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大早,天刚亮没多久。
  群义镖局两扇大门还关着,门前街上也没几个行人。
  但是,斜对面一堵墙下,却多了个小摊儿,这么早就摆摊儿做了生意,或许这是个卖早点的。所以说或许是,是因为摊儿上蒙着一块布,布下头鼓鼓的,起伏不平,不知道是什么?
  摊儿后站着个人,当然就是那卖东西的。
  这个人个儿不高,身材有点儿瘦小,可是挺黑,许是经常晒太阳晒的,你不见那张脸跟那双手都是黑黝黝的?黑归黑,人可长得挺俊的,一套合身的粗布裤褂儿也挺干净。
  本来是,卖吃的不容干净点儿,谁敢买他的?
  不知道是让晒怕了还是怎么,头上戴了顶有沿儿的帽子”帽沿儿压了个齐眉,这一压把鼻子以上全遮住了。这时候怕晒不嫌太早了么?太阳才刚露面儿!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摆上的摊儿,只知道到这时候还没见他有生意。
  也难怪,这时候路上还没见几个行人呢!
  不过他倒不在乎,抱着胳膊,半靠在墙上,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做生意要有耐性,只有耐性,总会等到生意的。
  转眼工夫之后,门闩响动声中,群义镖局的两扇大门开了。
  开门的是二姑娘欧阳雪,她提着扫把、簸箕,又来打扫门口了。
  二姑娘她一眼就看见了这个摊儿,当然,门口就这么一个,也突然多了这么一个摊儿,一个人,还能看不见?她只怔了一下,却没怎么在意,旋即就把簸箕搁在一边扫上了地。
  卖吃的那个人,只静静的看着,也不吆喝,本来嘛!一看这摊儿,难道能不知道是卖什么的,哪还用得着吆喝?二姑娘扫好了地,提着东西要进去,却又停下了,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东西往下一捆,转身走向那个摊儿。生意来了!毕竟让他等着了吧?
  卖吃的那个人忙离墙站好了,他这里站好,二姑娘已经到了摊儿前,看了看摊儿上,可没伸手去掀那块布:“卖的是什么呀?”
  卖吃的忙道:“烧饼果子,姑娘买两套?”年岁不大,说起话来嗓门儿也不粗,挺好听的。二姑娘没说买不买,道:“从来没见过你,头一天来这儿摆摊儿?”
  “是呀!原在西城,生意不好,人家教我上这儿来卖,这儿正当天桥口上,过往的行人多。”二姑娘道:“等有人上天桥去,那都快晌午了,早就吃饱了,卖谁去?”
  “这倒也是,既然来了,先卖一天看看再说吧!”
  “多少钱一套?”
  “一个制钱儿两套。”
  “那给我包两套。”
  “镖局人多,两套够么?”
  “人不多,总共四个人吃饭,一个上了年纪,一个不在家,两套够了。”
  卖吃的“呃”了一声,掀起那块布一角,慢条斯理的包了两套给姑娘:“镖局里有的是下人伙计,怎么姑娘自己扫地呀?”
  “我们镖局里没下人伙计,刚跟你说过,总共四个人,一个上了年纪,一个不在家,我不扫谁扫?”卖吃的又“呃”了一声。
  二姑娘接过他包好的烧饼果子,给了钱走了。
  卖吃的看着她刚进镖局,身边突然响起了个清朗的话声:“没想到今儿个门口有卖早点的!”卖吃的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居然多了个人,挺俊逸挺潇洒个年轻人。他忙走了定神道:“这位,您是要买——”
  “我本来是想买两套的——”
  “我这就给您包两套——”
  “可是刚才我们二姑娘买过了,我就不用买了。”
  “怎么,您也是这家镖局的?”
  “不错,我叫郭怀,刚我们二姑娘告诉你一个不在家,那就是指我,我昨儿晚上出去,跑了一趟天津卫,刚回来。”敢情这人是郭怀,只是,他跟人家说这些干什么?
  什么时候出去的,干什么去了,都告诉了人家,可真是不留一点儿心眼儿,不懂逢人只说三分话,跟个卖早点的,更犯不着嘛!
  卖吃的没在意,本来嘛!谁管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上哪儿去了?“呢”了声道:“天津卫,不近哪?”“也不远,两百四十里地,一晚上我能来回跑好几趟。”
  “哎哟!那您的脚程可真快!”
