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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平原之夜



  李大波和红薇由秘密交通员陪伴着,晓宿夜行,经过七天的路程,终于进入了冀中军区的中心地区蠡县一带。这是老根据地。在一处农家,军区敌工科的高科长,先接待了他们,看了介绍信,便给他们去号房,让他们歇息一半天,再向军区所在地进发。
  李大波和红薇接上了组织关系,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俩对冀中的同志居然能在这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坚持战斗,颇使他们感到神奇。红薇来自山区,对平原更感到新鲜。她边收拾着新号的屋子,边请高科长介绍这一地区的情况。
  高科长从抗战开始一直在这里坚持战斗,可以说是“老冀中”了,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镜框的鼻梁断了,是用橡皮膏缠着,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是用细线绳拴在耳朵上。他为人热情,性格开朗,无论在怎样艰苦的环境下,他总是有说有笑。农家屋里没有凳子,他盘腿坐在土炕上,就聊着目前冀中的战况。
  “你们初来乍到,一定感触很深,唉,冀中抗战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高科长吐一口烟圈,带着留恋、惋惜的追忆口吻说,“这里的黄金时代是1938年,那时的根据地,一直开辟到大清河北,西迄平汉路、东至津浦路、北达北宁路、南界沧石路,一共是四十四个县份。人口八百万,冀中的部队号称十万人,光县城就占着二十四座。抗战之初,虽说各地土匪、败兵纷纷拉杆子,成立队伍,一时司令赛牛毛,可这时也都向我归顺,被我收编了。那时红旗招展,歌声遍野,可真红火啊!”他吸着烟,摇摇头,叹息着。“那几年我们这儿来了贺龙的一二○师,可打了不少漂亮仗,有几次我们打到保定南关,进了天津车站,可把鬼子吓毛了。咱的部队还参加了‘百团大战’,把敌人的铁路破坏得好厉害,至今沧石路也没修成,真是抗战的一座坚强堡垒啊!也正因为这样,在国民党失守武汉以后,鬼子才下决心用五万重兵,扫荡和蚕食这个地区,如今我们已经历了敌人大规模的五次围攻和三次分区‘扫荡’,有一个时期,敌人占去了我们的全部县城和一些重要市镇,可是我们按照毛主席《论持久战》的教导,采取了正确的反围攻战役的指导方针,避免没有把握的内线作战,争取有利的主动的外线作战,避免不必要的死拼,寻找机会创造和捕捉胜利。哈,我们到底坚持住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从村外传来了稀疏的枪声,村子里开始有老乡呼喊和奔跑的声音。高科长谛听了一下,从容地说:
  “敌人出动了。莫慌!这是家常便饭,他们天天照例要‘拉网扫荡’。”
  红薇和李大波新来乍到,还真有些紧张。高科长安抚着说:“敌人进村,咱们可以下地道。”
  村街上,老乡们咕咚咕咚地跑起来,敌人进了村。高科长不慌不忙地带他们出了屋,来到院子南头一个大猪圈边,食槽子底下便是一个洞口。洞口不大,高科长先伸腿跳下去,打着火镰,划着一根麻秆做的大火柴,找着了洞壁上挂着备用的蜡绳,把它点着。洞里立刻就不那么黑了,他俩借着摇曳灯光,也跳下地道去。高科长站在洞里,伸手把那猪食槽又盖上洞口,便带领他俩沿着狭长的地道,一直走到一处斜伸出去的方形地洞里。这里很宽敞,有炕,炕上有席,还垒着土台桌子。高科长介绍着说:
  “打起仗来,这里便是作战室,人还可以在这儿轮流睡觉,看,蛮不错吧?”
