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王不在乎官兵,这些人无奈他何;在深山大泽洪荒绝谷之中,大群的洪荒异兽他还毫无所惧,人更不可怕。南州市的人,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一头猛虎,怕什么?
  正走间,后面蹄声如雷,他回头一看,道:“喝!好神气的马队,那些人为何穿着那沉重的铁衣?唔,枪倒是好枪。”
  他扭头赶路,置之不理。前面,高耸着祟文门,城门已闭上了,千斤闸亦已放下。城墙高有六丈余,城楼有两层,高入云霄,真够神气。
  城楼上,排列着三重身穿鸳鸯战袄的官军,第一列是刀手,第二列是校刀手,第三列是金枪手。
  两侧城墙上,在墙后也伏着不少弩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城门两侧,石阶上同样排列官军,严阵以待。
  前后接敌,看了他们的阵容,山海之王心中暗凛,但仍向前走。
  后面马队已到,来的肃王府的铁术骑,盔甲齐全,悬弓挟盾,手中八尺长槊闪闪生光,疾冲而来。
  最先那位将爷,骑着一匹乌云盖雪异种名驹,狂风似的追到。
  距城门还有二三十丈,山海之王站住了。
  马群也到了,相距十来丈也勒住了战马。
  将爷单人独马疾冲而来,在山海之王前面五六丈勒住坐骑,横枪按盾大喝道:“你是自称山海之王的人吗?”
  “我本来就是山海之王……”
  “叛逆住口!你好大的狗胆。”
  “怎么?称山海之王也犯法?竟叫我叛逆?岂有此理。”
  “有话到王爷前再诉说,跪下就缚。”
  “是西南那位阳三爷授意你们的吗?”山海之王冷笑问。
  “住口,你拒捕呢,抑或就缚?”
  “叫你们的王爷来,也许有个商量。”
  “叛逆该死,”将爷大吼,挟马向前冲来,长槊前伸,光闪闪的枪尖带着一套红缨儿,刺向山海之王胸前。
  山海之王一声长啸,左手一抄,长槊到手,连劲一拉,将爷坐不住马鞍,飞跃马下。“砰”一声,将爷成了滚地葫芦。乌云盖雪一声嘶鸣,向侧一冲。
  后面马队蹄声雷动,铁术士呐喊着冲到。
  街道不太宽,第一列冲到的只有八匹马,狂风暴雨似的奔到,八支长槊破空刺来。
  山海之王一不做二不休,丢掉夺来的长槊,人如闪电,木棍儿发似惊雷,从枪尖丛中钻入。
  人吼,马嘶,铁甲沉重地扑到,马儿奔腾,四十匹铁骑互相撞击,马踏在人身上;人发出痛苦的号叫。
  大街转动不灵,铁骑毫无用处,反而败得不可收拾,割鸡用牛刀,便宜了山海之王。
  在大乱中,一道灰影冲天而起,跃登右面平房,站在屋顶上仰天狂笑。
  “哈哈哈……”笑声如殷殷巨雷,笑完说道:“你们太不讲理,山海之王不和你们一般见识,这次不杀你们,下次不饶。”
  城楼上一个将爷突然将令旗一举,画角长鸣,弦声狂震中,箭如蝗飞而至。
  山海之王一声长笑,隐伏在瓦背上,只一闪即不见,谁也没弄清楚他躲到那儿去了。
  远处肃王府,冲出三匹浑身火赤的神驹,马上骑士最先一骑是个留有五缮长须的中年人,身穿掩心短甲,佩剑挂囊,英气勃勃,脸貌威猛。
  后两骑是两个少年郎,一位年约二十余,一位只有十七八,眉清目秀,仪表非凡。两人皆身穿绿底团花箭衣,腰悬宝剑,身材壮实,定然是练家子。
  三匹赤驹之后,是八名抢眼的人物。两名凶猛的高大喇嘛,两名身穿大红道袍的中年老道,两个身穿直掇白发如银的老人,两个身穿青色劲装的壮年大汉。
  八个人展开奇快的轻功,紧随马后奔向祟文山。远远地,已看到马队混乱的惨象了。
  一名大喇嘛突然大声说道:“王爷,老衲先走一步。”
  “诸位请先走。”先头马上的肃王答。
  八个人身形突然加快,几若星飞电射,超越了三匹神驹,向斗场激射,轻功之迅疾,骇人听闻。
  八个人全力展开轻功,不片刻便优劣立判,两壮年大汉落后丈余,两老道也落后八尺,只有两个白发老人,与两名喇嘛并驾齐驱,且有向前超越之象。
  山海之王也看到远处街心有绝顶高手赶来,看了他们淡淡的身形,便知道今天遇上劲敌了,在城中被围,不易施展,而且多伤无辜,也不是他所愿为之事。真要打,且到城外去再说。
  想到这儿,他长啸一声。身形暴起,象一头大鹰,飞越百十尺屋顶,直射城根,双足一点地,人已凌空直上六丈高的城墙。
  他这迅捷无比的身法,把城上的官兵全吓傻了,没有他们瞄准发射的机会,都以为是大白天鬼魅出现呢:
  山海之王上了右侧城墙,在墙后的人方惊得突然苏醒,附近的十数名刀手和弩手,扔了弩挺刀而上,齐声呐喊,要拼老命了。
  山海之王不想伤人,他也知道这些官兵们都是上命所差,身不由己,何必伤害他们呢?木棍儿左点右拂,钢刀触棍即飞,冲开一条去路,在震天长啸声中,越城而去。
  边塞要地,城外不许店住,下面没有居民,城上射出一阵箭雨,送他奔向五泉山。
  五泉山是臬南山迤西的一个小山,至此而濒临黄河,这座山也叫龙尾山。因为山上有五个怪泉,相传是汉大将军霍去病征匈奴,行军至此缺水,霍将军以鞭击地,泉水涌出。泉有五处,三处在半山腰,一在东洞一在西洞,以东面的蒙泉和西洞的惠泉为最好。
  城依山而筑,山脚又伸向城根,山峰距城亦过两里;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四里外的泉和更远的主山白色马寒山;后面的红山倒不易见,夜雨俨然如在目前。
  他一口气掠上半山,站在甘露泉旁仰天长笑,大声说:“我是山海之王,你们上。”
  山下,八条人影来势如星跳棋掷,逐渐追到。
  城门大开,肃王和两位少年人一马当先,后面是王府一百二十名新赶到的铁术骑,更有三百名步军,在山下列阵。
  肃王率领铁术骑冲到山下,命铁术列马阵,自己率领两少年和四名护术,七匹马顺小径向上狂奔。
  山海之王放下了包裹,单手持棍,站在泉亭上处稍为平坦的草地上。两侧,是青葱的密林;正面,是登山小道。他象是护法金刚,屹立如山,木棍斜指,脸上挂着那奇特的笑容。
  八个人先后到达,刚好八方合围,把山海之王围住,专等他那肃王驾到。
  八人看了山海之王那冷静无慎,点尘不惊,屹立如同化石的神情,全部心中暗惊,神情肃穆,也暗地喝采。
  英雄惜英雄,八个人泛起了崇敬之念。
  正面的小径两旁,是两个红衣喇嘛,他们的禅杖缓缓举起了。
  左侧,两名老道手按剑把,长剑徐徐出鞘,神情肃穆。
  右面,两位壮年大汉缓缓拔出八卦金刀,目闪神光,脸上每一颗细胞都冻结了。
  后面是功力最高的两个白发老人,他们一个手持着乌光光的鸠首杖,一个手上是一把光华如电的宝剑,微发龙吟,迎风啸鸣。
  八个人谁也没做声。山海之王也象个哑巴,只有山下的急促蹄声,打破四周的沉寂。
  九个人默默相对,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持鸠首杖的白发老人,距泉亭附近,亭中石案上,放着山海之王的破烂包裹。他悄悄的斜移两步,毫无声响,徐徐伸出鸿首杖,想挑起包裹。
  手刚伸出一半,摸地传来山海之王的沉喝:“别动我的包裹。”
  老人一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首一看,山海之王那巨大的背影,并未移动,自己的功力可说已登峰造极,如此轻灵的举动,仍被对方发觉,而且他并未回身,相距五六丈外,这似乎是不可能之事哩,
  稍停,他盯视山海之王的背影,鸠首杖再次徐徐伸出。
  他心中在暗忖:“我不相信你也竟会具有天视地听之术。”
  不信也得信,手伸出一半,山海之王的语音又传到:“老头儿,我叫你别动我的包裹。”
  老人这才吓了一大跳。另七人也脸上变了颜色。
  老人心中一发狠,突然左手疾动,鸠首杖已行将挑到包裹,快如电光石火。
  摸地里,眼见山海之王鬼魅似的身形半转,快得肉眼难辨,一截褐色谈影电闪而来的袭向老人胸前。
  老人如果想斗气挑起包裹,他自己将伤在褐影下,这亏老本的买卖不做也罢,猛地一错肩,鸠首杖急挥,真力倏吐,斜截褐影。
  “啪”一声暴响,截住了,褐影斜飞,跌落丈外。但飞行的方向并非是击走的方向,错了一个小角度;这证明了他这一杖,并未能完全控住褐影。
  他自己感到一阵奇猛的反震力,由鸠首杖传到肩上,不由自主向后一晃,马步几乎浮动。
  褐影静静地躺在草地上,竟然是山海之王木棍的上端五寸,是用指力硬生生截下来的,缅铁合金打造的鸠首杖,竞不能将一段木头击碎,怪哉,
  老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变色。
  山海之王仍是那半转姿态,向他凶狠地说:“老头儿,你再动我的包裹,休怪我心狠手辣。”说完,倏然转身。
  左面喇嘛僧忍不住了,横杖大喝道:“小伙子,姓什么?你知道你在对谁撒野?”
