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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他看到了哨楼。哨楼是一座粗大的空中碉堡,秦帅北很想马上跑上去,看看与我们对峙的他们。但他在这时恰好看到了喀喇泉。他决定把自己洗涤一新再上哨楼。因为你在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将看到你。
  秦帅北为他对喀喇泉的所有想象而道歉。
  喀喇泉象一只深蓝的眸子,凝望着天穹。乌瘴的风沙,竟然不曾留给它一丝尘翳。或者说它象一个深邃古老的黑洞,将黄沙毫无痕迹地吞噬了。泉不大,水塘只有一间屋子大小。他掬起一捧,才发现水并不是黑的,而是极清纯明冽,渗出迷蒙的幽蓝。这样美妙的泉水,难道会置人死地?不可思议!秦帅北不敢造次,只用它洗脸,并无不适感觉。终于忍不往咽了一小口,甘甜爽口,并无异味。
  秦帅北开始洗衣服。军衣泡进盆,未及揉搓,灰尘便雾样散落,水浑浊了。秦帅北泼掉再取一盆,水又自动浑浊。他不知何因,三盆之后,衣服已自动洁净,全然不用肥皂洗衣粉。秦帅北这才明白,这蓝如墨水的泉中,不知溶有何种化学成分,不由为自己吞下去的水担心。
  脚面觉得毛茸茸,低头一看,是默默。他用泉水给默默洗了个澡,又在怀里捂干,小红狗干净而蓬松,象一团上好的毛线。
  “这是你的狗娃?”池可信端着盆走来。
  “是我的。”秦帅北想,这么些年,池可信的个子一点没见长,真可惜了部队的粮食。
  “养不活。”池可信说。
  已经是两个人说这话了。多可爱的小红狗,怎么会死?“为什么?”
  “因为喀喇泉的水有毒。”池可信把清凉的泉水甩在脸上,洗得很惬意。
  “哎呀!我刚才还喝了一口。”秦帅北后怕。
  “喝一口没事,不过是拉稀跑肚三次。五口之内,你照这个比例推算就是了。五口之上,就没救了。”池可信说得很平淡。
  “你怎么知道?”秦帅北大为惊诧世上有这种药泉。
  “我试过。所有站上的人,都忍不住喝过喀喇泉的水。现在,有时也还喝一口半口的。”
  “那是为什么?”秦帅北已感到肚子隐痛。
  池可信看了他一眼,很久才移开:“因为闲。呆着无聊,跑跑肚,也算个调剂。”
  秦帅北来不及吃惊,赶紧去跑厕所。回来端衣服时,见池可信正一脚把默默踢得翻飞,尾巴竖在空中,象一把散开的茅草。
  “你这是干什么?”秦帅北很气恼。
  “我是在救它。这狗娃一不懂数学,二不懂量变质变的道理,一阵狂饮,回去就得挺尸。”
  “这怎么办呢?”秦帅北为默默发起愁来。
  池可信说:“我有个办法,试试吧。你不要心疼。”
  秦帅北想,为救默默一命,心疼也忍着。
  秦帅北几乎不敢看默默那双象围棋子一样的眼睛。
  皮肉之痛终于熬不过干渴,默默这次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脚步,你只看出它的红毛在随风飘荡,简直觉察不出它在移动,突然,它象箭一样地窜到泉边,显示出令人咋舌的攻击速度。它又忽然静止,用黑眼睛扫视着两个年青的军人。池可信眼望别处,无动于衷。默默用灵巧如丝绒的鼻子嗅着水气,吹出的气息把如镜的泉面漾出涟俯……
  池可信又是稳准狠地一脚。
  如是者三。默默已是遍体鳞伤,蜷在秦帅北脚下。
  “好啦,黑脸我唱,红脸该你扮了。领到桂兰那儿给它喝净水。它要是只聪明狗,就死不了了。”
  秦帅北把默默抱给桂兰,桂兰说:“谁这么狠?”
  秦帅北说:“我。你以后记着给它喝水。”
  桂兰说:“忘不了。我再给它找点骨头。”
  秦帅北说:“得找肉。”
  桂兰拍拍空案子:“哪有肉!最后一点肉,昨个都欢迎你了。”
  秦帅北说:“老班长,您甭想蒙我,今天食谱有鱼,有羊,有蛋!”
  桂兰大睁着眼,他那原本就分隔得很开的方眼睛,似乎是准备分散到脑袋后面集合:“哪个耍笑你哩!羊……鱼……蛋……对头喽!就是洋芋蛋!学名叫马铃薯,也叫土豆、山药蛋……你咋个就信了呢!”