  郭怀微一笑:“也就这么点儿本事了,不像你,明明是位挺好看的姑娘,偏糟蹋造物的赐与,抹一脸黑,扮成这个样儿,既赶得一手好马车,还能客串一下卖烧饼果子。”
  卖吃的吃了一惊,她自己都听得见,一颗心怦怦的直乱跳:“你——”
  郭怀不让她说话:“请归告贵上,多谢关注,天津船帮的那笔债,昨儿晚上已经一笔勾销了。不信,姑娘可以等在这儿看,不用多大工夫,天津船帮就会有人到镖局,跟欧阳家当面表明,这样吧!姑娘干脆请到镖局里坐坐!”卖吃的忙道:“不——郭怀道:“姑娘既然不愿意,我也不便相强,那么我失陪。”
  他一拱手,转身走了。
  卖吃的怔在那儿,瞪圆了一双眼,望着郭怀过了镖局。

  郭怀进镖局,前院没个人影,他也没惊动谁,进了自己房去。
  屋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水又打好了,一叠洗干净的衣裳,在床头上放着。
  郭怀暗暗一阵感动,他这儿刚刚坐下,门口来了二姑娘欧阳雪,她一睑的惊喜:“郭大哥,你回来了?”郭怀站了起来:“是的,二姑娘,我刚进门。”
  二姑娘带着一阵轻风闪了进来:“你上哪儿去了,一夜都没回来?”
  “我不是跟两位姑娘说了么,昨晚上不回来——”
  “我知道你说了,我是问你上哪儿干什么去了,用得着一夜不回来?”
  “二姑娘,我上天津卫去了。”
  二姑娘欧阳雪一怔,叫道:“什么,你——郭大哥,你怎么没说——”
  郭怀道:“怕两位姑娘担心,所以我没说。”
  “你,你找去天津船帮了?事情怎么样?”
  “二姑娘看,我好好的回来了!”
  二姑娘刹时瞪大了一双美目,惊喜道:“郭大哥,你是说——”
  “待会儿天津船帮会有人来当面说明,到时候二姑娘就知道了!”
  “啊!待会儿——我得告诉姐姐一声去。”
  二姑娘她带着难言的惊喜,也带着一阵轻风,飞也似的走了。
  郭怀没再去坐,他转身到床边收起了那叠干净的衣裳,凡是属于他的,他都包了起来,属于他的东西没多少,也不过几件衣服而已。
  他这是干什么?
  他这儿刚收拾好,门口大姑娘欧阳霜、二姑娘欧阳雪双双来到,二姑娘先进屋,道:“郭大哥,我姐姐来了!”郭怀欠身相迎道:“大姑娘!”
  大姑娘欧阳霜走了进来,娇靥上微带激动,紧盯着郭怀的目光也有点异样:“听说郭大哥昨儿晚上上天津卫去过了?”
  “是的,大姑娘。”
  “也听说天津船帮待会儿会有人来镖局当面说明?”
  “是的,他们骑的是快马,应该不一会儿就会到。”
  “郭大哥又一次的救了我们欧阳家。”
  “大姑娘,谈不上救,我不过是尽我这个群义镖局人的本份。”
  “郭大哥,你让我们怎么报答你?”
  “大姑娘——”
  大姑娘欧阳霜的话声突然起了颤抖:“我妹妹小雪也在这儿,这话我要当着她说,我们无以为报,女儿家能报答的也就是——郭大哥,只你愿意,从现在起,这家群义镖局就是你的,小雪也好,我也好,我们姐妹都情愿——”郭怀心头震荡,没让她说下去,道:“大姑娘,我为什么这样做,对大姑娘,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假如像大姑娘所说,我跟天津船帮又有什么两样?”
  欧阳霜道:“不一样,绝不一样,对天津船帮,我们是被逼的,我们宁愿流尽最后一滴血汗,对郭大哥你,我们是心甘情愿的。”
  郭怀道:“难道姑娘就不怕,我跟天津船帮的目的一样,不过手法不同,或者说比他们高明些?”“不!”欧阳霜道:“我们信得过郭大哥,就算是那样,我们也心甘情愿。”
  郭怀暗暗一阵激动,道:“大姑娘,两位也太看轻自己了。”
  “知恩图报,怎么能说轻看自己?”
