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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针锋相对



  1941年的冬季,日本的政局又发生了走马灯似的急剧变化:由于未能结束这场已经进行了五年之久的中日战争,引来了短命的第三次近卫内阁的倒台①,现在又迎来了穷兵黩武的东条英机内阁的成立。11月里正当华北宣布“第三次治安强化运动②”开始那天的清晨,今井武夫就被一阵军内紧急电话的铃声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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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41年10月16日第三次近卫内阁倒台,距离7月6日二次倒台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②1941年11月1日开始。

  他从榻榻密床上爬起身,拿起话筒,才知是新上任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亲自打给他的电话,命令他今早10点钟前去晋见,他诚惶诚恐地答应着,放下话筒。看看腕上的手表,还有三个多小时,他一边捉摸着总司令官找他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一边又津津有味地阅读那本不忍释手的书籍。
  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般的书,是“日本中央灭共委员会”调查部——也就是代号为“黄城事务所①”最近新创刊的月刊《剿共指南》②。自从他到香港、澳门连续忙于“桐工作”,他荒废了不少功课,许多重要的军内政策性的必读文件也没顾上学习。现在他正抓紧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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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黄城事务所,该机关设于北京西城的黄城根,故名。
  ②《剿共指南》是冈村宁次命令参谋部编撰的小册子,列举实例和经验讲述讨伐我军的要领,发至日本各部队阅读。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发动内战时,曾以这本小册子发予蒋军做为剿共必读课本。

  这一期的《剿共指南》,发表的文章全是日军当局和记者写的有关“百团大战”的情况、战役检查和经验教训,还有一些战报、战况的机密文件,这是他不在中国大陆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往下看。
  “华北方面军作战记录”:
  “盘踞华北一带的共军,按照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部署的所谓‘百团大战’,于1940年8月22日夜,一齐向我交通线及生产地区(主要为矿山)进行奇袭。特别是在山西,其势更猛,在袭击石太路及同蒲路北段警备队的同时,炸毁和破坏铁路、桥梁及通信设施,使井陉煤矿等的设备,遭到彻底破坏。此次袭击,完全出乎我军意料之外,损失甚大,需要长时期和巨款方能恢复。我军受此袭击之后,为了不再发生同样过失和保持皇军的威信,乃企图进行晋中作战以使共军彻底溃灭。
  “‘百团大战’,这是自开战以来,共军采取与过去游击战完全不同的战术,乘日军不备,突然以大部队的运动战进行攻击的战役。事先也曾得到一些情报,看到一些情况,……但并未看做发动攻势的前兆而引起重视。日方从未想到中共势力竟能扩大到如此程度,日方对中共真实情况的调查研究及其统一指挥大部队作战的能力的情报,收集得很不充分。同时,中共一向对其行动意图巧妙而严格地加以保密,因而完全出乎日军的意料,取得了奇袭的成功。据有关人员回忆,当时从司令部到第一线警备队一致认为:事后回想,确有先兆,假如联系各种情况加以分析,共军的攻势或有可能判断出来,但当时考虑得太轻率了。……”
  他叹一口气,点起一支烟。他从镜片中射出的锐利目光,又停留在有关“百团大战”每条铁路被奇袭的具体报告上面:石太路方面、同蒲路北部、同蒲路南部、东潞路方面、京汉路方面。……
  “据作战记录:共军将攻击重点指向石太路沿线地区,由其精锐部队担任。即以聂荣臻部队的十五个团向平定、石门一线,刘伯承部队的十五个团及炮兵团向平定、榆次一线进行攻击。在共军攻击时,由片山省太郎中将指挥的独立混成第四旅团部署于石太路沿线。……各警备队……均突然遭到共军的奇袭,因不能相互支援,只得各自进行防御战斗。……
  “第一军司令官部筱冢义男中将和参谋长田中隆吉少将,21日晨从旁系电话中亦收到第一次报告说:‘石太路到处遭八路军袭击……’以后再无更详细报告,有线、无线完全不通,立即陷入情况不明状况。……
  “当日午后,由朝枝繁春参谋同乘飞机进行空中侦察,方弄清石太路沿线全面情况。司令部乃召开紧急幕僚会议,当即采取增援措施……
  “军直属部队中当时手下因无可用之兵力,乃由军司令部临时抽出包括卫兵在内的共约40人,组成混成小队,当即指挥该小队开往阳泉。先乘大车至榆次,然后徒步突破敌阵,三日后至寿阳,经一周时间始达阳泉。
  “石太路沿线我各小据点(以分队为主)大半已被消灭。可以望见沿线制高点上之共军了望哨。多处枕木被烧毁,铁轨被拆除,铁路桥梁大部遭到破坏或损伤。百姓逃散,房屋皆空。……
  “一一○师团长饭沼守中将记录:20日夜接到独立混成第八旅团的电话报告,得知石门附近情况,但以后电话不通,情况不明。21日傍晚,得悉石太路全线遭敌袭击。师团长于23日派轻装甲车队及步兵一个大队前往井陉地区增援。
  “旅团判断,在所负责警备地区内,共军的攻势以袭击井陉三煤矿及石太路的要地(井陉以西险峻山地的铁路桥和隧道)为重点,并破坏获鹿、微水镇的铁路、公路,企图阻止来自石门的增援部队。
  “新矿位于总矿北面约1.5公里,有一个分队负责警备,遭到约1000名优势共军的围攻,在寡不敌众情况下,全矿被敌占领。各处重要设施被焚,损失极大。(注:共军利用矿井通敌分子,切断铁丝网电流,即由该处侵入。)
  “总矿与新矿同时受到优势共军的急袭,经警备中队长以下全员奋战,坚守所负责的地区。然而,虽明知新矿情势危急,却无法采取援救措施。(注:主力部队正向深县方面出动,煤矿警备力量减少一半。)……
  “石太路破坏极为严重,规模之大无法形容,敌人采用爆炸、焚烧、破坏等方法,企图对桥梁、轨道、通讯网、火车站设施等重要技术性设备,予以彻底摧毁。在进行破坏时,隐秘伪装得极为巧妙。……
  “八路军的工作已深入到居民当中,村民正如‘空室清野’的标语那样,几乎逃避一空不见踪影,并且好像曾经积极协助八路军。因而在作战期间,日军的动向被详细地泄露给八路军,但在日本方面则对八路军的情报完全不明。八路军的行动变化无常,在一地仅住数日即行转移。在险峻的山岳地带,其游击行动非常灵便。与此相反,日军的行动由于用马驮运行李辎重,部队及个人的装备过重,比起轻如猿猴的八路军来显得十分笨拙。因此,任凭如何拼命追击也难以取得大的成果。……”
  今井武夫把《剿共指南》和战况总结汇报,扔到沙发上。他看了两个小时,才不过是“百团大战”从8月20日到九月上旬在石太路一个方面的第一次攻势。至于从9月22日在晋中、同蒲线、察南的蔚县、涞源、晋东南的辽县、榆社方面开始的第二次攻势的战况报告,他已经气馁得不想再读下去了。
  他不知道新上任的这位司令官冈村宁次①大将单独召见他,会问他什么情况,让他汇报什么问题,或是否还是那件拉拉扯扯泥跩不清的“桐工作”。他从来没有机会跟这位武运亨通的大人物单独见过面,他对这位在国内外武功赫赫的司令官的脾气、秉性、爱好、憎恶、生活习惯,一无所知。想到一会儿就要到来的晋见,他赶紧集中思想在小本上写下几条要汇报的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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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冈村宁次(1884—1966)日本战犯。日本东京人。1925年至1927年,任北洋军阀孙传芳的军事顾问。1928年任日军步兵联队长,是济南惨案的主凶。1932年任日本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参加日军侵占上海的战争。1933年代表日本政府同国民党政府签订“塘沽协定”。1937年至1945年,历任日军第十一军、华北方面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和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在中国实行了极其残酷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在1945年8月延安公布的日本战犯名单中,被列为首要战争罪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期间,曾充当蒋介石的秘密军事顾问,为蒋策划向解放区的进攻。1949年1月被国民党政府宣判“无罪”,释放回国。1950年又被蒋介石聘为台湾的“革命实践研究院”高级教官。1966年死于日本。
  还有半小时,他赶紧钻进盥洗室去洗脸刮胡髭。这时勤务兵进来报告说汽车已在门外等候,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照着镜子,把领章、肩章和风纪扣都整理好,戴正了军帽,把脸上溢出的油渍用手巾擦擦,才走出门去上车。
  在旃檀寺原先是二十九军军部大院最后的一处方砖墁地的四合院里——也就是当年宋哲元军长的旧居,现在特别安静。勤务兵蹑手蹑脚地走路,不敢大声说话。这儿的新主人就是冈村宁次,他办公、召见、会客和住宿都在这里活动。北屋五大间是他的卧室,平时那很大的玻璃窗就挂着白色的窗帘。南屋五大间是他的会客室兼书房,他从不到专为司令官预备的餐厅去用饭,都是最忠诚的护身卫兵把饭菜打到这儿来独自吃。他用的是特制的包了银头的象牙筷子,为的是防毒。酒器、餐具,一律是白银制造的。西屋三间住着副官和秘书,东屋三间住着勤务兵和警卫兵。他的生活起居异常严格,准确到跟钟表一模一样。除了开会、阅读文件,他的爱好是下棋和钓鱼。现在他在吃过早餐假寐了一会后,正在看战报和新近出版的《剿共指南》,一只金壳怀表放在他的眼前,他边看文件边等着今井武夫。
  他在1938年的6月21日夜被大本营任命为十一军司令官的时候,由于对华作战推进神速,极尽人间的荣宠。在他筹备建制这支新军完成时,7月5日的上午他被召进皇宫拜谒天皇陛下,随后又拜谒皇后陛下,并拜受皇后陛下亲手缝制的围巾,拜领侍从长送下的赐金。还在吉本参谋长、铃木专属副官伴同下,参拜皇宫内殿,拜受御赐神酒。最后至参谋本部,接受总长官殿下的派遣命令和十一军的战斗序列。由于这支攻打武汉的新军出发要严加保密,启程时,天皇的弟弟们——秩父宫、闲院宫、梨本宫各殿下所差遣的送行武官都未到东京车站,而只在参谋本部正门前给他送别。也因为保密的原因,天皇的御遣侍从武官的送行也取消了。当晚,冈村宁次因怕泄露武汉作战的消息,都没有回他四谷的私邸,而只在东京九段偕行社新馆的最上层下榻休息了一个夜晚,次日离开东京,九日在宇品乘船出发,三日后抵达上海,开始了向华中的重镇武汉进军。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的辉煌。夜晚在前线有时忽然想起这些,他就觉得他的生命是属于天皇陛下的,他为此可以肝脑涂地。
  在武汉的进军,和下一个战役攻占南昌,使他在国内军政两界又获得了极高的评价。他受到了上级如雪片飞来的祝贺电报。
  来自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的贺电说:“贵军麾下之精锐部队,以疾风扫落叶之势,一举攻占武汉,深表谢忱及庆贺之意。”
  来自闲宫院①参谋总长的贺电这样写道:“庆贺占领要地武汉。转战百里实跃进百数十里。其间,越过崇山峻岭,渡过大河湖沼,备尝艰辛,顽强战斗,终克顽敌,遂奉伟功。此诚圣上威严,然统帅有方,将士勇武,宣扬吾皇军之威武于天下。应继续压倒、歼灭顽敌,愈益扩大战果。值兹向彻底完成本作战目的迈进之秋,遥致庆贺之意,并祝武运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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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闲宫院,一直担任总参谋长,是天皇的弟弟。我在许多处都引证了各宫的殿下活动,意在表示日本天皇裕仁对侵华战争参予的多么深远。近来有一种说法认为天皇和女王等都是一种象征,这意见不确切,在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期间更非如此。这只能是为当时的日本天皇推却罪责罢了。
  他对上级的嘉奖,祝贺并不特别感到高兴。因为,这不等于该军主力方面的战斗已经完成,恰恰相反,攻占武汉的伤亡甚重,这使他的心情阴郁。那时他住在石钟山上一座幽雅的寺院里,并在这儿设立了他的战斗指挥所。从地形上看,这里既是最前线,又是这一带最高的制高点,是鄱阳湖水汇入长江处的一座小山。在南方郁热的气流中,这里十分凉爽。由这里不仅看见了浩淼的鄱阳湖全貌,而且还可远眺庐山,景色绝妙。他甚至站在这里得意地用铅笔画了一张写生画。他就站在这个山头观察敌情,在这里指挥军队。他还清楚地记得,7月23日的拂晓,他被一阵机枪声和炮声吵醒,但朦胧间枪炮声停了下来,他估计他的军舰已在滩头登陆成功,于是他又睡着了。五时左右他被副官唤醒,他接到了从“保津号”军舰上送来的强行登陆成功的第一报。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才登上小山的指挥所观战。像他这样一位高级指挥官,前线不仅是他最安全的处所,也是他荣升高转的阶梯。
  打下南昌第一天,他又住在庐山的牯岭,享受着异国最美的旖旎风光。第二天他就在德安机场迎接了天皇的另一个弟弟——朝香宫鸠彦王殿下。殿下走下飞机的第一句话就是:“南昌怎么样了?”他手里托着帽子,行一个军礼说:“皇军昨天已经从国民党军手中占领了该城。”
  “那可太好了。我从东京出发前,去拜会闲院宫参谋总长殿下时,殿下说这次南昌作战,由于冈村使用了两个战斗力薄弱的特设师团,大家都非常担心。我在广东视察中,也是怀着不安而来的。啊,现在好了,将军,你真是帝国的栋梁啊!”