  “我,山海之王。谁管你们是谁?哼!”
  “小辈,你狂吧,等会儿你粉身碎骨。”
  “和尚,粉身碎骨应该是你。”
  大喇嘛一声怒吼,冲进两步。
  山海之王冷然一笑,木棍尖徐扬。
  “匝哈大师请稍待。”快到斗场的肃王在马上叫。
  匝哈喇嘛只好后退,切齿道:“小辈,等会儿咱们算。”
  “和尚,我等着。”
  马飞跃而来,马未刹蹄人已凌空而下;别以为肃王是个世袭王爷,定然是个只会鱼肉百姓的干虫,象其它藩王一样,除了女人金珠以外不辨禾菲,这位王爷不同,不然就不是会威镇西北。
  两个小后生骑术也够俊,象两朵绿云,悠然而降,轻灵飘逸落地点尘不惊。
  “好俊的骑术!”山海之王笑着叫。
  肃王踏人斗场,两个喇嘛双裹一靠,左右护翼。他挥手叫他们退,向山海之王点头笑道:“过奖过奖。你,一根木棍退五十铁骑,飞腾电掠飞越六丈城墙,视箭雨如无物,值得喝采。”
  四名护卫也到了,伴着两位少年人随肃王前行。
  匝哈大师急道:“王爷,请勿轻身涉险,这狂徒功力奇高……”
  肃王含笑摇手,道:“他不是糊涂人,别担心。”
  山海之王笑笑,点头道:“我当然不糊涂,你是肃王爷?”
  “狂徒无礼,罪该万死,”一名护卫怒叫,拔剑便待招冲出。
  肃王一挥,护卫后退,他在山海之王前丈余站住,虎目打量他半晌,点头道:“你说对了。你是山海之王?”
  “你也说对了。”
  “贵姓?”
  “无名无姓。”
  “壮士,本蕃以至诚相询。”
  “王爷明鉴,草民生长山野,身世不明,确是无名无姓。”
  “哦,壮士在哪儿得意?”
  “谈不上得意,我生长在库库淖尔山之间。
  肃王脸色一变,道:“你是仙海人屠容老威的爪牙?”
  山海之王大笑道:“仙海人屠已亡命两年了,目前仙海已是世外桃源。”
  “怎么?他已亡命两年了?”
  “是的,我把他们全赶走了,并感化沿海十余种化外蕃民,平安相处永不纷争,所以他们叫我山海之王。王爷不怪罪我狂妄吗?”
  肃王豪放地大笑,道:“壮士傲啸山海,足以配称此号。本蕃部将报称,说壮士在本城作乱,可有此事?”
  山海之王脸色一沉,道:“草民久居山海,偶动游兴至中原一游,以观中原风物,原不知中原规矩,在凤翔老店付不出酒资,怎算得作乱?哼,倒是在桥北伤了关西阳三爷的骆驼,阳三爷带人在大街行凶,草民岂能束手就擒?如果说这也算得作乱,王爷瞧着办就是。不过草民得先声明,凭你们这些人……”他用木棍向四周一指,冷笑道:“哼?再加一倍也不行,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
  他说得太狂妄,八个人加上四护卫,全都勃然大怒,不约而同跨进了两步。
  肃王转身向一名护卫耳语半晌,脸色渐变。
  护卫行礼倒退,道:“卑职定能办到。禀王爷,如果老狗胆敢拒捕,卑职可否就地格杀?”
  “由你全权处理,不过我倒想看看他背后撑腰的人。”
  “是,王爷。卑职即行前往。”说完行礼倒退,在三丈外转身飞身上马,向山下奔去。
  最小那位少年突然发话道:“禀父王……”
  “胡叫甚?”肃王轻叱。
  “爹,那老狗的底细孩儿知道。”
  “不许多嘴,回去再说。”又向山海之王道:“壮士豪气可佳。本蕃已知概况,不怪你。”
  “谢谢王爷。”
  肃王附耳匝哈大师低语。和尚不住点头,突用传音入密之术传向一旁的红衣老道;老道又传向同伴。
  八人全都点头。肃王向山海之王笑道:“壮士,本蕃有一事相商,望能见允。”
  “王爷请说”
  “壮士请看,这八位武林前辈英雄,乃是本藩师事贵宾。壮士可敢与八位前辈印证一二?”
  山海之王豪放地笑道:“草民敢不如命?”
  “诸位点到为止,本藩将置酒为诸位把樽联欢。”一说完,退在一旁,对一名护卫说:“退兵,”
  护卫行礼退下,向山下大喝道:“王爷有令,各军各回营地。”
  山下响起高亢的传令声,兵马如潮水般退人城中。
  山海之王植棍于地,抱拳向四周行礼,亮声道:“在下放肆,请教诸位高名大姓。”
  八个人先后回礼,道:“兰州庄严禅寺寄座僧人匝哈活佛。”
  “肃州金佛寺主持哲丹活佛。”
  “东昆仑天尊殿坛主天泰道人。”
  “东昆仑天尊殿护坛法师天宗道人。”
  “华山苍龙岭苍龙二老,我,老大一杖追魂侯如山。”
  “我,老二雷电神剑侯如岳。”
  “陕西镇川堡弓氏双英,我叫八卦刀弓龙。”
  “我是老二伏虎刀弓彪。”
  山海之王拔起木棍,道:“在下身世不明,姓名无可奉告,抱歉!”
  “壮士,你就叫山海之王,可以山为姓,以海为名。”肃王亮声蛟。
  “王爷不嫌冒渎?”山海之王问。
  “称王山海,无伤大雅。”
  “谢谢王爷。诸位前辈请上,在下恭候赐教。”
  八个人自看了山海之王,以棍节袭击一枚追魂侯如山的狠猛手法后,大概有自知之明,单打独斗绝不是他的敌手,只好不顾身份八人同出。
  八人中,两个喇嘛为人残忍,他们可不管什么点到为止的规矩,志在必得。
  苍龙二老根本不是好东西,尤其是一杖追魂侯如山,接了山海之王一节木棍,无形中已输了一着;他活了两甲子年纪,外表平和易近,骨子里阴狠毒辣——他的来龙去脉下文自有交待——把山海之王恨之入骨,怎肯干休?他存下歹毒之念,也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甘心。
  山海之王自然不知他们心中的毒意,运起神奇的护身神功,单手持棍,严阵以待。八个人各运神功,步步追迫核心,剑发龙吟马啸慑人心魄,禅杖振鸣;他们都有数十年的修为,山海之王面临考验。
  两个喇嘛首先发难,一声怒吼,禅杖劈面便点。
  昆仑二道向上腾跃,将向下落,突又两面折向而分,剑如神龙,反穿而下。好精深的龙腾大九式身法,昆仑的举世无双绝学。
  一对八卦刀恍若旋风贴地,飞卷下盘。
  苍龙二老一杖一剑,都是三尺长,但一重一轻,略缓半分方突起发难,乌光如电,剑化万道寒芒,风雷俱起,攻到腰背附近。
  山海之王一声长啸,山岳撼动,木棍化腐朽为神奇,象是根百炼精钢行者棒,硬来硬接,夷然无惟。他的脚下有鬼,乱扔乱晃不成章法,似进实退,不左不右,在刀剑的空隙中穿行,在杖剑间游走,一闪即没,宛若鬼魅幻形,捉摸不定,这种步法真有鬼!