  二姑娘欧阳雪这时突然红着娇靥道:“郭大哥,姐姐跟我都愿意,真的,没有一点儿勉强。”“二姑娘——”
  大姑娘欧阳霜截口道:“郭大哥,不说我,只说小雪,自你来以后她对你,你应该看得出来,也应该感受得到,一个女儿家,她这不是单纯的对你好——”
  二姑娘欧阳雪红了娇靥,低下了头。
  郭怀心头震荡,道:“大姑娘,二姑娘,两位的好意我感激,可是我——”
  大姑娘欧阳霜道:“郭大哥,我们自知配不上你,所以厚颜自许,只是为了报思,郭大哥不愿意也不要紧,那么请接掌群义镖镖局,我们姐妹为婢为仆——”
  二姑娘欧阳雪猛抬头,娇靥红里泛白,圆睁着一双美目,紧盯着郭怀。
  郭怀知道,只他一句话稍有不当,就会伤害到这位善良的小姑娘,而且伤害得很重,但他除了一句:“不,大姑娘不该这么说,也有所误会——”
  他竟然不知道该再怎么说才好。
  他这儿正自百般为难,百般不忍,突然一阵急促蹄声,疾风似的由远驰近。
  郭怀忙道:“两位姑娘,恐怕是天津船帮的人赶到了!”
  话刚说完,蹄声到大门外停住,紧接着传进个熟悉话声来:“天津船帮来人求见两位欧阳姑娘。”郭怀道:“是他们,发话的就是那个李朋,请两位姑娘出去见见他们!”
  欧阳霜没再说话,那异样目光深深的看了郭怀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二姑娘望着郭怀,香唇启动,要说话。
  郭怀欠身摆手:“二姑娘请!”
  二姑娘欧阳雪脸上的神色化为幽怨,头一低,也行了出去。
  等郭怀跟出了屋,天津船帮来人已进了院子,正是熊震山跟李朋,熊震山走得慢,两条腿似乎也有点不方便。当然,挨了四十板还会好受?没趴在地上不能动,还能骑那么老远的马,已经算是相当能受了。两个人看见郭怀,神情就是一肃,神态之间,立现恭谨。
  郭怀站在后头,背着两位姑娘微一摇头。
  熊震山、李朋明白了,双双转向两位姑娘抱拳躬身:“天津船帮熊震山率弟兄李朋,见过两位欧阳姑娘。”李朋道:“欧阳姑娘,这位是我们内五堂的熊堂主。”
  欧阳雪、欧阳霜浅答一礼。
  欧阳霜道:“原来是熊堂主,莅临群义镖镖局,不知有什么见教?”
  “不敢。”能震山窘而尴尬:“恐怕两位姑娘已经知道了,熊某谨代本帮帮主来向两位姑娘当面致意,关于那笔债务,从此一笔勾销——”
  欧阳霜虽然早就知道必是这么个结果,可是此刻听到出自天津船帮之口的这么一说,多日身受之煎熬、羞辱、苦难.一齐涌上心头,仍不免为之一阵激动,美目中涌现泪光,可是姑娘她就是不让它掉下来,道:“我听见了,也知道了,熊堂主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熊震山一点头道:“还有。李朋!”
  李朋忙答应一声,探怀摸出个红绫小包,打开红绫包,呈现一只小檀木盒,再掀开檀木盒的盖子。盒中赫然两颗拇指般大小的珠子,他上前一步,道:“我们帮主交待,这两颗珠子,抵以往收的利钱,请两位!”娘收下。”
  欧阳霜一扬脸,冷然道:“那倒不必——”
  郭怀上前一步,道:“本来就没有所谓的那笔债务,天津船帮所收的利钱理应退还,郭怀擅做主张,代两位姑娘收下了。”
  他伸手接过那只檀木盒,又道:“要是没有别的事,你们可以走了,天津船帮,从此不要再进群义镖局的大门。”郭怀说话,熊震山、李朋不但是连声恭应,而且是连连躬身,躬身答应之中,退了好几步,转身急行而去。郭怀跟出了大门,看着熊震山、李朋翻身上马,双双驰去。
  斜对面那堵墙下的小摊儿,已经不见了,郭怀却仍微微一笑,轻轻说了句:“姑娘现在是不是可以放心走了?”他转回身,随手带上了门。
  他虽然是轻轻的一句,那听这句话的人尽管藏身处不在近处,却似是字字清晰,悉入耳中。郭怀走到两位姑娘面前,双手递出了那只檀木盒,道:“请两位姑娘收下,重整群义镖局,这两颗珠子绰绰有余了。”
  大姑娘欧阳霜美目含泪,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只檀木盒,颤声道:“郭大哥——”
  跟二姑娘欧阳雪,姐妹俩娇躯一矮,双双拜下。
  郭怀双手往前再递,一起架起两位道:“两位姑娘,我不敢当!”