  红薇和李大波这是第一次看见地道。他们早就听说冀中根据地的地道战有名,这次算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亲身钻洞了,他们都感到非常新奇有趣。从地道里可以听见地面上日本兵的大皮靴踩得地皮咕咚咕咚地响。民兵和军区警卫连的一个排,都从别的地道口下到有如蛛网一般的地道里来,他们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站好了自己的岗位,准备从枪眼里瞄准敌人。
  李大波和红薇非常激动,他俩不约而同地说:“让我们好好看看吧,这就算我们来冀中平原的第一次见习了。百闻不如一见,真让咱们赶上了。”
  高科长带他们继续深入,这里不仅有换气孔和枪眼,还从那里透进来一道耀眼的光线。
  “你们朝这儿看,”高科长指着一个枪眼低声说,“这是村里的那座土地庙,可以看见大街。”
  他俩轮番从枪眼朝外看,果然看见敌人的大皮靴在村街上走着。一个民兵把他俩巴拉开说:
  “你们信不?我让这鬼子瘸了腿。”
  说时迟,只听一粒子弹从枪眼里呼啸着飞射出去,便听见那名日本兵哇呀地叫起来,接着又从土地爷的眼珠里射出了子弹,打中了鬼子的脑袋,但他们都寻找不到子弹的来处,也看不见一个民兵和八路军的影子,敌人气急败坏地朝周围和天空乱打枪。这时,村里的鬼子和抢粮抢鸡的伪军又都哇呀呀地叫起来,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一迭连响的爆炸声。“敌人踩上地雷了!”高科长听了一下说道。“村边、村里的大小道上,井边、坑边,都埋了不少地雷。”
  “哦,真好!”红薇满心喜悦地称赞着。
  “是的,地道战、地雷战,这是冀中人民和干部、战士的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大概世界战争史上都不曾有过吧?这个村的地道户户相通,村村相通,连敌人的公路下边都通过去了,所以,这个三区,也叫地下三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坚持抗战,要不,一马平川,敌人又是机械化部队,我们在平原怎么坚持得住呢?”
  “是的,这简直是地下长城!”李大波很有兴趣地赞扬着,“这是谁首先发明的呢?”
  “地道的形成是经过一个发展过程的,”高科长笑着说,“这当然都是敌人逼出来的。最先发明的就是咱这蠡县。咱这儿离保定很近,敌人经常出没,环境残酷。为了防敌抓捕,最初都是藏在菜窖、山药窖里,可是这窖里很容易被一种毒气熏死,这时才想着在院里挖洞,群众管这叫‘口袋洞’、‘蛤蟆蹲’、不过这洞不能活动,不能作战,遇到敌人,又很难逃脱。于是老鼠洞给了很大启发,这时才把孤立的洞,发展成地道,由一个口发展到两三个口,由一户发展到多户相通,最后通到村边,现在这三区是村村相通。”
  “真太妙啦!”李大波眉飞色舞地拍着大腿叫好。红薇也笑着说:“本来我很害怕,可是钻到洞里,我立刻就感到安全了。”
  “哼,可是后来有的领导同志对蠡县的地道很不满!”高科长摇着头说。
  “哎呀,那是为什么呀?”红薇和李大波异口同声地问。
  “人家扣帽子说,钻地道是逃跑主义,还说抗战就不怕牺牲,他们硬是不让钻地道。”
  “那后来怎么又发展了呢?”他俩又好奇地问着。
  高科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这件事传到咱们军区政委程子华同志那里,他亲自带着工作组到这里调查,才肯定了这个新事物,认为这是人民的伟大创造,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有利形式之一,是进一步改造平原地形的创举,对于坚持平原游击战争有巨大意义,并在全冀中区加以推广,才有了今天这个规模。得,回头我带你参观参观这村造地雷的作坊吧,那也蛮有看头哩!”
  “好吧,我们非常愿意看。”李大波高兴地说,扭过头对红薇意味深长地说:“从钻地道到打地道战这件事来看,一个领导者的思想水平对于整个战争的指导是起着多么重大的作用!”
