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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风凉,桂子飘香。 黄淮平原进入八月初,昼夜的气温差异甚大,在外旅游的游子,该准备御寒的衣物了,一早就道穿夹衣,巳牌左右又得把夹衣卸下来了。 小小游子逛九州,一年四季在外头。南州旱了往北窜,北州淹了往南游;南北二州都不收,淮河两岸度春秋。湾田麦子磨白面,风地芝麻榨香油;雪白棉花织细布,蛋大蚕茧缫丝绸。卤鸡腊鹅好火腿,要挂粉条种绿豆。不愁淹来不愁旱,唯有南唐古寿州。 民丰物阜,唱出的小调便代表了一切。 当然,其中有点夸张,不愁淹来不愁旱,那是自我安慰的宿命论调。事实上淮河的灾祸比黄河差不了多少,水、旱、蝗、瘟疫……经常折磨这些善良的人们。 南唐古寿州,好地方,它是历代古都之一,汉淮南王的都城。 如果把这里称为豫州、扬州、寿阳、寿春,都没错,要说错了,错的是时空。 事实上这座城不断在走下坡,可能是过境的淮河阻碍了发展,从都城降至郡,然后降至府,最后降至州,尔后可能只称为县了。 它的光辉,随时空的变化而一去不复回,子弟们只好往外跑求生存发展,人口外移的问题渐趋严重,果真小小游子逛九州,一年四季在外头。往凤阳南京谋生,是最好的出路。 每一座城镇,都有两种大爷级人物:一是官绅,一是混世者豪霸。 四顶山山麓的桑家大院桑大爷,便是本城的豪霸级人物,暗中统辖淮河吃水饭的朋友,豢养了不少牛鬼蛇神,潜势力直伸向凤阳、庐州。 四顶山是州城望山八公山的西支峰,距州城约八里左右,往来十分方便,步行片刻即可到。 出北门越过雄伟的十八孔石拱桥,便可以看到满山松林的八公山;当年淝水之战,成语中所指的风声鹤唳,草林皆兵,指的就是这座小山。 本城的人,称为北山。秦晋交兵,投鞭断流的故事,相距已经很遥远了,现在活着的人,偶或想起自豪一番,增些光彩便心满意足啦! 桑家大院距峰顶的四顶奶奶庙,上山下山不过两里地;四顶奶奶不但是本州的保护神,也是淮河的保护神。 庙建在山顶,巍峨庄严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神威显赫,压下了城东北角的古刹报恩寺,信徒比信佛的人多好几倍。 四顶奶奶是正神,信徒多是正常的现象,但信邪神的人也不少。 这里本来就是焚香教或弥勒教的大本营,经官府严厉查禁,信徒们转入地下,暗中以各种神佛名义聚会,禁不胜禁,杀头也无法禁绝。 桑大爷桑大德是本城的名人,在淮河混口食的江湖朋友,都知道他叫五爪蛟桑定淮,淮河的水上朋友,谁敢不尊奉他的旗号,绝对无法在这条河水混口食。 桑家大院占地甚广,附近列为禁区,打手护院不分昼夜在外巡逻。 天一黑,这带经常发生妖魅出没的可怖怪事,附近村落的人,大白天也不敢在大院附近走动。 好在大院有自己的小径,不是往来的要道,附近村民进城往返,不需经过桑家大院,因此桑家大院发生大小事故,村民也毫无所知。 大院深处,就有那么一座不三不四的香坛,桑大爷是当然的坛主;对内,他是幽冥教的坛主。 香坛所供的神,是可怕的九子鬼母。 山上四顶奶奶是女正神,山下的九子鬼母是女邪魔,各信各的,可能两位女神女魔,曾经在天上或地下,订一互不侵犯条约,因此双方的信徒,从没发生过冲突。 寿州城很大,人口却少,而本州的大户人家,有一个奇怪的现象。 凤阳南京一些大埠的大户,喜欢在城外山灵水秀的风景区建别墅;而本州城的爷们,却喜欢在城内建华丽的大宅。 要享受口腹之欲,在城内方便多多。 四顶山桑家大院,是桑大爷的住宅,也是农庄,在城内西南隅的节孝坊,另建有一座大宅。 他在大宅逗留的时间,比在大院多几俗,这座大宅也是招待朋友的地方,至于他本人到底在何处安顿,连他的爪牙也不清楚,只有一些得力亲信,知道他身在何处。 这位五爪蛟桑定淮,可说是本城举足轻重的人物,虽则他不是仕绅没有地位,但他的举动却可影响许多人的生活,甚至生死。 月华曹娇身材娇小,但曲线玲珑人见人爱。 