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孟影倩把照片举高到面前一个手臂长的距离,对其中光影变幻所制造出来的绝美影像扮个鬼脸。
  “帮我推掉吧!”照片放回桌上,她的签名龙飞凤舞地挥洒在最后一张宣传照背面。
  “小姐!”她的经纪人夏先生怪叫起来。“明明是你自己挑明了,下部戏只肯扮演这种角色,我好不容易相中一部品质和价码都能符合你要求的剧本,你现在反倒叫我推掉,没搞错吧?”
  “没办法,小女子最近染上职业倦怠症啦!”她懒洋洋地瘫进沙发里。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瞪住她。“我没听错吧?你过去八个月只接过一部片子,两个月前已经杀青了,现在居然‘有空’染上职业倦怠症?”
  她挑起一道弧度优雅的柳眉。“倦怠症不分工作年龄,说来就来,我也没法子。”反正我又不缺这份片酬生活!她保留最后一个想法没有说出口。
  夏先生却立刻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说真格的,孟影倩这型的女人真教所有经纪人又爱又恨。她具有一股天生的明星架势,不仅包含容貌的美艳,更兼有难以言喻的华贵气质,注定站在荧光幕前接受影迷的倾仰。任何经纪公司一旦网罗到她,说现实些,等于找到一株摇钱树。他很庆幸自己当初眼光好,在众多CF模特儿中,一眼相中她的潜力,经过两年的雕琢培育,造就出亚洲地区最耀眼闪亮的电影红星。
  然而,麻烦就出这里。孟影倩的贵族气息其来有自。她的家境非常富裕,父亲是个白手起家的饮业巨人,母亲是政界大老之后,自己又是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独身女,男朋友王磊的后台更是硬邦邦的,向来呼风便得风,唤雨便得雨。当初加入模特儿的行列只是出于玩票心态,踏进电影圈大红大紫后她也不觉得特别稀罕,偶尔来个小小的罢工,只要不违约,他也奈何她不得。
  “我的大小姐,”他直叹气。“你这次会倦怠多久呢?给我一个确切的时间吧!”
  她阿沙力得很,毫不拖泥带水,伸出四只纤纤玉指。
  “四个月?”他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很久呀!你不怕影迷忘记你?”
  “忘了就算了。”她还稀罕吗?提起背包就往门外走。
  “小孟,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犹不死心,眼巴巴追到门口,只来得及见她回头皱皱鼻子。
  七月的艳阳比老虎还难忘,柏油路面隐隐出现阵阵上升的雾,骑楼下的阴影虽然阴隔了烈日的曝晒,却驱不散空气中沉滞不动的暑意。
  孟影倩走向停车场,闷闷不乐地嘟嚷着。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好事惹的祸。
  当初只为新鲜感作崇,允诺朋友成为他的电视广告模特儿,谁知居然一炮而红?走红也就算了,谁知居然引来那位夏娃经纪人?引来他也就算了,谁知她居然拍起电影来?拍电影了也就算了,谁知居然把她捧得更红?
  哈!这下可好,晚上出门买吐司面包都得戴墨镜,活像个通辑犯似的,人生至此,有何乐趣可言?
  所以,说来说去教师自己好事惹的祸。
  基本上,她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女人。荧幕上风情万种、冷艳迷人的面具全是假像,真实的孟影倩开朗随和又好相处,丝毫没有半点明星架子。
  她这辈最大的期望是和母亲一样,找到一个心心相契的终生伴侣,不需要有炫人的外表、傲人的财富,只要能和她真心相对,执手到老。母亲当年既然能放下一切身段,陪父亲披荆斩棘而造就今日的事业,她孟影倩照样能做得到。
  不过,在觅得如意郎君之前,她还是尽快调适自己幕前幕后的两面生活吧!
  “刚才应该说五个月的。”她不无遗憾地摇头,低头寻找车钥匙。
  “阿姨。”稚真的嗓音在她身后细细叫唤。一回头,却见到一尊洋娃娃站在身后。
  洋娃娃?
  “阿姨,帮我签名好不好?”