  兵刃狂啸,罡风撕声刺耳,令人毛发直竖;劲道相接时,乍雷怒响,令人心中抨然,呼吸急促,血为之涌。
  八个人各展绝学,人影难辨,即使是四个佛道高手的红衣极为抢眼,也不易看清他们的身影。
  圈子愈拉愈大,愈大对山海之王愈有利;十丈内草帽尘飞,罡风触肤欲裂。
  肃王与两少年,还有三名护卫,手心泌汗逐步后退,额上大汗涔涔,肃王摇头道:“这才是武林罕见的拼斗,这才是举世无匹的旷世奇才。孩子们,你们下一甲子苦功,也难望山海之王的项背。你们,唉,还是饱读兵书,打熬筋骨准备冲锋陷阵立功异域吧,武学一事,深如瀚海,百年修为,只能游侠江湖,与草木同腐,何苦来哉?”
  “爹,孩儿想,多学些奇技异能,岂不对横枪跃马有用?”小的一个说。
  另一个幽幽地道:“爹,孩儿想,傲啸山河游侠天下,也算不虚此生。今后瑜弟可以专攻兵书战策,孩儿则志在豪侠,求爹爹恩允。”
  “不可,你是未来的肃王,岂能游侠天下?”
  “哥哥,爹的话你该听,我愿游侠天下,助哥哥巩固西疆。”
  从此,兄弟俩各展其所学。直至明末流寇攻人兰州,肃王全家殉难,但另一房子孙竟能保全。满清入主之时,他进入中原,干了一档惊天动地的事业,成了中原反抗异族的帮会领袖。
  斗场中,形势渐变,身形逐渐缓慢了。经过将近半个时辰的拼搏,真力消耗大半,怎能不慢?
  “诸位可以停手了,端的是棋逢敌手。”肃王叫。
  但谁也不听他的,仍然疯狂进扑,欲罢不能。
  山海之王浑身大汗,湿透衣裤,但呼吸仍正常,俊目中神采依旧。
  八个人的衣衫,皆可以绞出水来,功力最深厚的苍龙二老,脸上已泛上了苍白色。
  山海之王面对八名字内高手,按理他绝不会拖这么久,至少也该击倒了两三个人,难在他不能伤人,点到即止嘛!但以一敌八,“点到”未免太难了,登峰造极的高手过招,如不用文比,势将有人受伤,举手投足皆危机重重。肃王到底不是江湖人,没经过刀山剑海,贸然叫他们用兵刃过招,八个高手占便宜,傻直的山海之王却苦不堪言。
  正酣斗间,昆仑天泰道人看破好机,从后疾冲而上,长剑上伸攻向脑后五枕,半途撤招;“唰”一声身形左旋,接上八封刀让出的空隙,长剑猛扫。
  山海之王脑后似乎长了眼,蓦地上体右倾,左足一转,木棍随身反扫,“铮”一声脆响,击中剑脊,人已反欺到老道身后,恰好闪过匝哈活佛一记“毒龙出洞”。
  八卦刀刚脱出圈子,他的位置已被天泰道人接替,正待转变方位,突见天泰道人身后已露出空门;他大喝一声,柴金刀一招“狂疯扫叶”反挥而出,截向山海之王胫骨。
  他奋身救人,应变够快,可是眼前人影忽杳,右肩头褐影懊现,暗劲压体,他不暇思索,本能的身躯左闪,旋身抽刀上招。
  “嗤”一声响,木棍尖迅疾绝伦地掠过他的肩外侧,擦衣而过,暗劲迫散他的护身真气,肌肤若裂,外衣被奇猛的暗劲,迫碎了一道大缝,虽未受伤,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跃而出,大叫道:“我输了了,心服口服。”
  对面“铮”一声剑吟,木棍擦过天宗老道的剑势,在他的右肘弯一触即退,好险?
  “贫道认输,少陪。”天宗也退出了。
  这一瞬间,匝哈活佛乘机连攻三杖,将山海之王迫退五步,杖在他左肩后和右胁旁两寸划过,未沾衣袂,可惜!
  山海之王应付着雷电神剑侯如岳的五剑狂攻,老家伙这把剑乃是无价至宝,他不敢太过冒险,致令后面的匝哈活佛进攻了三招,险些失手。他心中一发狠,蓦地腾空而起,躲过了袭到下盘的伏虎刀和鸠首杖。
  天泰老道也恰好腾身扑到,长剑来势如电。
  “当”一声响,山海之王半空中大旋身,木棍击中剑脊,剑向左一茁,木棍乘机突进,点到老道脸前,好快:
  老道百忙中吸腹仰身,“嗤”一声剑气啸鸣,木棍尖探过老道右外肩,把老道可反震外力的护体罡气,迫得四散而逸,不但没将棍尖展开,反而真气一窒,坠下地来,出了一身冷汗。
  “我输了。”他说,向后疾退。
  同一瞬间,山海之王已陷入危局,他向旁一落,棍尖下点,扑一声击中伏虎刀弓彪的右足后跟,把靴打落,而两名喇嘛的禅杖已一左一右攻到。
  侯如岳的神剑挟风雷而到,点向下阴。侯如山的鸠首杖一招“寒潭映月”,由下至上猛破他的顶门。
  四下里都快,快得无法躲闪。山海之王身形本是斜掠而下,头下脚上,想半空出招确是困难,连躲闪也力不从心,全都惊叫出声。
  山海之王人急智生,猛地左掌向下疾吐,人向上疾升,在间不容发中脱出重围。
  人再向下沉,木棍一挥,“呼”一声擦过匝哈活佛的左小臂,大袖断裂加如刀削。身形下挫的刹那间,左手食中两指在一杖追魂侯如山的脊心上捺下,向下一滑,如果真正拼命,老家伙脊骨立成废物。
  所有的人身形都快,不易看清,按理他们心中有数,应该光明磊落地退出才是。可是他们不但没退出,反而更凶狠地狂攻不已。
  山海之王心中起火,猛地一声长啸,体内奇异神功突然勃发,从左掌右棍中发出。
  “打,”他啸声大吼,身形急旋,象一道凶猛的龙卷风,从右至左卷了两匝。这有点象昆仑的“旋龙遁影”,也有点象“鸿钧三旋”。
  棍旋正东,“砰”一声击中哲丹活佛的杖尾,红影斜飞,和尚直冲出右后方丈余之遥方定下身躯。
  同一瞬间,扫中南面雷电神剑的头髻,发结立散,白发飘飘。他手中的剑,被一道炙热如焚的潜劲,震得向上脱手欲飞。
  眨眼间,淡淡褐影卷向侯如山身前。他挫身出杖,侧面运足神功向上一跳,身躯前俯的刹那间,一只不知自哪来的大手,已经到了他的右掌背上,只觉右手一麻。
  他仍不死心,左掌向掌背上的手劈去。
  “叭”一声响,击中一闪而至的木棍,他自己被奇大的反层力震得向后平射四尺,掌背仍觉冷气澈骨。
  “扑!”“啪啪……”一连串暴响,山海之王与匝哈活佛硬拼了四棍;匝哈的禅杖成弧形,共退了五步。地下,留了他五个三寸深的巨大履痕。他脸色苍白,大汗如雨。
  山海之王身形突然飞起,落入他激斗前所站之处。浑身无一处干痕,呼吸极为深长,脸上赂现苍白,俊目中异彩已敛。
  “算了,在下输了。”他冷冷地说,略一闭目,用心法引气归元。这一生中,可能这是他最艰巨的苦斗,不能伤人,而对方却又下手不留情,着着要取他性命,想得到他的处境确是可怕。外行的肃王,险些坑了他。
  山下城墙之上,人山人海,远远地向这儿眺望,人的五官隐约可辨。其中有凤翔老店的东主鲁二哥。
  九个人虽未至力尽地步,但已到了气血难聚之境了。炎阳静静地高照,九个人象泥塑木雕一般,各据一方坐下行功调息。只有一个人是站着的,那是山海之王。
  两少年是肃王的爱子,大的叫昆仑,小的昆瑜,他们都练有出人头地的绝学,只是久处深宫,金枝玉叶,对江湖经验一窍不通,更不知练家子的忌讳,老二昆瑜对山海之王极为心仪,自然对他关心,他突然掠出,掏出罗巾去替他拭汗。他人高不过六尺,伸直手也够不上山海之王的额角。
  他踮起脚尖,人倚在山海之王湿淋淋的身上,脸呈天真的微笑,举巾去拭山海之王行将流人目中的两串汗珠。
  幸而他脸上天真的微笑,救了他自己一条小命。山海之王正将真气纳人丹田,引向浑身奇经百脉;如在其他末修至收发自如登峰造极之人,经人触动后心中一惊,真气便会走岔或淤塞于经脉中,立成废人。但山海之王已修至五气朝元之境,不怕真气走岔,可是自卫的本能驱策着他,真气一收,便待一掌击出。
  当他在意欲出掌的刹那间,双目倏张,首先入目的是世子脸上的天真笑容,和他手上的一方罗巾。
  他合上双目,散去功力,长吁一口气,不再调息了,疲劳就疲劳吧!晚上再行功养神不迟。
  这一来,他几乎命丧五泉山,饮恨兰州。
  他缓缓活动身躯,亲热地拍拍二世子的肩背,说道:“小老弟,谢谢你,你的功力不差哩,跟谁学的?”
