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古今兴亡事 尽在清谈中


  我隐身在树叶深处,长年累月积累在叶子表面的尘土沾上了我早已经汗湿的脖子上,令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奇痒。
  但是我不敢丝毫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异常的小心谨慎,生怕弄出一点点声音。
  一只不知名的大鸟从前面三丈处的一株杨木顶端飞起,清脆的叫声中振翅而去,不知飞向何处去了。我依然潜伏着不动,直到盏茶功夫后,四周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我才敢确定刚才发现的异动真是由那只鸟儿引起的。
  这一路上我已经遇见了四只那样的鸟儿、三只兔子、两只狐狸、一条蛇和其他一些甚至我不认识的动物,每一次都让我神经紧张。
  我知道在我从新回到江边以前,随时都由被敌人发现的危险。当然江边也绝非真正安全之地,以上官来风的精明,绝不会想不到我杀这记回马枪的的可能性。但是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相对于其他可能性来说,这种可能性应该最小,所以那里敌人的力量肯定较弱。我倘若能够回到江边,就至少安全了一半。何况在有水又有陆地的地方,逃跑的方法至少要多一些。
  问题是我怎样才能躲过敌人的搜捕,安全的到达江边。
  我以为这种搜捕肯定是地毯式的无孔不入的。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路之上,却连半个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难道说我所走的路线刚好避过了敌人的搜索或者是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这种话说出来我都感到有些荒唐。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我已经到了江边了。
  这一段路实在不长,但是我却花了超过一个时辰才走完。这种为保性命的小心翼翼与先前的一味求死相比是多么的对立到不可思议。谁说人不是一种善变的动物呢?
  这时天已将晚,夕阳斜照在水中,飞光浮影,其景象之美,直可动人心弦,难怪乎白乐天要写下:“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优美诗句,当然这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但是这美景与我的处境又是何其的不协调呢?
  一阵风忽然吹过,掠起我的衣,我的发,吹干了我的汗。
  一个声音来得比这阵风更突然:
  “原来苏老弟兄果然在这里。”
  我的心就象是放在湖水上的大石,陡然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的湖底。
  一个相貌平常,面容平静的白衣中年人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除非他一直待在那里,否则我没有理由会不知道他的靠近的。但是他怎么可能一直待在那里呢?守株待兔?有人会做这种荒谬的事么?我不相信。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激动的心稍稍平静了些,才道:“原来是丘兄,久违了。”
  那人笑着说:“想不到一别数年,老弟还能记得愚兄,我真有些感动了。”
  我说:“小弟再健忘,也绝不会忘记曾经同桌喝过酒,并肩做过战的朋友的。何况纵横关中上下,以劫富济贫闻名于世的英雄好汉‘旋风十六骑’又岂是让人容易忘记的人物?”
  那人哈哈一笑,道:“老弟既然说得这么亲热,又为什么对我如此敌视?须知愚兄此来毫无敌意呢。再说以我这点点道行,有怎么敢在老弟名震天下的‘七绝剑气’前班门弄斧呢?我是替人给你带个话。”
  我问:“替谁?”
  “蔽主人上官来风。”
  我大吃一惊,道:“难道连一向独来独往,眼高于顶的丘兄也成了他人的奴仆了么?”
  那人眼中忽然露出一种崇敬的神色,这种神色是我几年前作梦也不曾想过会出现在“旋风十六骑”中人眼中的:“岂只我丘沉玉一人而已?‘旋风十六骑’如今都唯上官公子马首是瞻,至今从来没有后悔过----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名臣择主而侍,你是没有见过上官公子的丰采气度,虽然他是个……嘿嘿。”
  我淡淡一笑,未置可否,问:“他有什么话?”
  丘沉玉说:“你一定很奇怪你一路过来都没有遇到人吧?”