  太阳偏西的时候,敌人每天照例的“拉网扫荡”结束了。看看天色渐晚,敌人不敢恋战,只得丢下尸体、死马,匆匆地缩回碉堡去了。这时小队的民运干事才得空找村里的粮秣主任打欠条借粮食烧火造饭。村子的上空,家家屋顶升起炊烟,又变得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了。红薇和李大波虽然是处在高度紧张和极度的兴奋之中,可是这顿小米绿豆焖干饭就着大盐腌的咸萝卜条的晚饭,却吃的格外香甜。
  晚上,月亮升起了,就着月亮地儿,高科长带他们两个人去参观造地雷。一连穿过连环套的几重院落,来到一个堵死了梢门的大院里。这是一处逃亡地主的青砖瓦舍房屋。屋顶上还有一处用砖砌的高房堡垒。有一盏灯光,从罩了桐油的格子窗里透出来,把一棵杨树的影子投到地上,使院落照得花花搭搭。
  高科长在门外打过招呼,他们才走进屋去,一个瘦高个穿着黑衣黑裤、头上包着发黑的羊肚手巾农民模样的人,站到门边迎着他们说:“小心着,别碰门框,那上边安着吊雷,请往这边走!”
  红薇和李大波很小心地走进屋里。一股铁锈味混合着刺鼻呛嗓的硫磺味,扑了他们一脸。高科长给他们做着介绍,“这位就是本村的武装委员会主任、爆破组长武福兴。”说明了来意,他就谦让着说:“来看看吧,”他自己就聚精会神地往一个巨大的瓜形的铁壳里装炸药,继续做他的西瓜地雷。
  这个地雷作坊是三间大北屋。墙壁熏得很黑,墙上挂着破铁筒,废炮弹壳、废手榴弹、破铁壶、还有日本兵的军用饭盒和吃剩的罐头盒,靠墙角的地上,堆着玻璃瓶子,缺嘴的瓷壶,麻袋里装的自制的硫磺炸药,等等,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经过穿堂屋,尽头的那间屋里,靠墙堆放着黑铁砂,脚地上摆着各种形状不一的铸铁的翻砂模子,显然是铸造地雷外壳用的。
  “武福兴他造的地雷可好使了,种类也多,”高科长如数家珍似地说,“有甜瓜雷、西瓜雷、踏火雷、子母雷,踩雷、跳雷、方向雷、飞雷、还有‘仙人脱衣’雷,名堂可多哩!”他俩听着这些介绍,更觉得新奇,便不约而同地问:“嚯!
  真了不起,可真棒啊!还有‘仙人脱衣’雷?”
  这时武福兴停住手下的活儿,在他那被铁砂烟熏得黑乎乎的脸上,绽开两片红唇,一口白牙,笑着说:
  “你们来看,我现在造的这颗就是‘仙人脱衣’雷,这地雷有两层皮,外层皮的导火管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起作用,揭开外层衣,就要爆炸。我们把这种地雷,故意扔在公路上,敌人以为我们这雷是‘臭’的,不响,便捡回岗楼里去研究。正在‘脱衣’时,也就是刚扒开外层皮,‘仙人’就爆炸了。杀伤力挺高,有好些岗楼里边自己就炸了,就是让这种雷闹的。”
  李大波凑到案子前仔细地看了看,便问:
  “武主任,你是自己钻研的吗?”
  “最初不是。一起根儿是咱晋察冀边区成立了爆炸训练班,有北平清华、北大、天津南开大学来的教授教,我就到路西上了一期三个月的训练班,先学做雷管,再学做烈性炸药,然后就学做地雷,是速成班儿。回来后我就领着村里爆破组的人折腾,嘿嘿,现在我这活儿就叫屎壳螂推粪蛋儿——土闹呗!”他嘿嘿地笑起来,因为得到了参观者的表扬鼓励,笑得是那么欢畅开朗。
  “你们再看这飞雷,”高科长指着一个圆型的地雷说,“可神啦!一公斤炸药的飞雷可以飞出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米远。专门打敌人的碉堡。有一次日本鬼子出动,正赶上咱这儿来了一个美国观察组,他们见到了那飞雷爆炸,甚为惊奇,都赞叹着说:‘你们八路军可真有本事呀!和美国的火箭炮一样啊!’后来这些人回到国内还发表了文章,说美国的技术,在中国的晋察冀都有了。其它大区都纷纷打电报要求技术支援,后来程子华政委便指派了技术员到晋冀鲁豫,也帮着他们把爆破军工搞了起来。”
  那一晚从爆破组回来,吃罢饭李大波和红薇便回到新号的农家小屋里歇息了。他俩虽然白天受了点虚惊,可是他们的心境却是异常兴奋的。他俩躺到土炕上,感叹了许久。
  李大波说:“来冀中的第一天,就充满了火药味,给咱们上了一课,这说明自欧战爆发、苏德战争爆发以来,日本为了急于结束中国战争,以便南进或北进,继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改任畑俊六,华北派遣军的司令官也换下多田骏而改任了冈村宁次,估计这种变动,也一定会改变它以往的战略战术。我想,红薇,咱们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迎接黎明前这段最黑暗的艰难时刻。”
  “是的,”红薇紧紧地依偎在李大波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那起伏的胸脯上说,“亲爱的好哥哥,我是在积攒我的勇气哩,我想我会很快适应这新环境的。既然我能在冀东那么残酷的环境里坚持斗争,也一定能在冀中坚持。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害怕担心的呀?”
