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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不得不回去。宾馆房间中幽黑,明石摸索到墙边,探寻开关,而我忽然攀住他: “明石,我喜欢你。” 是酒?还是我心中积蓄的热? 我说:我喜欢他。 ——赤裸裸的表白。仿佛阿Q对吴妈说: “我想和你困觉。”多么无耻与天真。 但我没有第二种方式了。喜欢原是心里种下的树,在夏日微风里,努力地扬着一树绿叶,结满甘美葡萄。我自己栽的树,我自己酿的酒,我心甘情愿自己醉。 明石愕住。 我从不知道我可以这样大胆与放任,将自己贴紧他,极近极近,仿佛想让自己变成一根芒刺,以最痛的方式锲进他的身体。 陡然我四周腾起一团热。弥漫着,裹紧我,带着烟草气息,比火焰还要刺痛,像酷暑正午时分的阳光,一排灼热的金箭———是他的身体,在刹那间呼应我。 他脚下一绊,我们双双栽倒在床上。 空调吹出极细的风,床帏上的长丝流苏,微微飞扬,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我们在大床的正中相拥。 黑暗里,一如山河静峙,却有大潮的澎湃,以无限的巨力击打着堤坝。那奔流的,是谁的欲望? 他环过我背后的手臂,紧绷,着力,却一直轻微动荡,是他心底的挣扎:推开,或者抱得更紧?脱身,还是陷落至那不见底的森林? 我仰头,看向他。 我看见我自己,短发飞散,额上有微光,嚣张地,固执地,却又软弱地霸占他全部的视野,他眼中,再没有别的了。 月亮升起来了,细窄的半张脸,隔着白纱帘偷窥,洒得一地银色窃笑。我们只躲在月光之外,那更大的阴影与寂静里。 他一点点向我俯近。吸烟的缘故吧,唇上颜色微黯,像燃过的烬,只待我轻轻一嘘,便会吹落所有死灰,火焰轰天烧起。他向我俯近…… 忽然弹起,疾速地后退,一直抵到了窗口。那男人壮硕的身影在月光里。 他说:“对不起。” 光从他身后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的声音,飘摇不定,沉在黑暗里,又在月光里浮起。 他再说一遍:“对不起。我忘了你的脚不方便。” 简洁、明确,他的声音,是潮落后黑礁的冷与定,十分不动声色。———他竟然,这样大义凛然地说,是因为我的脚? 我刚想起身,顿时脚腕一阵剧痛,尖锐地刺出来。我发不出声音也迸不出泪,只僵在半起不起的位置,像不甘心的自溺者,至死维持着挣扎的姿势,肿涨丑陋,一动不动。 “你别动。”他疾步上前,双手扶住我,将我放平,叮嘱:“早点休息吧,今天不要洗澡了。”问:要不要盖毯子?再问:空调是不是太冷?三问:要不要调高几度? 仿佛没有比这更重要的问题了。 他最后的动作,是为我掖好毯子。那是扶我、牵我、为我按摩时轻而有力的手,此刻却静定自若,再亲密些也无妨。 月光便这样,照着他刚刚立过的地方,一片荒芜的惨白。一瓶正红花油静静伫立在床头柜上,这就是唯一了。他走时并没有回头。 他不喜欢我? 他不要我? 明明地,在瞬间之前,大地震动,山川变色,他曾拥紧我,整个人像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我知觉他周身几千度的高温。 他的拥抱,令我肩背生痛。 却突然消弭于无形。 我面红耳赤:是他看轻贱了我? 在没遇到他以前,我的心仿佛大都市最繁华处的圣母院,烟尘滚滚车声四起,我只很静很静,日子恒久暮鼓晨钟,夜半才到客船。 而他,是我的埃丝美拉达。 我身体深处的潮骚。 但他,拒绝了我。 这样辗转难眠,也不觉上下眼皮打架…… 是清晨的门铃叮咚叮咚,我惊起忙应,“来了。”是他吗?裙子睡得稀皱,也来不及抚一抚,仓皇之间找不到拖鞋,赤脚跳过地毯。 是酒店的服务员:“是庄小姐吧?这封信是早上一位先生送过来,嘱咐九点半之前一定要交给你。” 所有言语动作都像下意识,我只能颤抖地、虚弱地撕那信封。连撕几下,拆出来,是一张参加旅行团赴越南四日游的票。 太意外了。我举起票,对着光线看一看,又把信封翻过来,敲一敲。的确,没有一字半句。 中年男人的心,我只觉无从捉摸。 在酒店大堂里与旅行团会合,远远只觉得眼熟,猛然僵住,失声:“是你。” 龙文悠然自后排走出,惯常略含笑意,一步一步,越出众生之外,仿佛是在人海里分花拂柳而来。 我笑得勉强:“真巧,总是遇到你。” 龙文忽然俯身下来,语声轻柔而目光灼灼:“不,是我遇到了你。” 