  我只有承认。
  丘沉玉微笑着说:“那是因为蔽主人与救你那位女子有些瓜葛,她既然要救你,蔽主人也不得不给她一点面子。所以蔽主人已经决定十二个时辰之内,停止搜捕老弟的行动。但是对于宁采臣我们是志在必得,十二个时辰后老弟就只好好自为之了。”
  他忽然悠悠叹了一声,接着说:“说实在的,老弟你是丘某除蔽主人外最佩服的人物,错非万不得以,我实在不希望与你为敌。”
  我说:“谢谢。”“还有。”
  他脸色忽然慢慢变得阴沉下来:“蔽主人虽然惊才绝艳,智慧如海,武功盖世,但是还是有些人执傲不训,不知好歹,恐怕会不尊蔽主人号令。这些人里有几个确实是江湖中人谈虎色变的人物,其中就有十年前号称江南三大寇之一的‘折辑沉舟’麻飞云和一向眼高过顶,一身阴功人见人怕的‘走马庄’的三庄主楚清风,连蔽主人都奈何他们不得,老弟你要小心了。”
  我越听越心惊,那江南三大寇十年之前横行江南大地,神出鬼没,武功之高自不在话下,乃是黑白两道人人头痛的人物,久想把他们除去,但一直奈何他们不得。后来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次惹怒了前任南武林盟主,也即碧雨宫宫主林天南,发下“玉剑令”限期取此三人首级。当时“碧雨宫”外三堂中实力最弱的“剑香堂”堂主,林天南之女“冷玉”林月如亲自策划了一次极其成功的“解月行动”,成功的把三大寇困于庐山之颠,林月如独剑力战三寇,最后凭其神鬼没测之绝技“乾坤一掷”才一举力措三寇,使三人两死一伤。林月如正是凭此一战威震江南,奠定了她以后入主碧雨宫的基础,更一举登上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青梅煮酒录”。而这麻飞云自那一战后下落不明,不想竟然改邪归正,投奔了牛僧孺。
  而那“走马庄”正是武林四大家族之一,其三庄主实力可想而知。
  我这时的脸色肯定很难看,丘沉玉募的哈哈一笑,朗声说:“苏老弟,蔽主人的话我是言尽于此。你我兄弟一别数年,我们十六位兄弟都想念得紧,天幸我丘沉玉运气好,竟然让我等到了你。来,兄弟我备了些酒菜,让我们好好叙一叙。”
  我随着他向一块巨室上走去,一边问:“听你的意思,莫非还有别人在等我不成。”
  丘沉玉笑道:“当然,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一定能等到你呢?我兄弟十六人在这江边十六个地方恭候着你呢。上官公子算无遗策,竟然真的等到了你,不过,其他人的酒菜恐怕得他们自己消受了,哈。”
  对这分赤诚的热忱,我久已心经远离了。自从三年前那件令我几乎心为之碎的往事后,我便仿佛生活在孤清于寂默之中。在离开了过去曾经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一起出生入死的一般兄弟朋友以后,我与他们的距离依稀便日渐遥远至不可及了,我与他们仿佛象是活于不同世界的两种人。这时的我,不禁有一分难言的感动。
  在这大石上,俯览滚滚东去永不停息的江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丘沉舟两杯酒下肚后,忽然问我:“你还记的那一次在太行之颠,我们‘旋风十六骑’和‘中州五条龙’同闯‘千刀寨’的事情吗?那一次我们二十一个人对他们两百多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伤。我有好多次都以为再也下不了山了,但是我们杀寒了他们的胆,杀寒了他们的心,杀散了他们的魂,最后把他们打败了,这全靠你。”他一指我,大声说,“全靠你一个人接下了魏七斤那把就象是恶梦一般的‘霸王破山刀’。你知道吗,那时我绝对不相信你能够把他打败,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最后他死了,你却还活着,虽然那一次你受的伤比我们都要重得多。”
  我感到背上那一道从肩头延伸到腰际的上口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那种经历不是能够轻易忘记的。”
  丘沉玉忽然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看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他却缓缓的站起来,说:“你,变了。你果然变了。你再不是过去那个豪情干云,志比天高的‘九现神龙’苏剑笑了。”
  我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去,面向那自亘古以来就在流淌并将一直流淌下去的滔滔江水,陡然把手中酒杯投入那滚滚洪流之中。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暗淡的身影竟然仿佛显出一种凄凉和孤独。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在改变呢。唯一能够不变的恐怕只有这江水吧。”
  晚风带着一种莫名的伤感感染了我,我无话可说。
  丘沉玉接着道:“这长江仿佛自古以来就是为了人们的争斗而存在的,千年以来,有多少英雄好汉,帝王将相在此成就霸业,意气风发;有有多少人在此功败垂成,饮恨黄泉呢?六百年前曹操亲率大军伐吴,与吴军对峙于长江赤壁。曹军号称百万之众,可谓举袖遮天,投鞭断流,何等威风凛凛,最后不免在周公瑾一把火中付之一炬,百万将士埋骨此冰冷河底,连曹操都险些不得命还河东。却由此成就周喻的伟业。有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又谓‘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但是我们在感叹的时候,又难免想到,倘若不是那场及时的东风,结果又将如何呢?这江南的万里良田,锦绣河山,却也不免践踏于铁蹄之下吧。自古世事,又有谁能评说?又有谁能评说呢?”