  昆瑜向昆仑两老道和两个喇嘛一指,道:“壮士,你才是天下第一条好汉。他们四个都是我的师父。”
  “哦,很好。请记住,下次在别人用真气导引之术行功调息时,千万不可近身触动他。喏,你四位师父行将力尽,用普通的心法调息并无大用,必须用他们绝学导血归脉,引气归元,你这时如果触动他们,必将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壮士,真有这么严重吗?你……你怎么又不怕……”
  “小兄弟,我不同,但我也曾在生死之门徘徊过哩?当他们被人触动时,定不甘心,势将行雷霆一击,以生命作孤注一掷,你说可怕不?”
  他牵着世子的手,缓步走向肃王,道:“王爷先前向令郎所说的话,草民略知其情。请问王爷,真许世子练武吗?”
  肃王一惊,他不相信山海之王在生死一发的激斗中,能听清他对两子的话语,说道:“壮士,他们必须文武全才,自小便下校场……”
  “草民指的是傲啸山河,四海游侠的武技。”
  肃王惊得只会点头。山海之王又道:“如果王爷不见疑,愿为二世子一尽绵薄,替他疏导十二经脉,日后定有大成。”
  肃王竟然抱拳向他行礼,道:“多谢壮士成全。”
  “小兄弟,走,”山海之王带着二世子,直趋泉亭,命他仰卧在地,双手运转如风,用推拿八法先替他松筋冲穴,最后方用真气导运术之疏导经脉。
  他自己疲劳未复,竟又妄以真气导运术替人疏导经脉,真是活该倒霉。
  八个人各自行功,目不视但耳朵仍管事,山海之王和二世子的对话,八个人都听了个字字入耳。苍龙二老和两个喇嘛,只恨得真想将山海之王食肉寝皮,方消心头之恨,出这口怨气。
  等他们行功已毕,山海之王亦已完事。他微笑将二世子打发走,向缓步而来伪八个人迎去。
  昆仑天泰老道呵呵一笑,道:“施主神勇,贫道甘拜下风。普天之下,能接得贫道等八人联手,酣斗半个时辰的人,得未曾有。尤其是苍龙二老两位施主,在江湖辈份之高,艺业之精纯,不作第二人想,竟也胜不了施主。”
  山海之王虚谦的说:“道长谬赞,在下实感汗颜,时才狂妄,诸位请见谅。”
  八卦刀接口道:“弓某无能,幸有二老与二位活佛替大家撑腰,不然早垮了。二位老前辈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想当年,华山五霸称雄关中,玉笛追魂符敏与神医药太岳两个匹夫,自命正道英雄,专程赴苍龙岭生事。老前辈略施小技,便将他们吓跑了。老前辈在西陲隐修四十年,功力更为精纯。”八卦刀已看出苍龙二老心中不悦,所以用话捧他。
  岂知他不捧倒好,这一捧,老鬼更把山海之王恨死了。
  雷电神剑侯如山阴阴一笑,说道:“老夫真的老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们都老了,四十年久远中原,中原果然大不如前;长江后浪推前浪,中原的人才比当年定然更为济济啦!我该走一趟华山,看看我那五个不成才的门人,看他们是否替我争口气?”
  天宗老道冷冷一笑,道:“施主永不会看到令徒了。”
  “道长怎讲?”一杖追魂厉声问。
  “令徒已死将近四年。”
  “五人全死了?”
  “是的,五人全死了。”
  “道长知道内情?”
  “略有风闻。”雷电神剑大叫一声,抢前急问:“道长,能见告吗?”
  “施主可知武林三杰?”
  “是辛天龙三个匹夫?”
  “是的,老三忘我山人的孙女儿,叫九天玉凤周如黛,她大闹华山,将令徒全杀了。”
  “真的?”
  “千真万确。咦!山海之王,你怎么了?”
  他们在谈论往事,当“武林三杰”四字一出,山海之王突觉耳中嗡然一声,浑身如受震撼。“九天玉凤周如黛”六字一响,他只觉浑身如中电殛,脑子里没来由地一阵迷乱,似乎有人用一根铁棍,在脑子里舞动,为什么,他不知道。
  他闭目甩头,想甩掉那阵迷乱,但甩不掉。他用手狠抹脸面,抹不掉。他喃喃自语,语声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
  “我为什么会如此迷乱,为什么,为什么?”
  他找不出答案,额上直冒汗,恍恍惚惚,浑身不自在;他象是病了。
  众人的目光,全向他注视,天宗老道的视线,一直没离开他的脸面,向他发问。
  他神智一清,苦笑道:“也许我脱力了,多承道长关注。”
  天宗老道踏进一步,目稍瞬的道:“施主这一对神目,贫道眼熟得紧?”
  山海之王一怔,讶然问道:“咦!在下生长深山边荒,道长怎说眼熟?”
  “是的,确是眼熟,如果施主身材稍矮些,唇末长须,贫道真会误认你是另一个人。”
  “愿闻其详。”
  “三年前,武林中崛起一位少年英雄,姓华名逸云,绰号神剑伽蓝……施主怎么了?”
  山海之王脑中的迷乱又来了,目光茫然,额上冒汗,用手猛抹脸面,巨大的手掌有点颤抖,口中喃喃自语,只见口动而不闻声,老道一叫,他又清醒了,道:“没什么,只是……只是有点晕眩。道长说完了吗?”
  苍龙二老似乎对他很关心,慢慢走近他身边,两个喇嘛也脸上现出关心神色,也向前走近。
  天宗老道并未留意,续往下说道:“这人在江湖声望鹊起,功力骇人听闻,出道为期极短,如慧星横空,光芒固盛,消失亦快;三年前一举扫荡太白山庄,他亦在那时丧身火海之中。华逸云的一双神目,与施主极为相似。”
  “道长可曾见过逸云?”山海之王问。
  “是的。太白山庄盛会,武林佛道五派门人全到了,贫道亦与敝派掌门参与,亲见华逸云大发神威,双剑天下无敌;也亲见他发疯,投入火海之中,尸骨化灰。如果贫道不是亲见;真认为施主这双神目,就是华逸云本人出现哩,施主可曾听说过华逸云其人?武林中无人不知哩?”
  山海之王苦笑道:“在下离开丛山峻岭毒蛇猛兽仅有三天,初次莅临中原,想不到中原却无我果腹之地,以至闹得不可收拾。”
  八卦刀弓龙大笑道:“老弟,这儿不是中原,距中原远着哩!要是怕没有果腹之地,何不随我走走?我兄弟这次出山,到兰州访友,岂知好友早已行脚不明,正欲前往中原一走。老弟,怎样?”
  一杖追魂冷笑道:“这位老弟如再在中原闯祸,你担当得起?谁象肃王爷这般好客和大量?算啦!老弟。宗道长,老朽的事尚未说完哩,那九天玉凤现在何处?武林三杰三个老匹夫呢?”
  天宗老道说:“他们都归隐了,谁也不知他们的下落。九天玉凤是华逸云的未亡人,可怜!她守的是望门寡,是在火场外举行的婚礼,这一辈子够她受了。”
  “老夫会找到她的;还有三个老匹夫。”一杖追魂切齿叫。
  这时,十余匹骏马已到了,远外的肃王叫:“天色不早,坐骑已备,请诸位上马。”
  众人含笑转身,向马匹嘶鸣处走去。苍龙二老伴在山海之王左侧,两喇嘛在右,山海之王成了第一主客。
  谁也没留意身边的神色,谁想到身旁会有人暗怀毒念?这些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平时无冤无仇,印证失手也是极为平常之事,事后大家仍是朋友;即使扳回脸面,也是日后之事嘛,
  刚走了两步,一杖追魂突向山海之王道:“老弟,今后打算如何?肃王爷为人豪爽好客,凡是江湖具有奇技异能之人,皆会受到盛意款待。老弟是否想在肃王府逗留?也许世子会拜你为师呢!”