  他明白,朝香宫对他的褒奖,那就等于是天皇对他的嘉奖。这些话,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他从十一军任内,升任为华北派遣军的总司令,这又是他在平步青云的戎马生活中,上升了一个阶梯。他知道,五年的战争不仅没能消灭华北的共军,而且越打共军的势力越大,这就意味着他肩上的责任加重了。上任的头一个月,他曾乘着飞机到华北铁路沿线视察,他也发现共军发动的“百团大战”给他的皇军损失太惨重了。这些天他一直闷在屋子里沉思遐想,企图想出比他的前任多田骏在制服八路军方面更有效的方法。他头脑里正在构思一个大规模的作战计划:“既然中共的大头目彭德怀发动了‘百团大战’,打得我们晕头转向,害得我皇军好苦,这一回我一定要发动一次‘百万大战’。来报复他们,让共军知道我冈村宁次的厉害。”他这样思谋他的军事进攻方案。
  在他等待今井武夫到来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记事小本上,写下了他现在正聚精会神考虑的另一个事项,那就是在华北派遣军里建立“慰安妇团①”的问题。这是他在1932年在上海任派遣军副参谋长时首先在陆军中创始的,他效仿出征的海军,曾通过长崎县知事召募“慰安妇团”。不过现在他不用非在本国去召募,而只需下令在朝鲜或中国妇女中强征就可以了。现在几乎各兵团都有“慰安妇团”随行,已形成兵站的一个分队。他觉着这或许可以避免或减少他的士兵发生的强奸事件,为他的发明而感到欣慰。所以他又想到,不知“慰安妇团”征集得如何了,有点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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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慰安妇,即军妓。
  正在这时勤务兵向他报告:“今井武夫来到。”他当即看一下摆在桌上的怀表,相当准时,便命令对他传进。
  今井武夫穿着整齐笔挺的军服、刮了脸,挺着胸脯像吞了一根棍子似的提着大公文包走进了南屋的大办公室。
  屋里陈设的很气派,一色的雕花紫檀木家具,显得肃穆和古香古色。在一张宽大的镶有银灰色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前,正襟危坐着神态严厉的冈村宁次。今井武夫报门走进,严肃地行了军礼,笔直地站立。他用目光凝视着冈村宁次,见他留着茂密的平头,长方形的脸上架着一副玳瑁宽边圆光眼镜,乌黑的短髭中,露出一种大人物纡尊降贵的适度微笑。他看见这位“军中骄子”穿着大将阶级的军服,胸前佩戴着一枚一级金鵄勋章,闪闪发亮。
  冈村招招手,请他在沙发椅上就座。勤务兵端上清茶、汽水和甜酒,便退下了。照例经过一阵寒暄,便攀谈起来。今井在这次会见前,便听说这位冈村将军日常喜好阅读书报,广交朋友,视野宽广,健谈善听,记忆力非凡,他告诫自己,有问必答,不可抢答或锋芒外露。
  “我听说扶植汪精卫的工作,是你直接负责的,是吗?”冈村直接了当地提出了问题。这棘手的问题使今井暗吃一惊,他心想:“要提的,终究提出来了!”他马上据实回答:“是我配合影佐大佐一块儿干的,这当时是根据近卫首相的指示。司令官对此有什么看法和新的指示,我依然奉命执行。”
  冈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紧皱着眉头用严厉的语气说:
  “我可以直率地说,我反对汪精卫的工作。近卫当初发表的‘不以蒋介石为谈判对手’的声明,只不过是不懂中国国情,徒为解决事变增加困难而已。中国的政治,现在仍然是掌握武力实权的说了算,仅靠言论的汪精卫,能否导致和平确属疑问,毋宁说可能产生相反的效果。可是,我国指导战争的当局,满足于汪精卫的脱离重庆,并考虑将来以他为中心建立和平的中国政府。哼,以此等临时政府压迫重庆,不过是白日作梦。我认为汪精卫的工作,只不过玩弄小技,反而会造成阻力,如果借此搞重庆和平妥协工作,不仅至为困难,还可能适得其反。我当时对汪精卫访问南京总司令,以及搞的那些狂热活动,感到不胜惊讶。为何费尽心机要以汪为中心打开如此重大局面?这样反使敌人看透我们的内情,而招致相反的结果。如果觉察到汪的主张,只不过是向重庆照搬日本方面解决事变的根本方针,日本最高首脑部则有再次检讨当今这一根本方针的必要。可是据传总理以下五位大臣都捧汪上台,陆军大臣甚至还要亲赴香港表示欢迎,想来实在可怜。啊!请你告诉我,你后来的‘桐工作’之所以没能取得进展,是不是这是症结所在?”
  “是的,将军所言极是。”今井唯唯诺诺地说。
  冈村反剪着手,在宽阔的屋里踱起步来。屋里很寂静,只有挂钟均匀的滴答声音。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思索重要的问题时,都是如此。他猝然转身,停在今井的脸前,用笔直的目光,凝视着今井武夫的眼睛,直接了当地问着:
  “今井君,以你来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今井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我以为当前最关重要的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结束中国的战争。”
  “对!”冈村伸出一个手指用力地指点了一下,然后叹息了一声,才说下去:“在中国战争上,指导国家战争的最高人物,犯了许多错误:一是事变爆发当初的不扩大主义;二是攻占南京后不以蒋为对手的声明;三是攻占武汉后,近卫的再次声明;四是为拥汪建立新政权盲目奔走,等等。总之,我感到这是由于全盘贯穿着对现今中国要求国家统一的觉醒判断错误——迄今未改变以过去的旧中国为对手的作法;其次是错误判断蒋的为人和实力——当然加上国共的暂时合作和国际的支援;再有就是我们的政治谋略的不统一。特别重要的是日本政情不稳,内阁更迭极为频繁和海陆军的不统一,在心理上都给敌方以自信。……”他间歇了一下,喝了一口清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着说:“唉,由于陆军当局的强硬态度,丧失了早期解决事变的机会。哦,现在悔之晚矣喽!”这次他呷了一口日本甜酒,举着酒杯,“来,别客气,喝一杯!……唉,想当初七七事变,共产党还没插手,咱们跟蒋介石谈判,那时他的确很害怕,当时他只要求不要公开承认满洲国,要照顾他的面子,可是板垣不答应,非说:‘那有什么为难?承认满洲国,不过是多写上几个字的问题嘛!’现在我们日本被中国拖入了战争长期化的泥潭,可见当时忽视了蒋的面子是多么严重的失误!其实那时的局面很好收拾,那时中国某些地区虽有中共发动的暴动,但根本不成气候,连它的党魁毛泽东不过是困居陕北一隅而已,但现在眼看中共的势力坐大,还发动了‘百团大战’!”他在桌上抓起那本《剿共指南》抖动着,“不得了呀!唉,现在我们只好别开蹊径了。唉,难哪,难哪,……”
  今井武夫的酒刚喝下半杯,就被冈村宁次这种大胆而坦诚的谈话惊呆了。初次单独见面就跟他这样推心置腹地谈他对大本营、军部的意见,他感到这是这位司令官把他视为知己和亲信的表示,使他极为感动。
  “好啦,发牢骚,提意见,都已经没用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冈村微笑着自我解嘲地把话锋一转,“今天我叫你来,是觉得你是一位有名的‘中国通’,而且从事变前就插手中国问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今后将向何处去?”