  我默默的饮了一杯酒,酒入喉,竟仿佛不知是何滋味。丘沉玉也未理会我的沉默,竟仿佛他的话,根本不是对我说的一般。他淡淡的吟道:“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苏老弟,你可知此诗是谁所作吗?”
  我说:“是那位‘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之吧。”
  丘沉玉道:“不错。太和二年,杜牧中第。杜牧虽以诗文见长,并在太和七年作《罪言》、《原十六卫》等对策,为人所称颂,但是那一年与他一起应试的人中,文章作的最好也最让人怀念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非但落第,并且还被下令永不得入仕为官的人。”
  我说:“这人一定是说话太直,所以为人所忌吧?”
  丘沉玉说:“正是。这人是昌平进士,姓刘名偾,它的文章矛头所指,正是当今皇上身边最得志的----宦官。此一篇对策,声情并茂,切中要害,引经据典,论古谈今,确实是振聋发聩,大快人心。文中写道:‘臣闻忧其所不当忧者,则国必衰;不忧其所当忧者,国必危。陛下不以天下之危亡为虑者,其以布衣、大臣不足与谋乎?臣以为,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而四海将乱,此,国亡之兆而陛下之虑也……臣之忧,在祸起萧墙,奸生帷幄,曹节、侯览复生于今而宫闱将变也。臣以《春秋》定王不言正月者,以先君不得正其终,则后君不得正其始,所以言定无正也。今忠贞之士不能效犬马之能,宦官之徒专废、立之权者,此先帝不能正其终,至陛下不能正起始也。况太子未立,郊祀未修,将相未归,名器未定,此社稷将危也……急应制侵陵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你知不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苦笑着说:“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我欺。丘兄果然已经不是吴下阿蒙矣。”
  丘沉玉淡淡一笑,说:“过去我们亡命江湖,当然不会关心国家大事,如今为国家做事,在上官公子熏陶之下,当然会有些收获。这篇文章我之所以记得这么熟,完全是因为它的作者,刘偾,现在也正在牛大人府幕之中的缘故。他的这几句话,是在说一个故事,一个大逆不道、骇人听闻的故事。”
  “本朝开国之初定制,宦官不受三品官,不任以事,唯门阁守卫、庭内扫除而已。但是至玄宗时,由于宦官高力士在扫除太平公主妄图篡权的斗争中立了大功,玄宗破例受其三品官,没想到却为后世留下了祸害。至今,宦官之流已经专权朝野,横行大内,天下大夫百姓,尽受余毒,满朝文武,人心慌慌。以王守澄、梁中谦为首的一般阉人,更是掌握者神策军的大权,予取予求,毫无顾忌。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骇然听闻。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先帝敬宗宝历二年,那一年同时也是宝历末年。”
  宝历二年十二月辛丑日[注],敬宗夜里打猎回宫,与宦官刘克明、田务澄、许文端以及击球将军苏左明等人饮酒。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当晚在场的人后来都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第二天,敬宗忽然驾崩,刘克明等立绛王李悟为君。枢密使王守澄、中尉梁中谦的反应非常快,当即发左右神策飞龙兵,一举杀入宫中,一干人等全部杀死,连绛王都死于“乱军”之中。然后迎江王李涵入宫,是为当今皇上。
  “当时就有人怀疑王、梁二人,但是一则没有证据,二则此二人手握军权,连皇上都在他们手中,别人能有什么办法?不过,这种怀疑却一直没有消除,至今天已有十年。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我苦笑,我再苯,也不会连时间都不知道吧?