  她回身打量。哇,好漂亮的小女生!她相信自己即使幼年时,都没有眼前的女孩长得标致。一身细柔的肌肤似乎掐得出水来,嘴角处嫣然上扬的樱唇,配上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大眼睛,会被人误认为洋娃娃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蹲下来和小女孩平视。
  “婉儿。”悦耳的声音自瓣唇间轻吐出来,无论在视觉或听觉上都是一种享受。
  影倩直觉对她升起亲近的好感,这女孩不知如何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的父母呢?”她四下张望,没有见到任何大人陪伴在女孩身侧。
  “我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张叔叔。”她嘴角下垂,装出一副惹人怜爱的小弃儿模样。
  “你的张叔叔呢?”原来小女孩是个孤儿。
  “在家里。”
  慢着!这是什么意思?
  “婉儿,你住在哪里?”她优雅的眉头皱起一个小褶。
  “南京东路四段。”小女孩显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而那位“张叔叔”居然放心让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独自从南京东路四段路来信义路三段?
  “张叔叔不会担心你吗?”
  小婉儿绽开一朵天真的微笑,对她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有这种不负责任的大人,难怪幼童的失踪率和绑架案件节节升高。她霎时对张某人产生极度的反感。
  “婉儿,到阿姨家玩好不好?我们到时候再打电话给张叔叔,叫他不要担心。”影倩漾出最无害的笑容,心中已经准备好一堆“阿姨是好人”、“不会诱拐你”之类的说词。
  “好啊!”小女孩开开心心地绕过车头,坐进前座。
  所有言论卡在喉咙间,英雄无用武之地地折吞回腹中。她啼笑皆非,只好随着小女孩坐进车内。
  看来这位婉儿小姐很容易相信别人呢!相形之下,那个“张叔叔”轻率的态度就更令人发指了。
  林淑慧宛如中了定身术,呆望着三公尺外光鲜亮丽的宾士五00敞篷跑车——不,更正确的说法是,呆望着跑车盖上色彩缤纷的“印象派油画”。
  她勉强安慰自己。或许这部跑车只是“看起来”很像宾士,其实是一辆嘉美。毕竟在中国大陆,连三轮车都可以在车头上装个宾士标志,谁规定台湾的嘉美不可以?
  “对不起,借过。”愉悦的男中音在空气中震动。
  她转身的速度慢到足以列入世界纪录。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配上一双飞扬的黑眸映入眼中。然而,最令她心惊肉跳的目标却是那串握在手中的车钥匙。
  钥匙环中一个银灰色铁圈构成,圆心部分呈放射状画出三条半径,平均等分圆周为三道弧线。这是所有爱车人共同的语言——宾士。
  “这辆车……不是你的吧?”她犹抱一丝希望。
  “是,而且是我亲自改装的。”骄傲的笑容顿令她跌入绝望的深渊。“林小姐,你想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淑慧发现自己的嘴巴很不优雅地张大,连忙闭上。
  “你认识我?”不会这么衰吧?
  “原来你没认出我。”他的微笑转为尴尬。“我是王磊,你父亲汽车材料行里的常客。我们见过几次面。”
  “你就是那个纨……”她硬生生咬住舌尖,将剩下的“裤子弟”三个字吞进肚子里。
  千万不要乱说话!无论如何理亏的人是她,如果再让她这副向来坦白到会得罪人的脾气,把局面越搞越僵,后果将不堪设想。
  “对,我就是那个‘玩’车的人。”王磊目光一闪,似乎明白她险些脱口而出的评语。
  她暗暗呻吟。
  天哪!谁的车子不好砸,偏偏砸中熟人的车,这下子还逃得掉吗?根据她对王磊微薄的了解,他的父亲恰巧是那种逼财政部长下台后,还能大刺刺地向新闻界放话:“我可没说不让他做下去”的财经界重量级人物。
  当然,他的背景显赫与否并不重要,反正和她林淑慧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有着这种背景的人通常不太可能开辆冒牌宾士,这点可就很重要了。
  她尽量站在正前方挡住他的视线,这基本上不太容易,因为淑慧一百五十二公分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她只好一改以往对陌生人爱理不理的态度,拼命找话说,使他的视线暂时集中到她脸上。
  能拖一时便是一时,等到她想出该如何善后再说。
  “还好啦!一般中上家庭都买得起。”他耸耸宽肩,不怎么在意。
  这个回答明显是在自欺欺人,不过王磊并不打算说出真正的行情。不知如何,这位林小姐对他的态度冷淡无比,似乎认定他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只懂得香车和美人。天知道他的“香车”也不过眼前这辆赁自己力量一点一滴改装起来的敝篷跑车,美人也只有那位青梅竹马的死党孟影倩。
  一旦让她知道这辆车的价格,林淑慧绝对会将他打压三级,然后在“跑车价值”和“足以拯救非洲十万饥民”中间画上等号。虽然她对他无足轻重,但是随便被别人看轻的感觉总是令人不太舒服。
  “你的一……板金很贵吗?”