  姐妹俩就是拜不下去,大姑娘欧阳霜再也忍不住,目中泪水为之突然夺眶,她悲声道:“郭大哥,你让欧阳家怎么报答——”
  郭怀道:“群义镖局供我吃住,使我有个栖身之所,我为群义镖局尽点心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两位为什么非说报答不可?”
  欧阳霜道:“郭大哥,你自己知道,现在我更明白,你不缺吃住,也不缺栖身处。”
  郭怀道:“那就是两位姑娘一片孝心,一份坚忍上感苍天,两位姑娘又为什么要报答我这个人呢?”欧阳霜还待再说。
  郭怀截口道:“大姑娘请不要再说了,群义镖局恢复旧观,重振声威,指日可待,我事已了,应该——”欧阳雪急道:“郭大哥,你要干什么?”
  郭怀道:“二姑娘,我该走了。”
  欧阳雪惊叫道:“不——’欧阳霜急道:“郭大哥,你要去哪里?”
  郭怀道:“我有我的去处,也有我的事——”
  欧阳霜额声道:“郭大哥,你不能——”
  欧阳雪突然哭了,哭着道:“郭大哥,你这时候走,不是要姐姐跟我死么?”
  欧阳霜道:“郭大哥,我姐妹从此不再提报答,群义镖局少不了你,你不能走,无论如何请留下。”郭怀道:“两位姑娘,无论到哪一天,我总是要走的,还请二位姑娘一本以往之坚忍,从此肩负起重振群义声威之重任——”
  欧阳雪叫道:“郭大哥,你真要我姐妹死?”
  郭怀正色道:“老镖头沉疗方愈,群义声威重振就在眼前,二姑娘怎么可以为郭怀的去留,轻言生死?”欧阳雪悲声哭叫:“郭大哥——”
  她低下了头。
  郭杯改颜色,柔声道:“两位姑娘,请听我说,我也有重责大任在身,不能不走,我原是个飘泊海上的孤儿,蒙两位异人救养,在南海经二十年长大成人,这次进京,一方面为找寻亲人,查明身世。另一方面也为重振老人家之昔日雄风,所以暂投群义镖镖局,固然是为两位姑娘的孝心、坚忍所感动,也是为进行联络老人家昔日旧部事宜。如今,群义的危难已除,老人家部分昔日旧部也都已联络上,接下来就是我找寻亲人、查明身世、重振老人家昔日雄风的重责大任,我能不走么?说走,也并不会走远,人还是在京里,跟群义近在咫尺,随时可以相见——”欧阳霜道:“听郭大哥这么一说,我姐妹总算明白了,不敢再行强留。
  欧阳雪猛摇头,泪痕满面:“郭大哥,你说远在京里,是在那儿?”
  郭怀道:“海威堂,两位可以随时上那儿找我。”
  人耳这一句,两位姑娘同时猛然怔住了。

  就在威远镖局后院,那座精致的小楼上。
  红菱已改回了女儿妆,微低着头,站在姑娘胡风楼面前。
  胡凤楼她正临窗坐着,一双美目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有一种令人难以急会的迷蒙。只听她喃喃说道:“这个人真是高深莫测,真是高深莫测,凭他一个人之力,居然挫败了偌大一个天津船帮,群义镖局的危难消除了,只怕威远镖镖局的危难,跟着就要来临了!”
  红菱猛抬头:“他敢。咱们威远镖局有您在——”
  “傻红菱!”胡凤楼道:“我两眼一向空四海,天下英雄,就连玉贝勒,我都没放在眼里,唯独对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没把握,就算能跟他扯个平手,威远镖局的危难还是不能免。”红菱道:“照您这么说,他岂不是成了天下第一人?”
  姑娘胡凤搂道:“恐怕不为过,暂时他是默默无闻,可是我有预感,只假以时日,也许就在明天,他的声名会突然直上九霄,凌驾于任何一个人之上,到那时,震动寰宇,普天下所谈的一定都是他。”
  红麦道:“那他岂不是又成了皇上了?”
  胡凤楼道:“真要是说起来,一国之君的皇上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红菱叫道:“姑娘,您为什么这样推崇他?”