这天午后不久,她出现在水西门外的寿春老店,这时候落后,是嫌早了一点。 她是从陆路来的,而且是徒步,扮成中年贫妇,手点问路杖,穿一件青灰色打了补钉的半截衫,背了一个大包裹,剑藏在包裹内。 往昔的娇艳容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面风尘之色的苍黄面孔。 她落了单,身材高而健美的日精,已经不在她身边,江湖双娇算是过去式啦! 她的化装易容术相当高明,没有人会把目下的她,与往昔的月华曹娇联想在一起,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即使她报出名号,也无人肯信。 她无意脱离江湖,也不想放弃所获的名号,只要远离夭网的活动势力范围便安全了,天网的势力范围在河南和湖广江西。 寿州属南京凤阳府,她安全了。 那天晚上被她俩杀死的理问所吏目王戎,濒死前厉叫“天魁救我”,她听得一清二楚,被天魁扔出窗乘机逃走,那时她已经心胆俱寒了。 天魁星,天网的主要成员之一,她是江湖浪女,当然知道天魁星的事迹。 老天爷!怎么平白招惹了天网的人? 逃出境远离疆界,这是唯一的保命良方。 可是,远逃并不顺利,事故发生近月,现在才真正逃出天网的势力范围。 她在想,该恢复本来面目了。 寿州有她认识的人:五爪蛟桑定淮,或者桑大爷桑大德,交恰如何,她清楚。 她年纪不小了,二十四五不再是青春少女,见过大风大浪,混得比任何江湖女英雌更出色,成熟女人的风韵,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动人。 如果以中年丑村妇面目去找五爪蛟,不被赶出来才怪。当然,她也不甘心长期扮丑村妇,她仍然是江湖双娇之一,一个人见人爱,裙带不怎么紧的女浪人。 以知名度分等第,她的名号比五爪蛟响亮;论实力人脉关系,她相差天壤。不客气地说,她除了名气外,任何方面的条件都比不上五爪蛟,她只是一个徒具虚名的女光棍,什么都没有。 在江湖闯道,不论男女,不论所标榜的宗旨目标是高贵或下流,说穿了十之八九殊途同归,那就是追逐名利,很少例外。等而下之,则是为了活下去。 她有名,实质上的利益却没有到手,在正人君子的心目中,她是一个浪费自己生命的浪女。 但在一般江湖朋友眼中,她比其他的江湖男女活得如意些,毕竟她是人见人爱的名女人,还可以随心所欲快快乐乐混几年好日子。至少,她比绝大多数各色各样的女人活得愉快如意。 远离天网的势力范围,她认为危险过去了,神不知鬼不觉平安逃抵寿州,她相信不会有人查出她的去向。 天网的人必定往北追,她向外宣告的行程是开封。 不重要的行李丢掉了,第一件事便是上街购置需用物品。 在这一带仍以马匹为主要交通工具,当然循淮河东北可利用船只,她要慢慢东行,不想再买坐骑,乘船找五爪蛟,必可受到妥善的照料。 有身分地位的人,上午通常不接待外客,因此打扮得像花蝴蝶又娇又艳的月华曹娇,出现在桑大爷的客厅时,已是次日的午后。 桑大爷的客厅非常豪华,也有点大而无当,带了两男两女四仆从接待月华曹娇。 精壮而且一脸蠢相的桑大爷显得十分兴奋,大牛眼笑得眯成一条缝,目光不断在月华曹娇曲线玲珑的胴躯转。 论江湖名气,月华曹娇要多些份量。 桑大爷五爪蛟的名号,在他旗下的爪牙中具有无上权威,但在江湖的高手名宿风云人物眼中,他只是一个地区性的豪霸而已;而日精月华江湖双娇,却是天下级的名女人,因此,他在言词间就不敢放肆托大。 客人过往礼貌性的拜望,而且是熟识,气氛融洽理所当然,客套一番之后,对日常生活动向互相关切,语气便渐渐轻松,话题拉回近况。 “上次你途经凤阳,几位好朋友相聚匝月,光阴似箭催人老,这么一晃眼便是两年有余了。”五爪蛟居然流露出感慨,但脸上的神色却呈显出得意的神采:“在我,是一回报见一回老;在你,却是依然亮丽如昔,甚且妖艳更胜当年,想必一切如意顺遂,活得愉快是保持青春的秘诀。你从西面来的,日精孔姑娘怎么没和你在一起?你们江湖双娇情胜亲姐妹,不会是为了情感上的意气而分手吧?” “你少挨骂了。”