  “这必须看看板哪个部分。”真难得她对他的爱车如此兴趣。
  “引擎盖呢?”她小心翼翼地缩短范围。
  “嗯……可能得花上一笔钱。引擎盖的面积相当大,板金之后必须烤漆。而新旧漆会有明暗上的区别,所以遇上车身大范围的烤漆,我通常会全车重烤——”她越听越惊心,不安的表情终于引起他的警觉。“你没事问起我的引擎盖做什么?”
  “呃……”她死瞪着他衬衫上的第一颗钮扣,拼命转动脑筋想着该如何回答。
  王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上个月公司捉到一个盗用公款的职员,脸上心虚的表情和她现在一模一样。不行!还是自己亲自检查一下比较保险。
  他绕过这块“挡路砖”,视线落在雪白的宾士跑车上,“搞什么……啊——我的车!我的车!”
  淑慧捂住耳朵抵挡他的暴怒,四下偷偷张望一眼,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躲起来。
  “我的宝贝车,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气急败坏地冲回来揪住她。“是我弄的?”
  饶是她个性再漫不经心,闯了祸也知道要害怕,螓首压得好低,细如蚊蝇的声音回答道:“好……好象是。”
  “我和你有仇吗?你这样破坏我的车。”他整张脸都气红了。
  淑慧嗫嚅。“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在七楼粉刷阳台,油漆桶放在栏杆上,手肘不小心……撞到桶子,结果它就……飞出去,掉在你的引擎盖上。”
  王磊欲哭无泪。打量引擎盖上气势纵横的油彩,挡风玻璃上有三分之二的面积全让油漆给毁了。
  “那片黄黄的东西是什么?”他厉声质问。
  “乳胶漆。”她偷偷抬头瞄他一眼,心里纳闷:这人也未免迟钝得太过分了,连乳胶漆都认不出来。
  “那片清水渍呢?”他显然很喜欢这种理直气壮的地位。
  “松节油。”她终于忍不住回问:“你从没刷过油漆吗?否则怎么会连松节油都不知道?”
  “你还敢顶嘴?”他瞪她。
  这女人也不未免太迟钝了,她居然不替自己毁了一辆名车而担心,反而教训起他油漆的事情来着。
  “噢!天哪!还撞凹了一个大洞!”
  “……其中一桶掉下来的油漆还没拆封。”
  “没拆封?”浑厚的男中音已经变成狂吼的男高音。她愁眉苦脸地听着他发飙的叫声,可以想见自己辛辛苦苦攒来的银行存款就这样长翅膀飞掉。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赔给你就是了。”她真是搞不懂。王磊有必要为了一部没有生命的机器,发这么大脾气吗?“我的朋友有间修车厂,他应该能修好你的车子。”看来非找伯圣搬救兵不可了!
  他根本懒得理她,绕着心爱的跑车走一圈。
  “啊——那是什么?”
  忍耐!忍耐!她提醒越来越觉得无趣的自己,眼光随着王磊愤怒的食指望过去,敝篷车内的真皮座垫上,挥洒着一幅精彩绝伦的“泼墨山水”。
  “原来在这里。”她喃喃地自语着。“我还以为那罐蓝色的油漆没有掉下来呢!”