  今井沉默下来。他觉着司令官把他视为“中国通”专家和亲信,他应该坦率地抒发己见。幸好他在通知晋见之前,做了汇报准备,于是他侃侃而谈,对贯彻近卫的声明——扶汪和与重庆谈判之间的重重矛盾,都做了详细的汇报,最后才说出了他今后的主张:
  “我想,在华北,最重要的是剿共,因为,战争拖得越长,我国的国力越弱,依靠我们本国来支持这个战争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须是借助于中国的物资打中国,也就是‘以战养战’,把华北建设成我国的‘后方兵站基地’。但是国民党虽然进了峨嵋山,可是迅速成长的中共军事实力实行着游击战,却使我们一天不得安宁,而且最重要的是,生产粮食、棉花许多重要战略物资的地方,都不在我们皇军手里,现在我们维持大中城市人口的用粮都成了问题,不得不从满洲国运来大豆、玉米和文化米救急,更谈不上对前线的支援,这两年只凭着麦秋抢粮,这不是常事。看来,如果想达到兵站基地的目标,除了更加有效的剿共以外,别无良策。……”
  冈村宁次的目光闪亮了一下,他激动地站起身打断了今井的话说:
  “是的,你说的完全对,这正符合我的想法,我正在想一个用重兵在全华北来一次重大的‘扫荡’战役。我打算进行一次立体战争,采用‘梳篦式’的‘剔抉’战术,以期达到一举剿灭共军。”
  听了这话,今井也很激动。他知道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和今天的执牛耳者搞好关系,而他更知晓彻底否定前任长官的政绩则是和现任领导接近的最好法宝,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
  “以往多田将军过于手软,没有抓住事变后的头二年机会,给了中共坐大的机遇,后来他制定了一些扫荡的计划,但规模大小。重病,需要下重药,我以为您是一位常胜将军,我完全拥护您的这个战略,集中优势兵力,一网打尽,现在华北只有调您这样赋有威望的军事指挥家来做收场的工作了。”
  虽然冈村日常的作风是严谨的,甚至是冷峻的,他不易被一般的阿谀奉承所迷惑,但他对今井对多田的这些评议,仍然感到非常惬意,并且立刻对这位在军内搞特工的高级谋略人员产生了好感。他坐到沙发上,亲自给今井斟了一杯酒,兴奋地说:“看来,我们俩算是‘泥瓦匠’了。哪儿有崴泥的活儿,哪儿就需要咱们去干喽!”他们举杯一同喝下一口酒,又用鼓励的口吻说:“还有呢?说下去,我很喜欢听。”
  “这第二条,我以为我们没有很充分地利用国共矛盾。前两年蒋介石为了从中共手里抢夺敌后的地盘,曾经派了一些国民党中的宿将和杂牌军中的将领,像搞过逼宫的鹿钟麟,他被蒋委为河北省主席,冀察战区总司令,还是国民党河北省党部主任委员,他的使命就是跟共产党争天下。可是身为华北日军最高指挥官的杉山元大将,不但没有照顾他,并且对他所在的冀南,实行了‘扫荡’。其实这鹿钟麟干得蛮不错,他一到任就撤换中共的县长,实行‘政令统一’,取消中共成立的冀南行政主任公署,还派兵进占枣强县城,将八路军冀鲁豫军区战委会驱出县城。这样的机会我们并没抓住,中共却善于作工作,刘伯承和宋任穷亲自从南宫到冀县跟鹿钟麟谈判,解决磨擦和团结一致抗日问题,后来鹿还不是撤出河北省吗?再有,国民党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一心跟共产党制造磨擦,搞了几次对共产党干部、群众的大屠杀,是有名的‘曲线救国’论的倡导者,我们的特工和部队跟他的配合也很不够,后来终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只身逃往重庆。这都是我们没有充分利用国共矛盾冲突的典型例子。还有,对旧军阀国民党军的石友三,又‘亲热’得过了火,我军一直毫不隐讳地配合他的行动,有一次在南宫北仓庄,他打着友军的旗号,暗算了八路军东进纵队三团十一、十二两个连和一个骑兵班,为此,冀鲁豫军区的政委邓小平都跟他举行过会谈,后来在冀东地区,我出动军队跟他协同对共军‘扫荡’,结果惹恼了中共,冀南冀中的部队联合起来围歼石友三部,那一次为了掩护石友三部逃窜,我日军还在广平、邱县、曲周,永年、肥乡、威县一带出动了三千多部队,才掩护他逃跑了。可是结果呢,倒被蒋介石下令以‘通敌’罪名,命令高树勋在濮阳把石友三扣押枪毙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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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友三是在1940年11月4日被枪决的。
  “哼,真是愚蠢!我们养了很多笨蛋。”冈村愤慨地濞响了鼻子,气忿地说,“谋略9滩患埃疾恍校”匦胱既返厍〉胶么ΑN乙晕簿檬卤涞某て诨亟忧看蟆5鼻肮菜淞峡拐剑勘静幌嗳荩戳秸咧钥梗略诒厝弧9膊潮澈蟮乃樟的巳栈焦餐小!彼幼雷拥囊唤且晦橹校隽肆礁鑫募皇欠矫婢站汀巴钅鲜卤洹毙卤嘤〔痪玫摹抖怨捕氛问频呐卸稀芬槐拘〔嶙樱欠矫婢摹墩绞痹卤ㄗ柿稀罚渲械囊灰常钭庞煤烨Ρ使椿亩温洌敖槭谌ツ辏保霸拢保谷铡ⅲ保苍拢谷昭狭罟簿闲滤木谱こそ员保⑶一古闪斯俗M乃母鍪υ阢匾阅系厍滤木В擦司ひ锻σ约案刹慷嗳耍滤木曰倜鹦源蚧鳌V厍煺姑罱馍⑿滤木∠拧2⑶一古闪颂蓝鞑啪谱ず幽鲜∧喜浚嗍庸簿=槭恼庑┐胧杂谖颐腔示蛑笔翘昧耍≌獾比灰彩俏颐堑睦吓笥押斡η找跃文弊艹さ拿甯傻摹H盟亲约贺松保鸩桑颐侨床环岩磺挂坏∫溃泄驳男滤木勖堑幕信汕簿炊啻蟮耐惭剑≌饩褪撬担槭先梦颐侨毡菊剂欤膊蝗弥泄残纬删赂罹荩比唬颐且部煽醋稣馐墙槭晕颐堑暮推浇ㄒ榈囊恢肿颂@鲜邓担迪纸崾秸潜叩淖枇Γ涫狄彩侵泄病2还簿换峋痛松瓢崭尚荩匦氯蚊顺乱阄ぁ⒘跎倨嫖挝保槌闪烁坑辛Φ牧斓肌K裕蚕嗫私浅て诘摹R虼耍颐浅嗣芮凶⒁馔猓褂Ω贸浞掷媒槭锏轿颐窃谡匠∩洗锊坏降男Ч!
  听到这里,今井兴奋已极,他忘记了是在这样高阶级的领导面前,而放肆地拍着大腿,手舞足蹈地说:
  “啊!我明白啦,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帝国还应该保持和重庆谈判这条线?!”
  “是的,你的估计完全正确!”
  今井来时的最大担心完全消释了。他原以为这位武功盖世、武运长久的将军会像日军中那些司空见惯的一介武夫那样只注重战场的战绩而故意蔑视文职的“谋略工作”,他深恐批评他所搞的那套“桐工作”是软弱的表示。现在不但没挨批,反而肯定了他的工作,他兴奋地满脸堆着笑,推一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
  “那……大本营的意见是……您指示我该怎么干吧!”
  “我这次到东京接受华北派遣军总司令的任务时,”冈村把脊背靠在沙发椅上,做出长谈的姿势,顺手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说道,“我被东条陆相单独留下来,屋里没有别人,他告诉我‘中国事变处理纲要’的基本精神,‘要领事项’的第一条便是必须使‘中国事变’尽快获得解决。为此,他秘密地嘱托我还要继续开展对重庆的工作,需要继续建立重庆联络线,因此,我想这件事还是委托你来办,你是有经验的。你汇报一下这方面的工作情况吧,我很希望了解得多些,以便完成东条陆相的嘱托。”
  “好的,说来话长了,”今井心里很高兴,他终于有机会向这位将军谈说他那旷日费时的“无名战绩”了,于是他打开了他准备的那个小本子,详细地追述了他的以往工作,“我过去联络了各种路线。最初是孔祥熙的路线①,联络的方式是通过驻香港的孔的秘书乔辅三,当时谈判进行得极为顺利,已经达到计划宇垣一成外相与孔祥熙会面的程度,可是后来,大约在徐州会战刚结束,战争进行得很快,对中国都寄强烈期望于武力解决,有人认为这种谈判有损于外务省的外交大权,有失帝国国统,只好虎头蛇尾地停止了。不过还时有藕断丝连。孔祥熙还不罢休,又委托他一个叫樊光的亲信,住在上海和我们联系,中转联络员是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他那时住在香港。后来因为我们扶植了汪精卫,又要求蒋、汪合作,蒋顾虑这会失掉抗战的民心又作罢了。后来开展的是姜豪路线①。这条路线原是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小野寺信中佐开辟的。姜豪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委员。通过他,我们和国民党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接头,开辟了和CC系陈立夫、朱家骅的路线。可是五月间上海日本宪兵队逮捕了姜豪,后来屡次交涉,才释放了姜豪。姜于是被召回重庆询问情况。接触一度中断。一直到七月底,姜豪衔蒋的密令,到香港要求和我们重新谈判和平条件。由于影佐少将的‘梅机关’正全力扶植汪精卫成立新政府,还跟华中派遣军的‘小野寺机关’发生了严重的对立,这时在南京成立了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为了完成和重庆的这项工作,把我也调到了总司令部。我这时委派了吉田东祐为特派员,在澳门和姜豪会谈。后来发生了经费报销的问题,重庆有意让日方全部报销,这就发生了困难和争执。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上策是我亲自和姜直接面谈,试探一下他的路线是否有价值,我要求他在上海见面,他不来,因为‘梅机关’逮过他,这样我只好委托驻香港的武官铃木跟姜在港晤面。铃木上过所谓宋子良的当以后,坚决要求姜豪必须携带重庆政府中枢有关的身份证明书才可与之谈判。姜接受了这项要求,便返回重庆,讲明次年的2月中旬返回香港,可是就在这时,汪兆铭政权宣告成立,这条路线又告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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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孔祥熙路线,从1936年即已开始,至1938年九月以宇垣一成辞职而作罢。
  ①姜豪路线,这条路线于1939年1月开始,至1940年结束。

  冈村微笑着插言:“怎么样?诚如我当初预言的那样吧?扶植汪政权只能是我们的一个累赘。我是武人,我们看重的是握有实权的人物,像汪精卫那样手无寸铁光凭嘴巴游说的政客,一钱不值,真不知汪精卫这位夸夸其谈的政客怎么会被几任内阁如此看重。……啊,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汇报。
  请问,现在你手上还有什么可以继续利用的线索吗?”“有,那就是现任燕京大学的校务长、美国的司徒雷登。”
  “啊!是这样!”冈村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情况,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问着:“索爹死嘎?(是这样呀?)”
  今井看着将军疑讶的目光,无形中受到了更大的鼓励,他赶紧说:“将军,我坦率地说,从1938年我军攻占了广州以后,我就看出单凭武力解决中国事变是很困难的了,南京陷落、徐州会战、汉口大战,我们也都曾经看做是和平解决的良好时机,可是这些希望全落空了。究其原因,不外是中国地大,蒋自己尽可以躲进大西南的深山,借重我军的力量,消耗杂牌军和八路军,坐享更好的机会,所以,三次近卫内阁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知道,既是军阀,又是政客的蒋介石,非常的狡猾,他从战争一开始,就驾驭着‘抗日’和‘亲日’的两匹马,他利用着两套人物,该使用哪套人物,只是看时机罢了,这也是复杂的中国政界所决定的。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同时开展了几条通向重庆的路线。从去年2月起,华北政务委员会的一号人物王克敏,就跟司徒雷登秘密地进行过联系。司徒雷登这位生在中国杭州、多年在中国传教的牧师的儿子,在美国接受了正规教育,又返回中国工作,闻名全国。他和现任的美国总统罗斯福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友谊,也正因为这样,才深得蒋介石夫妇的特殊信任。从事变到现在,司徒雷登做为第三国人,我们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被特殊批准在北平、重庆间有自由行动的特权。当然,我们利用了这个特殊情况的关系,他可以把日军对重庆政策的真相转达给蒋介石,同时又把蒋对日方针的内情密告给王克敏。为此,我们派了两个人去联系,一个是田川大吉郎议员,另一个是兴亚院华北联络部长官喜多诚一,连板垣都亲自过问这件事,热忱地进行联系。现在由我来接手这条线索。情况也不大乐观,因为他往返北京和重庆的时间过长,一去就是半年,所以联系起来很不方便。不知将军阁下您是否有什么可靠的居间人?”
  冈村又给今井斟了一杯甜酒,才说:
  “经过慎重考虑,我选择了现在华北政务委员会担任要职的殷同①。这个人出身于日本陆军军需学校,我跟他早就认识。我当时担任关东军参谋副长,有一天他突然到我私邸来访,原来他是受华北政务委员长黄邪和华北最高军事负责人何应钦二人之命,暗中刺探关东军的和平态度的。在我们签订塘沽停战协定的过程中,我有机会多次和殷同见面,关系密切。我知道他和重庆的王大祯是同窗,我想起用他和王大祯联系,这件事我想委派你专职管,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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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殷同,出身于日本陆军军需学校,与当时任关东军参谋副长的冈村宁次很熟,曾参予签订《塘沽停战协定》。1937年中日爆发战争后,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担任要职。因他与任重庆要职的王大祯是同窗,故派他前去联系。1942年8月30日,殷同与重庆王大祯接上联系,开始谈判“和平工作方案”,此后,由重庆派何沛石驻殷同私邸,担任联络,建立电台,每周通话一、二次,由冈村签署一份防哨线通行证由何沛石使用。
  今井站起来,双手垂立恭敬地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当然乐意为将军效劳。”
  “好吧,我们今天谈的挺好,干一杯!”