她白了对方一眼,流露出暧昧的风情:“我们姐妹,从不会为感情的事闹意气,在江湖行走,替朋友排难解纷,办事的报酬从不分彼此,感情的生活彼此也没有秘密,老山羊,你想挑拨我姐妹的感情吗?” “呵呵!我哪敢?”五爪蛟笑得也暧昧:“你们江湖双娇并肩遨游五载,因此而获得名号,受到江湖朋友的认同,从没落单。你独自出现,难怪我感到诧异呀!是不是为了承办某位朋友买卖,应情况需要而分开秘密办事?哦,买卖的目标,不会是指向我吧?” “嘻嘻!套用你的话,我哪敢?”她学五爪蛟的口气相当神似:“你是淮河地区的大龙头,你我又有交情,凡是不利于你的买卖,我都不可能接受,朋友的交情不能与买卖扯在一起,这是道义。” “那你们……” “别提啦!”她懊丧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一回事?” “时衰鬼弄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能说明白些?咱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是化装易容逃灾避祸,绕道借你这里远走高飞的,想借你的光,安排船只隐匿远遁,躲在船上不露面,应该是安全的,没问题吧?” “逃灾避祸?我要知道底细,看谁斗胆敢煎迫你们江湖双娇,对方到底是哪位大菩萨。”五爪蛟义形于色:“一切包在我身上,任何大菩萨也休想在我的地盘内撒野,想在我这里扮过江的强龙,不会有好处的。” “早些天在武昌,接了朋友委托的一笔买卖。”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说隐瞒的事她自有分寸:“一千两银子,收拾按察司理问所,一个作恶多端吏目姓王的人。你知道你我这类人物,对这些公门人天生就是死对头,别说一千两银子,一百两我们也干。” “按察司理问所,他们与我们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呀!”五爪蛟的粗眉攒在一起了:“收拾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吏目,难道有了后患?可能吗?” “我从武昌过江往北走,然后折向往东逃,这是事实。” “有这么的严重么?居然有人威胁得了江湖双娇?说来听听,你们是招惹了哪一位大菩萨?” 五爪蛟仍然不肯置信,甚至不信她真是“逃”的。 “我也不知道招惹的是哪一位大菩萨。”她叹了一口气,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反正我们去办事,事办成了,便碰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三下两下就杀得我两人望影而逃,武功极为高明,咱们江湖双娇简直就递不出招式,唯一的办法是逃跑。” 她不想将碰上天魁星的真相说出,招惹了天网,位于邻境的五爪蛟,对天网怀有强烈的戒心,恐怕会找机会摆脱她,以免惹火烧身。 “有这么厉害?”五爪蛟脸色一变:“湖广没有几个真正的出类拔萃高手名宿呀!那是……” “没有看清相貌,也没有机会盘道,反正就是那么一个人,杀得咱们江湖双娇望影而逃。” 她说的是实情,没说谎,但保留了重要的秘密,她只从被杀的人口中,知道出现的人是天魁星。 当时天魁戴了天魁星面具,当然不可能看清面貌,猝然交手,她被抓住扔出窗外,乘机逃命溜之大吉,哪敢留下盘道询问根底,怎知天魁姓甚名谁? 她知道天罡七星是天网的主将,不逃才是一等一的大白痴,哪有勇气打交道?自始自终,她根本不知道有关天魁星的任何资料。 “只见了那么一面,你们就望影而逃?”五爪蛟苦笑着说:“江湖双娇名动天下,居然……” “你不懂,桑大爷。”她也苦笑:“这个人的根底,我一无所知,问题是以后所发生的事,严重得出乎意料之外,不得不像丧家之犬亡命远逃。” “到底……” “咱们回头找委托的朋友,朋友姓李,希望找出这笔买卖的内情,那位朋友推得一干二净,接着是有人到客店行刺,用暗器偷袭。