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


  江陵和郑海心离席后,偏厅只剩惜安一人。
  她依旧安安静静吃着,脑子里则想著有哪些可口清淡的食物,可以让郑海心胃口大开的。根据她自己的经验,辣的、咸的食物都不适合孕妇,最好是……
  她边想边吃,就在碗里只剩下一口饭时,一个男人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使她正要吞下的饭梗在喉间,一张小脸涨得火红。
  那男人也很意外见到她,问道:“你是谁?”
  “咳……咳……”惜安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觉得自己快没命了。
  站着不动的男人见状,来到她身边拍拍她后背,帮她顺着梗住的气。
  这个男人好温柔噢!
  惜安不能控制自己的想着,心智全跟着他的大手而行,意识到那双手抚上了她的颈背,力度适中的上下拍抚着。
  不行,她怎么可以让男人碰她的身子呢?
  她的脸更红了,下意识的向一边倾斜,但那双手跟着移动,迫使她向前站起。
  好不容易顺了气,她唯唯诺诺的向男人道谢,“谢谢,我好多了。”
  她不敢直视男人,眼睛尽盯着他绣有虎纹的衣领。他的衣料昂贵,织工细绵,是由沪城里最有名的金绣房出品。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开口了,“你到底是谁?”
  定定心神,惜安沙哑的回答,“我、我是二夫人挑选的接生婆。”
  接生婆?就凭她,一个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姑娘!
  江洛压根儿不信她的话。
  适才他进偏厅时,远远便见到一个女子优雅的用膳,不料她一看到自己便吓得梗住了,他不得已上前帮她顺气,而她居然闪闪躲躲的,不要他的帮忙,问她是谁,竟然说是接生婆,想敷衍他。
  她到底是谁?他对女子一向没什么耐心,尤其是耍心计的女子。
  “你给我老实说!”她不会又是一个打着是弟妹的朋友,想进府勾引他的女子吧?
  要真是,他不会留情的,打从他接下江府的主事权,便有数不尽的女人向他投怀送抱,这类的女子已经挑不起他的半点兴致,只有厌恶;然而一般的大家闺秀也好不到哪里去,扭扭捏捏,他更是没了兴趣,把一个个媒人送出江府大门。
  好可怕,他好凶哦!
  惜安不明白这男人的怒气从何而来,手脚怕得隐隐抖动。
  她鼓起万分的勇气抬头回答,“我真的是接生婆,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二夫人……”
  二夫人?那她果真是在弟妹示意下进府的!江洛阴沉的想。
  弟妹心肠软,若有人求见于她通常都会应允,而有心女子便容易借此进府,异想天开的欲迷惑他这个少沾酒色的江府大少爷。
  这种事发生过一次,他就严格禁止任何人以弟妹友人的名义人府,尤其是女人,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进了府,倒不知她是用什么名义说动守卫及江明生,让他向弟妹禀告的?
  是她的美色吗?
  江洛不得不承认眼前女子不同于艳丽女子的妖媚,她带着清新洁净的甜美气息,即使粗布俗衣,仍宛如一朵出尘莲花,就算是看遍世间美女的他也不能不多看几眼。
  他的眼光怪怪的……惜安不敢再看,低下了头。
  好,她要玩游戏,他就奉陪。
  心念一动,他走向她,轻佻的用一指抬起她细嫩的下巴,将脸靠近她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惜安在他走近时便闭住了气息,随着下巴的抬起,她两眼无助的望着他如黑子的眼。
  他很可怕,她的确怕他,而近距离的他又不像刚才的气势吓人,他的脸可以说是好看的,相当吸引人,不过她反而更怕了,怕他平和的凝视自己。
  为什么呢?她还在找答案。
  这女子满会作戏的,不认识他的表情十分逼真,他差点相信了她。
  半带威胁、半带挪揄,江洛邪气一笑,“你有何目的?”
  这女子皮肤好摸得很,光是下巴细致的触碰就足以令他再三流连,就不知其他部分是否同样引人遐想……他干脆一手抚上她的腰际,左右轻抚着。
  好痒!惜安正欲回答他的问题,腰间却不由自主轻痒起来,她低头看去,只见一只大手贴着自己的腰际来回轻触。
  不,他怎么可以……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被侵犯了,身为女子的自尊在顷刻间纷纷荡垮。
  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个看来严肃、正派的男人恣意的轻薄她,眼光又放浪得可以,仿佛当她是……是不正经的女人?
  她说不出“烟花”两字,而且从他的注视中很明显地透露出“你别想逃”的讯息。
  “我是来陪……”好不易挤出点力气说话,那男人放在腰间的力量忽地增强,令她害怕的噤口。
  他在生气!她很肯定,偏偏她还不晓得他为什么生气。
  她承认是来陪某人的,那个某人是自己吗?
  江洛只觉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手部的力道加大些。
  如果她真的是有计划地接近他的,那么她的身份很可能是——青楼女子。
  江洛不想将这四字套在她身上,但她的出现、她的回答不得不让他这么想,而他一百个不愿意见她在各形各色的男人间说笑依偎,当然自己也不会是其中一名。
  吸口气!江洛收回手,坐回椅子上。“你也坐下,把饭吃完。”说完他并拍手叫人。
  既然自己立下不近女色的原则,没必要为了一个陌生女子破戒,就算她有多么的清丽脱俗,甚至已挑起他内心的涟漪。
  饭?惜安见他坐在椅子上,才发现自己自由了,再慢一步的恢复神智听懂他的话。
  他要她把饭吃完!
  是不是吃完饭就可以离开这儿?
  她快步坐回位子,拿起筷子一口吞下白饭,嚼也未嚼的含在嘴里,随即朝江陵夫妻离开的方向跑去。
   
