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春日的黄昏,暖,而香尘细细,一如慵懒女子。街上人很多。嘈杂拥挤,人人携着一天积累下来的倦意,故而步履匆匆,烦恼疲惫的脸容。
  而我突然记起那人最后饱足宁静的笑容,是心愿已了,生无可恋吧?
  多么好。
  我竟不能如他,为了爱倾尽所有。
  饿了,去路边超市买了一块巧克力出来,边走边吃。
  “嘀———,嘀———”一声一声,打招呼似的汽笛在我身后。
  车门半开,探出一个修长身影。
  我脱口而出:“手机男人,”挂上一个笑,“他们也问完你了?”
  他略有迟疑。
  我忽地会过来:“你走了?后来一直不见你。警察一来你就走了是不是,手机男人?”
  他朗声大笑:“我听过最精彩的绰号,不过我宁愿你叫我伊龙文。”递过名片。“龙文鞭影的龙文。去哪里,送你一程?”
  我忽地有些心疑,“你走了,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有点悻悻地,“剩我一人,跟他们费尽唇舌。”
  他笑:“呵,因为我是通缉要犯,身负重案,所以一见警察就吓得屁滚尿流,又不敢走远,躲在附近听风声———这个答案,你可满意?”轻轻问。
  拈着他的名片,少许尺疑,———许多时候不过是明骗罢了。笑吟吟:“淑女守则第一百零一条,不可以随便上人的车。”
  “咦,”他一挑眼眉,兵来将挡,“现在还流行淑女吗?”
  我觉得他实在可爱,笑出声来,无端心生亲近,跳上车去。满腹厌气一扫而空。
  他开动了车:“生死关头,身家性命都能托付,现在反而怕我拐你到河南?”
  脸色正大光明,眼睛的一睐,却仿佛探戈的狂野舞步,让人刹时心旌神荡。
  我失笑。如果不曾遇过浪子,那么,他是了。但我生命中的劫数,我已遭逢,而在最初的最初,人人都说:信之是个本分人。
  总是曲终人散去,此刻,且跳一曲探戈舞。我道:“古龙说,陌生人是很危险的。”
  他笑了,“《边城浪子》看得很熟啊,那么下一句还记得吗:比陌生人更危险的,便是身边最亲密的人。像你,碎你心的人,是陌生人吗?”
  我嗤笑:“我一颗大好的心,完整无缺,几时碎了?”而我一颗大好的心,隐隐作痛,在胸中哭泣辗转。
  他戏谑:“魔镜啊魔镜,请你告诉我,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以让一个扬眉女子黯然神伤?”
  魔镜啊魔镜,也请你告诉你,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会更美丽与残忍,伤害更彻底与不可愈合?
  我只掉过脸去,良久不语。隔了褐色玻璃的街景,一一流走,像云外的另一重天,与我漠不相干。
  伊龙文立即道歉,“对不起,我交浅言深了。”
  我竟掩不住声音中的灰败:“你送我到前面路口就行了,我还要去拿自行车。”
  ——居然,根本瞒不了人。
  他应:“好。”徐徐停下,问:“不礼尚往来,互‘片’一番?”
  我道:“我没有名片。”
  他递过纸笔,派克笔素身圆拙,“把电话号码写一下吧。”
  我信手握住,想一想又推搪:“我刚去单位,还不知道电话号码。”
  他一怔,随即忍俊不禁。
  我脸不由自主涨红。
  今天的第二次,我的举止幼稚生硬,似儿童般不谙世事。只急急推门下车。

  上得楼来,天已经黑了。
  终于可以哭了,跌撞扑进母亲怀里,像扑进鸿蒙初开的天地,重是婴儿,所有言语都用哭泣来表达。
  ——却如雷亟般定在昏暗门边。
  日光灯煌煌开着,母亲正在沙发上,全神贯注看报纸的股票版,而她手里握着的———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是一具放大镜。
  是老花。我长大,锦世长大,而母亲竟已经老花至此。
  她一抬头看见我,报纸一推站起来:“怎么回晚了?吃饭了吗?单位里加班?现在适应新工作了吧?”连忙下厨替我热饭。
  老花,罗嗦,发间的银丝,小打小闹地炒股,弄很多食物来给儿女填下。像在冰川上的失足坠落,老去的过程极险峻且不可回头。
  怎么可以,我还要她为我操心,为我担承?自此,我要做个强壮女子。
  第二天被宝儿骂得狗血淋头。
  她声音像青春片中义正辞严的小班长,作派像对男友轻责薄怨的少女,但内容:“……当然了,我知道你是大机关下来的大菩萨,呆不惯我们这种小庙,想走就走嘛,其实呢,今天不来都没关系……”刻薄之至。
  我低着头,是是是,十分恭谨,眼光落下,是她的粗跟鞋,笨重结实,仿佛上身已变成天鹅,脚下还拖着丑小鸭的脚蹼。
  宝儿的出身,只怕比丑小鸭更劣,至今拖着,不肯放下。
  等她小小、刻意优雅地抿一口阿华田,我才解释来龙去脉。刚说到三分之一,她已拍案而起,“好。”双目炯炯生光。
  “这是头条题材嘛。庄锦颜,你明天写好交给我,六千字,赶第六期。”啧啧数声。竟有艳羡之意,“天上掉馅饼给你捡着了,你运气不错嘛。”顿足嗔道,“照片呢?你怎么不记得跟他合一张影?”