  喔——他的DE赛车座椅,全套核桃木饰板,特地从意大利原装进口,上个星期才换装上去,花了他二十五万。居然被一桶价值不到两百元的漆给毁了。
  他连呻吟的力气都消失了。
  “我又不是赔给你,你何必摆脸色给我看?”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也可以生气,连忙揪住他的小辫子。“而且你也有错,怎么可以在人行道上随便停车?”
  “因为我只是临时停车,否则怎敢不把篷子拉上?我才离开不到三分钟,视线移开车子不到三十秒,怎么知道你居然会用一堆油漆淹死我的车子?”
  她实在忍不住被他描绘的形容词给逗笑了。瞄见他目露凶光的狼狈相后,连忙告诫自己专心一点。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已经答应赔你了嘛!”她想起父亲的告诫:这年头人人怕恶汉,于是努力板起脸孔。“再说,人行道上也不能临时停车啊!”
  他气坏了,死盯着她勉强想装凶却偏偏有些心虚的表情。
  赔?她赔得起吗?家里开汽车材料行,虽然生意不错,但终究只是间小店面,她拿什么来赔?再说,那家店属于她父亲的。她长这么大了,好意思再向家里伸手吗?
  算了,这些都不是他的问题。发生这种事算他倒楣,自己认了吧!
  “好,就让你赔,我会把车子拖回原厂修理。”至于最后由谁付钱,他自己心里有数。
  淑慧的脸垮了下来,此刻终于真正感受到危机意识。吾命休矣!如果拖到伯圣厂里,大伙都是一家人,价钱好谈。但是拖原厂?这种富家子弟就不懂得体恤别人吗?
  “原厂就原厂1”豁出去了,输人不输阵。
  瞧她那副横眉竖眼的模样,王磊的怒气稍微微降低一点点。原来貌不惊人的林淑慧,生起气来还挺可爱的。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强烈的情绪,以往总看她心不在焉地招呼他,一转头却马上将这人忘得一干二净,有时连他何时进店或出店都没注意到。
  “把你家里的电话号码留给我。”
  淑慧对他颐指气使的口吻反感之至,良心的苛责却不容许她留个假电话,反正大家日后碰面的机会多得是,躲不掉的。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电话号码,王磊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掩饰嘴角微扬的弧度。
  孟影倩大小姐的住所翌日早晨陷入一场混乱。
  “把打蛋器拿出来……等一下!啊——”她尖叫,冲上前扯下插头。
  婉儿手中提着打蛋器,目瞪口呆地盯住厨房内四处飞溅的蛋液,影倩带着相同的表情站在身旁,瞪向那台无辜的打蛋器。
  “怎么会这样?”
  “好问题,”影倩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用力点头。“我去找说明书,你稍等一下。”一分钟后,她大声朗诵说明书的内容。“上面说:‘切记将电源关闭后方可拿出打蛋器,以免造成内容物四处飞溅之现象’。”
  两人面面相觑。
  好吧!实验失败,她们都不是洗手做羹汤的料。
  “我们干脆别煮了,阿姨带你去晶华吃早餐。”这是唯一能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填饱肚子的方法。
  婉儿立刻雀跃万分,七手八脚抹掉脸颊上的蛋汁。
  “好啊!吃完早餐我们回去找张叔叔。”
  “‘你’回去找张叔叔。”影倩纠正她。“阿姨和王磊有约,待会儿得去见他。”
  “可是——”她还想反驳。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两人的谈话。影倩有两支电话,其中一支被她戏称为“公用电话”,开放给泛泛之交、公司的人或影迷们,现在作响的无线电话则只有寥寥几位好友或家人知道。
  “快去换衣服!”她拿起话筒时兀自交代婉儿:“穿昨天买的那件鹅黄洋装,很可爱——喂,我是影倩。”
  彼端沉默半晌。“……我不认为黄色洋装适合我,你有没有其他建议?”
  是王磊。她失笑,连忙道歉,结果这家伙是打电话来取消约会的。
  “为什么?”她有些懊恼,原本计划两人提早见面,可以顺便把婉儿介绍给他!
  “上午我有个生意会谈,下午则想回修车厂看看。”只听到王磊唉声叹气地抱怨。“我的车被某位女士给毁啦!”