         ☆        ☆        ☆
   
  她到底是谁?哪家花院的?
  有机会与他同桌用膳,不加把劲勾引他,反而快快跑掉……江洛瞪着惜安远去的身影。
  “大少爷,要用膳了吗?”江水生来到膳桌旁。
  适才他向二少爷传递大少爷的命令后,又回到大少爷身边,等大少爷来到偏厅时,他便在偏厅外等待,一听到大少爷的手掌拍声,他忙要仆人端出在蒸炉热着的菜,把摆在桌上的盘子撤掉,换上热气正溢的菜肴。
  身为江洛的贴身助手,江水生除了注意他的三餐饮食,也负责执行他交代下来的命令,如联络商行事宜等,至于府里的事务则交给弟弟江明生掌管。
  “水生,找明生过来。”无视餐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江洛下道命令。
  府里的事明生最清楚,什么人进府他应该知悉。
  “是。”领命的江水生立刻退下。
  不一会儿,江水生与江明生两兄弟一同来到偏厅,江明生走到江洛侧边停下。
  “大少爷。”
  “嗯,今天有人来找二夫人吗?”江洛会这么问,代表他认为刚才见到的女子肯定怀有目的而来,但他一定要亲口自江明生口中得到印证。
  “没有,明生未曾离府。”前一句“没有”是回答,后一句是表示他所言绝对属实。
  这是怎么回事?
  江洛的眉头皱起,现在他没有心情猜谜,只想得知那名女子的身份。
  “今日有哪些人入府?”
  “除了按时运送日常用品的小贩之外,还有十名由各地找来的接生婆,由二夫人亲自挑选,后来她们都离开,只留下一位。”江明生暗觉奇怪,大少爷最不爱听这些琐事,怎么今天要他禀明清楚,无一遗漏?
  她真的是接生婆!
  江洛的心情复杂难解……
  她真的没有骗自己,是弟妹挑中的人,故而留在府里,而依她全身散发的温和气息看来,想必与弟妹相谈甚欢,建立起友情,弟妹才邀她一同用膳。
  还有既然她是接生婆,那么她应该是已婚、有儿女在旁的少妇喽!那她为何表现出如处女般的娇羞样,恍若未遭男人碰过似的,令他有些……心醉?
  该不该再说下去?大少爷的脸色冷漠无痕。江明生捉不住他的半点心绪,而自己呆站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把话说完。
  可是他该不该对大少爷隐瞒惜安未婚的事实呢?
  昨天他答应老杜不说,是因为他明白老杜接受了她不嫁的事实,但今日他见了清丽可人的她,原本的决定动摇了,有意让她成为大少爷的小妾。
  不过,若是大少爷对她没意思的话,岂不白搭?不如过些日子再说吧!
  “那名接生婆名叫杜惜安,二十岁,目前和爹娘同住,育有一五岁稚女,年纪虽轻,接生经验倒也丰富,对怀孕之事详知在心,所以二夫人才留她在府中住下。”江明生臆测大少爷应是不放心二夫人怀孕一事,故而询问。
  “她的夫婿呢?”江洛再问道。
  大少爷果然精明!江明生恭敬的回答,“据属下所知,孩子的爹在五年前因一场意外死了。”
  原来她叫杜惜安……惜福平安的意思!然而她的人生可不顺利,丈夫死了,守着灵牌、守着女儿度日,也难怪刚才他的好意或故意触摸会让她受惊,眼里满是畏惧,恨不得逃开他的魔手。
  “都下去吧!”
  江洛遣走所有的人,包括一直紧跟着自己的江水生,开始用膳。
  只可惜她是逃不了的,根据现今的礼法规范,他的行为已经毁了她的名声,她算是不贞之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嫁给他,二是自尽以明其节。不过她两样都不用做,因为没有第三个人看见,他和她也不会到处嚷嚷,这件事就当作没发生过。
  但是说到底,他还是有愧于杜惜安,不该太快下判断,当她是孟浪女子调戏,因此他欠地一个道歉。
  不过要是她以此威胁自己娶她呢?
  这可能性颇大,因为他是沪城最有权、有势、有钱的人,不管有无嫁人的女人都想和他沾上关系,再者,她寂寞的脸代表没有人关心,一人独守闺房,想必寂寞极了……
  该死,他管她有没有人关心、独守闺房、寂不寂寞!
  江洛不愿再想惜安纤细的身影,专心用餐……
   