  他们两个人一扬脖儿,一同干了杯。
  “你喜欢钓鱼吗?”冈村说着,走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鱼杆,让今井观赏。
  “您好雅兴,我不行。啊,您的鱼杆可真讲究呀!”
  “是的,在汉口,炮打得那么紧,我也在钓鱼,许多战役的部署,就是我在钓鱼的时候思考出来的。好,等事情有了眉目,我要约你一块来垂钓呢。”
  今井知道该告辞了,便站起身,双脚一并,行一个军礼,说道:
  “谢谢您,我盼望着那个日子早日到来,更盼望着您所拟定的那个‘百万大战’,早奏凯歌!”
  冈村宁次微笑着,破例把他的下属幕僚送到屋门口,说了一句:“关于‘桐工作’,我希望尽快能听到佳音。你可以破例随时来见我。”


  时光流逝,转眼之间,进入了1942年。
  5月1日清晨,还没有吃早饭,李大波和红薇就赶到司令部的驻村——刚转移到饶阳的张保村一片枣树林子里开会。是冀中直属机关干部纪念国际劳动节大会。到的人很多,把长满了枝叶的枣林都坐满了。
  先是区党委书记黄敬讲解政治形势。李大波在北平“一二九”运动时就认识的党的地下工作领导者。他讲到了欧洲战场、苏德战场、太平洋战场和非洲战场,以及这些战场和中国的联系,他的讲解深入浅出,使干部增加了许多知识,大家听得入了迷。李大波坐在人群中静静地听着,在心里不住地为这位老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暗自叫好。
  他讲完之后,是吕正操司令员讲后。他讲的是眼下的形势和任务,实际是动员反“扫荡”。
  “同志们!从今天起,华北头号敌酋冈村宁次对我们冀中区的大‘扫荡’就算开始了。我们对敌人的军事动态和作战部署已经大体上摸清。从今天到5月10日,敌人用十天的时间,调动他的坂本支队、白泷部队、小川部队、山崎部队,总兵力五万多人,分区分段,沿着大清河、滹沱河、潴龙河、滏阳河对我全区形成一个包围圈,从第二期11日至15日开始,向中心区推进,实行全面出击,第三期从16日至6月中旬,划分地区进行反复‘扫荡’。敌人把这次‘扫荡’,叫做‘十面出击’、‘铁壁合围’、‘剔抉清剿’。”他手持一根藤杆,在一块黑板上用扣钉钉着的地图上指着,做着详细的讲解,“现在据十分区报告,大清河北已经开始了‘清剿扫荡’,渡过了大清河,压到咱河间、肃宁、博野、蠡县、安国一线,近几天又压到滹沱河北岸,敌人正沿河设立临时据点,到各村抓夫运柴,每隔一二里堆柴一堆,夜间点火照明,设立游动哨,加紧巡逻,还在下游的臧桥闸口,落闸截流,已经封锁了滹沱河。再看西面的敌人,从平汉路步步向东压缩,现在已压到安国、伍仁桥、深泽、束鹿一线,安平、饶阳城里也增了兵。再说南面敌人,从石德路沿线北进,辛集、磨头、衡水各据点、岗楼也都在增兵。东面的敌人,顺着平大公路南下,河间、献县、小范、武邑一线敌人都在增加,看来是要封锁平大公路和滏阳河。总之,四面敌人都向我军区步步为营地压来,敌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寻找我军主力作战,妄图搞垮我冀中抗日根据地的领导机关。我们这次反‘扫荡’的任务,就是要突破敌人布置下的这个包围圈,由内线转到外线,作战部队分为几路转移到敌人后面,寻机打击敌人,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
  两千多人的会场,没有一点声息,四千多只眼睛,紧盯着一个方向。吕司令员双手卡腰,晃动着他那细高的身条,然后睁开闪亮的一对大眼,挥舞了一下手臂用鼓动的口吻做着动员说:
  “同志们!敌人的兵力的确很多,冈村宁次在下最后赌注!但他却像睁眼的瞎子,想要捕捉我们的领导机关,我们就叫他摸不着。相反,我们对他们的行动却看得很清。但是,我们后方机关这样一大坨人是行动不便,我们必须轻装上阵,所以,我们的机关干部要分散到群众中去,发动群众坚壁清野,坚持斗争。我们的部队采取机动配备,以隐蔽迅速的行动和敌人周旋,保存住有生力量,就是我们的胜利……”
  这时,远处传来了嗡嗡的声音。不一会儿,晴朗的天空上就出现了一架有“膏药”旗帜的日本飞机。敌机飞得很低,螺旋桨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也许是发现了目标,他几乎擦着枣树树梢盘旋侦察了许久。
  人们扬起头,抬着眼,追随着肆虐的飞机,没有人移动。
  吕司令员也抬起头,手搭凉棚地望着那架擦着树梢来回飞过的敌机,指了指,用豁达和诙谐的口吻说:
  “你们看,也许是冈村宁次坐飞机来看望我们了,好,那就让他看吧!晚上我们还要演一场戏来庆祝国际劳动节,也请他来看。然后咱们开始跟他捉迷藏!”
  大家笑起来,动员会开得既生动又活泼。
  晚上,李大波和红薇背好背包,来到村北场上看戏。战士们都已经到齐了,全坐在自己打好的背包上,肩上挎着枪。他们轮番叫阵唱歌,情绪特别高昂,完全不像就要打仗的样子。他们给打谷场上带来了活跃的愉快气氛。戏台是就着这村一座土地庙的高台搭成的,挂了深索色的幕布和帐篷。明亮的汽灯吊在戏台口,发出白热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周围十几里,好像故意让敌人知道似的。上演的剧目是《日出》,这是“火线剧社”的拿手好戏。李大波和红薇是头一次在根据地战争环境中享受着文娱的快乐,他们对布景的讲究和演员的精彩表演,都非常惊奇和赞叹。红薇甚至好奇地走进权当后台的帐篷里去看演员的卸装。她跑回来高兴地说:“大波,他们都是从平津和南方来的知识分子呢,有些还是科班儿出身的演员,啊,到底是临近大城市的冀中地区,文化水平就是高……”
  演完戏已经是下半夜了,哨音和口令声在打谷场上回荡着,部队整队出发,各机关部门的干部也都按着刚才宣布的精简隐蔽方案,分散活动起来,场院里立刻就充满了嘈杂。
  恰在这时,杨承烈跑得喘息着,在乱哄哄就要开拔的队伍里,找到了李大波,他把他拉出人群,在背静的地方对他说:
  “大波!刚接到晋察冀中央局的电报,让你立即到中央局组织部报到,有紧急特殊任务。咦,红薇上哪儿去啦?”
  李大波来不及猜想他这次新分配的工作,便说:“你来得正好,红薇被分配到军区精简隐蔽的干部里,准备去帮助那些带孩子的女干部,你再晚来一步,她就跟着这一千多人的队伍先期出发了,快让我去把她找来!”
  李大波着急地在嗡嗡营营的人群中,奔跑着,冲撞着急切地寻找着红薇,边高声地喊着:“喂,红薇!喂,红薇啊!
  快到这里来!……”
  乱纷纷的人群里,传过来红薇尖细的回声:“喂,我在这儿呐!我马上就要随九分区的队伍走啦!……”
  李大波着急地跑过去,冲进那一队带着孩子的妇女队伍,赶紧对她说:“你不跟着转移了,又有了新任务,我们要赶往路西去晋察冀报到。”
  红薇跟着李大波来到杨承烈跟前,她看见杨承烈也背着打好的背包,便着忙地问:
  “老杨,你还说我们就在冀中平原打游击战哩,快告诉我实话,这次去哪里呀?”
  杨承烈说:“我真的不知道,调得很急,看来这新的工作岗位是很重要的。现在大‘扫荡’开始了,敌人分十几路全面铺开拉网,实行‘铁壁合围’,所以你们不能单独行动了,我已经请示过,为了保险、安全,吕司令员说让你俩跟着我们军区行动,等跳到外线,再把你们送到晋察冀去。”
  各路队伍按着各自的路线开始行动了。
  五月的夜空,是那么晴朗,一轮皓月在他们的头顶上浮泛,群星在四周的天幕上熠熠闪烁。李大波、红薇、杨承烈、王淑敏掺在长长的队阵里,走在漆黑的原野上。果然不久,他们便看到敌人点燃的一座座柴堆,在夜暗中舐着火舌,冒着轻烟,人们只有屏息静气地绕着碉堡,穿插在敌人封锁的缝隙之间,巧妙地躲着敌人的“扫荡”队伍。
  那一晚,吕正操司令员和孟庆山副司令员都没有骑马,他俩徒步带领着这支新改编的精干的第三纵队,于午夜之后出发,向深县、武强、饶阳、安平两河沿岸的走廊地区以急行军的速度转进。
  一轮下弦月,笼罩着大战前夕充满宁静恐怖的荒野。只有敌人岗楼的盲目枪声,才打破死一般的沉寂,随后,广袤的平原又归于可怕瘆人的寂寥。……
  从五一节的午夜,部队就开始了昼伏夜出的行动。5月2日下午5时,天近黄昏时,队伍先向正西插下去,走了三十里,半夜时到了饶阳县的邹村,暂时歇下。就着朦胧的月光,李大波看清这是一个设有集市摊点的大村,周围的村庄很密。地里的花生秧长得很茁壮,好像一个个小喜鹊窝。如果没有敌人侵略,这是一个多么静谧和谐的夜晚。他们住在临时号下的房子里,决定在这里轻装,把棉衣和不必要的笨重东西、杂物都寄存在各自的房东家里,坚壁起来。入夜,队伍又继续出发,以急行军的速度一直南下,午夜以后,他们到达了敌人封锁线的沧石公路上。林立的岗楼、碉堡在公路上投下拖长的阴影,值更的哨兵,听着风吹草动,不住地放枪。李大波、杨承烈紧随在司令员和政委的身旁,在敌人盲目乱射的枪声中掩护着穿过了公路,黎明前来到了深县、武强、武邑三县交界的朱家庄住下,隐蔽休息。这一天的行军,路线忽而由东向西,再由北向南,忽而又由西奔向东南,全是根据敌情行动,一夜走了一百二三十里。李大波边走边心里想:“要不是在翠峦庄园里养了这些日子,刚出监狱时的体力,怎么也坚持不住这样日以继夜的长途徒步行军。”
  5月4日傍晚,刚吃罢饭,天空阴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还刮着三四级的东北风。他们虽然已很乏累,脚板上的血泡还没有消失,可是也不敢贪图歇息,部队还是趁着夜来风雨出发。斜飘的寒冷雨注,浇打着队伍,脚下是冒泡的泥水溜滑。天气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带队的人,只能揣摸着方向,带着队伍,向东南方向插去。走了三十里地,到了武邑县境,在滏阳河北岸的前后尚村住下。李大波和杨承烈跟着军区的首长住在一处,为的是开会方便。撒出去侦察敌情的人员,后半夜陆续回来。李大波被推醒,起来帮助分析情况。根据得来的情报判断,敌人仍在竭尽全力地搜索捕捉冀中区的党、政、军领导机关,陆续增加兵力,收缩它对深县、饶阳、武强中心地区的包围圈。
  5月6日晚9时,强劲的东北风,终于吹散了浓厚的云层,天气放晴。队伍根据得来的情报,又出发了。这次的路线是沿着滏阳河的西岸向西南走。下弦月给他们照着路。后半夜他们转移到武邑县西南的南北翰林村,号了房,房东给他们烧了开水,人们烫了脚,很舒服地立刻住下。李大波的脑袋一沾枕头,马上就沉沉入睡。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司令员和政委也已经起来。李大波穿着衣服,走到对三间的屋来开会。
  “你们看,”吕司令员指着摊在面前的一张地图说,用手指在图上划着,“这南北翰林村,正是武邑、深县、衡水三县交界的地方,也是冀中区和冀南区交界的地方。按敌人这次的作战计划,我们是转移到敌人包围圈东南边缘的一个犄角上来了,避开了敌人的视线,这对咱们是个有利的位置。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在等待造饭的时候,他们信步来到村边。光艳的朝霞穿透迷蒙的雾霭,渲染着麇集花朵的成片果园。滏阳河水清幽见底,闪着刺眼的光点。他们已很久没见过这和煦而明亮的阳光,照得眼睛刺疼、发花。谁也没有想到,在敌人进行血腥的大“扫荡”之际,他们在避其锋芒与敌人忙于周旋转移的时刻,还能碰到这么幽静而美丽的仙境。
  司令部派出岗哨,群众也加派了民兵,封锁消息,断绝了交通。部队和机关人员被允许躲在果园里晒晒太阳。战士们脱了光脊梁在阳光下捉虱子——他们戏称这叫“光荣虫”。有人来不及一个一个的消灭,就学着老乡的样子点把柴禾烧烤,可以听见这小虫掉下去被火烧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音。有人怕烧着衣服,干脆就用牙咬它藏着的衣服贴边。有的人脱下破军装在河水里洗涤,然后把衣服晾在河岸的树杈上吹晒,他们只好光穿一条裤衩抱着双肩,等待衣服晒干。还有一些因钻洞受潮长疥的人,因为没有药,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实行日光灭菌,龇牙咧嘴地挠着,在日光中可以看见在他周围飞着像糠麸似的皮屑。有的战士在擦拭武器,有的已歇过乏来,在练摔跤。有的战士逗弄着有疥疮的人,说着顺口溜:“长疥不算病,全因咱钻洞。不钻洞可不行,没法打败鬼子兵。”还有人嬉笑着说:“疥是一条龙,先顺手上行,腰里缠三匝,屁股蛋子扎大营。”整个河滩洋溢着青年人乐观的笑声。
  李大波坐在松软的沙滩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浑身痒酥酥的,然后他索性把头浸在河水里洗头洗脸,然后洗脚,洗袜子。他已经有许多天没有这么舒适过了。艰苦的战斗,训练着每个战士顽强的生存本领。
  清澈的河水一平如镜,照见他刚洗漱后有些苍白的面影,一个瓦片飞来,水中的影子破碎了,变成一圈圈粼粼的涟漪,漂向远处。
  “喂,大波!你休息得好吗?”