  胡凤楼微一摇头:“我也不知道,许是我在他身上发现的,比别人多。”
  红菱道:“我们对您,一向信服若神,可是对于您对他的这种推崇——”
  胡凤楼道:“不怪你有这种想法,不怪任何人,连我自己有时候都怀疑我是不是太过了,但愿,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走眼,但愿我是看错了他。”
  “可是!”红菱道:“为什么群义镖局的危险消除了,咱们威远镖局的危难就来了呢?为什么非是威远呢?”胡凤楼道:“因为老镖头心存偏袒,不能作持平之论的一句话——”
  “只为一句话?那郭怀他算什么英雄?”
  胡风楼道:“那句话只是近因,远因种子以往这些日子里。”
  “以往这些日子怎么了?咱们威远没什么错啊!”
  “兔死狐悲,物且伤其类。群义遭受迫害,又只有两个姑娘家苦撑局面,身为同行的威远,可曾伸过一次接手?”“姑娘,同行本就是冤家嘛!”
  “话是不错,但是一旦群义倒下去,威远又能独撑多久?”
  “天津船帮他们敢?有您在,也凭您跟威远,跟官家这层关系,威远永远屹立,谁也动不了它分毫。”“红菱。”胡凤楼缓缓道:“难道你还没悟出,这正是威远招人痛恨的地方,也就是威远招人痛恨的道理所在。”红菱神情猛一震,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胡凤楼缓缓又道:“这话我不能说,说了一定招老镖头心里不高兴,可是我没有想到便罢,既然想到了,又不能不提醒他老人家早作提防,红菱,老镖头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红菱定定神道:“大半正在前头练功呢!”
  姑娘站了起来:“去禀知一声,就说我要见他老人家。”
  “是!”
  红菱恭应一声,退了出去。

  姑娘胡凤楼刚到厅里,老镖头韩振天倒提着他那把厚背九环金刀,带着韩克威、赵玉茹夫妇,还有姑娘韩如兰就进来了,旁边还多了个人,赫然是威武神勇玉贝勒傅玉翎。
  胡风楼颇觉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傅玉翎道:“这两天宫里的事儿,我跟着跑进跑出的,分不开身,今儿个好不容易得了个空,赶紧来看看你。”韩振天边擦着汗,道:“红菱来报的时候,刚好贝勒爷进门儿,所以我们就一块儿进来了!”姑娘也没再说什么,几个人落座之后,赵玉茹献上了荣,把老镖头手里的金刀接了过去,韩振天没顾得喝茶就问:“凤楼,你要见我有事儿?”
  姑娘迟疑了一下。
  玉贝勒够聪明,他道:“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就先回避一下。”
  话是这么说了,可是他却坐着没动。
  姑娘黛眉微一扬道:“书有未曾为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跟义父说的话,对任何人都能说。”玉贝勒的确是够聪明,他马上就觉出姑娘是不高兴了,不安的望着姑娘,脸上赔着笑意:“凤楼,我是好意。”姑娘道:“我也没歹意。”
  “我是怕你为难。”
  “长这么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我为难的。”
  玉贝勒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玉面不禁为之泛红。
  谁都觉出气氛不对,可是谁都没敢说话,没敢多嘴。
  老镖头是个有心人,他为玉贝勒解了围:“好了,凤楼,你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
  玉贝勒感激的看了老镖头一眼。
  姑娘看也没再看傅玉翎,道:“我来禀告您一声,郭怀已经把群义镖局跟天津船帮之间的事了了。”此言一出,满座一怔。
  韩振天急道:“真的?”
  姑娘道:“我还能骗您么?”
  韩振天道:“就凭他一个人?”
  姑娘道:“事实上,放眼整座北京城,没他一个帮手。”
  姑娘说的是实话,可是韩振天的神色,马上就显出了不自在。
  姑娘知道,她言者无心,老镖头是听者有意了,道:“义父,我说的是实情。”
  韩振天忙点头,连笑都有点不自在:“我知道,我知道。”
  姑娘韩如兰让人不明白用意的叫道:“了不起,他真了不起,这一来,他郭怀跟群义镖局的名气,不更上了天了?”傅玉翎扬了扬眉。
  老镖头脸色为之一变。
  韩克威跟赵玉茹夫妇悉入眼中,韩七少轻叱道:“小妹!”
  姑娘韩如兰最是不服她这个七哥,秀眉扬起,就待吭声,但是她一眼瞥见了姑娘胡凤楼不带一丝儿表情的脸色,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老镖头的脸色很快的就恢复了正常,道:“凤楼,你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道:“希望您以后有什么事别再瞒我了,不管怎么说,您老人家总是我的义父,威远镖局也就等于是我的家!”老嫖头听得一怔,韩克威、赵玉茹夫妇也一怔。
  姑娘道:“我派红菱出去监视群义镖局的动静了,郭怀一眼就识破了她,而且让她带话回来——”韩克威道:“凤楼,郭怀自己说的话,能信么?”