我们俩心中一虚,过江溜之大吉,沿途行凶的人忽隐忽现,步步生险。在信阳,又碰上几个不知来历的人,禁止咱们离境,而且逼咱们在城内城外公然走动,意图难测。” “你们就听他们摆布?” “不听行吗?那些人都是化装易容的专家,在咱们身边神出鬼没,每个人皆功臻化境,先后三次和他们大打出手,咱们接不下三招五招。他们撂下狠话,不听命者杀无赦!” “是侠义道的高手?” “我再说一遍,我对这些人毫无所知。”她显得焦躁不安:“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意,唯一可知的是他们让我心惊胆跳。后来,我们不得不设法自救,江湖双娇暂时分手,连夜逃出信阳城。日精孔姐往西走桐柏出南阳,我往东逃干脆北上京都避风头。在这里乘你的船可到淮安,再渡大河北上,劳驾替我安排,有问题吗?” 她是在文斌到达信阳之前逃离的,以后信阳所发生事故,她毫无所知,沿途也打听不到有关信阳的消息动静。 走这条路的江湖人士并不多,普通的旅客根本不理会与本身生活无关的消息。 就算有些旅客知道一些有关文斌的消息,她也不知道文斌是何许人也,更不知为何与她有关。 文斌就是天魁星的内情,只有天网少数高阶层的有关人员,知道来龙去脉,但也仅限于普通的资料,不可能作进一步了解。 比方说,文斌潜藏的居所,也仅限于在府城的一处而已,其他藏身的地方则无人得悉,只有他自己知道,几处秘密都是他正常安身歇息的地方。 干这种有理想有抱负的亡命工作,须有几种正常的身份作掩护,方不至于引人怀疑,这是保守秘密的有效手段。 她从没听说过文斌其人,也不知道有关文斌的动静消息,一直就认为一切意外的发生以及被人威胁的事故,皆是天网的人所进行的报复手段。 因此,她不敢把实情告诉五爪蛟。 五爪蛟的势力范围虽在天网活动区之外,但也算是紧邻,对天网必定怀有戒心和敌意,不敢主动招惹天网免遭不测,谁敢忽略天网的雷霆制裁? 如果她说出与天网发生纠纷,五爪蛟肯定会把她看成瘟神,不立即赶她走才是怪事,怎敢包庇她掩护她乘船远走高飞? 五爪蛟是淮河地区的大龙头,但不算是天下级的大人物,对付一些威震江湖的天下级高手名宿,仍然深怀戒心,不得不圆滑地周旋,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决不愿树立强敌自找麻烦。 如果,他知道她的对头是天网,铁定会把她看成灾祸的祸源。 “曹姑娘,恐怕你真碰上了可怕的仇敌,而且对仇敌一无所知,也就无法筹谋应变的对策。”五爪蛟郑重地说,“没有任何资料,我也感到棘手。这样吧!我派船送你秘密进入五河沼泽区,躲上一段时日,等风声过后,再出来走动。那一带千里方圆的水乡泽国,只有水贼敢在附近出没,没有江湖朋友生存的空间,天下第一高手也进去无用武之地,保证你绝对安全。” “老天爷!我敢到那鬼地方躲上一段时日?”她叫起苦来:“五河泗州一带沼泽区我知道,那是亡命犯案者的逃逋薮。那一带的人,太平盛世是渔农良民,一有风吹草动,就是暴民水贼。我这一进去,恐怕会成为水寨的押寨夫人,这辈子算是完了,想出来难比登天。桑大爷,你这主意烂透了。” “我有朋友照料……” “算了吧!个人的祸福难料,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安全,你那些朋友,恐怕也自身难保。那鬼地方龙蛇混杂你吞我并,朋友的交情,会随时势而改变的,危急时连老爹老娘也可以出卖呢!” “你……” “我说的是实话,绝无讽刺嘲弄的意思,我只请你替我弄到一艘下航的船,我躲在船上宜放淮安。” “好吧!如果你坚持,我明天就安排你上船。”五爪蛟够朋友,拍胸膛保证:“但得在临淮关换船,这里没有直放淮安的船。” “那就谢啦!感激不尽。” “你那些仇家如果查出你向东走,肯定会追到此地来,也肯定会查下航的船只。你的水性如何?” “你的意思……” “被追上了,唯一脱身的机会是从水中逃遁。” “哎呀!我是旱鸭子,女人有几个水性佳的?