  李大波抬起头,小河对岸的红薇、王淑敏和一群女干部正在河里洗头,洗衣服,她笑的那么甜美,脸庞闪着青春的光洁。她们这群女将正包围着“笑话篓子”高科长。红薇朝李大波招着手,喊着说:“快过来呀,快来听高科长给咱们讲段反共专家张荫梧‘曲线救国’的笑话吧,省得咱这么干等着冈村宁次来‘扫荡’哩!”
  李大波看到爱妻那么活泼可爱,他从内心里发出了微笑。
  行军的间隙,难得这样的快乐。
  司令部的人们在滏阳河畔的南北翰林村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就听到从西边深县境内传来的激烈枪炮声,不敢贪恋安适,他们紧急集合出发。很快侦知这次是石德路沿线的敌人,从衡水、磨头向深县城北进,合围护驾池、位桥一带。原来他们的转移路线几乎是跟敌人擦肩而过的。这使每个人都捏了一把汗。
  这一天夜里,滏阳河的下游突然河水上涨,同时又得知衡水、武邑城内又在增兵,估计是敌人要封锁滏阳河,以拦劫军区的部队。情况紧急,已经走了大半夜,人困马乏了,可是又不得不拔腿向东北方向转移,又走了好几十里地,折回武邑县城北,在张家村住下。但是又传来阵阵枪声。李大波刚躺下,又随着一阵传过来的口令起来紧急集合。他们坐在村中街上,倚着墙根,靠着门洞,人不卸甲,马不离鞍,闭目瞌睡,昼夜警戒,好容易挨过一夜一日。
  为了在涨水封锁河岸之前渡过滏阳河,这天傍晚李大波又随着队伍悄然北进。为了保险,他们出乎敌人的预料,故意摸到敌人的大据点小范镇以南七八里的豆村附近,选择这里做涉渡地点。河水滚滚奔流,月光下显得幽深而浩淼,人马都蹚着齐腰深的水,牵着手,顶着逆流,终于渡过了滏阳河。虽然已是五月上旬立夏节气,但北方的初夏之夜,仍然是夜凉如水。他们单薄的衣服几乎全湿透了,晚风嗖嗖地吹着,刚涉水上岸,冻得全打牙巴骨。幸好他们马上就以急行军的速度直向正东插去,才渐渐觉得周身暖和起来。在这里越过平大、阜景两条敌人封锁的公路,走了六十多里,到了交河县与阜城县交界的军张村宿营。到这村,他们才算真正跳出了冈村宁次用红笔在他的“三号作战”地图上划出的那个“三角地带”“铁壁合围”的包围圈。
  5月10日的傍晚,他们竟然转移到东光县的李家庄和阜城县的曲龙河,这里离津浦路只有十来里地,到了敌占区的边沿上。站在漆黑的原野里,可以看见南霞口车站鬼火般闪烁的灯光,听到火车的汽笛声。那天夜里,他们进村没有惊动老乡,就在村街找个草棚子和门洞住下休息。第二天天亮,这村的人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八路军,都高兴地互相叫着,围拢来观看,觉得十分新奇。有许多老乡请他们到家里做客,李大波又发挥了他一贯的特长,带着宣传干事,把老乡召集起来,战士们讲了许多生动的打仗故事,做了有关日本鬼子这次大“扫荡”的宣传。暮色降临时,队伍又继续出发。
  一跳出敌人的“合击圈”,每日不停的转移,只是唯恐跟敌人遭遇。敌人扫荡已半个月,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扑着,李大波由不得从心里崇敬这些有战斗经验的指挥者,所以每次和他们这些军首长在一起开会,他总是格外用心听他们对战况做出的分析判断。
  5月14日晚,队伍转移到大城县的东、西杜各庄。这村比较平静。他们好不容易地睡了多半宿安稳觉。第二天司令部决定在这村休息一天。
  吃罢早饭,除值班岗哨外,有许多战士都疲乏地蜷缩在炕头接着睡觉;马夫忙着洗刷马匹,在场上用铡刀铡着谷草,储备草料;李大波正写着简单的日记,小通讯员就进来向他报告说:
  “吕司令员请你去开会。”
  李大波穿上那双已经磨破的鞋子,用麻绳系上,来到梢门院时,北屋的大炕上已坐满了人。会议在等人的时候已酝酿了一会儿,他进门时,吕司令员正谈着他的想法,他计划从这里北渡大清河,插到十分区敌人守备薄弱的地方,从那里向平西根据地转移,以保存冀中的主力部队。
  “对,平西根据地敌人的兵力较弱。”有人这样说。
  “敌人很怕肖克,总在设法悬赏他的人头,我们转移到那儿,就算进了保险柜,……”有人这样插话。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正在这时,门外喊了一声“报告!”进来的是“笑话篓子”高科长,他依旧戴着拴有线绳的近视眼镜,走进屋来,举着一张纸片,大声地宣布着:“前总彭德怀同志的电报!”
  吕正操急忙接过电报,看了两遍,才把这纸电报递给坐在他身边的参谋长留着一撮小黑胡外号“孙胡子”的孙毅①。
  屋里很静,大家都盼着知道电报的内容,人们注视着他们俩交换目光的神色,猜测着是福是祸、是吉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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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孙毅,即今常在电视荧屏上看见的那位“胡子将军”,他平易近人,常在马路上捡石子。年轻时他曾任国民党团长,后参加红军。此时为冀中军区参谋长,吕正操调晋绥后,他就继任司令员。
  呆了好一会儿,人们便听到了宣读的那封电报全文:“鉴于敌人正拟倾其重兵扑我晋冀鲁豫边区实施其‘C号作战’计划,为减少太行军区及太岳军区之压力,命令你们在原地区再坚持两个月,不要离开冀中。”
  这是对“扫荡”开始后军区报告战况和计划的批示。虽然这封命令的电报出乎大家的意料,但人们对于这位“百团大战”的总指挥、八路军总指挥部的副总指挥、中央军委华北分会书记彭德怀是既崇拜又敬佩的,对于他的命令自然是心悦诚服地去执行,于是,会议从准备撤出到进而在本区坚守,热烈地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讨论。最后决定继续在津浦路和滏阳河之间这块地区跟敌人周旋。这样,每晚以百余里地的转移行军,日复一日地重复进行着。
  转眼到了5月下旬,5月22日这天,他们几乎走了一夜,来到了东光县的后陈庄,天光大亮。这是滏东地区的根据地,群众见到了自己的队伍回来,非常欣喜,部队的指战员在持续二十多个日日夜夜的反“扫荡”中,好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根据地,真是松了一口气。老乡们腾出自己住的屋子,熬了绿豆汤招待自己的子弟兵,群众自动站岗放哨,查路条,逮密探,让他们美美地吃罢饭,睡了半天觉。太阳儿快下去的时候,人们全睡醒了,消除了疲劳,恢复了体力,便都到村街上闲逛和村边场上玩摔跤和用木头模型比赛掷手榴弹。
  杨承烈和李大波也睡足了,他俩漫步到村西的一处场院上。明丽的晚霞染红了西边半个天空,也照耀着村庄、树木、小桥、流水。他俩虽然在一个队伍中,但各有各的事情,几乎没有交谈的闲暇,现在有了这一点忙里偷闲的时间,他们便坐在场地上,倚靠着抹了泥顶的麦秸垛,闲聊天。
  “喂,老杨,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有,我们已得到情报,最近可能有变化。敌人分区‘扫荡’后,已撤走了一些部队,平大公路上天天有敌人的汽车向北开去,似乎是陆续在撤兵。敌人过去总是这个规律,定期‘扫荡’,‘扫荡’后就撤兵。”
  李大波高兴地说:“真好,你是说,敌人快结束这场‘扫荡’了吗?”
  “是的,有可能。”
  这时,他们这块场院忽然热闹喧腾起来。原来是几位首长也走到这块场院上来。几名战士用军镐挖了几道小沟,便权当是高尔夫球场。吕正操司令员选了一块小木头,用日本军刀削了一个小球,又捡一根枣木棍子,钉一个横拐头,便成了球棒,他们几个人就在落日的余辉中,饶有兴致地打起土造的高尔夫球来。他们打得轻松、愉快,晚霞照着他们出了汗的脸熠熠闪光。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围在场边上新奇地观看着,时时发出笑声。这军民同乐的场面,似乎使他们一时忘记了正有几万敌军在跟踪追击寻找他们。
  天黑以后,李大波到司令部的院落参加讨论,为了证实敌人撤退的消息是否准确,他们要向靠近敌人的边缘转移,以便进一步弄清敌情。5月25日晚,部队从四小营村向西转进,这时得到侦察前哨报告:小范镇仍有重兵把守,戒备异常森严;群众向司令部反映,说滏阳河边一个小蒲村里住着一千多日军,这些敌人白天也不出动“扫荡”,都坐在河边树荫下钓鱼;同时来自河间、献县送来的情报,都说白天敌人坐着汽车向北去,夜晚又悄悄返回来,不知搞什么鬼名堂,等等。
  “啊哈,小鬼子,原来是这样!”吕司令员“啪”地一拍大腿,他忽然恍然大悟,操着东北乡音说着,“敌人是在玩花活,他们佯装撤军,实为潜兵之计,想设下陷阱,引诱我们上钩。”识破敌人奸计的喜悦,使他那削瘦清秀的长脸放着光彩,他挥了一下拳头,当机立断地说:“此地不宜久留,一定不能让敌人扑到我们的影子,咱们要连夜返回!”