  窗外,是一个静寂的月白风清的夜晚,他们在少有的恬静中,困乏地睡去。


  第二天拂晓,吃罢早饭,李大波和红薇,便跟着高科长上路继续向冀中区党委的所在地安平县进发。其实从蠡县到安平,不过往南走百余里,顶多是一天的道儿。可是,李大波和红薇即使是在夜间行军,借着月光他们也能看到铁路和公路两侧村与村之间,林立的敌人据点和碉堡岗楼是那么稠密,它那五丈高的阴影,黑森森地投到地上,周围是挖有深宽各一丈多的壕沟;汽灯照得好像是发射了信号弹那么亮堂;交通线两侧,也修筑了深沟高垒,把过去连成大片的根据地,分割成许多小碎块,又加上从蠡县到安平要过潴龙河和滹沱河两条大河,敌人在河岸上的防守也非常严密,更何况这中间还隔着博野和安国两座县城,不得不绕远,不得不爬沟过壕,所以走的进度简直比牛车还慢。头一天他们在安国的大镇伍仁桥附近的一个小村住下,准备夜里过河。这里家家做药、采药,是有名的药乡。可靠的堡垒户把他们藏在堵死的套院,让他们吃饱了肚子,安静地睡觉歇息。
  这是连三间的南屋。红薇和李大波住东间,高科长住西间。黄昏时,他们都睡醒了。正聚在西屋的大炕上,听高科长这位“老冀中”谈说冀中的情况。准备着天黑下来过路。这两天的接触,李大波已经看出,这位军区的侦察科长,别看他平时沉默寡言,可是遇到知音,他还是一位善于把严肃的战况变成诙谐的故事能手,是个性格乐观的“笑话篓子”。李大波看看窗外照射的晚霞还没有退尽,天色还早,便提出种种的话题,勾引他打开“话匣子”。他满腹经纶,笑话,到底上了钩,憋不住了,卷了一根大炮烟,盘大腿坐地开了篇儿:
  “这人,可别听名气,非得面见本人,才能见着真章儿。举个例子,咱就说鹿钟麟这位大人物吧,当初冯玉祥逼宫,就是派了他去把小皇上撵出故宫的,名气可谓不小,可是这次让蒋介石派回咱河北省专门闹磨擦。仔细一了解,才知道他迷信的程度超过了普通的愚昧百姓。”接着他就详细地讲了许多表现迷信的小故事,“鹿钟麟这次来河北省,带着算卦的师爷,一举一动都要占卜。当时咱冀中行署驻安平黄城,算卦师爷就对鹿钟麟说:‘黄城乃皇上所居之地,八路军选了黄城,你住的地方得压过他才行。’于是他就打开地图选呀选呀。选来选去选择了冀县一个叫金家寨的村子。师爷说:‘金’字比‘黄’字更光亮,准能压过他们’。其实这个村子又小又穷,连他这位‘冀察战区’长官住的大房子都找不出来,他只好在土坯房里凑合,只图个‘金’字能压过‘黄’字。”
  红薇和李大波听着这些小笑料,不由得哈哈大笑,忙里偷闲,实在开心。这欢乐的情绪,变相地鼓励了高科长,他这“笑话篓子”的确关不住了,于是他兴趣高涨地接着又说下去:“可笑的地方还在后边哩!原来河北省有四个县份的名字都带鹿字:巨鹿,束鹿,获鹿,涿鹿。师爷告诉鹿钟麟根本就不该来河北省,因为这‘四鹿’,就是‘死鹿’,于他非常不利,又细批这‘四鹿’说,‘巨’鹿可以说是‘大鹿’,但也可说是‘锯’鹿,其中有死的意思;‘束’鹿是把鹿给捆上了;‘获’鹿是把鹿给捕获了;‘涿’鹿是把鹿给‘捉’住了。大将怕犯地名,庞统一到落凤坡完了。所以他怕的要死。总躲着这‘四鹿’,就怕犯忌讳。可巧他来河北省办的头一遭事就是下令撤换束鹿县的县长,要委任国民党的一位新县长。老百姓不同意。因为他要委任的那位县长,原在辛集当区长,日本占领了辛集,他当过汉奸维持会长,有恶迹,群众怎么能同意?!就给顶了回去。鹿钟麟就慨叹着说:‘束鹿束鹿’,真把‘鹿’给束缚住了。当时获鹿、涿鹿都被日军占领了,有一次他给刘伯承的一二九师下命令,一定要把巨鹿这座县城守住,不能让敌人占领。可是巨鹿县城离日军控制下的平汉铁路太近,日军就依据平汉路向巨鹿县城进攻。一二九师的领导认为八路军打的是游击战,没有重武器,如果死守巨鹿县城会造成巨大的伤亡,而且在战略上并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是鹿钟麟不答应,他执意要一二九师死守。一二九师在巨鹿城里坚守了一天一夜,战斗打得非常激烈,为避免无谓的过大伤亡,主动撤退了。鹿钟麟对这件事非常不满。起初大伙儿都不明白为什么非死守巨鹿不可,后来才听说这都是听了他那位算卦师爷的话,他苦丧着脸说:只剩下一个巨鹿了,再叫日本占了去,那就预示着我在河北省无容身之地了’,你们看,他迷信到什么程度!”