像大幕初初拉开时分,两个演员自不同方向上场,在舞台的中央相遇。如果是漫画形式,该是我们头上都打了大大的???!!!吧,而众人心上是大团大团的雾。 谁吸了一口冷气。我猜他们肯定在想,这女孩真不得了,国内一个,国外一个。 而我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来。 就好像明石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总是在微雨的清晨里,在下龙湾边等游轮,我突然将相机丢给龙文,发足奔向对面,站定了,催着他,“龙文,快照。” “咔”一响,到底是留下来了。 上了船,回头看,那座咖啡馆仍然淡黄淡黄的停在雨里,无声岁月流走,是备受摧残的脸容。杜拉与她的中国情人是否曾在这里对坐,喝一杯西贡咖啡? 她的身影曾在他床上横陈,对她的记忆终生不朽,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他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这样的激情与魔狂。 但他抛开她,忘掉她,把她还给白人,还给她的兄弟。只因为:没有了财富,我算什么? 船缓缓开动,一路掀开雪白浪花。如果在西贡河上相遇的,是我与明石?离开了他的身份,他的家庭,他盔甲似的骄傲,他又算什么? 热带的太阳辣辣升起,空气微微腥咸,船上竟有一朵凤凰花,不知是谁遗下来的。我拾起来,在手中把玩,忽然带着顽皮笑容,插在鬓边。 龙文举起相机留住:“南国黑美人。” 只是没有选择,不要做酷女郎,就得甘心老土。做不成完全没有良心的新新人类,就得为情所伤。 一只蝴蝶经过我的身畔,小小灰色的翅子努力地扇动着。而它的身下,是大海的蔚蓝。 我迷惑了。 它从哪里来?它难道不知道一路前去,是无边的大海,自此寻不到任何一个驻足之处,一朵为它盛放的花?海的对面是它永远不能抵达的天堂,而它飘洋过海,坚持地飞着。 我靠在窗边,微微晕眩。龙文起身,把窗帘拉下,边缘始终不肯平复,阳光便一掀一掀地进来,他用手按住它。 稳定的、离我非常近的手臂。 我心动一下。我其实也可以要一个温柔疼惜的男人,发展一段单纯的感情,安分地过活。为何是我自己的心,不允许? 我说:“谢谢。” 龙文转过身来,叹口气,“我认识你以来,没见你开心过一天。”我不语。 他说漏了口,“那老男人,也值得?” 我一惊:“你在说什么?” 他微笑:“中国人,真是全世界最古道热肠的人,虽然萍水相逢,也觉得有义务对我的一生负责,故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笑:“你信?” 他答:“当然不。任何话,只要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都不信。你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呀。” 我一声不响,起身向舱外走。他眼中一刹时的责备,与我何干。 这一夜,只新月如钩。 我沿着陌生国度的陌生海岸线向前去。 “喂?” 我没有回头。 “大小姐,这是外国呀,三更半夜你在外头跑,胆子也太大了吧?” 龙文远远地负手而立,身影在月光里流动。孤单若斯,却如海边的一株芭蕉,有自得其乐的丰盛。 我扬声道:“我过一会就回去。” 听见脚步沙沙,他走近来,笑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 我反唇相讥:“不是甲男,就是乙男,反正不姓伊。” “那么,是为老男人了?” 我驳他,“老男人老男人,他老得你多少?再过十年,你就是你自己口里的老男人。” “锦颜,你呀你呀,”他恨铁不成钢似的,“吃多少闷亏都可以,嘴头上不肯吃一点亏。如果是为着那个老男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连十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我黯然良久,问:“为什么?” “因为贪婪。他的贪婪。”龙文斩钉截铁。 “不,”我讶然抬头,“你根本不了解他,怎么可以这样谴责他。他对名对利都不贪婪,他请我吃饭甚至是牛肉面,他对我也一直规规矩矩……” 龙文截断我,“那是因为他要的是另一些,更多,更强大,更酷烈。” ——其实,我也是知道的。 海潮的巨大声响越来越近,合万钧之力在奔腾,沙滩隐隐震动。 