  这时,浩荡的队伍正走在交河县的西南边界上,于是立刻转向东北方向,插到敌人富庄驿据点后面的一个大村——
  冯三番住下。
  “好危险,差点估计错误,上了敌人的大当。”杨承烈在柴草垛旁躺下时,悄悄地对挨着他的李大波这么说。
  次日清晨,村外传来零星的枪声,把他们惊醒。查看地形,才知道这村正夹在交河县城与富庄驿据点之间,距离只十四五里,三面都被公路圈着。
  “啊!我们是钻到敌人背后一个小网兜里来了,此地可不能久留!”吕司令员说。但白天又不能行动,他下令务必隐蔽好,等待傍晚迅速向南转移。
  半夜时,他们走了六七十里地刚在交河县南部边界的田家庙村住下,就接到情报说,富庄驿据点骤然增加了汽车,似有到这一带“扫荡”的迹象,于是刚和衣躺下又被紧急集合起来,接着向东南行军,黎明时转移到东光县的八里庄。这里距离津浦路才八里地,沿铁路线的敌人好像听到了动静,向八里庄方向盲目地射了几炮,震撼着空旷寂静而又漆黑的大地。于是又火速离开这个村庄,退到路家洼村,躲到敌人炮火射程以外。这一夜,连续三次紧急转移,累得战士们走着路都能睡觉,李大波的腿麻木得好像失去了知觉。这一天他们马不停蹄地光着脚板走了一百多里地。
  在这个村又接到了危急的情报:敌人不仅以重兵“扫荡”了青县、建国地区;还以六千兵力“扫荡”了河大地区,幸好他们转移迅速,一天只呆一个地方,这才使敌人扑了他们的后影,他们到底把武器精良的敌人甩到后边了;但是,就在他们的身边,东光、连镇的敌人又增加了兵力,大概是去“扫荡”他们正在准备离开的滏东地区。
  司令部传下命令:来不及吃午饭了,马上开拔!立即向西南转移。战士们饿着肚子,几乎没有力气再走。他们走了四五十里路,来到景县的前后宋庄,立刻停下就地歇息,隐蔽造饭。
  这时已近黄昏,总算吃上了一顿小米干饭,小葱蘸酱。李大波和杨承烈都像战士们一样狼吞虎咽,吃得格外香甜。饭后人们抱着枪整装待发,傍晚又继续向北边界转移。经过一天一夜的行军,到5月29日,他们经过长途行军,来到了景县的留名府。这里距离敌占县城景县、武邑、衡水都很远,是冀南抗日根据地的一个模范村庄,他们这才精神舒畅地长吁一口气,无力地歇息下来。
  这时,一个好消息使大家昏昏欲睡的劲头又都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喂,电报,彭老总的电报!”
  李大波和杨承烈被通讯员叫到司令部去开临时小会。这一次连红薇和王淑敏也参加了,他俩一进屋,从吕司令员的脸上就可以看出那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抖动着那纸电文,高声地宣布着:
  “这是彭总给我们打来的电报,电示我们:他见到了我们发去的电报,同意我们对冀中形势的分析,同意冀中领导机关通过冀南转移到外线的意见。这样,我们就一定能把冀中的主力和首脑机关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保存下来了。同志们!我们今后的任务就是走什么路线,如何突围,跳到外线去的问题了。”
  那一天又作了许多部署:侦察石德路各车站、据点敌军部署情况,选择敌兵薄弱的地点,作跨过铁路南下的准备。
  6月1日的夜晚,他们乘天阴夜黑,在景县龙华车站以西,在有蓝色鬼火般的灯光闪烁下,大队人马潜过戒备森严的石德路,敌人竟毫无察觉。过路后向西南急行军七十里,到了冀县的边界。此时,冈村宁次亲自督阵并再次以电令他的所有“扫荡”部队仍滞留在冀中的中心区三角地带反复搜寻主力部队。而冀中军区的主力,此时已第二次把五万敌兵的跟踪扑捉,远远地甩在后面,敌人寻找领导机关的阴谋彻底落空了。
  李大波一直跟随着部队日复一日的夜夜行军转移,因为这时无论是冀中还是冀南,本来是大块的根据地,如今都被敌人好像用刀切豆腐似的切割成了小块,所以他们是在小块方格子里行动,时时都被包围在敌人的“确保区”中。尽管他们已甩掉了敌人大队的尾随,可是时时会遇到敌人大批警备队和伪军的追踪。
  尽管部队这样小心隐蔽,这一天到底还是跟敌人遭遇了。


  那是6月11日的上午,部队疲劳地转移到冀县南边的吴家吕村住下。这时,突然响起了狂风暴雨般的枪炮声。大炮震撼得大地颤抖,天空还有敌人的飞机轮番盘旋。派出的侦察员,不久就回来报告,战斗是在吴家吕村的东面,约七八里地的一带村庄里发生的,是日伪军在这地区“扫荡”,跟冀南的部队发生了遭遇战。战斗异常激烈,子弹打得有如稀粥开锅一般。
  这儿是冀南区平原上三角公路间一个孤立的村庄,沿村有土围墙,仿佛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有山大王或大寨主扼守的那种村寨。下有枪炮、上有飞机侦察,又是白天,无法转移躲避,司令部便下令迅速挖战壕、做工事,部署战斗,严阵以待,准备和敌人打一白天,夜间再做突围转移。
  刚下过雨,土地潮润,战士们摩拳擦掌,挥动军镐铁铣,很快就筑好围村的散兵壕和卧射散兵坑。战士们全进了战壕,连吃饭都没有离开。可是等了一天敌人没来。为了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好容易熬到天黑,就从吴家吕村出发,行军南下,那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地,穿过南宫县全境,转移到威县境内的掌史村。在黎明的虹色晨曦中,远远看见了土黄色的围墙,天空飘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
  天色微明。队伍进村时,家家户户正做早饭。后勤人员急着找到村公所的办公人员,马上筹集粮袜,分房子;炊事员抓紧安锅做饭。又累又饿的战士,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以连、排为单位进入各自阵地、堵寨门、筑工事,做着随时进入战斗的战前准备工作。
  李大波专门负责监督和检查工事,为了实战的需要,这次工事在紧迫中做得比较仔细。各排三个班做纵深配置:前面一个班每人挖一个单身掩体,后面两个班挖交通壕,纵横相连。前沿用蛇形沟壕把村子围绕起来。这条纵沟通到住房院落;院里也把各家的夹道矮墙挖开小洞,把各个院子都连接起来。李大波扛着铁铣,边检查边帮着挖工事。
  部队正开饭时,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接着是手榴弹、轻机枪、空中炸弹和掷弹筒都连续响起来,前沿阵地已经和敌人接触,战斗开始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敌人正在这一带地区向各村派夫修筑碉堡岗楼。这村过去虽是群众基础较好的根据地村庄,但被敌人蚕食后,两面政权也不得不应付敌人。部队今早一进村便封锁消息,禁止来往行人,民夫不能出村,敌人一清点人数,发现掌史村民夫没来应差,马上派了一队伪军,前来兴师问罪。起初他们并没发现这里住有八路军,所以三十多个伪军和大乡公所的伪人员,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前沿阵地的值勤部队,一见进村的敌人是零星部队,就想当即消灭。他们没有请示汇报,立即开枪,一阵手榴弹,把毫无准备的敌人撂倒一批;然后是一阵追击,又把敌人消灭了一部分,剩下十来个跑得快的伪军,连滚带爬,奔进了据点。目标就这样暴露了。
  接着是一段酝酿大战可怕的寂静时刻。
  司令部立即把值勤的团长、营长从前沿阵地叫来,批评他们不该接火、追击敌人,以致暴露了目标。
  “在这一带村庄,人们没有破路,没有交通沟,咱们在大平原上怎么能隐蔽行军?白天又不宜转移,你们知道不知道?”
  杨承烈批评着他们。
  两位团长和营长事后也明白自己光顾了出气,干得冒失,全然没考虑这严重的后果。
  “闹不好,我们跟敌人周旋了一个月的成功转移,眼看要保全主力撤到路西的计划就可能毁于一旦……”
  他们只有低头贴耳追悔莫及听训的份儿了。
  最后,吕司令员对部队下了这样的命令:
  “敌人既然是发现了目标,会很快卷土重来。因此,必须做到:一,立即进入工事,加固工事;二,如敌人再来,要沉着应战,近打、小打,只许用密集的步枪和手榴弹还击;三,不是紧急情况不准使用轻机枪,打轻机枪也要尽量点发,不要连发;没有上级命令,不许出击;四,绝不许用重机枪和迫击炮,一方面节约子弹,一方面要伪装,这是不让敌人摸清我们的实力情况,所有这些规定,都是为了不暴露我们是冀中的主力和领导机关。好吧,我们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跟敌人打一场‘蘑菇战’和‘顶牛战’了。”
  敌军沿着平原的大路,踏起一片滚滚烟尘,向掌史村赶来。队伍大约有四百人。夹在伪军中间的是日军的铁路警备队,都骑在高大的日本军马上。从他们那趾高气扬急于前来报复的样子判断,他们绝对没有料到会有八路军的主力部队插到他们的鼻子底下来。
  他们摇摇摆摆地刚接近村庄,前沿阵地就射来一阵步枪、手榴弹和点发的轻机枪,把他们打得晕头转向,仓皇后退,开阔地带遗下了一百多具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
  阵地又可怕地沉寂下来。
  敌人退却下去。一个小时后,新从威县城里调来了增援部队,坂本旅团长在麦地又把原来的队伍重新集结起来,敌人总共已达千人左右,连续反复进行了四次冲锋,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凶猛。到处响起日军督战时粗野的喊叫声:“哇!哭啦!”