  这次李大波笑的最响,他摇摇头说:“真堪称是‘名家轶闻’了!不过,我真奇怪,像这些老古董,他们在那个时代居然还成了气候,可见那时中国是多么腐朽!”
  红薇听得上了瘾,便制止李大波插话,对高科长说:
  “真有意思,我爱听。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
  “后来吗?他总编着法儿地跟咱们闹磨擦,总喊着‘军令政令要统一’,咱又得照顾统一战线、国共合作,简直拿他没办法。后来日军九路围攻冀南,别看鹿钟麟跟咱那么有本事,可日军九路一围攻,追得他人困马乏,到处挨打,只好像兔子一样夹着尾巴到处逃跑。听说有一天晚上,他带着队伍到了清河县段芦头镇,本来想在这里宿营,可是鹿钟麟一打听村名,把‘段芦头’听成了‘断鹿头’,吓得一个劲摆手喊叫:走!走!赶快离开这个不祥之地!连村也没进,拨头就走。一气儿钻进太行山,再也不敢下山了。”
  听完了这段故事,听的、说的都很愉快,不知不觉天已渐黑。房东大娘现给他们烙了两张葱花油盐大饼,就着玉米糁子粥,提前吃了晚饭,等天完全黑下来,他们便辞别房东,出了村,绕着碉堡走小路,溜溜走了一宿,到拂晓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冀中军区的驻地村庄。高科长把他俩安置在组织部的招待所住下,这里是根据地的中心区,不像半游击区那样流动性强,一切都比较正规化了。李大波和红薇吃罢早饭,组织部长约定九点钟和他们谈话。
  他俩一走进组织部的小屋,立刻就认出等着接见他们的那位组织部长竟是杨承烈,他们能在根据地重新相见,真是惊喜万分。他们紧紧地拉着手,激动得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道路阻隔,杨承烈对李大波死而复活的消息,一点也没耳闻,所以一见到他,又是高兴又是惊讶,连说:“大波!这可真是奇迹!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给你报了死亡,可是万没想到你忽然又蹦出来了!咱们生活里创造的故事,将来写成书,比三国还有意思哩,快跟我说说这神奇的经过吧。”
  他回过头,又拉着红薇的手,两个人都有些腼腆。杨承烈拍拍李大波的肩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大波,从监狱里得到你被处决的噩耗时,红薇痛不欲生,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简直太惨了。我当时甚至想向她求爱了,……”
  经过这重逢后的一番叙谈,他们真感到苦涩后的幸福欢乐。那一天李大波自然又向杨承烈讲述了一遍他的离奇遭遇,都不免引出一番特别的感慨。
  杨承烈见着李大波和红薇从心眼里那么喜悦,那一天他忙里偷闲,一直陪着他们夫妇。他们在军区炊事房一块吃饭,饭后又带他们到滹沱河边散步。晚上,杨承烈又来到招待所跟他们聊天。借着这机会,他向李大波征询关于分配新工作的意见。李大波开门见山地说:
  “老兄,我们是新来乍到,能干什么呢?”