  丘臣舟却没有理会我的反应,接着说:“今年是太和九年。去年十月,幽州发生兵变,节度使杨志诚被逐,在岭南被杀;十一月,莫州发生军乱,刺史下落不明;今年六月,河阳再次发生军乱,节度使李泳被部下所杀;九月,义武再生军乱。朝廷对此无能为力。今年七月,党项、突厥纷纷骚扰我边境,正与边军队峙,互有攻守。而今,河北三镇,战乱正急,而朝廷之中,朋党之间,祸害不下河北乱军。去年十月,太仆卿郑注赶走宰相李德裕,贬为袁州长史;今年四月,另一位宰相路随因为想救李德裕,也被郑注逐出为镇海节度使;六月,又贬宰相李闵宗为明州刺史。不到一年之间,已经有三位宰相被他赶走,一时之间,权震天下。”
  我一个字也插不上,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丘沉玉冷笑一声:“但是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而已。结果得利的是他的朋党翰林侍讲学士李训。因为郑训此人气量极小,睚眦必报,得势之后,过去得罪过他的人,无论大小,均受他迫害,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本月初被出为凤翔节度使,而李训却更受重用,被任同平章事,入中书省拜相。但是,在明眼人看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其中的含意,耐人寻味。”
  他看者我的眼睛,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说:“自宦党梁中谦去世之后,左神策中尉之位一直虚悬。今年五月,王守澄以其心腹仇士良在十年前拥立今上有功为由,提议让其领左神策中尉之职,今上诏准,这样,整个京城御林军,完全掌握在王守澄手中了。这对野心勃勃的李训、郑注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凤翔府正是离京城最近的府,向负长安守卫之职,握有重兵。李、郑二人得此重镇,也足以对抗王守澄的神策军了。”
  他轻舒了一口气,接着说:“由此可知,金之天下,实是李训、郑注王守澄之天下,今之朝廷,实是李训、郑注和王守澄之朝廷。这两党的之间的斗争现在已经到了水深火热,一决胜负的时刻了。唉,今连旋风十六骑和江南三大寇这样的人都归于朝廷,难道不正说明此刻这朗朗乾坤之下,正孕育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么?你可知道,这时一个火星就有可能燃起燎原的大火?一个不慎就会使这神州大地,锦绣山河陷于战乱,而千万百姓,无数生灵将陷于涂炭么?”
  我轻轻的叹着气,说:“丘兄,不是小弟看你不起,这一番话恐怕还不是你所能讲得出来的吧?”
  丘沉玉老脸一红:“不错,这番话是上官公子说的。但是,实事如此,是不是我说的又有何妨呢?”
  我说:“你告诉我这些,用意何在?”
  丘沉玉说:“让你明白你的处境和你的责任。”
  我诧异的问:“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丘沉玉忽又紧紧的盯着我的眼睛,说:“不但有关系,而且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你在一个错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错误的人。”
  我的心陡然腾腾的乱跳起来,我已经知道他要说的人是谁了。
  果然,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这,个,人,就,是,宁,采,臣!”
  麻烦!