  李大波又像他在绥远前哨阵地那样,主动申请来到前沿阵地的掩蔽壕里,这里离着敌人的战线是那么近,他可以不用望远镜就清楚地看到打急了眼的日军大小头目,穿着白色衬衣,挺着肚子,露着肚脐眼儿,气急败坏地抡着指挥刀,跳着脚地哇哇嚎叫,逼迫着伪军冲锋。
  战士们记住司令部首长的命令细则,硬是心里憋着那股劲儿,慢慢地扳动枪机,用稀疏的步枪逗弄着敌人。
  伪军在督后阵的日军逼迫下,排成散兵线队列,向阵地前进。
  阵地上是那么寂静,没有别的声息,只听见日军发出的哇哇叫声。
  前沿阵地的战壕里,人们的目光贴在地平线上,注视着敌人一步步地临近。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彼此都能看见,这时,密集的步枪和手榴弹才像炒料豆般噼噼啪啪地爆响起来。
  战斗一直坚持到中午,敌人一直也未能靠近前沿阵地一步。
  过午,敌人见强攻不下,坂本旅团长取胜心切,便下令向阵地施放毒气弹,他愚蠢地全然忘记这不是在地道里。那天正好刮着三四级的西南风,毒气很快便在空旷的田野上渐渐飘散。老乡还为战士们送来捣碎的大蒜,涂在手巾上捂着鼻子,很快地解了毒气。李大波初时感到有一阵头晕恶心,后来他的鼻子上捂了一块沾了蒜末的手巾,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了。“哦,真不错,生活又教我多学了一手。”他心里这么想着,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向前沿逼近的敌人散兵线。
  阵地前的开阔地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敌兵。敌人又增加了兵力。李大波估计大概比刚才多了一倍,约有两千人。
  咚,咚!敌人连续发射了三四百发炮弹,企图用炮弹开路和摧毁阵地。敌人反复冲锋了五六次。
  李大波压住心里的怒火,匍匐着来到指挥部,见到杨承烈,他生气地说:“真窝囊,我知道我们为了迷惑敌人不得不‘装孙’,‘装孬’,可是我还是憋气!他们太嚣张了,太欺负人了。我怕我的情绪泄露出来,影响战士,才不得不稍微离开一会儿前沿阵地。”
  杨承烈拽住李大波的手说:“你别去了,留在这里开会,分析敌情。”
  炮弹这时纷纷落到前沿阵地上。有些地方被炸开了缺口,敌人从缺口处,冲到了村边的围墙跟前。
  有几个营长和连长跑到指挥部要求:
  “首长!使用重武器还击敌人吧!他们太猖狂了,这是欺负我们没有好武器。”
  “不,还要等一等,”吕司令员双手卡腰走着,看一看手表,用坚定的口吻说:“坚持到傍晚。”
  在战斗激烈进行的时候,指挥部的首脑们开了一个紧急小会。主要是分析敌情。经过一小时短暂的讨论,认为这次战斗虽然打得异常激烈、十几次冲锋,几度调兵遣将,但根据几年的规律,没有使用飞机进行立体作战,说明这支部队没有高级指挥组织,只不过是当地守备部队的联合作战而已,即使敌人把周围县份的军队都调来增援,也有把握重创敌人。
  晚七时左右,司令部终于下达了使用重武器猛烈还击的命令。战壕中传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混合着轻重机枪、手榴弹、步枪齐射和沉雷般迫击炮的轰鸣声,响彻了无际的原野。敌人暴露的炮兵阵地,顷刻间就被打得瘫痪、黯哑了,被打懵的敌人,只有在远处发出轻重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声,再也组织不起来新的进攻。战斗坚持到九点多钟。
  司令部指挥战斗的大院里正忙碌着突围的准备,李大波帮着在院子的墙角里挖小坑焚毁着文件,杨承烈带着两名警卫员,把伤员向老乡家做着隐蔽安置。
  布置好三路突围的路线和方向:李大波跟着吕司令员带一个营掩护区党委机关的干部队伍从正东出村;杨承烈带一个营从东南角突围;还布置了一个连在西北角佯攻,牵制敌人,掩护突围。
  这一晚正赶上阴沉欲雨,天地暗暝,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夜暗中只看见敌人密如雨点的步枪子弹闪着细小的红光在脚下穿梭。李大波的那一队人马,因为是机关干部的文职人员多,便于安全隐蔽,原计划沿着村外那条四五米的自然道沟突围。但是他们出村后,因为天昏地暗,找不到那条道沟。人们只好跟着为首的突围队伍,在漫洼野地里焦急地寻找。
  正在这时,恰巧敌人打了两发照明弹。在一片明如白昼的耀眼亮光中,李大波和吕司令员才发现他们已冲到敌人的眼前,面对着这么庞大的队伍。意想不到地冲杀到他们的眼前,无论是日军还是伪军,都吓得呆若木鸡了。他们端着刺刀,却没人敢动。就在这一刹那的惊愕中,借着照明弹的光亮,倒使他们很快找到了那条自然道沟。人们沿着掩过头顶的道沟,迅速突出了敌人的重围。杨承烈带领的另一路也很顺利地从东南角突围出来;西北角上掩护突围做佯攻的那个连,也在他们两路突围成功后,撤离了阵地。他们这几路人马在威县的东南田野上汇合起来,继续行军。
  田野上,飘荡着混有小麦扬花时节特有的禾香味的微风,清新的空气,涤除了他们刚才受了毒气的污浊;面对着这场敌我伤亡悬殊、敌人横尸三百多具的胜利,他们一边听着从身后传来的枪声,展眼舒眉地走在田野沾着露珠的草路上。队伍中传递着像刮小风似的悄悄偶语。
  在一二九运动时就跟李大波非常熟悉的黄敬书记,又恢复了他那乐天的诙谐性格。他风趣地说:“刚才那么多炸子儿在咱脚下穿梭,真像小金鱼儿游来游去。”
  李大波轻轻地笑着。天空的浓厚阴云被风吹散了一层,幽深的天幕上闪出了一片灿烂的星群。想起刚才那场激烈的战斗,他现在沉浸在一种思索与回忆的幸福之中。他望着在星光闪瞬下吕司令员那张年轻刚毅的面孔,不由得想着:“经过这一仗,我更体会到,一个指挥员的决心、战略战术指导是多么重要。”
  夜是那么静谧。越来越远的枪声依稀可闻,子弹呼啸的声音在夜空中震抖。
  “敌人还在盲目地放枪哩,让他们打去吧!”李大波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当军区的队伍长驱地向东南方向转移的时候,包围掌史村的日伪军,还在用步枪和轻重机枪在前沿阵地前的开阔地上不断气地发射着。
  两面村长带着几名村公所的当差人员,提着纸灯笼,摇着白旗走出寨门,他们冲着漫洼野地趴着一大片的日伪军高声地喊话:
  “喂,太君,老总!别打了,八路军早走光啦!”
  日本军这时来了精神,他们端着刺刀,哇哇叫着,冲进了村里。
  14日拂晓,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柳町的小村。战斗了一晚又走了一宿,便在这儿休息下来。巳牌时,吃了一顿饱饭。这村虽然有一座碉堡,但昨晚的激战使伪军一直龟缩在碉堡里,不敢敲锣鸣枪。当晚,是个月明之夜,部队继续南下,越过邢台——临洼公路,进入了冀鲁豫军区驻地。6月15日天光大亮后,司令员杨得志和政委苏振华,在军区大院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这支与敌顽强战斗的部队,结束了这一个半月艰苦卓绝的游击转移生活。
  由于连续行军和战斗的疲劳,他们便在这一块完全属于根据地的安全平静的净土上,停下来休整。有一天在出完早操的时候,司令员站上一个土墩,他手里挥动着一张白纸,高声地向大家宣布:
  “同志们!这是中央军委给我们拍来的嘉奖命令的电报,我们被誉为‘平原游击战坚持村落防御战的范例’!我们的一切牺牲和辛劳,都得到了报偿……”。
  操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家跳着脚,尽情地欢呼着,帽子抛向空中,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李大波也出奇地兴奋。小米绿豆干饭,使他那瘦削的身躯胖了一圈儿。红薇和王淑敏也吃得胖壮起来,脸蛋儿红润得像只红苹果。她俩和女同志住在一起,学习、生活都在一块儿,虽然她们跟李大波和杨承烈都在一个大队里,也难得有接触和说话的机会,倒是李大波和杨承烈两个人同住在一条炕上,经常有谈论战局和形势的机会。夜阑人静,他俩躺在炕上,开着吊窗,屋里流溢着镀银似的月光,除了中日战场,还谈论着苏德战场、欧洲战场、非洲战场和太平洋战场的各种战况。使他们的眼界开阔,心情开朗,充满乐观。
  平安的岁月流逝得真快,倏忽间一个半月的时光像流水一样过去了。8月高粱晒米的时节,休整后的队伍又向太行区转移。
  这次行军,李大波又有了一次新的体会。司令部经过周密考虑,选择了河南安阳、汤阴境内敌人守备薄弱的地方越过平汉铁路。
  原来冀鲁豫区对伪军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在这一带地区不但有些干部可以利用伪军的关系掩护越过封锁线;而且他们会帮助选择日本守备队不在的当儿,连八路军的大部队都可以在有伪军站岗放哨的掩护下越过铁路。
  这一天的黎明,他们从内黄县出发,走了八十里地,进入了馆陶县界,隐蔽在一片长着榛蔓树丛的丘陵地带。李大波对这一带的敌军工作很感兴趣,跟着当地一位做敌工的同志,化装成进山烧石灰的农民,深入碉堡,跟伪军的头目谈判,争取不动一刀一枪地“文过”这道封锁线。
  这是一个巨大的碉堡,高高的炮楼孤零零地立在漳河的左岸,紧靠着大动脉的平汉铁路。住着两连伪军,都是大刀会的骨干。炮塔式的岗楼挖有深沟围着,周围还有寨墙圈着,平时寨门紧闭,遇事才放下吊桥。夜晚有值岗打更,紧急情况时敲锣。梆声和锣声在静夜中传得很远,非常瘆人。
  李大波跟着当地的敌工干部来到寨门前,正好值勤的伪军是这个干部同村的一个青年,这人被弄走教育了好几次,所以乖乖地跑进楼子里去给队长送信。
  队长坐在二层楼里,正无聊地拉着胡琴唱京剧《四郎探母》:“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听到勤务兵报告,他很快跑下岗楼,满脸堆笑地把他们接了进去。这队长姓钱,满脸麻子,外号“麻饼”。他是上了“黑红榜”“善恶录”的汉奸,军区手枪队掏过他的窝,他在根据地的家属也给他捎过信,敌工干部用手枪顶着他的太阳穴,教育他改邪归正,现在他已服服帖帖地老实了。
  他们来到钱“麻饼”的屋子里,他忙了一通斟茶倒水、点烟,才开始了正式交涉。
  李大波把手枪放到桌上,对他说:
  “我们是八路军第三纵队的主力部队,现在要过路,请你们协助掩护,……”
  钱“麻饼”吸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支吾着:
  “这个……未免有点难办……”
  “我们是在给你做好事的机会,‘善恶录’上在‘善行’一栏里会写上你一笔。……”敌工干部说。
  “我们是一定要在这里过路的,‘文过’和‘武过’,由你任选,如果‘武过’,我们有强大的炮兵,一定会让你的岗楼跳舞无疑。”李大波冷峻地说。
  “我明白,……只是要躲开日本皇军……”
  “对,你总还是一个中国人嘛,当日本帝国主义野蛮地入侵,对人民烧杀奸淫的时候,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奋起保卫祖国,你当了汉奸,你是有罪的,但你能暗中配合,也算立功,允许你将功折罪……”
  “是是是……”
  谈判很顺利,夜里大队人马就开进了这个叫做旧堡的大镇子。钱“麻饼”一看这些浩荡的人马,果真是八路军的正规军主力,就更加殷勤备至。他看到司令部的首长个个气宇轩昂,英姿不凡,便猜测这些人也是跟冀鲁豫军区的杨得志司令员不相上下的重要武官。不但帮助号了好房,还管吃管喝一路好款待。在这个大镇店里,有伪军为他们站岗,他们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天。
  那日傍晚,他们告别了旧堡,越过河北省界,进入了河南省界的汤阴。在这里选定过路的地点。李大波有了这次交涉的经验,他如法炮制,果然奏效。不过那伪军小头目附加了一个条件:“长官,得让我们在你们走后鸣枪,这是为了应付汤阴的日本人,没有法子呀!”当然这是很容易答应的条件。这儿正好守着一道铁道桥,旁边有一座岗楼。住的全是伪军。拂晓时整个部队从铁道桥下像过江之鲫般跨过了铁路。随后岗楼嗒嗒嘎嘎地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
  “嘿,听啊,伪军为咱们鸣枪送行哩!”战士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诙谐的笑话。
  过路后,进入了一马平川,天光大亮,可以看到平原的小小村庄、镇店,到处有持枪的民团和大刀会的成员,满挂着日本小旗。路旁矗立着钻天的岗楼,伪军从炮楼上看到队伍如此浩荡,都躲在里面不敢打枪。李大波从这里可以推测着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已悄悄撤走一些日军。队伍整整过了一天。夜晚没有宿营,为了赶路,继续行军。到了晚上,有两个据点,因为是天黑没看见队伍有多大,他们骤然打起一阵机关枪,不让队伍过路。这时,为了敲山震虎,连着打了两发平射炮,削去了岗楼的一半,把伪军们全吓得像小鸡子似的缩做一团,不敢动弹了。
  吓住了敌人之后,他们继续向南出发。天亮之后,奇迹发生了。
  原来在他们过了铁路之后不久,正迎上了刘伯承和邓小平同志派来接应他们的一二九师新三旅。三个月来这是他们迂回于生死之间后,在广袤的平原上第一次碰见自己的主力部队。他们像两道奔腾的河水向一处汇流,两支亲如手足的兄弟部队胜利会师了。他们跳着,欢呼着,帽子在空中飞腾着,互相拥抱着。这种久违了的喜悦,使他们都忘记了已经长途行军一天一夜的疲劳。
  “宿营地在哪儿?太困了,真想睡觉啊!”吕司令问着黄旅长。
  “不行,附近就是庞炳勋①部队驻地,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到涉县才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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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庞炳勋,河北省人,曾任国民党第二十、四十军军长。抗战爆发后任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1940年1月至1943年5月,担任过河北省主席、冀察战区副司令。1943年5月6日,庞被俘后投日。投日后任河南开封绥靖公署主任,日本投降后,又被蒋介石任命为第一先遣军总司令。
  人们这时才感到极度的疲乏,真有点又失望又生气。“又是这个庞瘸子,”李大波对杨承烈说道,“当年在张家口,蒋介石就是派这个家伙去围剿吉鸿昌将军的抗日同盟军的,听说他和孙殿英都在濮阳投降了敌人,是吗?”