  姑娘道:“郭怀说,天津船帮跟群义镖局问,那笔不成其为债务的债,在他昨天晚上跑一趟天津之后一笔勾销了,马上就会有天津船帮的人来向欧阳家当面致意,事实上,红菱确实看见了天津船帮的两个人进了群义镖局,没待一会儿就走了。”
  韩克威道:“红菱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谁知道天津船帮的人是干什么去的?”
  姑娘目光一凝道:“七哥,郭怀的说法我信,因为打一开始我就相信他管得了,做得到,但是我不愿也不能勉强别人也跟我一样的看法,一样的想法。”
  韩克威也是聪明人,马上就听出不对了,忙赔笑道:“凤楼,你别误会——”
  老镖头抬手拦住了他,道:“好了,好了!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又不是外人,还说什么误会不误会——”姜是老的辣,这话,一方面在安慰姑娘,让姑娘别再不高兴,另一方面也等于告诉姑娘,都是一家人,这个克威七哥不会有什么恶意。
  姑娘何等冰雪聪明个人,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可是她只是听了,没说话。
  话锋微顿,老镖头凝目望姑娘:“凤楼,你告诉义父这个——”
  姑娘道:“我有个预感,不能不禀知您一声,但愿我是料错了,如今,群义的危难算是消除了,但是,威远的危难恐怕就要来了。”
  满座为之一怔,韩振天道:“威远的危难,凤楼,你是指——”
  姑娘道:“我还不敢断言那是什么,不过这种危难来自郭怀是不会错的。”
  一句话听得满座睑色都变了。
  老镖头笑得轻微:“我实在想不出威远会有什么危难?”
  韩克威是冷笑:“郭怀,他又能给咱们威远镖局什么危难?”
  韩如兰叫道:“就算我们这些人再不济,也还有凤楼姐你!”
  姑娘道:“我刚对红菱说过,我能一眼看透当世之中的任何一个,唯独对郭怀,他让我莫测高深,对他,我没有把握,即便能扯成平手,恐怕威远的危难,还是难以免除。”
  这话,又使满座的脸上,再一次变了色。
  玉贝勒高扬双眉,突然说道:“凤楼,我本来不敢再随便说话,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天津船帮都动不了威远分毫,我看扁了那个郭怀,就算他敢,他能,威远的这些朋友,是干什么的,让他郭怀动试试看!”老镖头满腔感激,忙望玉贝勒:“多谢贝勒爷,有了您这一句话,就是当今皇上也动不了威远了。”玉贝勒道:“您这是什么话,只有我们威远的这些朋友在,您就只管放心。”
  这回,姑娘胡凤楼倒没有什么不高兴,道:“我也并没有说,谁能一定把威远怎么样,只是我有这种预感,不能不请义父早作准备。”
  她站了起来——

  大晌午的,正热。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歇息,街上大太阳底下,也看不见几个人。
  若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谁这时候顶着太阳往外跑?
  可是偏有这么一个,头上顶着火,肚子里憋着火,跑到群义镖局来,一脚踹开了两扇大门。群义镖局的两扇大门,前不久刚被天津船帮的人踹坏,刚修好,如今经这么火上加火的一脚,不但坏了,而且还掉了一扇。
  这个人,赫然是姑娘韩如兰。
  一脚踹开门的声响,已经是够大的了,掉了一扇门板,声响更是惊人。
  韩如兰刚闯进院子,后面就赶来了姑娘欧阳雪,她看见掉了的一扇大门,也看见了坚柳眉、瞪杏眼,叉腰院中的韩如兰,一怔叫道:“你是谁,你这是干什么?”
  韩如兰道:“不要管我是谁,把郭怀叫出来,我要找他。”
  欧阳雪又一怔:“你找我郭大哥干什么?”
  韩如兰冷笑道:“郭大哥?叫得好亲热!”
  突然一个冷冷的话声传了过来:“请韩姑娘口下留情!”
  美好身影一闪,欧阳雪身边多了个大姑娘欧阳霜。
  只听欧阳雪道:“韩姑娘!”