  这个人果然是个麻烦,但是我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麻烦会这么大。
  如果后悔是人类的思想感情的话,那么我此刻,就只剩下这种感情了。如果这世间真有后悔药的话,我此刻“原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
  “你以为有些事情你是逃得掉的吗?”飞花公主那仿佛平淡无情但是又分明饱含着嘲讽于讥笑的声音慕然之间似乎成了这世间唯一的声音,一遍遍的在我耳边响起,象是要提醒我,我已经陷入了这世间最可怕最复杂最难测而且是根本不可能摆脱的漩涡之中。
  我想大喊,我想狂呼,我想把心里的一切郁结彻底的从喉咙扔到身前着黑暗的江水中,让它随水而去,一去不回。但是我的喉咙却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发干发硬,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知道我要完了。
  这不仅因为我卷进了这件残酷的斗争,更是因为我的心境----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彻底的绝望,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的丧失信心。这种感觉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更可怕的是,这次与在船上仿佛又有不同,那时,我至少还有勇气去死,这次我却象是一只在猫爪下的老鼠,除了绝望之外,就只有完全的彻底的绝对的手足无措。
  我知道,现在的我,不用等麻飞云、楚清风亲自前来,只要随便来一个人,就足以取我的性命。
  丘沉玉的声音依然不断的传入我似乎已经麻木的耳中,但是奇怪的是,我居然还能够把他的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理解得清清楚楚,也许我是想从他的话中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吧?但是我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也许你并不知道那个聂小倩是什么人。但是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却正是陪伴在先帝身边的人之一----因为她正是先帝最宠爱的嫔妃之一。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了,但是有一件事是确知的----她手上有一封信,一封王守澄的亲笔信!你知道这义味着什么吗?那是一个对她的保证,让她有胆量做某种事。而现在,那是一个证据,铁一样的证据!”
  我随口应了一声,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历史对人开的玩笑从来就是如此冷酷无情,让人啼笑皆非。王守澄毫不犹豫的杀了她,却没有能够得回那封信,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她知道怎么样保护自己----虽然最终没有能保住她的性命----她把信藏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藏在哪里----除了她自己之外。王守澄千算万算恐怕也想不道她的魂魄居然会被几个妖怪捉了去,于是十年以后,她认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靠得人----是的,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了,她还告诉他一些什么或者让他去做什么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封信----那封信在哪里,会落到谁手里。”
  我又应了一句什么。只听丘沉玉说:“这并不奇怪。什么时候‘隔墙有耳’这句话都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不幸的是这个秘密对那几个妖怪来说毫无意义。但是那几个妖怪是牛大人的人,所以你完全可以想象牛大人听到这个秘密时的反应,可惜他赶到那里时他们已经逃走了,再后来发生的事也许你就比我更清楚了。”
  忽然间,一道真气由我气海穴泄出,经任脉直上百会穴,便陡然消失得无影无宗,了无痕迹。一阵眩晕紧接着充满了我的所有知觉,但是霎那之间这种感觉又缓缓散去。我猛的一惊,只觉背上霎时间已经被冷汗湿透,却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不再似刚才的浑浑垩垩。
  我的心更往下沉,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恐怕正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丘沉玉问:“你怎么了?”我故做镇定的答了一句:“没什么,你接着说。”
  丘沉玉说:“现在你已经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丘沉玉缓缓转身,再次面向江流:“现在,河南、山东,府镇之乱正急,朝廷的军队虽然占据了一定的优势,但是要平息战乱却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到的,双方基本上还是对峙的局面;而在边境以外,突厥、回鹘、土蕃、南诏、安南、高丽对我正虎视眈眈,狼子野心,由来已久;而天下各处,军队叛乱更是如雨后春笋,叠踵而来,防不胜防。在这种形式之下,这封信一旦落入某些人手里,逼得王守澄狗急跳墙,他手握重兵,而当今皇上又懦弱,到时候京师必然大乱,天下必然大乱,后果委实不堪设想。此其一。”
  我说:“你说的某些人是指什么人。”
  丘沉玉说:“首先当然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然后是李训、郑注,以及他们的朋党,如----牛僧孺者流。”
  我奇怪的问:“你难道不是牛僧孺的人吗?”
  丘沉玉淡淡的说:“我是上官公子的人。”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了。”
  丘沉玉接着说:“如果这封信落入王守澄手里,那么天下的黎明百姓又要失去一个千载难逢的扫清宦党的机会,实在让人难以甘心,此其二。”
  我问:“究竟上官来风是谁的人?”
  丘沉玉转过身来,对我神秘的一笑,说:“这是一个秘密,请恕我不能奉告,现在,你只要知道,上官公子是为我大唐,为天下百姓,为这大好山河而尽力就是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做出选择吗?”
  我说:“你想让我怎么选择?”