掉下河准死。” “这……我无意危言耸听,从你所叙说的情形估计,你那些仇家必定都是一些厉害的人物,实力不弱,追蹑仇家有充足的本钱。你在这里先落店,而不直接秘密地来找我,等于是留下被追查的线索,乘船能逃得过他们的追索?所以得先有脱身的准备……” “不行,我不想淹死在水里,水鬼如果找不到替身,将永世不得轮回。”她断然拒绝从水中脱身的建议。 “那……” “那我就走陆路,在陆上我可以一拼。” “这样吧!我另找地方让你暂时藏身,以及找更有力量的人庇护你。” “在这里,还有比你更有力量的庇护者?”她一怔,意似不信。 “相信我,姑娘!”五爪蛟傲然地说:“江湖十大风云人物,武林十大顶尖高手,三两个在这里耀武扬威,有如自掘坟墓,活着到来,死在这里,绝无例外。” “是什么来头?” “恕我守秘,届时自知。” “有我知道的人吗?” “也许吧!届时自知。” “好,一切请费心。”她一口答应,其实也不得不答应,有人庇护,总比被仇家赶上追杀好得多。 “包在我身上。”五爪蛟又拍胸膛保证:“你一定可以获得安全庇护,晚膳由我招待,晚上回客店拾掇,等我与对方洽商有了决定,再派人通知你,如何?” “一切但凭你作主,谢谢!” 寿春老店规模不小,投宿的旅客形形色色。 月华曹娇落店时,是一个贫妇,摇身一变,成了艳丽如花的少妇,店伙的招子亮,见怪不怪。 这件事在店中曾经引起一些骚动,毕竟客店很少有这种漂亮的单身女人投宿,引起旅客的注意理所当然。 返回客店,已经是掌灯时分。她已有了三五分酒意,灯光下,显得更为娇艳,更具有诱人的风情,替她启门户锁的店伙,也被她的艳美风情所沉醉,老半天锁匙插不进锁孔。 走廊灯光朦胧,对面缓步来了一位身材修长、剑眉虎目的英俊年轻人,穿一袭大的青衫,背着手踱着方步,真有几分斯文气概。 “小二,是不是眼睛不对光?”年轻人口气有调侃味:“要不要我帮忙启锁?天气凉了,这位小姐衣裙单薄,不能老站着在外面等哪!” “贫嘴!”她半娇半嗔,第一眼便喜欢上这位有如临风玉树的年轻人:“不要光说不练,劳驾你接手啦!” 并非完全归咎于店伙意乱情迷,事实上这位店伙年已半百,健康并不佳,而且是个近视眼。 “在下乐于效劳。”年轻人夺过店伙的钥匙,灵巧地开启那把四两重的新月门锁:“店家该派一位手脚俐落的仆妇,伺候高贵的女客。” 推开房门,店伙用手提的小灯笼,点燃桌上的烛台,稍高尚的上房,用烛而不用油灯的。 她目不转瞬,盯着泰然站在门外微笑的年轻人,年轻人似乎正欲转身离去,无意入室搭讪。 客店旅客品流复杂,按规矩,通常不可进入异性的房间,即使受到邀请,依例也不可闭上房门。 “公子爷,何不进来沏壶茶……”她提出邀请。 可是,年轻人已转身走了。 “小二,那是什么人?”她颇感诧异,这位年轻人似乎并没被她艳丽的花容月貌所吸引呢。 “那是后面厢房的一位旅客。”中年店伙向外走:“客官请小心门户,小的去叫仆妇沏壶茶来。” “那位旅客是何身分?”她追问。 “落店在旅客流水簿所留下的记载,好像是访友的外地人。姓于,干钩于,大名是虹,彩虹的虹。”中年店伙一面走一面答,已到了门外,顺手带上房门。 “于虹。”她喃喃自语:“名字不俗。” 其实她的意思,是说人也不俗,年轻人于虹给她的印象十分良好,居然开始胡思乱想。 二十四五岁的江湖浪女,胡思乱想是正常的情绪反应。 她感到诧异,这位年轻人应该不是道学冬烘,言谈举止像是性情随和,见过世面的人,对她这种艳丽如花的单身旅客,应该心动表示亲近的,怎么略一招呼便泰然离去毫无留恋的? “我得看看他到底是何种人物。”她向自己说,一跺脚进入内间卸装。 不易到手的东西,抓到手的心念更为迫切。 江湖双娇芳踪所至,四周全是讨好她的人,她俩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众星拱月是众所追逐的目标,今天居然有人忽略她的存在,难免心中油然兴起挫折感。 除非对方是方方正正的侠义道人士,或者是家教谨严的世家子弟,不然决不会忽略她的存在的。 由于虹的言谈举止看来,显然不属于前两种人,所以打算设法摸清这个英俊年轻人的底细。 