  杨承烈兴奋地蹲在炕上,拍着大腿说:“你们来得不是时机,司令员吕正操、副司令员孟庆山①,鲁贲书记都到路西晋察冀中央分局开会去了,不然,他们会亲自接见你们,表示欢迎的。我们在一块儿好好地干吧,在冀中这块广大的平原,我们要彻底粉碎敌酋冈村宁次的‘百万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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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吕正操,原是国民党五十三军六四七团团长,“七七”事变后,五十三军南逃,他留下抗日,在晋县小樵镇接受中共改编为人民自卫军,在司令员任内,领导了冈村宁次发动的冀中五一反“扫荡”。解放后曾任铁道部长。孟庆山,是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七七事变后,受周恩来委派,到冀中敌后组织军队开展游击战争。解放后,任河北省军区司令员。
  杨承烈今晚少有的兴奋,他吩咐警卫员到小铺打了一点白酒来,又炒了花生,放下炕桌对酌起来。红薇这次见了他,总有点腼腆。他斟满一盅酒,送到红薇脸前,笑着说:“来,喝下这杯酒,庆祝你和大波团圆!”
  红薇喝下酒,把小酒盅扣住,关心地问他:“承烈,还是一个人生活吗?”
  杨承烈点点头说:“可不是,还打光棍哩!”
  红薇急切地问:“王淑敏如今在哪儿呢?她怎么样?还是单身一人吗?”
  “是的,她在军区妇联工作,当了主任,还是一个人。”
  红薇听了这话,十分激动。她夺过杨承烈的酒杯,对他说:“快别喝了吧,你有点醉意了,我真想不通,人家淑敏那么爱你,又跟你假配了一回夫妇,有哪点配不上你呀?你说!”杨承烈又说了一遍,“战争这么紧张,随时有牺牲的可能,怕连累了人家……”等等,红薇不等他说完,便快嘴利舌地抢白着说:“快收起你那一套理论吧,说实话,老杨,无论在什么环境,还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好,有个知心人,省得孤单寂寞,我可以告诉你,在人世间,什么也比不上爱情,在战争中,正因为我们随时会遇到不测,就更需要享受爱情。”
  杨承烈酒劲上来了,脸色通红地说:“小心你的理论,可有点爱情至上主义,老实说,对王淑敏,我的确挑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可就是来不了那股劲儿,红薇,如果换了你,我早就同意了。”
  红薇的脸蓦地羞红了,她打了他一下说:“又说疯话!你想想看,战争是长期的了,到底还要打多少年,谁也说不准,那就让我们在战争中也享受享受人生,享受享受爱情,死了也不冤。老杨,你在农村这个环境,多数女同志都是刚走出家门参加工作的农村妇女,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哪一个能比得上王淑敏呀?再说你们也认识好几年了,人品、工作能力,哪点不了解呀?别说了,这个媒人我算当定了!呆一会儿我就到妇联去找王淑敏,我把这个扣儿给你们解开,成个家吧,你看咱军区司令部的人,谁没有家呀?即使没带出来,人家也有老婆守在家……”
  这一番话从红薇嘴里说出来,使杨承烈已经有点耳软心活了,他低下头说:“也许怕晚了,前几天我听说有人正给她介绍着十分区一位司令员,人家年龄比我小,长得一表人才,在大清河北还打了几次漂亮仗,人家都说他是‘欧格涅夫’①,那人条件都比我好,也许人家都搞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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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苏联作家考涅楚克写的著名剧本《前线》中的一位先进的指挥员,与保守自高自大的戈尔罗夫形成对比。当时在根据地,颇为轰动。
