去有什么用?你要赎罪,你自去倾家荡产,不必拿我女儿作牺牲品。”
  振星忽然明白婵新为何要急急祷告的理由了。
  纪月琼气呼呼,“周舜昆,你把旧帐拿到我家来算,我自问还有度量包涵,可是你不该把振星牵涉在内。”
  周舜昆解释:“我见振星成日价通世界乱跑——”
  “那是她的事,她到西藏去拜喇嘛为师那是她的意愿。”
  振星高举双臂,“各位,各位静一静,听我说一句话。”
  纪月琼坐下来,吼了那么久,只觉胸口隐隐作痛。
  周振星说:“我也是爸爸的女儿,我愿意走这一趟,我会见机行事,妈妈请放心。”
  纪月琼霍一声又站起来,“那这里没我事了?我回香港度假去,盈千老总及老友等着同我叙旧,我何必耽在这里闷。”
  她回房去,砰一声关上门。
  振星吐吐舌头。
  周舜昆叹口气,“我失败,你看我:水远好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真的,爸,你是老朱,我是小朱。”
  周舜昆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振星,只有你懂得爸爸。”
  一分付出,一分收获,振星记得小时候她无论想要什么,只需把头往父亲膝盖上一靠,便可得偿所愿。父亲从来没求过她,这是第一趟,她无论如何要做到。
  即使令母亲不高兴。
  一家人急急订起飞机票来。
  王沛中悻悻然,“我父母下个月来,届时周家一个人也不在。”
  “胡说,我爸爸在此。”
  “振星,五月就要结婚,何必节外生枝。”
  “王沛中,即使婚后,我还是一个独立的人,除却做你的妻子,我照样是我父母的女儿,婵新的妹妹,我有其它职责需要履行。”
  王沛中挥挥手,“我等你到五月,迟者自误。”
  周振星冷笑一声,“时穷节乃现,我家有事,你不但不支持我,且落井下石。”
  “好,我宣布婚期无限期搁置。”
  振星拉开大门叫他走。
  纪月琼瞪着丈夫,“这下子你满意了?”
  周舜昆说不出的苦,又找老何喝啤酒去。
  振星气得吃不下晚饭。
  “这样经不起考验,随他去吧。”
  纪月琼问:“好端端为何要考验王沛中?”
  “我有样学样,我见你正使劲试练父亲。”
  纪月琼突然噤声。
  隔很久很久,她说:“振星你一直是爸爸的女儿。”声音已经转柔。
  振星轻轻答:“是我是。”
  “你爱他是不是?”
  “是。”
  “小时候即使在家他也抱着你走来走去,莱亲友但觉怪不可言,十多公斤哪,难道不重,我常笑你是爸爸肢体之一。”
  “是他允许我吃手指、不刷牙、荡秋千,还有,推我坐三轮车,大喝一声“以光速前进”,拼命跑下山坡。”
  “是,”纪月琼颔首,“结果摔破鼻子。”
  “偏巧那时要见校长,你父亲懊恼得槌胸。”
  振星看向窗外,“他从来没求我什么。”
  她母亲不语。
  “他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过了很久,纪月琼终于说:“你去吧。”
  振星大乐,“得令。”
  “可是,王沛中那边怎么办呢?”
  “他最好自动搞通思想,这回子还有谁去顾及他弱小的心灵。”
  振星去接婵新。
  婵新颓然,“为我一人搞成那样,我真没有面目回家了。”
  扩星笑,“那我替你订酒店房间。”
  婵新低下头,“对不起。”
  却不料身后传出回音,“对不起——”
  是王沛中来了。
  他嚅嚅地说:“是伯母叫我来帮忙……”
  振星也很乐意让他下台,“快收拾杂物呀,毛巾肥皂全给包起来,行李杠下楼去。”
  壬沛中忙不迭答:“是是是。”捏着一把汗,松了一口气。
  婵新担心,“你母亲会不会反感。”话只说一半。
  “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爱屋及乌吧。”
  “比起我,你不算黑啦,别多心,回家去。”
  接着数天,振星郑重其事收拾行李。
  “你那里有无电力供应?”
  “有一台小型发电机。”
  “好,自备电毯一条,有无热水供应?”
  “需用大锅煮。”
  “好,自备小型热水器一具,有无抽水马桶?”
  纪月琼骇笑,“自备化粪池一套?”
  “妈!”振星跳起来“你别同我打岔。”
  纪月琼自觉过份,即时讪讪走开。
  婵新说“振星你不会习惯的。”
  振星给她瞎七搭八的回一句:“可是我年轻。”
  果然,万试万灵,婵新像其它人一般呆住,不知怎样说下去。
  “你会后悔的。”
  “可是我年轻。”
  “你会吃亏的。”
  “可是我年轻。”
  “太冒险了。”
  “可是我年轻。”
  这是周振星最喜用及最常用的五个字,每逢词穷,她便以这句话顶上,所向披靡。
  真是,年轻嘛,为什么不,再无聊再吃苦也是一种经验,试一试,将来必可学乖。
  “会不会影晌你的婚期。”
  “不会的,当事人想结婚,一定结得了婚,婵新你恁地婆妈,应该一切交给你的天父嘛。”
  婵新展开一丝笑脸,“是,真是,劳苦担重担的人均可以到他那里去。”
  振星与王沛中做了一点资料搜集,所带电器的电伏全部对版,日常用品包括了各式紧急应用药品,还有一大包巧克力。
  “你打算去多久?”