  山海之王淡淡一笑,拭掉额上冷汗,道:“我是山野人,不会逗留在肃王府。也许,我会到中原走走,碰碰运气。”
  “老弟,你不习惯尘世生涯,还是不去的好。”
  “我会去的。”
  “好自为之,老弟。”老家伙大声说,一面用手拍拍山海之王的左肩,象在鼓励他。手向下徐滑,道:“不过,还是不去的好,中原遍地荆棘,人心不古……”
  这刹那间,右面匝哈活佛呵呵一笑,大手也轻拍山海之王的右肩,打断老鬼的话,道:“是的,檀越,这年头人心不古……”
  山海之王还有些迷乱,并未注意他们的神色,更未看到他们眼光,突然闪过一丝凶狠狠的闪光。
  蓦地里,两只大手在放下的瞬间,一杖追魂的手突然变黑,匝哈活佛的手突然变红,立时涨大。密宗大印掌,必须先行运功,仓卒间不可能应用;可见这家伙更有准备,功力也练至化境了。
  双掌闪电似贴着山海之王脊心,向前一登。
  “哈哈哈……”他们同时发出狂笑。
  苍龙二老为人阴险恶毒,两个喇嘛凶横残忍。他们可能已早有默契,同时下手,卑鄙无耻,一至于此。
  山海之王手上拖着木棍,向前跨步,丝毫末加戒备;而且他仍有点儿昏沉,真力又未全复,警觉心未免不够。其实在这种情况中,警觉又有何用?
  双掌按实,狂笑声倏扬。
  山海之王身躯向前一冲,木棍坠地。人冲出七八步,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想站稳,可是站不住了,“砰”一声扑倒。但他仍奋起余力,将身躯翻转,支起上身,用怨毒的眼神,死盯着后面的人。口角旁,鲜血汩汩而流。
  肃王父子一声惊叫,向这儿奔来。
  昆仑二道一声怒叱,“铮”一声双剑出鞘,闪身截出,天宗老道大怒道:“卑鄙?你们好不要脸。”
  苍龙二老和两个喇嘛倏然后退,狂笑不已。匝哈说道:“牛鼻子,你要脸,快去救他,带着人到庄严寺找我。”说完人影疾飞,但见红影一闪,两人如飞而逝。
  一杖追魂接着怪叫道:“老道,这小子留着是个祸害,日后武林中,将没有你我的地位。老夫为世除害。你还不满意?哈哈……”在长笑声中,两人也如飞而去。
  由于他们这一来,替武林带来了浩劫,真是天意。
  两老道知道功力稍次,而且还得保护山海之王,不敢追赶。天宗向四人的背影厉喝道:“孽畜们,你们将后悔此举。”
  肃王父子和三名护卫抢到。二世子惊叫一声,向山海之王扑去。天泰老道收剑入鞘,伸手急拦道:“二世子,不可动他。”他探手囊中,取出一颗蜡丸,在山海之王身侧蹲下了。
  山海之王脸上泛上了青灰色,“哇”一声又喷出一口鲜血,胸前呼吸急迫。他背心衣帛,已碎如粉末,现出一黑一红两只掌印,清晰触目。
  他勉强吸入一口气,挣扎着爬起。
  “施主不可妄动,先躺下。”天泰老道轻叫。
  山海之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慢慢坐起,双手支地挣扎着站起。他咬紧牙关,眼光放射出令人可怖的冷电,双脚挺直,上体不住摇晃,仰望苍天,铿了铿钢牙。
  天泰老道只好站起,站到他身边。“别靠近我。”山海之王用虚弱而凌厉的语音说。
  天泰摇头道:“施主,你中了密宗的大印掌,与侯老贼的摧心毒掌……”
  “我死不了。”
  “这两种掌力皆歹毒绝伦,中者难救,拖延片刻无可救药,掌毒攻心,虽大罗金仙……”
  “我死不了。”山海之王语声冷极。
  “贫道这儿有敝派圣药九还丹,可阻掌毒蔓延……”
  山海之王不等他说完,转首向他冷厉地说:“我死不了。看在你份上,今后,我对玄门羽士留半分情意。道长,他们都是武林的英雄?”
  “不?施主,他们只算得武林高手,而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功艺并不一定登大雅之堂;而是以……”
  “那就够了。”山海之王沉声说。
  二世子急声向老道说:“师父,府中有长白老人参,不知可有用?”
  天宗摇头接道:“迟了!来不及了”
  山海之王徐徐举步,走向泉亭,脚步踉跄,浑身颤动。
  “施主,请先吞下九还丹。”天泰追上拦住去路,伸出掌中蜡九。
  山海之王突然一掀衣袂,手按在一柄晶芒四射的小剑靶上;他的手巨大,只见光华一闪即没,手将剑靶整个握住了。老道目力不等闲,可是仍没看清,只看到光华一闪,便被衣袂挡住。
  山海之王握住剑鞘,凶狠地说道:“道长,我心领了。从今后,我不信任任何人了。告诉他们,任何人不许接近我,不然,他将身首异处。我一生不打诳语,也不会恫吓,我办得到的。”
  老道看到了光华,旁边的人也看到了闪光,心中都骇然一震,不知那是啥玩意;也许他真的冒了火,用奇异的玩意杀人并非奇事哩!
  山海之王说完,拖着沉重的脚步,咬紧牙关,走进了泉亭,抓起自己的包裹,抬头略辨方向,便向山上爬去。
  他生长深山大泽,面临困难时,本能地想到了山;如同一个孩子,当他发觉惊恐危险时,第一个想起的人,便是他可以使他避免一切灾难的母亲。
  他向山上爬,举步艰难,高大的身影是那么孤单无助,他背后两个大掌印,令人望之心往下沉。
  所有的人,全都木然无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之内。
  “师父,他……他……”二世子泪流满面地叫。
  两老道摇摇头,仰天长叹,天宗说:“好顽强的孩子?我们无能为力,唯一可办之事,是明日替他收尸。”
  天泰惨然地说:“这一颗慧星,比华逸云更为短暂,真正英雄豪杰不久长,我们该走了。”
  山海之王一步步向山上爬,上了五泉山巅,看到了东面的臬兰山,轻声自语道:“我该到深山里去,即使是埋骨,也得在深山。”
  他沿山脊向那儿走。山脊上,草木欣欣向荣。西北春夏季节短暂,草木生长快,凋零也快,草木阻挡他的去路,他举步十分吃力。
  走着走着,突然绊着一根横枝,重心顿失,向前一栽。旁边是一道草坡,他刚一翻身,人便向山坡下滚去,骨碌碌滚入一座密林,人即晕厥。
  这儿已是臬兰山下。远处的马寒山雪光耀目,静静地在斜阳下屹立。已经是傍晚了。
  山上,二世子带着十余名锦衣卫士,穷搜全山,却未留意向山下搜。
  向阳一面,凤翔老店的店主鲁二哥,也率领着五名店伙计,向山上搜来。
  他们都从大处着眼,不在小处着手,自然找不到人。
  许久,一名卫士走近二世子昆瑜身畔,躬身道:“禀世子,天色不早了,可否启驾回城,”
  二世子焦躁地说:“不成!天黑再说,那怕打起灯火把,也得找。”
  另一名卫士用手指着远处的马寒山,道:“也许他到马寒山去了。他英雄盖世,死不了的。”
  马寒山,也叫马衔山,距城百里,山势高峻,盛夏冰雪不消,山顶光秃秃,除了冰雪之外,禽兽绝迹,所以也叫空头山,但古藉上却将这山叫“空同”;也算崆峒山之一,但崆峒派的人,并不承认此山。这山的西脉,便是臬兰山。
  二世子看了马寒山一眼,道:“不会的,我们只差片刻便上山寻找,他身受重伤,怎走那么远?”
  “他挨了致命重掌,仍能行走,可见他并不如所想的严重,也许他真走了。”
  “胡说,两位师父说他活不了,不会错的。哼,有人往这儿搜,截住他们。”
  卫士们向山下急奔,不久押了六个人上来。
  二世子面色一冷,叱道“什么人”?
  鲁二哥和五名店伙被推前跪下,说:“草民鲁奇,在……”
  “你是凤翔老店东主?你还不甘心?想找山海之王出气?”
  “草民不敢,特前来救助山海之王。”
  “胡说,你说谎!”
  “禀世子爷,草民确是真心前来救助,不敢撤谎,山海之王在草民店中出事,草民心中难安,故而前来寻找,聊尽心力。”
  “押回去,回头再问。”
  突然,山下密林有人叫:“在这儿了,山海之王在这儿。”
  众人往山下急奔,直趋密林。
  山海之王滚下密林,立即昏厥,许久许久,他方倏然醒来。
  两记毒掌要不了他的命,他体内有一种奇异的神奥潜能,毒无法蔓延。掌下之时,他虽真力未复,但他所练的神异奇力,威力并未完全消失,掌力一触,立生反抗之力,消去之大部份掌劲,所以他虽承受了致命两击,仍然能支持。如果不是他真力将竭,脑中迷乱,下手暗算他的人,说不定还得大吃苦头哩!
  他不知自己的体质何以奇异,也不知所练的是何种奇功,反正他知道自己经受得起,要不了他的命,所以拒绝了人们的善意,仇恨人类之心涌上心头。
  他在库库淖尔,土民们不管是谁,即使在他未除仙海三害之前,他们对他都没有恶意。而他进入汉人地区不到三天,纷扰蜂起;他认为是朋友的人,竟在他毫不防备中,给了他致命一击,要取他的性命。而下手的人,又是武林中有地位佼佼出群的人物,他能不恨?