于虹、宇文天枢、文长虹、文斌,其实都是化名,是同一个人。 要做一个顶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大丈夫,还真不是易事,而在江湖闯道的人,十之八九不用真名实姓在江湖玩命。 一般说来,一旦获得江湖人士公认的绰号,通常不会放弃,因为绰号只有在某些场合发生作用,甚至仅限于某些特定场合。 在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圈子里,提绰号不会有人理睬。 五爪蛟的绰号,如果犯了案,在公堂报出绰号,可能会上法场,那是大逆不道。 蛟是妖属,四爪,是龙的近亲,注定了不成气候。一旦生了五爪,那表示即将化龙了,龙是五爪,龙飞九五,要准备造反了。 文斌仅在执行任务时,亮出绰号天魁星,天魁星宇文天枢,名号齐全,但在其他场合,他决不可能亮出天魁星的绰号。 可以说,自从青龙庄七星殒落之后,他天魁星宇文天枢的名号,已正式从江湖除名了。 但他并不想放弃天魁星的绰号,在某些场合他必须使用。 时机未至,现在他是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于虹,姓名平凡,没有绰号。 他是昨天抵达寿州的,犯了追踪者的大忌:追过了头。总算运气不错,月华曹娇居然鬼使神差,在同一家客店投宿,不必再费神四出打听了。 这次,他必须用另一种方法发掘隐秘。 江湖朋友那种抓人立即用雷霆手段,残忍地用酷刑取供的老方法,碰上真正的视死如归亡命,效果有限得很。 月华曹娇就是真正的女亡命女光棍,用雷霆手段迫供,恐将白费工夫。 江湖双娇是杀王戎的凶手,已无疑问。最后从王戎身边离开的人是月华曹娇,是被他猝然闯入,情急出手抓住摔开的,该是真正的杀王戎的凶手。 他并没有看到月华曹娇给了王戎致命一脚,但月华曹娇最后留在王戎身边,所以他要找月华曹娇。 江湖双娇没有任何理由去杀王戎。 然而他一露面,一连串事故便接踵出现,血腥味在府城流动,然后如影附形跟随着他向所经处蔓延,他几乎可以肯定,所有的事皆与江湖双娇有关。 他知道月华曹娇在信阳活动的概略情形,月华曹娇却不知道他蹑踪的行动。 那天晚上他摔飞月华,击走日精,都是戴了面具亮相的,双娇并没有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占了优势,从今晚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情景估计,他肯定地认为这浪女不知道他是天魁星。 令他生疑的是:江湖双娇逃遁的举动,非常有违常理,不像是秘密远遁,若隐若现并没化装易容掩藏本来面目,似乎不在乎天网的追杀。 双娇已知道行凶时碰上天魁星,怎敢不在乎天网的雷霆报复? 他已经查出,双娇是潜离信阳之后,才化装易容完全隐去本来面目的,是否有意吸引他? 天网曾经在信阳向他下手,是否已经跟来了?这问题令他不安,他不能向天网的弟兄以牙还牙。 返回客房,他着手准备行动,召来店伙声称需要安静歇息,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换了夜行衣,他熄灯等候。 寿州名义上是大埠,但却是过了气的古都名城,子弟们喜欢往外埠跑,可以说,这是一座老旧的名城,繁荣一去不复返,往来的旅客也不多。 生活在这里的人,悠闲、淳厚、安于现状、乐天知命,这是老化城市的正常现象,生活的脚步比商埠都会慢得多。 每当夜幕低垂,城中心巍峨的钟鼓楼,响起起更的更鼓声,不论城内城外,便逐渐寂静行人渐稀。 夜风料峭,街道上疏落的门灯,闪烁着朦胧幽光,偶或传出三五声犬吠,表示有夜归的人经过,其他的活动全部停止了。 寿春老店旅客并不多,初更将尽,全店便静悄悄,连店伙也甚少在外走动。 月华曹娇的房中仍有灯火透出,烛影摇红,可看到人影在窗上时隐时现,可知房中留有外客。映像依稀可看出是光头,很可能是僧人,夜间出现在单身的女旅客房中,所以可疑。 本城第一大古刹报恩寺,那座塔成了本城的标志。 