  “说你蠢也真蠢,用不完不好留给婵新?我还有三大件要一并带去呢。”
  “婵新说教会什么都置下了,就差人手不足。”
  “唉,人人向钱看嗳。”
  “生活有固定支出,不看,行吗?”
  “这具皮囊可真叫我们清高不起来。”
  “振星,你半月内必须回来。”
  “那当然。”
  “电话、电报、信,无论怎么样,切记联络。”
  振星一身卡其裤、背囊、羽绒大衣,陪着婵新出发。
  她像探险团队长那样神气活现地摊开地图,“飞往香港,纬机到上海,然后乘船到N埠。”行程用一条红线划出,在目的地打一个星号。
  婵新说:“你会失望。”
  “何以见得?”
  “那并非蛮荒之地,我们最近已装妥国际直通电话线路。”
  “啊,那母亲岂不是找得到我?”
  纪月琼说:“我早已把电话号码抄下。”
  振星朝母亲眨眨眼,“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纪月琼说:“你那订婚戒子总要暂时脱下吧。”
  王沛中给她一个眼色。
  振星连忙说;“我答应过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亲只得说:“好,随得你。”
  姐妹俩就这样出发了。
  婵新一直在服药,体力比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义工,我是你的义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婵新情绪已恢复冷静,“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俩在飞机场与亲友话别。
  婵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较缄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语:“原来你是大队长身分。”
  到了香港,在飞机场拨电话回家,铃声一晌就有人提起电话,可见父母是真的挂念她。
  可是来听电话的却是家务助理。
  振星纳罕,“我妈妈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湾客人来,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电话?”
  “是,小姐,马尼拉打台风,我担心亲人安危。”
  “请告诉我父母我与姐姐很好,一小时后转飞机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凉,两姐妹才离家,父母好似松了绑似的,竟走得影踪全无,真是大跃进。
  她情愿他们放心。
  振星再拨到王沛中的办事处。
  秘书说:“汤默士有急事去了纽约出差,请留言。”
  振星只得说了同样的话。
  看样子有没有周振星在他们身边地球都是一样的转。
  这是一课非常重要的教训。
  接着一程飞机,连振星都觉得有点疲倦。
  幸亏到了上海立刻有人来接,并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岁,行动需要搀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诚教徙。
  老太太在书房里与她们说了一会子话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着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养甚佳的西式沙发上,看向长窗外的庭院,有种突兀的感觉,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国湖区旅行,所住的一间小旅馆,就是这种风貌。
  婵新轻轻说:“这是从前的英租界。”
  “呵,我听说过。”
  “王太太为着信仰在某段时间内饱受逼害。”
  “我也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运动的总部,人被赶出去,流离失所,后来平反了,住宅才被发还。”
  振星沉默,过半晌,问:“我们几时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婵新,且来服药休息。”
  她与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间房间,楼顶非常高,宽敞,温暖,窗前有水汀,窗帘是——振星走近一步,几乎不相信,窗帘还是维尼馨纱,不可思议,物与主生命力竟那么强。
  因为年轻,也因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在一个繁忙的商场碰到正在购物的母亲,“妈妈妈妈”,她叫着迎上去,她母亲也很高兴,“振星来看,我替你买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来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别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妈妈,振星已经廿多岁了”,她一额汗,呵,也许她潜意识不愿长大。
  醒了,听到鸡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养鸡。
  一看邻床,婵新已经梳洗整齐坐在书桌前做早课。
  振星静静地观察她,只觉全神贯注的她脸容肃穆秀美,甚具威仪。
  她在工作岗位上,也颇有点成绩吧,从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样得应付工作上棘手问题以及行政上复杂人事关系。
  母亲有许多朋友为着专注工作,也选择独身,虽无誓言,却决定终身不嫁。
  那些能干的阿姨们,其实也是某种出家人。
  婵新转过头来,微微笑,“醒了?”
  振星连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阵讶异,主人摆出来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奶红茶。
  振星几乎有点失望,太先进了,失却风味。
  王太太出来了,振星连忙站起来。
  老人家不说什么,只是握着她俩的手,微微地笑。
  然后她们就出门了,送人客到码头的是一辆德国房车,两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属振星所有,她略觉汗颜。
  振星问婵新:“你累吗?”