  人醒了,他发觉自己跌在一个草深及腰的洞窟中,四周全是阴森森的草木,阳光向他斜照而下。
  他挣扎着坐起,只觉背上疼痛澈心,浑身脱力,手中都有麻木不仁的感觉。
  他强忍痛楚,本能地吸入一口深长的空气,气机一动,痛楚更烈。
  可是他不管,痛苦算不了什么,他心中的怨恨,才真的令他痛苦。
  他忍痛定下心神,拖过身旁的包裹靠着后腰,探手人衣下虎皮囊中,取了一颗天蝎蛛,囫囵地吞下腹中。
  他的手触到了囊中绣有小风儿的小囊,和另一个百宝囊;这是两位蒙族交给他的东西,说原是他的所有物,老蒙人带他回库库淖尔,他身上仅有三样东西:两个囊和一把小剑,别无它物。
  他心中一动,打开百宝囊,囊中有一个小革囊和一个小玉瓶。他解开小革囊,取出一颗手指大的白色丹丸,三不管丢人口中,喃喃地说:“既然是我自己的东西,定然可吃,吃了再说。”
  丹丸入口,立化一道冰流,直下丹田,背上的疼痛似乎一减,他心中大喜,收起囊立即提气行功。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疼痛已消,真气如期运行奇经百脉,真力渐复。
  山上有人搜寻,他早已知道,只是他不予理睬,心神全用在行功疗伤之上。
  红日将落西山,斜阳余晖洒落一山彩霞,他的功力已恢复了八成。山上人声鼎沸,他附近也响起了匆匆的足音。
  他早已听清二世子的语音,只是不愿见人。他的耳目已修至入神之境,天视地听已臻化境,在一里之内的人畜,绝逃不出他的耳目。
  寻到的是一个锦衣卫士,一钻出树丛,便看到坑中端坐在深草里的山海之王,闭目静坐如同老僧入定。
  看神态,不象已死,红润的面色,宝相庄严,岂会是死人?卫士不敢走近,他曾听世子告诫过,山海之王不许任何人接近,走近了将会身首异处,他怎敢走近?在坑外向山上大叫,将世子引来了。
  众人在四周一围,世子急促地叫道:“山海之王,可以听到我的话吗?”
  山海之王俊目倏张,日中神色一闪,道:“请世子速回兰州,我不要紧。”
  “啊,你……你没……你的伤好了?”
  “好了!那两个喇嘛是否仍在庄严寺中?”
  “走了!”
  “往哪儿走?”
  “寺中不见有他们的踪迹,可能返回甘凉,也可能进入中原去了。”
  “那两个老鬼呢?”
  “他们没返回府中,不见了。”
  “哼!他们除非死了,撞在我手里,我要他们骨肉化泥。”
  押在远处的鲁奇亮声叫:“老弟台,让我见见你,我是凤翔老店的鲁奇。”
  山海之王说:“鲁二哥,你走吧!明日中午之约,取消了;我即将远行,日后有缘,再打扰你。”
  世子突向后面叫:“放了他们。”又向坑下说:“山海之王,我可以叫你师父吗?”
  “不成!我并未授艺,不配为人师表。我将离开兰州,日后有缘,也许我会回来看你。”
  “你已替我打通经脉,我该叫你师父。师父,请到徒儿府中小留一些时日……”
  “不必了!”他缓缓站起。
  鲁奇抢到坑边,屈身爬倒,将手中一个小包奉上说:“老弟,我知道你将进入中原,非钱不行,请接受愚兄一点心意。”
  “这是什么?”
  “其中有银钞一百两。这是愚兄一点至诚,如果老弟不弃,请留下使用。”
  山海之王沉吟片刻,他接触到鲁奇充满期待的目光,心中一软,伸手接过道:“谢谢你,鲁二哥。”
  鲁奇兴奋得一蹦而起,大叫道:“兄弟珍重,但愿日后有缘相见,如途经兰州,千万赏光到敝店盘桓。告辞了。”
  他抱拳躬身一礼,含笑转身。
  二世子回鲁奇一笑,向他说:“鲁二哥,请等等。”他向身后卫士招手,有人捧上一个锦盒,揭开盖奉上,他取出两条已略具人形的人参,递到鲁奇手中,道:“师父自称山海之王,不屑与我王府中人来往,鲁二哥,这是两支三百年以上的长白人参,练武之人常用为救死拯伤,请二哥替我转赠我师父,可以吗?”
  山海之王心潮一阵波动,怨恨人类之心减去不少。
  鲁奇捧着人参,不知所措。
  山海之王探囊取出最后两颗天蝎珠,说:“人参我收下了。这是两颗可驱百毒的天蝎珠,送给你们作为救人防身之用。别了,后会有期。”
  声落,人影一闪出坑,只看到灰影一闪,微风徐扬,人已蓦尔失踪。
  二世子手中,多了一颗天蝎珠。鲁奇手中人参不见了,也有一颗天蝎珠。
  远远地,传来山海之王的语声,却似耳边说话:“珠乃无价之宝,小心收藏,诸位珍重。”
  众人呆若木鸡,几疑遇仙,人怎么走的?不知道。
  三更的更拆声从王府中响起,传向整个兰州城,夜深了,夜凉如水,一轮皓月高挂天宇,寂静的兰州城,沉睡在如银月色之下。远处,一朵乌云渐近月旁。
  西大街的庄严寺,佛灯荧然。这座庙,自从唐朝建元五年重修之后,至今没人过问,显得有点破败了。“敕大庄严禅院”的竖匾,却十分抢眼。
  一条鬼魅似的淡淡灰影,飘入了寺门。
  灰影高大健壮,在大殿前天阶站住了。
  大殿拜坛之上,缓缓站起一个高瘦的人影,缓缓放出大殿,缓缓在阶上站住了。月色如银,照亮了人影,头上光光,戒疤闪亮,身穿灰直裰,外披大红袈裟,赤足芒鞋,原来是个老和尚。
  老和尚合手一礼,向高大的人影说:“南无阿弥陀佛,檀越。大驾光临,老衲已久候多时。”
  灰影黑发披肩,象一头猛兽,赤手空拳,腰带上插着虎皮为鞘连柄掩住的小剑,胁下挂囊,用阴森森的语声说:“你知道我是谁?”
  “山海之王,老衲没猜错吧?”
  “你怎知我要来?”
  “老衲曾得我佛圣示,故知檀越今晚必临。”
  “废话,你不是喇嘛?”
  “庄严寺乃是禅宗弟子。”
  “那两个喇嘛呢?”