  欧阳霜冷然道:“小雪,以后我真该让你出去跑跑,多见见世面,也免得你面对威远镖局韩老镖头的掌珠,韩如兰韩姑娘都不认识。”
  欧阳雪道:“原来她是——姐,她把咱们的大门踹掉了一扇。”
  欧阳霜道:“我看见了,威远是名震天下的大镖局,总镖头的爱女踹掉了咱们小镖局的一扇门,算得了什么?只是,韩姑娘,我不知道群义什么地方得罪了贵镖局,或者是得罪了姑娘你?”
  韩如兰冷笑道:“听说你行事愧煞须眉,没想到你一张嘴也这么厉害啊?”
  欧阳霜道:“岂敢!”
  韩如兰道:“群义能撑这么久,最后弄个姓郭的卖力卖命,恐怕靠的不是你这一张嘴巴。”欧阳雪脸色一变,叫道:“姐,你听——”
  欧阳霜伸手拦住了二姑娘,冰冷道:“韩姑娘,我们姐妹虽然在逆境中挣扎惯了,可也不容谁上门来欺人!”韩如兰冷笑道:“找上门欺人?把你们那个姓郭的叫出来问问,看看是谁欺人在先?”
  欧阳霜微愕道:“郭大哥?韩如兰,郭怀郭大哥曾经是群义镖局的人,他如果有什么得罪贵镖局的地方,只要姑娘说得出理,我姐妹理应代他向贵镖局赔罪。”
  韩如兰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说,把他叫出来我要当面问问他。”
  欧阳霜道:“韩姑娘,他总是我群义镖局的人。”
  “可是我只认他,不认你群义镖局。”
  “那么姑娘你就不该跑来群义找他,还踹坏我群义一扇大门。”
  “这——姓郭的住在你群义镖局没错吧?”
  “他是我群义镖局的人,当然住在我群义镖局。”
  “哪么我上群义镖局找他,又有什么不对?”
  “韩姑娘,人要讲理。”
  “讲理也要看对谁。”
  “我欧阳家并没有得罪你。”
  -“可是你们家那个姓郭的欺人太甚。”
  “我不知道郭大哥他怎么欺人,也不知道韩姑娘你所指的是什么,只是韩姑娘,你认为他是我群义镖局的人,就应该找群义镖局的主人说话,大大的事儿,自有我姐妹一肩承担。”
  “怎么,你还是不让我见郭怀?为什么,难道他见不得人?”
  “韩姑娘,请你口下留德,也请你说话别失你韩总镖头的掌珠身份。”
  “好,你不把他叫出来是不是?我就不信通不出他姓郭的来!”
  姑娘韩如兰任性惯了,她就是这么刁蛮不讲理,如今不但是火上加火,而且又浇了油,话声一落,她就要三不管的动手。
  姑娘家学渊博,身手就不弱,再加上胡凤楼之师神尼之师弟苦头陀之家授指点,一旦动起手来,就是合欧阳姐妹之力,只怕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清朗沉喝传了过来:“慢着!”
  三位姑娘闻声齐望,大门方向行来个人,一个一身雪白裤褂的清秀年轻人。
  这身打扮太显眼,也太有名了,别说是京畿一带,就是普天之下的大地方,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通记钱庄的人。清秀年轻人来到近前,抱拳躬身:“海威堂通记钱庄弟子,见过三位姑娘。”
  欧阳霜、欧阳雪忙答了一礼。
  韩如兰却愕然道:“海威堂通记钱庄弟子,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叫住我又是什么意思?”
  清秀年轻人神色肃穆,道:“在下特来奉知姑娘,姑娘要找的人已经不在群义镖局了,姑娘要找,请上前门外海威堂。”
  韩如兰一怔:“什么?郭怀,他,他现在是海威堂的人?”
  清秀年轻人点头道:“不错!”
  韩如兰惊愕道:“这,这——他能派人在这儿照顾群义镖局,想来他在海威堂的身份还不低?”清秀年轻人道:“不管身份高低,、只要姑娘找上海威堂,说得出理,海威堂定然给姑娘一个公道。”韩如兰一点头道:“好,你以为我不敢去?海威堂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话落,她转身奔了出去。
  清秀年轻人像没看见,转向欧阳姐妹抱拳躬身:“请二位姑娘放心,海威堂随时有人在镖局附近。”他转身要走。
  两位姑娘适时定过了神,二姑娘急道:“请等等!”
  清秀年轻人收势回身道:“两位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二姑娘道:“不敢,我访问,我郭大哥在海威堂究竟是清秀年轻人道:“两位姑娘很快就会知道了,告辞!”