  丘沉玉再次紧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无比的严肃、深邃和沉着,沉声说:“你应该把宁采臣的下落告诉上官公子!如果你知道信的下落那就更理想了,这是救大唐、救天下苍生也是救你自己的唯一方法。”
  我叹了一口气:“就算我不想救大唐,也不想救天下苍生,但是我还是很想救我自己。只可惜我不知道。”
  丘沉玉说:“你不知道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宁采臣的下落,更不知道那封信的下落。”
  丘沉玉沉声说:“苏老弟……”
  我打断他:“丘兄,难道你我相交多年,你还不相信小弟的为人吗?”
  丘沉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苏老弟,既然你我相交多年,你难道就看不出我是在帮你吗。”
  我说:“我当然相信你是在帮我。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丘沉玉低叹一声,说:“我们出来之前,上官公子曾经说过,‘象苏剑笑这样的人,一旦决定了一件事,那是任谁也不能令他改变的了。’看来我再说也是无用了。”
  我苦笑。为什么人们总是不肯相信真话呢?
  丘沉玉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苏老弟,保重了。”
  我连忙叫住他:“慢。丘兄,小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丘沉玉说:“请说。”
  我说:“你们在江上捉住的那些船夫,是毫不知情的无辜之人,还请上官公子高台贵手,不要为难他们。”
  没想到丘沉玉闻言忽然脸色大变,急问道:“他们在江上捉到了人么?”
  我说:“是啊,难道说……”
  丘沉玉急忙一抱拳道:“苏老弟,我不得不告辞了。”
  我说:“丘兄慢走。”
  丘沉玉陡然间拔地而起,空中连变了三种身法,一个转折,急如流星般投入树林之中,一闪,便消逝不见。看他的轻功,显然比三年前长进了许多。
  我忽然想起忘了问她那个黑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了,不禁又有些后悔,只得又叹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我叹气的次数似乎也比过去多了许多。
  这时天色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无尽的空虚,仿佛每一个角落里都隐藏着危险与不幸。我只感觉在这似乎低得压抑却又仿佛高不可及的苍穹之下,再也没有我能容身之处了。
  一团灯火从江的上游飘了过来。我知道那是一条船,而且是一条大船。这种船一般有两层,只有高官或豪富才可能拥有这样一艘船吧?这又是什么人呢?
  忽然之间,没来由的,我有了决定。
  我决定躲到那船上去。
  船还在上游半里以外,离岸边有数十丈。这点距离对我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事。我很快就来到船必经之处,把全身埋进水里,只露出脑袋在水面上,看着缓缓驶来。冰冷的江水瞬间把我的全身湿透,寒冷的感觉立即袭遍全身。忽然之间,我感到丹田之中真气振荡得十分难受,象是马上就要散到全身经脉里去。
  大惊之下,我连忙尽力稳住心神,抱元守一,才稍稍把这股气稳住。一阵忙乱后,大船已经驶到我身前。
  一股激荡的水流迎面扑来,差点把我往后推了开去。这时已经容不得细想,我奋力往前一扑,五指琪张如铁钩般一把插入船身中,一使力,整个身子平平的贴在船身之上。
  船头破开的水流不断的冲刷着我的身体,而在这一瞬间,我又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只觉全身暮的一冷,手上几乎把持不住。我左手连忙也抓住船身上凸出的一枚巨钉,才勉强稳住身体,不由得大大喘了一口粗气。
  这些事过去在我原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这时候居然十分吃力,我的心就象手脚般感到冰凉。但是这时已经是骑虎难下,由不得我多想。我勉力使出游墙之术,向船舷之上爬去。
  我选的地方是船尾,如今是夜晚,应当很少有人在舱外走动,我应该有机会才对。我在舷下听了一会,觉得没有人,这才慢慢的把头露出到眼睛处,四下一看,果然不见人影。这艘船虽然甚大,但是乘客却似乎不多,四周静悄悄的不闻人声。我一翻身落到甲板上,更不敢怠慢,立即找了一个黑暗的角落,躲了进去。全身一阵疲惫,不由得重重的喘了两口粗气。
  四下一看,一眼看到刚才经过的地方,一路上都是水渍,又担心起来,只希望水干之前千万不要有人经过,否则只要稍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有人摸到船上来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我的脑海,就忽然听到有人的声音从船的另一边传了过来,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还不只一个人,显然正在向这边走了过来。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来的是两个人,两人的脚步声都很轻,步幅轻松而稳定,节奏十分均匀,在这江流喘急的江上行船,船身其实并不稳定,而在这时仍然能够保持如此稳定的脚步,这两人无疑都是高手!