  “早间进肃王府之后,即不见回寺。肃王曾派人前来查问,确实不知下落。”
  “喇嘛是你寺中的人,你岂能不知?哼!你不说可以,但你将后悔。””
  “檀越明鉴,喇嘛僧人有官府所发牒度,可以在任何寺庙接受供奉;该两喇嘛寄住本寺,挂单五年余,一向不守寺规管束,老衲无可如何;他两人的行踪,老袖确是不知。”
  “者和尚,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阿弥陀佛!佛门子弟戒打诖语,老衲身为主持,岂能妄语?尚请檀越相信。”
  “喇嘛也是佛门弟子,行事令人难信。”
  “喇嘛显密二宗,皆非我道中人。”
  “檀越乃人中之龙,灵智未泯;老衲对檀越的功力,并无怀疑,毁此古刹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亦深信檀越不会出此残忍下策的。”
  “我立即可以推翻你的论断。”说完,一步步向阶上踏进,俊目中冷电四射。
  老和尚高诵佛号,缓缓向天跪倒,合掌拜道:“佛佑伽蓝,檀越幸勿有负天心。老衲罪孽深重,愿以身赎罪,乞檀越勿迁怒古刹,损毁先贤所遗手泽,干刀万刃,老衲一身当之。我佛慈悲。”说完,拜伏于地。
  佛寺又名伽蓝,但这两字出自老和尚口中,直贯山海之王耳膜,象暮鼓晨钟,令他灵台一清。但他略一驻足,仍踏上第一级石阶。
  摸地大殿中卷起一阵狂风,虎虎如啸;天宇上,一朵乌云掩住了皓月,黑暗光临大地。
  狂风乍起,似乎殷殷雷声在天际缓缓传来,寺外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兰州城中,那时无风三寸土,有雨一沟泥;狂风一起,整个兰州城掩没在烟尘滚滚之中。
  暴雨将至,天昏地暗。亭园中花木厉鸣,飞檐作啸,狂风掠起老和尚和山海之王的衣袂,灰沙在他们身前飞旋狂舞。
  山海之王的披肩黑发,在狂风中舞荡,不时拂过他的脸面视线略乱。他怔了一征,停步仰望苍穹,只见满天浓云,沉黑的云层向西北怒卷。
  他轻咦一声,转着向阶上的老和尚看去。灰沙遮住了视线只看到俯伏在地的模糊身形,但见衣袂飘飘。
  老和尚沉痛的语声,似乎仍在他耳边流动。他一抹脸面。一咬牙,举步又踏上一级石阶。
  一道电光在天际疾闪,接着轰隆乍雷突震,似乎天动地摇,整个寺院似在摇撼动中。
  狂风益烈,雷声连绵不绝,天空中金蛇乱舞,大地闪光,乍明乍暗。
  大殿中神樱飘扬,闪光中,金刚罗汉等佛像令人望之心悸,龛中的佛象却甚为清晰,反映着金光,栩栩如生。庄严寺的佛像,塑工之精,天下闻名,一纹一褶十分传神,在闪光中,它们象是活的一般。
  怪,庙上唐代画圣吴道子所画的观音像,白衣似乎迎风飘。举,浮瓶中的柳枝也象在摇曳。朦胧中,四面八方佛像在动,宏阔的大殿充溢着缓缓雷声。
  轰隆一声焦雷狂震,哗啦啦雨声,如万马奔腾。第一颗雨洒落在山海之王的鼻尖上,凉飕飕地。只刹那间,他的衣衫全湿了。
  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啸,手一抄小剑出鞘,剑尖前三尺晶芒闪烁,映着天上电光,幻化万道彩虹。明灭之间,影象慑人心魄。
  者和尚改跪为坐,合掌轻诵佛号,虚弱地说:“愿檀越慈悲,杀了老衲,不可毁古寺佛像金身,我佛佑你。”
  山海之王猛然一震,只觉一阵昏眩,依稀,他感到自己站在一个古洞之前,身后就有一个跏跌而坐的虚弱老和尚,正在他耳边传他一种奇异的心法;他手中,小剑飞旋,光芒盘舞,光影中,三条黑影在狂扑窜走。
  恍惚中,老和尚似乎在对他说:“南无阿弥陀佛,悠悠此生,今从此别。我佛慈悲……”
  他突然尖叫一声,大叫道:“天心大师……”
  叫声末尽,一个身穿半截青衫,裸着粉腿的女人,突在朦胧中向他扑来,耳边中响起了模糊的娇嫩的呼唤:“云弟……”
  他并末清醒地分辨,只本能地大叫:“芸姊……”
  叫声一出,他只觉幻影倏灭,一阵晕眩袭击着他,他摇摇晃晃,手中的小剑在颤动。
  他退下一级石阶,手一振,小剑的剑芒拂过他的眼前,电兴一闪,他摸地抬头,冰凉的雨滴湿了一脸,剑芒的彻骨奇寒他也感觉到了。
  他猛地一声虎吼,左食中二指向前一伸,一道奇猛的指风破空飞射。
  他脸向上,手向前指,正是指向斜上方的方向。
  “当!”一声悠然钟声,破空飞扬,久久不绝。
  “檀越好精纯的天心指力,不愧天心大师的高足。”老和尚突然向他发话。
  钟声一响,他神智倏清。但他并末将老和尚的话听清,神智乍醒之间,只听到最后“天心大师高足”六字。
  人虽醒了,但脑中仍在恍饱,先前的幻象,仍有些儿依稀之感。
  他反手收剑,踏上三级石阶,信口问道:“老和尚,天心大师是谁?”
  “乃是老衲一甲子之前,于豫章同研南叔兰所抄放光般若经的至交,同参两载,他已先老衲归西了。”
  山海之王仍是茫然,那虚弱的老和尚身影,依稀在记忆中缓缓而现,他喃喃地说:“天心大师……天心大师。哦,记不起来了。”
  “老衲如不昏眩,确知檀越定是天心大师的高徒。”
  “天心大师,我不认识他。”
  “刚才檀越在恍惚中,以天心指绝学遥击金钟。普天之下,能以指力遥击三丈外的人,得未曾有,非天心指实难臻此。”
  “你怎知我在恍惚中?”山海之王讶然问。
  “檀越灵甘昏昧,举动中可一览无遗。以老衲观之,檀越定然深受刺激,曾道逢大变,往事依稀,时现脑际,幸而檀越秉赋异于常人,日后灵台自清,但须外物疏引,心中明镜方现灵光。如檀越予老衲机缘,愿为一尽绵薄。”说完,向他伸出一只右手。
  山海之王目力奇佳,黑暗中可辨纤毫。老和尚的掌心,晶莹如玉,在雷电的闪光中,似乎隐现光华。
  他浑身沐浴在暴雨中,不由自主缓缓向前欺近,到了老和尚身前最后一座石阶,徐徐蹲下了。
  老和尚低诵佛号。手徐徐伸到他的顶门,按住他湿淋琳的乱发,一道暖流自他掌中发出。老和尚喃喃轻语道:“菩提非树,明镜非台;还汝灵智,光照……”
  老和尚四句偈语未完,山海之王已一蹦而起。
  他本是沉迷在逐渐清晰的幻象中,突觉顶门老和尚的手掌突然由热变冷,脑海中一震,眼前似乎突然现出一个美丽的少女面孔,正张开双手,甜笑着向他扑来。
  这少女面容是那么清晰,是那么厮熟。
  他心中狂震,突然脱口大叫:“黛,黛妹妹……”
  他浑身颤抖,如中电触。蓦地里,天空中一道极强的闪光乍亮。
  少女的幻影已到,手伸到他的肩颈了。
  这刹那间,雷声乍响,天动地摇,暴雨如注。
  山海之王陡然一震,神目倏张,异彩暴射,象两道电炬。少女的身影消失了,那搭到的手不见了,他只见到老和尚压在他顶门上冷气缓射的手。
  由这只手,他想到昼间袭击他脊心的手,本能地一蹦而起,发出一声震天长啸,闪电似掠出寺门,消失在狂风暴雨之中。
  老和尚向天伸出双手,长叹一声道:“功亏一篑,天意也,”
  狂风暴雨雷电交加中,山海之王在臬兰山中飞掠,来去如电,所经处草木遭殃。他从皋兰山奔到五泉山,又从五泉山折回,双手急舞中,山石巨木应手而飞。
  恍惚中,过去的情景回来的,似乎曾经有那么一次,他曾经在同样的狂风暴雨中,奔走了一昼夜。
  依稀中,那少女的脸孔也出现了。她,正跪在那儿,一把紫色光华四射的宝剑,持在她的手中,突向颈下一抹。
  他只觉心中一凉,拼力大叫:“黛!黛妹妹!黛……”他形如疯狂,在山林中转圈子,从五泉山到马寒山,四面绵豆数百里的祟山峻岭,他几乎全踏遍了。
  老和尚虽末竟全功,但总算替他拉回了些少记忆,尽管这些记忆是那么模糊;他脑中不再是空白,已经有了一个濒死老和尚的身影,和两位少女似真还假的轮廓。
  从兰州到陕西的西安府,官道比兰州西北的路要小些,小是小,大轮子马车可以并进,比中原的官道仍是宽阔。
  由南州至西安府,不算近,一千二百里少些儿。在六盘山下一段官道中,烈日下走着一个黑发披头的高大人影,他就是山海之王。
  他那乌光闪亮的长发,直披至肩膀之下,乍看去,象个带发头陀,只少了一道戒箍。俊目中赂显倦意,唇上的短须有点乱,朱唇亦略显苍白。
  他背上背着破包裹,身穿原来那套灰布直缀,腰巾下鼓鼓地;脚下的牛皮直缝靴全被烂泥沾满。看他这狼狈相,真像从万里逃荒归来的飘零游子。
  他洒开大步,沿官道东行,他不管白昼黑夜,信步所之,沿途打听去向,总算把中原的概况摸清,他起初误认中原的兰州城,距中原还是远着哩!
  走了一夜,日出东山时他到了六盘山下,经过前晚一夜疯狂的发泄,和昨天的长途跋涉,他竟走了六百余里,确是有点倦了。
  他将脚步放缓,抬头一瞥已有暖意的朝阳,自语道:“不知到了什么所在了,且找食店进餐,然后问问路途;反正我没有要事待办,慢些走吧?”