  这人,思路不大正常吧?
  我啼笑皆非:“是,我运气不错。最好他把我绑做人质,然后警方力克顽敌,救我出来,就更好了。”
  她忽然俏皮起来:“那自然,上了焦点访谈,连杂志也可以顺便广告一下。”轻轻感慨,“可惜好题材如同好姻缘,可遇不可求。”呈现了中年的皱纹,只一恍。
  握笔良久,我终于写下:“他说:也许是因为阳光的缘故,她的眸子如碎钻闪亮。小街上寂寂的了无人迹,她是哭过了吗?……”
  亦不枉他结识我一场。
  宝儿几乎是将稿子摔到我脸上的。咆哮,“庄锦颜,你真伟大,真故事也有本事写得这么假。你写的是纪实你知不知道?!”
  我申辩,“新闻的六要素我都交代了,这里还有这里,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写的。只是修饰一下文字。”
  她几乎要背过气般地捶桌,“谁要看你卖弄文采,读者要看血淋淋的真相。”怒不可遏“还什么‘因为了解,故而悲悯’。什么导向,同情杀人犯,号召大家都去杀人?”声口嘴脸,难以形容。
  我唯唯诺诺,只心中阴毒想:再打扮花枝招展十倍,也是枉然,哪有男人肯娶这种女人!
  不敢言。
  以红笔,将所有废去的词句一一划掉,狠狠地划了又划,力透纸背,是许多道红肿的鞭痕,鲜血淋漓。
  握笔太紧,食指都隐痛起来。
  就这样:“1999年4月1日,笔者正在编辑部看稿件,忽然有一个男人打进电话,自称是《伊人》的忠实读者,十分信任《伊人》,愿意把他的感情问题与《伊人》的编辑们探讨一下……”
  收梢:“在对他表示愤慨之余,我们也深深惋惜于他的不懂法,缺乏法律意识,终究犯下重罪。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宝儿大悦,只加一行字:“本案还在审理过程之中。”
  我伏在桌上,良久良久。

  接下来几日都忙得死去活来,连想的时间都不大有。
  只是电话每每陡地一响,我便一惊。听它一声一声、固执哀恳地响了又响,才终于迟疑伸手:“喂。”干干的声音,在话筒里回荡。
  那一次———
  “锦颜,你几时可还我的笔?”
  陌生声音,却有说不出的熟稔。
  我大惊:“你是谁?”
  “看来多忘的不仅是贵人,还有女人,我姓伊,伊龙文。”他笑道。
  我一低头,掌中所握,可不就是那只派克笔。禁不住惊呼一声,怎么竟糊里糊涂带回来,用了几天都不知不觉。
  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怎么还给你呢?这个这个……”尴尬了。
  他学我:“这个这个。”取笑,“颇有领导之风嘛。”口气轻松,“中午一起吃饭,你带下来还我好了。”
  我两分犹豫。他已说:“当然,如果你忙,今天忙,明天忙,这一个月都忙,就算了,先拿着用吧。”极尽挖苦之能事。
  他在门外绿树荫下等,抱一束红玫瑰,一朵朵都深湛如血,小小的皱着。看见我,一扬眉而笑。条纹衬衫,黑西裤,齐整短发,抬手时腕上旧金表略黯。衣着保守而笑容佻达,却都在分寸之内,异常挺秀。
  午后天上一朵朵胖胖的云,我们在湖边吃活鱼。他与我碰杯时,说:“cheers。”
  相谈甚欢。
  他只长我两岁,却已是法国巴黎大学的电脑硕士,在一家叫“忘忧草”的贸易公司里做总载助理。少年得志,却并无骄色:“不过是因为有张文凭罢了。而我的文凭,也无非是钱堆出来的。考不上大学,就去国外混,一年三万法郎,打我这么个金人都够了。”笑。
  真磊落。
  拈一筷酸菜鱼片,他道:“这汤,真肥。”又解释,“法文里,比较浓的汤就叫‘肥汤’。说占便宜,就是‘捞到一棵肥卷心菜。’汤里最肥的那一颗。肥发是油腻的头发;肥水是油垢的洗碗水;说话肥肥的,”考我,“你猜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肥———,通荤吧?说话比较荤?”
  他赞,“加十分。那么,肥早晨呢?”
  我迟疑,“夏天吧,太阳出来的早,于是早晨显得格外长……”
  他摇头点破:“是睡懒觉。日上三竿仍高卧不起的早晨还不肥?周六狂欢,分手时可以招呼grassematinee:明天肥一个早晨。”
  我喝一口蓝带啤酒,支着头,苦笑:“我的早晨、中午、晚上都很瘦。”
  宝儿主任嘱我做一切琐碎工作,稍有不是,即杏眼圆睁。
  龙文很明白,只道:“开始都是这样的。我刚刚上班,天天被老板骂,现在也好了。锦颜,以你的资质,一定做得比我好。”拍拍我的脸,亲昵地道:“孩子你慢慢来。”
  如此轻车熟路,对答便给,我愁肠百结都笑出来。谁天生便是情人呢?在爱情的沙场上,又何尝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问:“多少个?”