  婵新放下圣经,“自开始读书就一直觉得早上起不来。”她微笑。
  “你也是?”当然,她也是人。
  “还有,晚上不愿陲,总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缓缓驶离城市,河水有点污染,渐有乡镇风貌。
  振星记得她坐船游欧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问:“爸,水都不是蓝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时光,婵新却全没份,振星有点内疚,明知与她无关,却也觉歉意。
  甲板人挤,也颇吵闹,乡音盈耳,振星一个字也听不懂。
  几十种方言,都似鸟语,哪里学得会。
  振星问:“他们说什么?”
  婵新笑笑翻译:““儿子要结婚,非得盖新房不可,希望在机器翻新上赚一票,否则真够烦的”“唉,我女儿何尝不是,现连女婿外孙都挤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讶异,“过了十八岁还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风有点不一样。”
  振星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没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婵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帮地把行李抬上一辆客货车,笑容满面,不住问候,深深鞠躬,表示欢迎。
  坐上车子,十五分钟就到了,一列整齐砖楼,傍着农田。
  振星十分欢喜,“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镇,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会喜欢。”
  她们住在砖屋西厢,虽是乡下,天井及室内均铺着青砖地板,简单家具,足够应用,称得上窗明几净。振星最关心电力问题,连忙找开关及插头。
  急着又去看卫生设备,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内,要走到后边公用卫生间。
  洗了把脸她问:“那些孩子呢?”
  “在别院。”
  “那是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
  “你负责他们衣食住行?”
  “是,还有教学。”
  “定期还得向上头报告进展吧,哗,一脚踢,那还不忙坏人,一共几个孩子?”
  “不多,六十几名。”
  “都是孤儿吗?”
  “无人认领,自然是孤儿。”
  “六十余人,全挤一间课室?”
  “天气和暖时我们在天井上课。”
  “你有几个助手?”
  “一共五名义工。”
  “都是著名大学毕业生?”振星笑。
  “在这里,学问不大重要。”
  振星陪婵新走了一段路,只见农田已经收割,冬日,仍有群群乌鸦觅食。
  “这里。”
  那几间砖屋比较矮,是平房,门口竖着教会名称,婵新领振星走进屋内,只见一大群约七八岁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对着一面大黑板听课。
  孩子们穿着整齐棉衣,听见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小面孔见到铁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悦之色。
  但周振星的脚步却凝住了。
  有什么不对?
  她停睛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头顶似被人浇了一壶冰水。
  这群孩子几乎大半是残疾人,有些只得一条手臂,有些缺了一条腿。
  那个拉住婵新手的女孩,双眼肯定有问题。
  周振星耳边嗡地一声,鼻子发酸。
  她最看不得儿童吃苦,险险落下泪来,苦苦忍住。
  只听得老师道:“静下来,静下来听课。”
  孩子们又纷纷坐下。
  婵新说:“来,我们到饭堂去坐。”
  一位胖妇女是厨子,见到婵新便斟上茶。
  婵新与振星坐到小椅子上。
  振星唏嘘地说:“你从来没说过——”
  挥新承认:“是,孩子们先天有点不足。”
  再也不能说得更经描淡写了。
  振星拿着茶杯,有点食不下咽的感觉,“年龄倒还划一,比较容易集中管教。”
  婵新喜悦地说;“可见你欣赏我的管理方式,上司与我争执,她认为应当以身分区别,不是年纪,故应有教无类,我却主张把幼童推介到别的儿童院去。”
  “你胜利了。”
  “还不能完全坚持,刚才一位叫王阳的小朋友,只有四岁,也住我们这里。”
  “是那个——”
  “她有一只眼睛天生完全不能视物。”
  “可以医治吗?”
  “需要轮候。”
  “等多久?”
  婵新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很乐观。”
  振星叹口气,“我人反正在这里了,任由差遣。”
  婵新想一想,老实不客气的说:“你负责洗衣服吧。”
  振星一怔,没想到会如此大才小用,十分意外。
  “洗衣房大姐家有喜事,放假去了,暂时委屈你了。”
  振星谦日:“不怕,不怕。”
  婵新忽然同振星说起院址的历史来,“这几进房子,原本属于姓倪的人家。”
  “捐给教会了?”
  “可以这样说,子孙是华侨,半个世纪以来也全没回来过,通过教会,联络到他们在三藩市的后人,正式向他们租借,他们很慷慨地笞允了政府。”
  “那多好。”
  “经过一番修基,成为今日模样,当年这一角,经过火烧。”
  “此刻一点痕迹也没有。”
  “你没留意。”
  “呵,在哪里?”
  “你且留意青石板的缝子。”
  振星低下头细察,只见砖同砖之间缝子里有一条条银黑色的金属。
  “这是什么?”振星大奇。
  “当年盛行锡器,大火烧融了锡壶锡罐,流入砖地,许多撬剔不起来,留至今日。”
  “原来如此。”
  “好,”弹新站起来,“我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谁带我去洗衣房?”
  “张妈会带你。”
  周振星很明白她已经踏入另一个世界,这两个星期,同以往的假期不一样,可能叫她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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