但寺僧经过本朝的整顿后,全寺的僧侣仅七八十名,比往昔少了十倍,全是上了年纪的有道苦行僧,不可能夜间出现在女旅客房中。 房中共有三位访客。 那位红光满面的大秃子不是和尚,而是心广体胖的中年大汉,秃头油光涩亮,生了一双色迷迷的大牛眼。 另一人穿宽大的青博衫,外型如道袍,瘦竹竿身材,一双三角眼不时涌现阴森的冷电,是那种令人一见,便与鬼物联想在一起的可怕人物。 第三位仁兄倒是五官端正,颇有正人君子气概的中年人,脸上常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似乎经常准备向困苦的邻居伸出援手,让人觉得他是可靠的救世者。 四人的语音甚低,即使潜伏在门外,耳贴上门缝窃听,也很难听清他们的对话。 门外廊角柱的暗影中,另有一个把风的人,那盏廊柱灯,不知何故已经熄了,走廊幽暗,也没看见有人行走,把风似乎没有必要。 “曹姑娘请放一百个心。”秃头大汉怪笑着伸手向和蔼中年人伸手虚引示意:“陶老哥是桑大爷的口盟兄弟,他可以全权代表桑大爷,与敝当家洽商。我,是敝当家的寿州地区负责人。冲桑大爷金面,我一力承担责任,敝当家不会有异议,肯定会向姑娘提供保护,无条件为姑娘解决问题。问题是,姑娘是否有耐心隐居百十日,这期间不可以露面在外走动,那会增加安全上的困难的。” “曹姑娘是来暂避风头的,当然不会在外露面走动啦!”陶老哥笑吟吟代为回答:“桑大爷方面,也会提供消息动静,将派人布网张罗,留意可疑的人在本城过往进出,不难查出姑娘的仇家是何来路,咱们相信有应付那些高手名宿的能力。” “有你秃鹰陈良一句话,曹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高瘦中年人接口,三角眼中流露出令人莫测高深的阴笑:“贵当家与桑大爷交情深厚,铁肩担道义还有什么话说?必要时,我阴判唐礼也可提供人手供奔走,就算有十条强龙过江,咱们也可以屠掉他们。” 三个人一弹一唱,月华曹妖听得心花怒放。身在困境有热心的朋友提供庇护,有强大的实力支撑,无条件给予道义上与实质上的支持,她当然感到高兴欣慰,藏身有所安全无虞,不必耽惊受怕了。 江湖险,人心更险,其实并不尽然;险,得因人因事而定。所谓江湖道义,泛义指所有的江湖人士应遵守的规矩,狭义则指个人行为的准则。 但一般说来,规矩与准则都因人而异,在自己人之间讲道义,其他就可遵亦可不遵,与“公认”并无因果关连。你“公”我可不认为是“公”,其实也没有所谓共同“公认”的标准。 她已经可以称为老江湖,知道江湖鬼域,知道江湖风险,但有时不得不随波逐流,这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在某种情势某种时候,不得不倚赖朋友,需要朋友襄助,争名逐利同样需要有朋友参与,互相利用各弄手段,不能把每个人都看成敌人,当然也不能对每个人都推心置腹,以免吃亏上当。 其实她目下的处境并不恶劣,情势也不严重。 她已经脱出险地数百里外,还没发现追踪的人,既无强敌蹑在后面,也没有立即的危险,实在不需找地方躲起来。 就算找地方躲起来,也不需找五爪蛟这种树大招风的人设法,信任五爪蛟这种人是相当不智的。 这三个人,名号并不怎么响亮,但代表了凤阳(寿州属凤阳)地区的三股实力派人物,真正的地头龙。 虽然另两方的首脑她并不认识,但由五爪蛟出面请求协助,必定相当可靠的,因此她颇为感激。 “诸位盛情可感,我哪能不放心?”她由衷地致谢:“如何安排,客从主便,一切皆仰赖诸位费心了。” “好说好说,请不必客气。”秃鹰笑得浑身的肉都在抖:“我这就回去替姑娘安排,保证如意,至迟明后两天定可办妥,再前来请姑娘拾掇动身,敝当家可能亲自前来促驾呢!” 等于是有了承诺,虽然这承诺并非出于主脑人物。 主脑人物,通常很少正面给予某些人肯定的承诺,圆滑应付是必需的处事态度,肯定承诺被认为是办事的大忌。 客店不便久留,不久三位贵宾告辞了。 四个人是飞檐走壁离去的,可知他们并没正式进店造访女旅客。 