  “他表面上还没有公开投敌,还算是国民党的四十军军长,从统战的角度,算是‘友军’,可是他在这一带不打日寇,专门跟咱们打仗,闹‘磨擦’,总想吃掉咱们的部队,比鬼子还厉害,鬼子是扫荡才来,他们却成了‘坐地虎’。所以还是快点离开的好。”黄旅长介绍着情况说。
  “他妈的,这群败类!”人们啐着唾沫忿忿地骂着。
  他们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又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达涉县冀鲁豫军区一二九师的师部所在地。也是八路军总部的所在地。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多树的山坡和葱笼的平原,清漳河的水,清澈地缓缓流过,到处生长着一片片的翠竹,景色秀丽,颇具北国江南风韵。他们刚走进村里,便看见师长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笑着走来迎接他们。这是李大波和杨承烈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亲眼见到他们,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刘伯承握着吕正操的手,亲切地祝贺部队顺利通过敌占区、封锁线,胜利转移。在这一刻,每个人都兴奋地忘记了行军的疲劳。
  房子已经号好,早饭和洗脚的开水都预备得十分周全,他们吃饱饭洗了脚,倒头便睡。几乎没人能够想象他们怎能坚持这一天两夜的急行军。
  到午后四点钟,他们香甜地睡了六七个小时,醒来后个个都精神抖撤,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欢迎会在山上的一座庙里举行,杀猪宰羊,好一番犒劳,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别具山乡风味的丰盛晚餐。
  第二天清晨,李大波跟着司令员一行几个人,正在潺潺流水的溪畔,青青的草路上散步,仰望着缠绕着岚气的苍翠山峦时,正遇见彭德怀将军骑着一匹白马来看望他们。
  见到吕司令员,彭德怀灵巧地跳下马来,热情地用两只手攒住了吕正操的手。他黑红的脸膛,浓眉大眼,微厚的嘴唇,爽朗的笑声,好一脉军人的威武气慨。
  “啊,你们辛苦了!”他大声地笑着说,“给你们发去的第一个电报,是对情况估计不足,只想让你们分担压力,这是我的错误,让你们多转游了两个月,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路上真是辛苦了!”他的坦率使这几个围拢着的人,都十分感佩。李大波见过不少高级将领,但彭德怀的豪爽与坦诚的气质,使他受到非常深刻的感染。他激动得几乎流了泪。
  吕司令员把每个人介绍给他,他都一一握手。当介绍到李大波的时候,他忽然用一只大手拍拍额头说:
  “噢,是你!我记得在延安时看过你写的一个材料,好像是汇报蒋介石勾结日本,暗中进行和平谈判的内幕,是不是有这回事呀?”
  “是,是。”李大波结结巴巴地说。他觉得这位就站在眼前的彭大将军日理万机,还能记住他的汇报,真使他惊异,更使他感动了。
  “很好!你打过仗,带过队伍吗?”
  他作了回答:“搞过军运工作。在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和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待过;当过吉鸿昌将军抗日同盟军时代的副官,发动过通州保安队起义。”
  “啊,你是文武全才呀!”他真诚地赞扬着说。
  “他还是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哩!”书记黄敬在一旁插话。
  “好极了,我们正在物色这样的同志,”彭德怀高兴得眉飞色舞,“你们知道,在世界范围内,反法西斯战争正在起着质的变化。……”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这小路上不是谈话的场所,便说,“走,到你们的房里,咱们大家扯一扯,摆摆龙门阵吧!”
  他们进了村,来到了一面山坡上农家小院的茅舍里。没有遮拦的阳光把屋子照得非常明亮。一阵阵的成熟禾香,从吊窗飞进屋里。勤务员沏来一壶烧枣茶,彭德怀坐在一把农家的简易太师椅上,便跟李大波和冀中的党、政、军领导们一起攀谈起来。
  “据我们得到的有限情报,”彭德怀呷了一口甜丝丝有点糊香味的枣茶,闪动着炯炯有神的大眼,扫视了人们一遭说道,“得知疯狂的德军在进攻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已插入到斯大林格勒的某些市区,战斗非常激烈,可是有一点值得注意,德军在这里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闪电战的神话被粉碎了,这就是一个转机;在太平洋战场上,虽然日军也连续占领了东南亚不少国家和地区,可是日军却在中途岛海战中受挫,损失惨重;在非洲战场上,德国将领‘沙漠之狐’隆美尔指挥的德、意轴心国军队在阿拉曼战役中进攻受挫,这一切都说明,战争初期德、意、日法西斯的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已不复存在了。这就是战争的转机。至于日军这次空前规模的对我军大‘扫荡’,也不过是日本帝国走向彻底失败前最后的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了。”他那洪亮的声音由于兴奋而提得越来越高,他把“最后”两字说得特别响亮,“为什么我说是最后一次呢?这是因为除了日本发动这场战争是不义战争之外,他在战略战术的指挥上,犯了军家忌讳的极大错误,以日本那样的小国,国力毕竟有限,他们的如意算盘是要把中国——特别是华北变成它的后方基地,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可是,偏偏碰上了我们顽强的八路军,把他的泥足紧紧地拖在这块土地上,使他不能解脱,越陷越深,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开辟了南进的战场,向东南亚进军,这样漫长的战线,他的兵力不仅分散而且今后的兵源将会枯竭,你们说这个仗怎么打法嘛?!哈哈!哈哈……”他的精辟分析,引起一阵开朗的笑声。
  “你们先在这里好好地休息几天吧,”最后他站起身来说,“真难为你们了。然后再认真地做下总结,你们‘反扫荡’的经验很重要嘛!值得总结。”
  这样亲切隆重的接见,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兴奋,他们能够在长期与敌周旋后亲眼见到他们所崇敬的许多大人物如刘伯承、邓小平和彭德怀等高级领导,并且亲聆教诲,感到无比的幸福。
  休息了两天之后,开始了向北方局和总部汇报工作。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李大波被叫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因为是正式的组织谈话,杨承烈也陪着进去。
  屋里守着一张八仙桌,坐着四五个人,李大波的眼睛一亮,他看到刘伯承、邓小平和彭德怀几位首长都坐在桌旁吸着烟,再一看还有新接任北方局书记的彭真同志。这样隆重的阵势,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心里又兴奋又混合着极度的紧张情绪。
  “请坐!”彭德怀笑着指一指椅子说道,“那天见到你,我回来一说,他们都高兴起来,现在咱们正缺少搞敌工的高手哩。……”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彭真用肯定鼓励的口吻插话。
  屋角里坐着总部的敌工部张鹏部长,他站起身,对大家说:“我向你们以组织的名义报告,这位李大波同志,正是咱们向冀中军区要来搞特殊任务的那位同志。”
  经这一说,大家全都兴高采烈地说:“啊!原来是这样啊!
  选得真合适。”
  受到这种夸奖,使他的脸有些发烧,心脏跳动得快速起来。
  这时一直在吸烟的政委邓小平同志才环视一遭屋里所有的人,把目光落在李大波和杨承烈的身上,用肯定的口吻说:“经过敌人这次疯狂的大‘扫荡’,估计会有一个暂时的黑暗时期,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我们将采取隐蔽的方法,在敌人的格子网里进行顽强的斗争,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做战略反攻的准备。派出敌工,就是这种准备工作之一。”
  彭真同志插言问:“你结婚了吗?”
  “1937年在通州搞张庆余起义时就结婚了。”
  “有家眷更好,早年我也在平津搞地下工作。你爱人现在在哪里?”
  “也在我们的队伍里,这次一块儿参加反扫荡的。”李大波简略地说了红薇的情况。
  “那太好啦,你们夫妇就一块儿去吧。至于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具体任务,敌工部会详细跟你谈的。本来应该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可是这样的干部眼下太难找了,好容易碰上你,组织上也只好这样硬性决定,你看,李大波同志,你能接受吗?”彭真和蔼地说道。
  几双闪光的眼睛都在热切地盯着他,他的心激动地猛跳起来,脸蓦地红了,烧灼起来。共产党员的党性和军人的服从,使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以立正的姿势郑重地说:
  “我坚决服从党的分配。”
  几位首长都冲着他微笑着,在他辞出的时候,每个人都热情地跟他握了手。
  随后,敌工部张鹏部长把他约到办公室,他们就敌工任务做了长时间的谈话。
  张鹏点着一支用纸卷的大炮烟说:“据我们从日伪高层人士得到的情报说,日本由冈村宁次领导建立了一条重庆线路,叫‘桐工作’,他们已派朱琛去重庆联络,这就说明蒋又要发动反共高潮了,我们打算派你去摸清这个情况,以便揭露投降活动,这是第一项任务,这项任务要设法在北平完成;第二项任务,我们需要从敌人那里搞到禁运的战备物资,我们已在保定的思罗医院建立了一个工作点,需要你去设法把东西运出来,为此,你要长时间掩护在保定。大波同志,你现在是一身二用,往来于平保之间,这就是全部任务,我们相信你们夫妇一定能胜任,并出色地完成任务。”
  李大波的心这时才定下来,他沉思了一下,然后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们绝不辜负组织的重托和信任。”
  那天晚上,月色清明,他带着红薇和杨承烈漫步在山坡的小路上,或是留连在清清流水的小溪畔,做着依依不舍的话别。
  “承烈,这次我感到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你做我们的领导了。从1931年到现在,这是第一次离开你。”
  杨承烈握着他的手:“倘使我不战死沙场,但愿我们能够重逢。”
  “是的,如果我们能平安归来!”
  第二天鸡叫头遍,天还黑咕隆咚,山村仍然沉睡在万籁俱寂中,为了避开一切人的耳目,李大波和红薇跟着交通员肖英,踏着朦胧月色,便悄悄地上路赶往河北省会保定古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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