我很疲倦:“你走开。” “锦颜,”龙文不肯放松,“难道你也想赌一把?” 我的眼睛想要去落泪,然而口里还逞强,笑容甜如蜜:“有什么不好?也许我赌得赢,也许我愿赌服输,也许我是天生的赌徒。” “哦,”龙文笑了,嘲弄的,不置信的,眼中有光闪闪,他引领着我,慢慢走在沙滩上,“你想与宿命作战?你知道命运是什么吗?”他拉我转身,“看。” 便如此,突如其来地,遇见了海。 突如其来地,遇见了我的命运。无遮无拦,广大地将我笼罩,有着深黑肤色,无比的喧嚣却又无比的寂寥,在海湾里,巨浪滔天地涌向。 我与明石,谁是那个可以泅海的人? 便自此不能再移动一步。 “就像海的涨潮,它一定会涨上来,谁能阻止它,谁能挡得住它?”龙文定在我面前,呼吸咄咄逼人,“你如果真的不怕,就站在这里不要动,让海潮升上来,看你逃不逃得过。你敢吗?” 我挑衅答:“whynot(为什么不)?” 对峙,静静等待海的来临。 而海就这样升上来了,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愈来愈近,而整片大地都在动摇,仿佛顷刻间就会陆沉。 我想要发足狂奔。逃离。 龙文却一把扳过我的肩,微一用力,拥我入怀。而海飞驰前进,掀起许多小小的浪头,白而发亮,已近在咫尺了,也许几秒钟之内,它便会灭顶而来。 我紧紧抱着他,颤栗恐惧至不能呼吸,而龙文轻轻俯下身来,吻了我。 可以短如刹那,亦可以长如一生,在全世界的喧嚣里,在死亡之海面前,他吻了我,而浪花如雨点打了我一头一脸…… 仿佛,没有那么吵了。 我微微睁眼,是真的,海离我们好像远了一点。仍然惊涛拍岸,却只徘徊不前,良久进退不定。 龙文松开我,“海已经开始退潮了。” 来时摧山动地,去时犹有不甘。不进则退,多么像一则年轻的爱情。 龙文轻轻问,“你刚才,是不是真的很害怕?你不是想对抗命运吗?” 自越南回来后很久,我不肯上班。 身心俱疲,更深深觉得稿件的无聊。 十点多钟才起床,听着母亲在电话里与周先生探讨股市:“沙隆达,我算是对它失望了,这两年,进进出出,抱好大希望,你看看现在……老周,我知道你说得对,深发展肯定要涨,可现在什么价位,谁敢追,再说知道它什么时候涨,我这把老骨头捱不捱得过……” 母亲终于心满意足结束通话。电话立刻响了,是宝儿,“怎么回事,班都不上?稿子也不交?病了?”一连串,娇滴滴问着。 我呻吟,“头痛,脚痛,肚子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她且笑且唾骂,“完全是欲仙欲死后遗症嘛,要不就是跟福特小子吵架了。” ——起初,我叫龙文手机男人,其后,她们叫他福特小子。我们更注重的,总是一个男人的身外物。 她竟与我攀谈起来,“福特小子条件不错的,你要抓住。这种富家子,按理说,不真心的多,但这个,我看着倒行。” 我笑:“你怎么知道?” 她哼一声,“经验哪。”有点酸溜溜,“虽然婚没结过,恋爱还是谈过几次的。庄锦颜,你也不小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要像我,拖到这把年纪。真是老了。” 我妄图欺人,“你也就三十出头,什么老?”马屁拍得啪啪响。 她苦笑,“怎么不老,从前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美少年,恨不得跳上屏幕,委身下嫁。现在看到,只想抱在怀里,亲一亲,然后生一个这样的儿子。” 我欲笑不敢,她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凶得很?” 我大惊:“你凶吗?我怎么不觉得。”依稀听见门铃响,“我去开门。” 但她不放过我,“你们家没别人了?”苦笑,“看看,连承认都不敢,还说不凶。我同你说,我也是没办法。做出点名堂,起码可以说,为了事业蹉跎了年华,一事无成又年华老大,怎么办?别人想同情我都找不到好话。” 我忍不住问:“那么,为什么不嫁?” 她声音平和苦涩,“因为到现在才弄清楚,婚姻是为着实用,跟爱情无关。来上班吧,你还是我的左膀右臂呢。” 我垂头丧气,“我没约到稿子,报不了差旅费。” “罢罢罢,你还有几篇稿子压在我这里,混一混就上了。” 我大喜:“多谢宝儿。” 宽容是无上的美德,尤其当对方宽容的是我们时。 “另外我还有件事,你千万别跟人讲……”宝儿压低声音,又跟我说了十几分钟,“……你意下如何?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商量。” 