  这一说,红薇更着急了,非要立刻去见王淑敏不可,她说:“事不宜迟,再晚,黄瓜菜都凉了,这回,我亲自出马,非给你保这个媒不可。”她边说边下炕穿鞋。杨承烈拗不过她,只好派一名警卫员,提着马灯给她带路。
  村子很静,农民各家差不多都已入睡。王淑敏住在村子的尽东头,走了大半条街才到。大门虚掩着,她正在西厢房磨坊的一间屋里就着小号灯碗儿看文件。红薇故意不报门,想让她大吃一惊。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进到屋来,先绕过那盘石磨,才来到王淑敏住的那间屋,她掀开蓝布门帘一道缝,看见淑敏正坐在桌前灯下。自从通县一别,她们这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已经有四年不见了,现在她们又在这片广阔的根据地重逢,真使她格外激动,她再也忍不住了,挑起门帘,快乐地蹦到王淑敏脸前:
  “嘿!淑敏!你看谁来看你了?!”
  王淑敏一看是红薇,惊喜得呆住了。她们亲热得拥抱了一阵,才彼此端详着她们的变化。红薇见王淑敏一如在北平慕贞女中时那副样子,齐耳的短发,红苹果似的圆脸,浓眉大眼,只是穿了一身短打扮,酷似一位村姑,由于乡村的风吹日晒,显得健康和干练。王淑敏见红薇还是那么苗条,秀气,那么美丽。她俩都坐到炕上,叙说着她们各自的经历。说到半截,红薇截住她的话快嘴利舌地说:
  “淑敏,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你正在跟那位‘欧格涅夫’
  的司令员搞对象?”
  王淑敏惊愕地睁大眼睛说:“嘿呀,红薇,你耳朵可真长呀!”
  “快说,你们到底进行的怎么样了?”
  “只见了一面,都在考虑着。”
  “淑敏,你说实话,你觉得成吗?”
  王淑敏低下头去,半晌才说:“红薇,你是我的老同学,我有话不瞒你,也许是因为我们出身的缘故,总不像人家农村姑娘,刚从家里出来,上午见面,下午结婚,晚上就入洞房,我想着很可怕,总是学不来,为这个没少挨批。唉,看你多好,跟大波相爱的那么真诚,我好羡慕你呀!至于我,我依然想等着他,本来我们已分开工作,可是现在,命运又让我们走到一块儿了,可是总不成。我可以告诉你,我起码看着他结了婚,才会死了这条心。啊,人是很怪的动物,我现在也悟出一点道理来了:女人越追越不成;男人越被追越端架子,啊,等着吧,也许有一天工作调动了,也就自然分开了。……”说着,她的眼里噙满了泪。
  “淑敏,这次你会成功的,让我把他好审了一顿,训得他跟个小鸡崽儿似的缩缩着,这回我来给你保媒,这个大媒我是作定了,老杨有点后悔,他还怕你跟‘欧格涅夫’真搞成了呢!”
  这消息使王淑敏很高兴,她张大闪光的眼睛问:“是吗?
  你不是哄弄我吧?”
  红薇想趁热打铁,想把王淑敏今晚就叫来,当面跟杨承烈挑明关系,便说:“淑敏,大波也来了,正跟老杨喝酒呢,你不来看看他吗?”
  王淑敏高兴地答应了,挽起红薇的手臂,还由那个小警卫员给她俩带路。
  李大波见了王淑敏,显得特别热情,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杨承烈身旁坐下,给她斟了一杯酒,高兴地说:
  “咱们四个人又像在通县那时重聚在一起了,在这个动荡的战争年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来,为我们的团圆干杯!”