阴判唐礼与秃鹰陈良,是绕向城外小径走的,绕至北门,缓步通过空寂无人的淝河石桥。 那位陶老哥并没有同行,返回五爪蛟的城内大宅先走了。 寿州城周九里余,护城河相当宽,北门外以淝河当护城河,那座淝河桥有十八孔,相当壮观。 他两人是绕城根小径走的,几里路片刻便可到达石桥过河。 夜空寂寂,城门天黑即闭,交通断绝,因此夜间很少有人在石桥上行走。 “秃子,你怎么不立即把那雌儿接走?”城根小径说话不便,这时可以并肩而行了,阴判碰碰秃鹰的手膀,口气有些儿埋怨的成份。 “你真驴,怎么就急吼吼把人接走?”秃鹰不屑地反问。 “不怕雌儿飞走了?” “没知识。”秃鹰仍然表示智慧高人一等:“她刚来求助,双娇落了单,会在获得庇护承诺之后,便惊弓之鸟飞走?” “那……早些接走,以免夜长梦多……” “你是真糊涂呢!抑或是真的没知识?你绰号称阴判,自诩足智多谋……” “你……” “还没有弄清追逐她的人是何来路,你敢大大方方毫无顾忌把人往秘坛请?如果追蹑她的人,是威震天下的高手名宿,结果如何?” “这……”阴判怔住了。 “咱们这些人就算是真的强龙,也招惹不起真正威震天下的高手名宿,那些人比亡命更可怕,杀起人来如刈草,杀了就远走高飞。老唐,咱们的人禁得起几下切割砍杀?别忘了咱们的人中,十之七八是有家有小的人。” “唔!确是可虞,难怪老大慎重其事,一直不曾下决心处理。”阴判居然打了一冷战,心中的恐惧暴露无遗。 “所以你只配做不称职的狗头军师,专出些瞻前不顾后的馊主意。” “我想起来了,薄暮时分,在淮南客栈投宿的伏魔剑客贾永豪,会不会是追蹑她的人?那小辈是这一代后起之秀中,最具危险性的风云人物。” “你算了吧!别估错了对象好不好?那小辈的武功剑术,号称武林一绝,自诩伏魔降妖,专向那些邪魔外道的高手名宿挑战,自负得很,哪屑过问江湖双娇这种只配称一流女浪人的闲事?人家大剑客眼睛长在头顶上,追蹑一个女浪人也毫无所获,这件事日后传出江湖,他伏魔剑客的脸往那儿放?别把他计算在内,老唐。” “说得也是。”阴判已经通过桥头,突然转头回顾:“那小辈志比天高,的确不屑过问小人物的闲事。” “你看什么?”秃鹰信口问,但也扭头回顾。 身后的桥上空荡荡的,鬼影俱无,夜风带来凉意,没听到脚步声。 “我好像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阴判唐礼重新将目光收回:“也许是我在疑神疑鬼。” “人们用神鬼建立根基,如果我们也相信有神鬼,还混得下去吗?老唐,你是愈混愈回去了。那是桥柱折传的声音,是你我的脚步声。” “走夜路而且心虚的人,经常会把自己的脚步声……” “你心虚了?” “这……我总觉得可疑。”老庸仍在用目光探索。 “什么可疑?” “湖广河南,有几个能把江湖双娇,吓得望影而逃的人物?我疑心……” “疑心什么?” “天网。”阴判脱口说:“名震天下的神秘组合。” “去你的!你可曾听说过,天网制裁哪一个小人物?江湖双娇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人物,配让天网的人一追几百里?没知识。”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消失在四顶山的桑家大院内。 桑家大院是五爪蛟的田庄大宅,可知他两人其实是桑大爷的人。 从三位贵宾自屋上跳落客店的院子,悄然与月华曹娇在房中会晤,以及出城返回四顶山桑家大院,自始至终一直就在一个神秘黑影的有效监视下。 他们所说的话,大半也被黑影听到了。 他们的武功相当扎实,真才实学并不比一流高手差,差的是很少在外地扬名立万,所以无法跻身天下级的人物之林。 可是,他们二人一直就不知道有人在他们附近活动。 ------------------ 无涯 扫校,旧雨楼独家连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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