  “谁敢动你的宝贝车?”她又惊讶又好笑。
  早想染指王磊的车子好久了,他偏不肯割爱,这厢报应不爽,天道得偿!
  “你不认识她,有机会再让你们见面。她是个挺——难以形容的人。”这是他所能想到最贴切的形容词。
  “我等着。”影倩笑嘻嘻地回答。
  此时若有记者听见他们的交谈,铁定会跌破眼镜,然后马上赶回报社发稿,标题为:企业少东移情别恋,美艳女星沦为下堂。
  只有两位当事人明白,他们的友谊从不曾掺入爱情的色彩。说真的,如果你打三岁起脱光光和一个六岁的小毛头洗澡洗到五岁,长大后想将他当成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情人来谈情说爱,实在有点困难。毕竟他身上“可观”的东西全被你看遍了。
  匆匆话别,她挂上话筒直偷笑。以前从未听过王磊用这种口吻提起任何异性,看来他的春天就要来临了。
  “阿姨?”婉儿扯一扯她的衣袖。
  “咦?你还没换好衣服?”
  “我刚才偷听你讲话。”如花的笑靥看不出丝毫愧疚感。“你和王磊叔叔今天下午不见面了,对吧?”
  王磊叔叔?她叫得倒是蛮亲热的,两人还没见过面呢!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趁早省省吧!”从昨天起,小婉儿就千方百计想推销“张叔叔”给她。“别异想天开了,快去换衣服——”话题又被打断,这回轮到她的“公用电话”响了起来。
  准是夏先生来要人!他总是算准她“神智不清”的时刻鼓吹她接片子,偏偏大小姐今天起了个早,他可失算了!
  她拿起话筒劈头就喊:“没用的,说不接就不接。”
  对方静悄悄的。她扮个鬼脸,看来吼错人了。
  “喂?我是孟影倩。”
  “……”
  “再不说话我要挂断喽。”
  “……我爱你。”嘟——
  挂断了?
  “神经病?”婉儿飞奔到她面前转个圈圈。
  骚扰电话马上被抛诸脑后,她眼睛一亮,开心地和小女孩一起转起来。“好漂亮!婉儿长大以后一定迷死人。”
  “谢谢。”婉儿双瞳漾出欣悦的波光。“爸爸常说我的妈咪一样漂亮哦!”说完快快乐乐地跑进起居室。
  影倩满心纳闷看着小女孩花蝴蝶般飞到长镜前打量自己。如果婉儿是个孤儿,为何提到她父母时完全不觉得伤心难过?
  这女孩有时候还真是神秘莫测。
  伯圣走进浴室洗把脸,冲洗掉手上的油污。
  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婉儿居然连通电话也没有,教他如何能静下心来工作呢?
  他整个早上全在发呆中度过,脸色难看得令几名手下以为他又犯牙痛——认识张伯圣的都知道,遇上他牙痛时,闲杂人士最好退避三舍。
  “如果被我遇上,铁定打她一顿屁股。
  说归说,倘若小家伙自己不出现,想在台北街头偶遇到她的机率等于负数——比零还不可能。谁能料想到,当初让他的日子头痛异常、恨不得婉儿没有缠上身的想法,居然在小家伙离开之后回过头来反噬他?现在他反倒希望小黏人精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让他继续头痛。
  “叔叔。”上天似乎听见了他的心愿,一道鹅黄的人影倏然奔进店里,软软甜甜的童音快乐地呼唤。
  他连忙冲出浴室,险些撞到一名学徒,婉儿姑娘俏生生地站在眼前。“婉儿,你终于回来了。”他又惊又喜,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你变得好漂亮!”
  一头青丝用黄色缎带扎成两个可爱的包包头,粉嫩的脸蛋泛出苹果红的光彩,婉儿一改平时的顽皮模样,变成一个好生可爱的小家碧玉。
  “为何不打电话回来?我好担心你又迷路,被坏人给骗走。”原定打她一顿屁股的念头顷刻间抛到九霄云外,抱起她从头到脚看个仔细。
  旁观的技工偷偷松了一口气,遣学徒到隔壁的代理店传话,低气压已过,老板的心情拔云见日。
  “我记不得你的电话号码。”她从他怀中下地,扯着他的手往外走。“叔叔来,介绍你认识一个很重要的人。”
  伯圣的注意力全部投注在她身上,此时此刻,不可能有任何人比婉儿重要。“你妈咪吗?你终于找到她了?”