         ☆        ☆        ☆
   
  呜……微弱的哽咽声从一床棉被里发出,被里的人儿眼睛红肿,泪水直流。
  天啊,她的身子被一个陌生男人碰过了,惜安不敢回想刚才在偏厅里的情景,偏偏脑子像不能控制似的,一再浮现那男子的身影,特别是他的脸,牢牢在她心底生根。
  好奇怪,她没有去招惹他,但是……他却突然碰她的下巴,再摸她的小腰,她想喊人,可是偏叫不出声来,连说话声也小得跟猫叫似的。
  早知道她就不要来江府,便不会遇上那个轻薄男子。
  现在她想回家,想喂月儿吃饭、帮月儿洗澡、想唱曲儿哄月儿入睡……她不要待在这儿,真的不要。
  要是他对自己……惜安不愿再想下去,更恨透这种无助的感觉。
  这无助的感觉她曾经历过一次,不,其实也不能说她经历过,应该说是惜乐经历过,而她发誓过不会重蹈姊姊的痛苦。
  老实说,以前的她并不晓得那痛苦是什么造成的,只知道姊姊出嫁的那一晚
  那时候她抱着棉被流泪,闻着被上残留的味道,那是姊姊身上的兰花香味。
  从小她和姊姊玩在一块儿、睡在一块儿,她心里想的事,不用说出口姊姊就会知道,但如今姊姊嫁人了,留她一人睡,令她好不习惯,翻转了好久,她依然睡不着,只好开窗看着天上的月娘,想着姊妹俩旧日玩耍的情景……
  就在她快要睡着之际,一股刺痛感忽地在她体内爆开来,而且愈来愈痛,仿佛没有停止的时候。好痛哦,她不能呼吸了,全身硬邦邦的,连吸口气都痛。
  为什么会这样?房里只有她一人,为何她突然间全身剧痛难忍?
  是不是姊姊出事了?她想起有一次自己偷偷到河边采花,准备送给姊姊,想不到被尖石刺伤脚,而待在家里的姊姊也感到脚痛,便跑出来找她。自那时起,她相信自己和姊姊之间可以心灵相通,所以姊姊高兴她也高兴,姊姊难过她也难过。
  而这次她的身子会忽然疼痛难耐,一定是姊姊出了事。
  于是惜安强忍着痛,着急的跑到爹娘的房间,要爹娘赶快去救姊姊,不料听了她的话,娘却带着地回到自己的房里。
  “惜安,你姊姊好好的,你别担心。”毛甘妹要她快快睡觉,别乱想。
  “可是我刚才好痛。”惜安感觉到身上的痛楚消去了些,不过痛感仍然存在。
  “再一会儿就不痛了。”毛甘妹帮惜安盖上棉被,她明白惜乐与惜安之间可以心灵沟通,但想不到连“这种事”都感觉得到。
  “可是……”
  “惜安,等你嫁人后你就懂了,现在你乖乖睡觉。”
  无奈的,惜安躺在床上静待疼痛消散,偏偏那股痛楚一下子消褪,一下子又再度升起,令她全身冷汗直流,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姊姊一定很痛,比她痛上好几倍!
  老天,是不是嫁人后,她还会再痛一次?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不要嫁了,这种无助疼痛的难过感她再也不要有第二次了。
  那时她真的这么想……
  后来潮哥带着姊姊搬回南郊后,她趁着潮哥不在,问姊姊嫁人的那一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姊姊先是羞答答的不语,但在她的反复缠问下,姊姊只好对她说:“他在爱我。”便不肯再吐出一个字了。
  他在爱她?这是什么意思?
  惜安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半点意思,直到姊姊怀了孕,娘决定教她接生的知识后,她才明白原来只要是女子都得经过这一遭。
  但最令她感到可怕的是姊姊曾对她吐露的事——那时姊姊怀孕,脾气一度很不稳,有一次姊姊突然对她提起她和潮哥的房事,姊姊说每一次做都很痛,痛到差点没气……
  她听了,自然也跟着害怕,或许自那时候起,她便打定主意终生不嫁人了,后来姊姊拜托她照顾月儿更让她有了不嫁人的正当理由。
  是的,她不要嫁人,是不要重蹈姊姊的痛、姊姊的苦;再者她答应过姊姊要好好照顾月儿长大,她一旦嫁人,就没办法实践她对姊姊的诺言了。
  而今天那陌生男人的靠近、那黑黯的眸子,却使她想起那一晚的不适,这代表了什么?
  愈想,惜安就愈害怕,她该怎么办?
  依江府的财势,她是斗不过他的,他既然能在江府来去自如,大摇大摆的在偏厅用膳,必定是江府的人,而她只是一名弱女子,无法抵抗他,因此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向二夫人请求,让她尽快离开江府。
   