  王淑敏豪爽地喝下一杯酒,不住地看着她身旁的杨承烈,见他微微含笑,面颊微红,有些害羞,他也用温柔的目光不住地回眸王淑敏,使她感到他已丢弃一向的严肃冷峻,今晚显得特别有一股柔情。红薇一看他俩那份不好意思的表情,知道水到渠成,便说:
  “老杨,你快放响炮吧,得亏今晚我见着淑敏了,不然她就被人家抢走了,你倒是说话呀,后锅的水——温起来了!”
  杨承烈这时才结结巴巴地冲着王淑敏抱憾地说:“淑敏,这都是我的过失,让我们俩都白白地空过了四年……现在,如果你不嫌弃我年龄大,那我们就……”
  红薇赶紧下炕,拉起李大波就告辞,急忙退出屋去,只让他俩留在屋里。
  在通县鼓楼大街那间高升黑白铁铺里,他俩奉组织之命假配夫妇时,他是那么道貌岸然,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而现在,他把她抱了起来,热烈地吻着她。他听见王淑敏在他耳畔喃喃地说:“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再崇拜你、再爱你的人了……”这时他忽然感到有大滴的眼泪滚落到他的面颊,于是他低声地说:“亲爱的,这是缘分和命运,让我们相爱吧!……”
  这一晚,没有人看见王淑敏是什么时候离开杨承烈那屋子的。这件事第二天很快地传开来,大家都为他们高兴。那天晚上在家守摊的副书记就决定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
  婚礼就在司令部的会议室举行。白木板钉的长案子上,摆了大碗茶和炒花生。没有外出的干部都到了,警卫排战士来的最齐,还带来胡琴和口琴。这是李大波和红薇第一次参加根据地的结婚仪式,给他们的感受是,这大概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简单朴素的婚礼了,然而它在艰苦的战斗生涯里带给人们的情愫却是那么的幸福与欢乐。杨承烈和王淑敏还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并排坐在长案的一头,胸前戴了一朵纸做的大红花。由副书记担任主持人,讲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宣布:“从今往后,他们就是革命夫妇了,希望他们结婚以后更要努力革命工作,我的话完了!”
  大家开始抢着吃花生,喝茶水,杨承烈虽然是首长,可是这个晚上他也得受警卫员们的摆布,他们时而把他的脑袋贴近王淑敏,时而喊着让他们报告恋爱经过,还喊着:“亲嘴!”,“欢迎新娘唱个歌儿!”足足折腾了两个钟头才散。最后是红薇陪着王淑敏到她住的磨坊屋去抱她的铺盖——因为每人就发一床被子。
  他们回到杨承烈的屋里来,有几个调皮的警卫员又来闹了一会儿新房,才算寂静下来。这就算是在艰苦战斗岁月里一种打破寂寞的生活调剂吧。红薇最后一个离开,她快乐地对新婚夫妇说:“你俩好好地过这个新婚之夜吧,无论我们今后走到哪里,也别忘了今宵,别忘了我是你们的大媒人!”
  她敏捷地跳出屋去,把门轻轻关上。今晚她多么兴奋、快活,好像是办成了一件大事。
  皎洁的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三星垂到西边天际。月光朦胧地照着村外无边的田野。她挽起李大波的胳臂,轻声地说:“月色多美,我没有在平原生活过,可是我已爱上了冀中这块大平原,它真是中国的乌克兰,大波,我真的留恋根据地的生活,听老杨那口气,看来我们有可能留在这美丽富饶有‘中国乌克兰’之称的冀中大平原工作了。……”
  李大波拉起她的手,用亲昵的口吻说:“亲爱的,你一向喜欢留在根据地工作,这不正好达到你的要求了吗?不过,这里的战斗一定是频繁的,反正我们要从思想上做好迎接新考验的准备吧!……”
  月光多么皎洁,田野和村子里完全静寂下来。红薇依然处在欢悦的心境中,她第一次发现平原之夜是这么美。想到明天或许又有战斗,他俩默默地穿过村街,朝他们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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