  哨楼的梯子又高又陡,每一步膝盖都几乎抵到大腿根儿。哨所象起重机的操作室,悬挂在半空。望远镜支架在地当央,象一挺英勇的重机枪。值勤哨兵的脸,贴在望远镜上,只露出一个毛烘烘的三角下巴。
  “秦参谋,你来了,你的小狗不错。”哨兵懒洋洋地说。他是刘堆子。
  “你在哪儿看见我的小狗了?”秦帅北想莫非刘堆子从一排宿舍向机要室张望过?这可影响保密。
  “在这儿。”刘堆子拍拍纤尘不染的大望远镜,然后侧开身子:“你看吧。”他深谙所有初上哨楼人的心理,就象好客的主人给客人挟了一筷子好菜。
  秦帅北伏在望远镜上。喀喇泉象一块厚重的啤酒瓶子底,唰地被拖到眼前,蓝得令人犯晕。品字形的战壕,包绕着哨所周围,一旦发生战事,我们将凭借它殊死抵抗,只可惜已被昨夜的风沙基本淤平,龙站长正在巡视,预备加深堑壕。再远处,便是浩瀚无际的沙海。
  他眼睛酸了,看望远镜是费目力的事,尤其在金光闪烁的沙漠里。躲开镜片,秦帅北突然看到远方有一串移动的黑点。他以为是错觉,太阳已把沙漠烤热,象瀑布一样的热气流已在冉冉浮动,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这是外出巡逻的弟兄们回来了。”刘堆子象电影中的画外音一样解说。
  秦帅北把望远镜对准他们:枪、大衣、干粮袋子……脸上的皮象无数张被烘烤过的江米纸,剥脱皱裂。距离如此贴近,秦帅北甚至看到他们唇角凝结的血滴。
  “巡逻一趟,要多长时间?”秦帅北问。
  “没准。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人家有汽车,咱们是两条腿。一趟下来,几百里。要看天气。就象锄地,你说锄十亩要多长时间?要看草深草浅,锄头利不利。还要看你自己身子骨强不强。”刘堆子说。
  部队上的兵,五湖四海的都有。战士们入伍时都和老乡扎堆,讲家乡话。时间长了,天南海北语言混杂,兵们创造出一种类似普通话的语言,连刘堆子也掌握得很熟练了。
  “看看界碑吧!这是喀喇泉的一景,象北京的天安门。”
  秦帅北看到了界碑。水泥浇铸,方方正正,只有一人高,不威武也不雄壮、大智若愚的样子。两个国家,就被这样一块象石头似的普通桩子,永远地切割开了。
  秦帅北把望远镜对准更远方。
  他看到了他们的营房、堑壕、了望塔……一切的一切,都同我们的设施是那样相似,包括房屋的平顶和堑壕淤沙的程度,险恶的地理气候,规定了人们只能用这种方式生存。甚至他们也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为什么不悬挂国旗呢?”秦帅北问。
  “为什么要悬挂国旗呢?”刘坟子问。
  “因为这是国境。”秦帅北认为不言而喻。
  “正因为这是国境。只有国境里面的人,才需要老用国旗来提醒自己关于祖国什么的。这里不用,所有的人没有一分钟会忘记了这一点。”刘堆子说:他每天站在岗楼上,已将这个问题想出了哲学意味。
  是的。国境线同别的地方不一样。微弱的火星也会激起大战,微小的疏忽也会酿出惨祸,这里的规矩同别处不一样。
  “咱们这儿悬挂国旗随意思是:要求边界会晤。”刘堆子站哨寂寞,愿意同人闲聊。
  “然后呢?”秦帅北很感兴趣,他想到了那间带有秘密夹道的会晤室。
  “然后人家就坐着吉普车过来了,该谈什么谈什么呗!”