         ☆        ☆        ☆
   
  “什么?你想离开?”睡到近中午才起床的郑海心本打算和新交的朋友惜安共进午膳,却不意听见她提出离开的要求。
  “为什么?惜安,你不喜欢我才要离开的吗?”她好不容易在沪城交到一个朋友,可以说说体己话,如果惜安一走,那她就没伴了,也少了一个朋友。
  “不是,二夫人,你别误会,绝对不是,我很喜欢你,真的喜欢,但是我没料到自己会被挑选上,而我家里需我帮忙照顾,所以不得已要求离开。”
  说实在的,惜安对郑海心完全没有夫人架子,反而活泼可人的个性感到讶异,对自己受到热情对待也感怀于心,可是她的确没考虑要待在江府,月儿还小,正是需要大人照料的时候,娘的脚又不方便,她怎能不回去照顾呢?
  再说,她不能让昨晚的事再发生一次,真的不能。
  她略肿的眼眶逐渐泛起薄雾……
  见到惜安欲掉泪的模样,郑海心也急了。“惜安,这样好了,我派人照顾你的家人,这样你就可以留下来,或者把你家人接来一同住……”
  “不,二夫人,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二夫人如此待她,她如何能狠心离开?这实在令她两相为难。
  “我不管,惜安,我真的好怕没办法看到出世的小孩。”郑海心明白向惜安袒露内心的不安。昨天她觉得有了惜安,生孩子不再是那么可怕的事了,可是惜安一走,她就不能安心,真的不能安心。
  二夫人在怕什么呢?她的身体健康,孩子应该会顺利生下来的。
  惜安不明了郑海心的担忧,安慰她说:“二夫人,你不用怕,你和孩子都很安全,只要注意饮食、多走动走动,你一定会产下健康的宝宝。”
  “不,你不知道。”郑海心握住惜安的手。“我娘是生我时难产死的,我不要我的孩子也跟我一样,一出世便没有娘的疼爱,惜安,你帮帮我好不好?我怕事情会再次发生。”
  “二夫人,我……”惜安的心被打动了。
  想当初姊姊怀月儿的时候十分顺利,怎料发生憾事,使她在生产时差点难产,保不住潮哥的唯一骨肉,还好有娘和自己在旁边鼓励她,不让她放弃,姊姊和月儿才能够活下来。
  而想必二夫人的娘亲在生产时也抱持着不放弃的心,要把小孩生下来……那种无止境的痛苦捱过了,婴孩甜美的睡容便是最棒的慰藉,让女人忘却了曾有的撕裂痛楚,甘心承受。
  “二夫人,我答应留下,可是能不能让我常常回家探视家人?”孕妇的情绪直接影响肚内的胎儿上,这点她在姊姊身上看得清楚,所以她决定暂时待在江府,以二夫人为重,有空再回家看看家人。
  “当然好,谢谢你,惜安。”郑海心又开心了起来,和她愉快的用餐。
  “二夫人,吃慢点……”借着用膳,惜安再度对郑海心解说怀孕时应注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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