  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知祈祷这这两人千万不要转到这边来。实事上,来人只要来到船尾中央附近,就一眼能够看到地上的水渍,那时我简直就是无所遁形。
  那两人终于停了下来,我提着的心也缓了一缓。原来那两人刚好站在船舷拐脚处,只须多走几步,我就十分危险了。
  但是我还是没有能够完全放心,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往前走。我看了一眼那些水迹,发现已经比刚才要少了许多。原来这时江风很大,水迹其实干得极快。当下又放心了些。
  那两人却站在那里谈起话来。我躲在角落里,视线被挡住,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晰。
  只听一人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这两个人来。二弟,你看其中是否有诈?”
  那被称为二弟的人说:“大哥不必多心,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两个人的来历么?”
  那大哥说:“这个自然是知道的。”
  我听到这里,忽然泛起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两个人的声音都十分熟悉,竟使我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受,却又想不起他们是谁来。一时间好奇心大起,很想探出头去看看他们究竟是谁,但是马上又记起此时实不能轻举妄动,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心中却更是难忍。
  那二弟道:“‘金陵双蝶’这两个人谁不知道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整日里在江湖上招风惹草,却还以风流倜傥自居,这两个人能成什么大事?我看这都是五妹不好,没来由的出舱来,让这两个无赖看到。”
  那大哥说:“二弟不可如此说五妹。谁能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隔着一条船看到的,居然就能丢下自己的船不理,跳到别人的船上来的?你我也算是老江湖了,不也是今天才开了眼界么?”
  二弟说:“我哪里是真的为这个怪五妹了?五妹天姿国色,却也不是什么错。但是五妹也不该对他们假以词色啊,当场赶下船去也就是了,又何必居然就真的让他们呆下来,还有说有笑的,还请他们喝酒。唉,大哥,这件事就算你我能忍下来,我看三弟也很难咽下这口气的了。”
  大哥说:“我方才已经劝过三弟了,要他不可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这次的事实在是非同小可,不能出任何乱子。唉,我倒是担心五妹,这两年她实在便得太多了……”
  两人似乎说到了伤心处,同时沉默了下来。我更是紧张得有点僵硬起来,唯恐发出半点动静。
  过了好一会,那二弟才接着说:“是啊。原来五妹何等纯真无邪,冰清玉洁呢?这两年来她怎么就能堕落成这样?随便对什么人都挤眉弄眼,丝毫不知检点,都快变成真正的江湖浪女,荡妇淫娃了。”
  大哥忽然不悦的说:“别说了,二弟,五妹变成这样,我作大哥的心里其实很是难受的。”
  二弟说:“对不起,大哥。其实小弟心里又哪一天好受过呢?但是我们有什么办法?我看心病终需心药治,解铃还需系铃人。除非那个人回来,否则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了。”
  大哥又长叹一声道:“你我原都以为三弟和五妹是天生一对,谁知五妹心中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呢?我看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否则他也不会走了吧?唉,五妹也太傻了,当初如果跟他说明了,怕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吧?”
  二弟说:“其实这件事也怪不得四弟和五妹的?四弟心中另有他人,怎么会注意到五妹的心事呢?发生了那样的事,他要走也是怨不得他。五妹虽然较一般姑娘要豪爽些,但是毕竟是女儿家,这种是怎么说得出口?”
  大哥道:“造化弄人一至于斯。二弟,你我见五妹如此放荡,其实,她这三年来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呢?很多次喝完酒后,我都发现她一个人哭得很伤心呢。有好多次我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
  二弟说:“造化作弄的又何止五妹和四弟而已?三弟其实也很可怜啊,这几年他也变了很多。大哥,我怕三弟有些不对劲呢?”