  秦帅北大彻大悟,除了外交部长和递交国书,还有这种土特产式的外交途径。
  “为什么边防站不修在界碑那儿?我原来以为是那样的。”
  “那就不叫邻国,叫邻居了。真打起来,这点路算什么呢?不过一迈腿的功夫。”刘堆子淡淡地说,“也许没等你这不带长的参谋把电报拟出来,没等电台的摇机员把发电机打着,人家就把咱们破了。若真的两国开仗,咱们至多只能起个报信的作用。”刘堆子眯着双眼,仿佛这一切象电影似地在他面前演过。
  太老的兵是一种妖怪。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刘堆子一当兵就分到另一个边防站,组建喀喇泉,又把他调了来,历尽沧桑。
  秦帅北最后看了一眼对方兵营,他很想看到一个活人,不然总觉得象舞台布景似的不真实。
  “今天是星期天,人家在睡懒觉。”刘堆子什么都知道,仿佛他正有一架望远镜对准别人的脑袋。
  秦帅北开始收拾机要室,他发现了一个极大的好处。当兵这许多年来,他第一次享有了一个独立的房间,这是保密条令赋予他的特权。他把被子随便团起来,故意不使它见棱见方。说实话,他一点也不以为这样美观,象一个松散的面包团。他只是想放松,想不规范。片刻之后,他惊讶地看到,被子自动地收缩成方正的豆腐块。棉絮经过多年的塑造,已象有记忆的金属,自己完成了有棱有角的造型。
  秦帅北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兵。
  “今天训练科目——低姿匍匐前进。”远比现在年青的龙凤虎,站在新兵连面前。他穿一身洁白的军装,这是军装中的珍品,六十年代制作的军绿染料不过关,多次日晒洗涤之后就掉色至灰白。这个时候缀上两块鲜如丹枫的领章,军服就显出爽心悦目的优美。但军服洗到这种程度,虽白也旧了,难得的是色泽虽白,质地仍新,也就是说军衣纯粹是洗白的而不是穿在身上磨白晒白的。
  龙凤虎是南方水乡人,他在干旱的大西北,仍旧顽强地保持了勤于洗唰的习性。今天,他特地穿上这套最爽洁的军服。
  冬未春初,冻土未融。冰洼里闪现着云母一样薄而破碎的冰屑。
  “看我的示范。”龙凤虎向新兵们不正常地显示了他的军装,然后,一个虎步,随着脆如玻璃一般的声响,他厚实而灵巧的身躯,拍在了水地上。
  整个队伍寂静无声。
  龙凤虎以极优美洗练的动作,低姿匍匐向前,身后留下一条宛如蜈蚣爬过的轻浅痕迹,当然携有点点水痕。
  说实在活,新兵们此刻并不特别关注连长的姿势,他们更关心的是连长的衣服,急切地等着他站起来。
  龙凤虎终于站起来了。那身整洁如雪的军装成了上等宣纸,笔墨挥洒,洋洋大观。
  龙凤虎现在需要找一个穿着最清洁的新战士。他相中了秦帅北。
  “向前三步走——向左转——向前三步走——向右转——立定。”
  随着连长短促的口令,秦帅北出列,面对着一摊不亚于刚才的水泊。
  秦帅北早有预感,新兵连长看不上他,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要从他开刀。
  “卧倒——”龙凤虎发布口令。
  秦帅北卧倒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侧移了半步,躲开了那个布满狼牙般冰屑的水洼。剩下的步骤精确无误,作为只看过一遍示范的新兵,能把要领掌握到这个地步,龙凤虎感到意外。他巴不得他在匍匐时把屁股翘起来,这是新兵们极易犯的一个毛病,那时候他就可以走过去,大张旗鼓地在他屁服上狠踢一脚。象给新鲜猪肉盖紫药水图章那样,把大头鞋底上的泥水,清晰地喘在他那依稀可以看出裤线的后屁股蛋上。
  秦帅北站起来了,衣服上有浮土,那很容易拍掉。
  新兵们看看秦帅北.看看连长。
  “你刚才多做了一个动作。”龙凤虎说。
  秦帅北不响。
  龙凤虎嘶哑着声音:“回到你刚才的位置上。”秦帅北乖乖地退回去,面对着一汪水洼。龙凤虎又把口令重复一遍,秦帅北又侧移半步,龙凤虎喊:“停——”秦帅北的腿象被炸断了一样,僵在半空。
  “为了这个多余的动作,在战场上你要付出血的代价。”龙凤虎痛心疾首。
  “没那么严重!”秦帅北不服。父亲身经百战,仍然极爱整洁。龙连长,你对于打仗的知识,还不是从电影上看来的,并不比我知道得多!
  “你为什么不就地卧倒?怕弄脏衣服?”龙凤虎穿着肮脏的军服发问,使他的话孔武有力。
  “是。我只有这一套干净衣服了。”秦帅北并不隐瞒。
  “是衣服重要,还是生命重要?!”
  “平时衣服重要,战时生命重要。”秦帅北依旧振振有辞。
  “衣服脏了可以洗!养成这种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作风,脑袋掉了,没有人给你往颈子上缝!”龙凤虎真火了,这么难缠的兵!
  “说得好听,衣服脏了可以洗,一个月只发半块肥皂,还不够洗袜子的呢……”秦帅北仍旧小声辩驳。
  “今天晚上你到连部,我给你肥皂。”龙凤虎认为这是小事,关键是要训练出敢于不怕苦不怕死的兵。
  新兵发出一片“噫唏”声。这小子,惹恼了连长,倒白捞了一条肥皂!
  然而秦帅北并不受宠若惊:“有了肥皂也还要时间和力气,明明可以不弄脏……”
  “我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吗?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龙凤虎的忍耐已到极点,年年带新兵,只要身先士卒,就一呼百应。今天碰到一个软硬不吃的。
  “您当然不怕洗衣服了,有人抢着洗。”秦帅北小声但仍旧很清晰地说。
  大家不由自主侧头。铁丝上晾着发白的军衣。这是龙凤虎昨夜泡在盆子里的。
  “谁偷着给我洗了衣服,谁给我写检查!”龙凤虎咆哮起来:“秦帅北,我现在命令你,就地卧倒——”
  细皮嫩肉清俊潇洒的新兵秦帅北,不由得双膝一软,卧倒在冰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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