我说:“容我想一想。” 搁下电话,方听得母亲在客厅苏苏地与人说话,“锦颜锦颜”的,而对方肃然应着,“是,是,我明白……”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果然是龙文。 他沉潜坐着,明黄丝质T恤,米白长裤,浅色皮鞋,在我家黯旧的客厅里,以母亲的眼光看出来,自然是上等男人,一流一候选娇客。 他还拎了几盒糕点来。雪白薄纸上,隐隐暗纹是大团的菊花与竹叶,包着一块块圆圆金黄色的饼,一轮轮小太阳似的,精致得不像入口之物。 母亲很喜欢,大方地收下来。 我劈头便问:“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身,“你不是说想采访我的老板吗,今天与她约好了。”对母亲,很恭谨,“阿姨,我们先走。” 坐在龙文的墨绿色小牛犊里,我才问:“你跟我妈说什么?” 我以为他会说,“随便聊聊。”但他说:“谈你原来的男朋友。” 我不悦,“说这些干什么?” 他轻描淡写,“要我引之以戒,切不可犯同样的错误。” 我愈发皱眉,“龙文,你开什么玩笑?” 龙文看我一眼,“你是说我开玩笑,还是说阿姨在开玩笑?” 我不响。 他接着道:“我知道你心不在我,但你要我怎么跟阿姨讲,就算你自己,你说得出口吗?” 纵使喜与悲,都不可对人说。 我转个话题,问龙文:“你老板方萱,是什么样子的?” 大城市口口相传的丽人传奇里,方萱是时时被提起的名字。 说这女子,年近半百,来历不明,狐狸精样貌,偏又作风凌厉,像千军万马里杀出一匹汗血马,惯常笑吟吟斫出甜蜜一刀。绯闻热闹多变,谈之不尽,谈之还有,偏都查无实据。 我很好奇,故托龙文求见。 龙文答:“美。”一字千钧。 我哂笑,亦不在意。 ——竟然是真的。 我们坐在她办公室的一角,真皮沙发,黑漆小茶几,等得有点久了。龙文便斟出威士忌来,被我笑说:“这是好莱坞片中,黑社会律师密谋杀害证人前,喝的酒。”又拿出巧克力糖,朴素棕色纸,但滋味不同凡响,他说是瑞士名产,叫做莲。 忽听得门嘎地一声,我转过身,只见一个女子正疾步进来,微喘着,胸一起一伏,长裙缠缠裹裹。她问:“锦颜呢?” 而我震惊于她的美貌。 荷叶绿真丝长裙,绕条素白长流苏的腰带,松石绿细皮绳凉鞋,胸前系一块白玉,腕上绾了几个宝石镯子,身上花香淡盈。 不年轻了,清素淡妆的脸却仍晶莹欲滴,双唇微启如蝶翅初绽,影沉沉的黑眼睛里储存着整个宇宙的夜色。在办公室冷冷的灰调子里,她是一颗闪着微光的钻石。 我当下便对她有好感。 龙文起身,“我来介绍……” 她已抢前一步,唤一声,“锦颜。” 有点激动。 我心下纳罕,陪笑站起,“方小姐。” 她回过神来,笑道:“幸会。”慢慢退后,坐下时雍容有如牡丹。一手握着龙文斟给她的酒,腕上镯子玲玲碎响。 我说:“方小姐,您是知名成功人物,白手兴家,创办“忘忧草”,《伊人》读者对您的私人生活也相当感兴趣,可以谈谈吗?” 她忙不迭地说:“锦颜,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微笑间,坦然流露眼角边细细皱纹,但仿佛只是工笔描出的刺青,或者蝴蝶暂时的栖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问得如此诚挚,我愕住,但她脸上珍珠一般真切的关怀。我笑一笑,“还好。” 不由自主,我说:“前些日子,与龙文去武当山,有个转运殿,”———那是山上的一座大殿,大殿肚内还有座小殿,大殿小殿之间尺许宽过道,据说只要走过,就可以转运。 “我想了很久,都不敢走。当然希望命运转好,可是也怕它转得更坏。我现在,像散尽千金后的人,握着一小块银两,已足以小富则安了。”心中平静。 “你父亲过世以后,你母亲,对你好吗?”她急切地问。 我诧异,答:“当然。”看一眼龙文:说这些干什么? “弟弟呢?叫……” “叫锦世。我们也处得很好。” 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我才有机会开始问:“可以谈一下您的经历吗?方便的话,请问您是哪一年出生?” 她有问必答,笑意嫣然,时时主动询问:“还想知道些什么吗?”盛放如芍药的风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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