  他呆一下,“什么?”
  “被你碎过心的女孩子。”
  他答得幽默,“对不起,一个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些让我碎心的人,害我背人垂泪到天明。就像独孤求败,他才不记得手下有多少败军之将呢。”
  “那么,又是多少个?”
  他稍有沉默,笑,“一个就够叫我粉身碎骨,万死莫赎了。”说完又拍拍我的脸。
  这般地,肌肤相亲,却只觉明净。
  酒的触摸在我体内缓缓游走,如此缱绻,我松弛渴睡。
  但时间不肯为我停下来;
  冰冻啤酒一忽儿便暖了;
  玫瑰的凋零只在今夜。

  杂志的出刊时间越提越前,只争朝夕;
  宝儿也不可能放弃逼我去公安局查三陪女的资料———她的理由是:“你去过的,见面三分情,再找人好说话些。”
  公共汽车上颠着簸着,那一点点微醉惺忪,摔到九霄云外。我的头针刺般疼。
  而公安局的大厅如此幽暗,我一抬头,对面无声地站了一个脸色惨白、衣服皱褶的女子,她的彷徨我如此熟悉。
  定一定神,才会过来,那是一面大镜子。
  忽地,我呼吸一顿。
  镜中,有人自遥远处走来。高大、沉定,寻常警服穿出不一般的傲岸。寂静室内仿佛有大浪滔天,而他在风浪里以泅者的姿态,一步步向我走来。
  是沈明石。
  一面大镜冷冷横亘在我面前。避无可避。我只拼命低头,佯装整裙带,手忙脚乱,半晌都解不开。
  他从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蓦地,惘然若失。
  尚得强打精神,苦苦哀求那小办事员。
  他皱着眉,很烦我逼他话说得越来越不好听:“我们这里资料,是什么人都能查的吗?你说你是杂志社的,也没有记者证……”
  我连忙说:“我有工作证,还有介绍信。”活学活用自宝儿处学得的巧笑。
  “这种,”他颇不屑,“抽屉里随时翻出四五件。”显然学得不到位。
  “哗”一下拉过报纸来,不再理睬我。
  我的笑容冻住,像悬在半空中的灯,摇摇欲堕。但觉颊上冻疼。许久,我难堪地说:“那么,谢谢你了。”慢慢转身。
  听见电话响,他接起,“喂,”突然向我,“你等一下。”整个人不知不觉立正,一路端正响亮地应着,“是、是。”
  我僵着,进退不得。
  他搁下话筒,只上上下下打量我,惊疑不定,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问:“你要查什么呀?”一时,自己的表情也调整不过来。
  我已大喜过望,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无数个。
  楼道上所有的窗都开着,阳光一窗一窗地倒进来,水泥地面上一格明一格暗,是光与阴影的舞蹈。我记起“跳方格”的游戏。
  踏,踏,踏,一跃,又一跃……
  是我脚步的惊动吧?有谁,推门出来,方要踏出一步,又退回去。
  我只作不知,低头快步猛走。
  他在背后招呼我:“资料查好了?”声音非常平静。
  连转身的动作都这样艰难,我终于与他面面相对:“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他维持着抱臂的姿势,不动声色,可是渐渐,眼中荡开笑的涟漪。他的笑容,如一片大海深沉。
  我忽然,心中踏实。答:“还没有。”
  说:“我想搜集第一手资料,能不能看一下妇女劳教所和戒毒所,还想采访卖淫女本人。可以吗?”———呵,是否太造次?
  他怔一怔,答我:“哦,只想去这些地方?不想去女子第一监狱和拘留所?”
  我大叫:“想。”大笑起来。
  黄金的午后,他带我去戒毒所。
  断瘾区里,一个女子正嘶吼挣扎,一把一把扯着自己红金色的发。骷髅一般瘦干,皮肤上一条条黑死的蚯蚓。
  沈明石瞄一眼,道:“那是针孔。”
  那女子突然挺起身,尽力向我的方向一扑。
  隔着房门,我仍惊叫一声,后退数步。
  靠在墙边,想吐,又吐不出什么,只纷纷的一脸汗。沈明石拍我的背,“没事的没事的。”至此才流露一点点温暖。
  我霍然握住沈明石的手,低声:“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
  没头没脑不相干的话,但他轻轻答:“但我们能够决定,是吸毒还是不吸。”
  我紧紧捉着他的手,像把着救命稻草,迫近我的,是他冷峻刚毅的脸。抬头我看见,远远高墙上的密密铁栅,锁住了天空。
  他是这样一个男人,那么冰冷的表情,那么热烈的体温。永远像与我隔得千山万水,又分明在咫尺之间,是我双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蓦然间,觉得害怕,像恐惧洪水与烈火;又满心渴慕,像向往水与炉火。只是握着,握着,不能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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