  大哥道:“唉,问时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我越听越心惊,听到后来,已经隐隐知道他们是谁了。我只感到全身一阵阵的发虚,从内心深处不肯相信是他们,但是我的理智却不断的告诉着我这个事实。
  现在我唯一的希望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巧合而已。但是我却也知道,倘若连这都是巧合,那么这世界上的巧合也未免太多了。
  那大哥忽然道:“算了,别再提这些伤心事了。虽然这两只蝴蝶不大可能是奸细,但是我们这次行动实在太重要,不能有任何闪失,还是要想个稳妥的办法好。”
  二弟道:“既然大哥这样说,那就这么办好了。反正这两个人既然上了船,就绝不能让他们或着离开。此处离那里也不算太远,我们倘若在这里下船,连夜赶路,天亮以前应该可以赶到的。”
  大哥沉吟了一会,说:“这样也好。不过现在五妹正玩得高兴,虽然她是强颜欢笑,我却也不忍心打断她。还是等他们散了以后再动手吧。”
  二弟说:“一切听大哥吩咐。我去跟三弟打声招呼。”
  大哥道:“动手时千万干净些。这两只蝴蝶本身虽然没什么,但是他们背后的点子却硬得很,据说他们的姐夫正是武林四大家族之一的镜花庄大庄主。我们可万万惹他不起。”
  二人说完,转身离去,始终没有转过这边来。其实这边的水迹也早已经风干了,但是我心中却乱成一团麻似的。正在这时却又听到那大哥的声音道:“唉,想不到我们中州五条龙,竟然会成这个样子。”
  我几乎恨不得马上冲出去跳进水中立即离开,有多远跑多远。
  我的最后一点希望就向风中的肥皂泡一样,终于被打破了。他们,正是我最不情愿遇到的人。我宁愿遇上十个麻飞云和楚清风,宁愿遇上任何一个想杀我的人或者想捉我的人,也不愿遇上这四个人。但是我终于还是碰上了他们,非但如此,我居然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是多么的可笑和悲哀啊。
  我,就是“中州五条龙”中的老四。他们就是我的义兄义妹,曾经歃血为盟,八拜相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兄妹;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患难同当,走马天下,笑傲江湖的兄妹。但是三年前我离开了,从那一天起,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见他们!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然后这片空白就被一件件原来是悲伤的现在也是悲伤的或者原来是欢乐的而现在也是悲伤的往事填满,这一件件事再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纠缠不去,竟使我分不清哪些是虚幻的,哪些才是真实。
  陡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处穿出,顺间沿督脉串到了脑后玉枕穴处。我一惊知下,清醒过来,那道真气却已经冲出百会散去了。
  我知道此时已经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必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将气息调匀,才能暂时稳住体内真气,否则当时就有功散身残的危险。我强压下心中的杂念,这时是不可能离开了,只有躲过不让他们发现,等待他们离开。
  我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静悄悄的,不在有人过来。在这样的大船上,掌舵的水手都是在甲板下面工作,所以甲板上没有人踪。我转身看了一下,发现我躲藏的地方居然有一扇小门,门不高,只到我的胸口处,窄仅容身。我试着推了一下,有些松动,略一用力,竟然推了开来。
  我吃了一惊,但是马上发现门内一片漆黑,绝不象有人的模样。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借着门外的微光,隐隐看到门内只是一座窄窄的楼梯,似乎是通到船的上层,却没有别的东西。
  我再不迟疑,立即闪身进去,反手把门关上。眼前顿时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心中却感到安全了一些。过了一会,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竟依稀看到了一些景物。我探头往楼梯顶端看了一会,似乎没有灯光透出。当下一狠心,小心翼翼的向上摸去。我每一步都迈得十分缓慢,生怕弄出半点声音。
  到了上层,眼前似乎是一道小廊,却漆黑的一片,隐隐听到一些声音,却十分模糊,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说话。我不禁有些纳闷起来。难道这诺大一艘船,竟没有多少人么?
  我也顾不得去考虑这些了,略一打量,发现小廊边便是一扇舱门,知道这是一间舱房。我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会,确信里边并没有灯火,才试着推了一下门。那门也并没有上锁,一推就推了开来。
  但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门刚推开这一刹那,眼前竟仿佛有亮光一闪,一声女子的荡笑声已经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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