  她神秘兮兮地摇头。“就是她——孟阿姨。”
  他在门口霍然停住。是她!那个电影明星孟影倩!还以为婉儿真有个母亲呢!原来只是找借口看她的偶像去了。
  常听人说电影明星的美貌最不可靠,卸了妆后惨不忍睹,没想到这位孟小姐只上口红的模样竟然美得可以!不过就算她漂亮好了,那又如何?戏子终归是戏子,无论外表多么纯洁善良,花边新闻照样闹。在他眼中,当演员的女人没一个是良家妇女。
  “孟阿姨,他就是张伯圣叔叔。”
  影倩仔细打量眼前块头魁梧的男人。看上去比她大个五、六岁左右,浓眉峻目,谈不上是很有个性,比一些当家小生有型多了。
  见到这男人,你只会想起三个字——死硬派。
  十个字也成——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此刻他盯着她瞧的眼神并非她习于见到的惊艳或谄媚,而是——天哪!她没看错吧——不表赞同和不屑。
  从小到大她孟大小姐向来只有被人捧在掌心呵护赞美的份,谁敢而且舍得用这种眼光看她?
  她勉强维持礼貌向他点头打招呼。
  她有必要摆出这副纡尊降贵的表情吗?伯圣的反感立刻加深一层。
  没错,像他这种乌漆抹黑的修车厂,本来就不是她那种天之骄女应该光临的地方,她这种千金小姐就该去那种豪华餐厅、夜总会,来他这种厂里实在污蔑了她那种人的身份。
  他当然可以请她到隔壁明亮光鲜的汽车代理店坐坐,不过,他何必?
  “孟小姐,谢谢你送婉儿回来。我本来以为她有个母亲,不好意思留住她。既然她没有,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再次谢谢你带她回来。”说完脚跟一转,牵着婉儿就想走回店里。
  且慢!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影倩气得俏脸生晕。他这是什么态度?嘴里说些道谢之词,表现出来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从没见过这么不懂礼貌的人。
  “慢着!”
  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她的台词意被小婉儿抢先喊出来,影倩对她煞有默契地猛点头。不愧是婉儿,深得我心!
  “叔叔,”她漾出一朵百试百灵的央求笑容。“孟阿姨一大早起床煮早餐给我吃——”他怀疑地瞄影倩一眼,提醒自己别忘了替婉儿买包胃散。“又带我到丽晶吃点心——”看来她的确很细心地照顾婉儿,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去班尼顿买衣服——”确实把小姑娘打扮得很可爱,他的脸色更温和了。“还去电影院看‘恐龙小叮当’……”
  “什么?”伯圣大吃一惊,所有好脸色一扫而空。“你带她去看那种神怪片?那种剧情有碍婉儿身心发展,人知不知道?”
  “那是普通极的电影,婉儿没理由不能看。”她不甘示弱地反击。
  “听我说嘛!”引起争执的主角用力摇着两人的手。“你们两个不要一见面就吵架,让我把话说完。”
  两人住口,依然瞪住对方。
  “叔叔,”婉儿赶紧把握机会。“孟阿姨今天陪了我大半天,好辛苦哦!现在已经十二点半,我们找她一起吃午饭吧!”
  “没必要!”
  “不用了!”
  两人现在倒是挺有默契的。
  影倩掉开头不看他。“我本来以为你是婉儿的亲人,所以才送她回来。既然你们非亲非故,婉儿还是跟我住吧!”她牵起婉儿的手。“我们走。”
  “别想!”他干净利落地回绝,牵起女孩另一只手。“是我先发现她的,她自然应该和我住。婉儿。婉儿跟我住!”
  “不,她跟我住。”
  两个人简直像争着同一根骨头的狗,视线在空中霹雳交会。
  “婉儿,你跟谁?”异口同声询问夹在中间的小人儿。
  婉儿用力甩开两人的手,气呼呼地双手插腰。“我肚子饿了,吃完饭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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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动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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