  这条古道上行人稀少,车和马倒经常可以发现。过了六盘山,山势向东伸展,下坡路不费劲。
  正走间,身后蹄声如雷。他懂得管闲事,没回头向后瞧。但他由蹄声听出,有五匹马以全速奔来。
  下面山弯前,一辆双头马车,正缓缓向上拉。坡度不大,车轻马健,赶车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壮得象条牛,高坐车座,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任由马儿缓走。
  车是常见的大轮客车,四面窗帘低垂,似乎里面并没有客人。这种客车,通常不走长途,只能乘坐四人,乃是有钱的大爷们,到邻县游山玩水,或者拜访朋友之用,而且通常以女客为多;可以说,这是专载有钱的老弱妇孺的车辆。壮年人或者小伙子,大多以马代步,又神气又可锻炼骑术,不屑坐这种车。
  那时人口不多,西北近陕西一带,遍地牧野,有田没有耕的人手,所以贫穷的人不太多,山海之王这身狼狈相,确是岔眼
  车缓缓迎面驶来,后面的五匹马也到了。山海之王距马车还有三五十步,五匹马已狂风似的冲过他身边,在马车前十来步突然刹蹄,余势直冲至车旁;全勒住了。
  赶马车的小伙子在马儿冲近时,突然站起了,一抖缰吆喝一声,车刹住了。
  马上的人十分抢眼,最先骑是身穿青直衣的中年人,头上却挽着道士髻,粗眉大眼,庆气外射。后三人穿青色劲装,背紧长剑,胁下挂囊,年纪在二十三四之间,一个个肩阔膀圆,面貌凶猛。
  五匹马将马车围住了,车上的雄壮小伙子面色略变,站在车座上亮声叫道:“武安老店的客车。诸位,有事吗?”
  左侧旁近门的中年人,咧嘴一笑道:“废话!车门上刻着店名,还用你说?”
  小伙子一怔,听口气,是找麻烦来的,不友好哩,
  “算我废话。请教诸位大爷,有事吗?”他忍着气问。
  “当然有事,不然用不着拦你。”
  “这车直放兰州,客人已包下了,如果想搭乘,对不起,恕难应命。”
  中年人冷然一笑,策马欺近车门,伸手用马腋去挑门侧的窗帘子。
  “住手!内有女眷。尊驾好没道理。”小伙子手中的长鞭,杆儿一伸,将伸出的马鞭挡开,急声叫。
  中年人冷哼一声,怪眼一翻,“唰”一声抽出一鞭,向小伙子腰腹击去。
  小伙子站在车座上,居高临下,大概他也练了几手儿,岂肯让人欺负?鞭末近身,他已一撇鞭杆,“得”一声脆响,将马鞭挡开,变色吼道:“什么人?讨野火吗?”
  另一旁挽道髻中年人,蓦地一鞭抽出,攻向小伙子的后股,并大喝道:“小子该死。”
  小伙子身手不等闲,身躯一闪让过一鞭,大喝一声,长鞭象一条怪蟒,飞扑在身后出鞭的中年人。
  “叭”一声暴响,人没抽着,马可挨了一记狠抽,一声长嘶向前一冲,险些把中年人掀下马来。
  最先出手的中年人突然凌空扑上,顺手拨鞍出侧长剑,只一闪便上了车座。长剑已点在小伙子的脊心上,喝到:“丢下鞭,不移动,听候吩咐。”
  小伙子脸色大变,咬牙切齿道:“好朋友,你们人多,有剑,咱们以后算帐。”他丢下了鞭。
  “转身。”中年人厉喝。
  小伙子不敢不转,背后冷冰冰的剑尖可怕着哩!他徐徐转身,大手掌已经到了面颊。
  “劈啪啪……”一连六记正反阴阳掌,全落在他的两颊上,他只觉满天星斗,牙齿冒血,咸咸地不是滋味。
  中年人奇怪地揍了小伙子六记耳光,用剑点在他胸前,以凶狠的语音骂道:“小狗,你敢发横?也不打听打听大爷们是谁,便想逞英雄动手动脚。三弟,先看看。”
  应声落马的中年人是三弟,他一跃下马到了左厢窗口,伸手“嗤”一声拉掉了窗帘。
  这时,山海之王刚到,他暗中已决定了管定了这档子事,但不急于出手,他要往下瞧结果。他刚由左侧慢慢放过,窗帘拉掉,他便恰好瞧清车内景物。他个儿高,所以看得十分真切。
  车中垫褥上,倚在以织金锦面堆成靠背,两旁堆成扶手的一个俏丽女郎,正用茫然的眼,直瞪着车顶,似乎不屑理睬外边的纷扰。这女人只看到一双美丽而茫然的眼睛,眼以下挂着一幅轻罗帕,如意领窄袖子水湖绿短春衫,同色拖地长裙,褐色小靴儿映掩,一头黑漆秀发结成一根大辫子,盘绕在头顶,簪着两朵珠花儿。只消看第一眼,便知她是个回族妇女,扶在扶手上的一双纤手,晶洁如玉,恍若春柔笋荑。
  山海之王一触那双大眼,只觉心弦一阵震撼;这双眼,他有依稀的似曾相识之感。
  他脑中又开始迷乱,拍拍脑袋,在思索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可是他想不起来,脑中太混乱了。他联想到前晚出现的幻影,但是却又不象,穿着打扮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无法将这位回族女郎,与他幻影中的少女相较。
  他站住了,低头沉思,他想多看一眼,可是窗帘已经放下。
  绝大多数人,将信回教的人叫回族,其实大谬;真正可以称为回族的人,根本没有,都是咱们汉族人,只不过宗教不同而已。那时,略可代表回族的维吾尔人,早已被赶出边地,如发现维吾尔人,一律逮捕解京,甚至就地正法也非奇事。
  自从回纪人在唐进入中原,唐朝皇帝留下了三千回兵,配给他们三千名美女,以酬谢他们协平安禄山的汗马功劳;从此,回教便在咱们中国生了根。在长安原有回教的礼拜寺,那是天授年间盖斯和无爱士陆路东来所建,由海上来的塞而帝与于歌士,亦在广州泉州光复建了怀圣寺。
  等到大唐天子留下了回纥人,回教便在西北和东南大行其道。
  众所皆知,回教是以教规严厉著称,教徒的女人不许嫁教外人,男子却可娶教外人,但娶后女人必须信他们的教;如此一来,教徒代代繁衍,只多不少。真正的异族回人,在中国无法立足,所有的教徒,是汉人而不是回人。
  回教徒的女人,是不许以面目示人的,在中国,教徒们仍保持着这种风俗,而且在与客人对答时,双目照例不与客人对视。车中的女郎,不理睬车外人,乃是情理中事,并非是她傲慢无礼。
  用剑指着车夫的中年人,沉声问道:“三弟,如何?”
  三弟已放下了窗帘,摇头道:“不是的,咱们也许错过了。”
  “车里的人怎不说话?问问她。”
  “不成,是回人,是个小媳妇儿。”
  “问她,凡是女人都要问问,尤其是有姿色的女人。”
  “算啦!这女人不见得有姿色。二哥,咱们走,快点儿,免得被狗东西把人弄走。”
  二哥“啪”一声,又给了赶车小伙子一记耳光,厉声问道:“你店中共放了多少的车?说,”
  “三弟,这是第一部,另两部只到平凉。”
  “到平凉了吗?”
  “可能昨晚到。”
  二哥一跃下车,飞身上马。赶车小伙子抹掉嘴角血迹,沉声说道:“诸位请留下大名。”
  “你想怎样?”二哥翻着怪眼问。
  “武安老店不是等闲人,日后自有人找你们讨取公道。”
  五个人全哈哈狂笑,二哥笑完说道:“小伙子,你竖起驴耳听了,武当排又岂是等闲人?大爷们人称南阳五虎,你自己可以打听。哼!如果咱们在贵店的车中找到要找的人,武安老店的招牌不砸自烂。要找咱们讨公道,大爷们扫径以待。”
  五匹马向东兜转,正等抖缰,三弟突然用鞭一指道旁低头沉思的山海之王,向同伴说道:“晤,这家伙行迹可疑,也许与他有关。”
  二哥轻瞥一眼,道:“他胆子不小,在这儿听了这么久,居然若无其事似的,问问他。”
  这时马车已缓缓启程,速度渐快。
  山海之王心中在思索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但耳中却在运神功倾听右侧山林中的动静。他耳力奇佳,已听出半里外有人匿伏,这时正用轻功离开此地,向西走了。
  他并未理睬南阳五虎,这几块材料不值得理睬,心中在暗地付道:“那两个隐伏的人,功力不弱,看来也是为马车而来,我得瞧他们意欲何为。”
  “呔!?臭大个儿,你在这儿逗留得太久了。姓什么叫什么?回答大爷的问话。”二哥无礼的问,策马欺近。
  马车绕过了山嘴,已经不见了。山海之王突然抬头,傲慢地扫了五人一眼,沉声道:“山海之王。”
  “小子无礼,你敢戏弄大爷?”二哥怒叫,马鞭子劈面便抽,声势汹汹,要挨上一鞭,不皮破肉绽才怪。
  山海之王不理睬,欺近伸掌,将二哥摔飞三丈,道:“你在山海之王面前称大爷,你有苦头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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