  抱拳又一躬身,转身而去。
  望着清秀年轻人出了大门,二姑娘急收回目光望大姑娘:“姐”
  欧阳霜娇靥上的神色令人难以言喻,只听她喃喃道:“郭大哥,你给与群义欧阳家的太多了,太多了……”

  姑娘韩如兰顺大街直奔海威堂。
  海威堂就在前门外,她知道。
  如今的海威堂,不同于那天晚上的车水马龙,不但不同于那天晚上的车水马龙,盛况空前,简直就有点冷清。一排几间店面,只上挂海威堂横额的那一间开着门,其他几间都上着板儿。
  开着门的这一间里,一座柜台,几条板凳,只有两个穿着白裤褂的年轻人在,别的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冷清是冷清了点儿,可是气氛肃穆,隐隐慑人。
  许是,海威堂的名头太大了。
  连韩如兰这么刁蛮、任性的姑娘,一进门,就不由自主把一股怒冲冲的劲儿一下子减弱了不少。年轻人都是通记调来的伙计,通记的伙计谁不认识威远镖局总镖头的爱女?
  两个年轻人忙起身招呼:“韩姑娘!”
  韩如兰这时脸又一板,道:“听说群义镖局的那个郭怀,投到你们这儿来了?”
  两个年轻人互望一眼,齐点头:“不错!”
  韩如兰道:“麻烦叫他出来一下,我要找他。”
  两个年轻人又互望一眼。
  其中一个道:“韩姑娘请坐一下,我这就进去通报!”
  他进去了。
  韩如兰没坐,冷着一张娇靥站在那儿。
  剩下的这个年轻人,脸上赔着笑,相当客气给倒来了一杯茶。
  举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韩如兰不愿惹通记的人,她也明知道,她威远镖局未必真惹得起通记钱庄。如今,她唯一仗的是乃父老镖头韩振天跟通记东家活财神宫弼的交情,就凭这份交情,她相信,也认定吃得住那个郭怀,而且吃得住那个郭怀死死的。
  她接过了那杯茶,还谢了一声。
  通记的伙计就是会办事,就是挺利落!
  她这儿刚接过那杯茶,进去通报的那个出来了,欠着身退到一旁。
  倒茶的那个,也忙垂下手哈下了腰。
  步履声到了,她找的那个人,郭怀出来了。
  郭怀他还是那身衣裳。
  就这身衣裳,韩如兰料定他身份高不到哪儿去。
  这可真是以“衣帽”取人。
  郭怀看见姑娘,脸上泛起一丝铬愕神色,望那两个年轻人:“这位就是——”
  似乎,他已经不认识姑娘了。
  姑娘怀着满腔的怒气,憋着一肚子火儿而来,刚一进海威堂的时候,已经被那股子隐隐慑人的气氛,跟通记伙计的客气,把怒火减弱了不少,如今一见郭怀不认识她,刚减弱的怒火不由又为之一盛。
  姑娘她想摔茶林说一句:“你少装糊涂!”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摔不出茶杯去,话也说不出口,只冷然说了这么一句:“你我那天晚上在海威堂这儿见过!”
  郭怀微一怔,凝目打量姑娘,旋即,猛想起似的“呃”一声:“对了,芳驾就是韩姑娘,我记性不好,韩姑娘原谅!”
  韩如兰本来不想吭气儿的,却不由自主说了句:“好说!”
  郭怀潇洒的微抬手:“韩姑娘请坐!”
  姑娘真不想坐,也真想说句“不必了”,接着就责问一番,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话她说不出口,先没吭声儿的坐下了。
  郭怀自己却没坐,看了看姑娘,他道:“姑娘既然知道到海威堂来找我,想必是已经到过群义镖局了?”姑娘她微点了头:“是的。”
  话声,轻得连她自己都出乎意料之外。
  郭怀道:“那么,姑娘先上群义镖局,后又到海威堂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既然人家已经问起她的来意了,怎么说现在也该是来个霍然站起,以“为什么,有什么理由要对付威远镖局”兴问罪之师的时候。
  可是怪的是就不知道为什么,姑娘她竟然就是鼓不起勇气忍不下心,那股子怒火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姑娘简直觉得整个人,整个心神,似乎都受了这个郭怀的控制,难道毛病出在这杯茶上?可是这杯茶不但还没喝一口,甚至连沾唇也还没沾啊!
  难道,毛病出在郭怀的双眼之上,这个郭怀,他会摄魂大法,不会呀?就算是这个郭怀两眼紧盯着她,可是她并没有怎么看他呢?
  那!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那也不是,不由害得姑娘心里突然发了慌,慌得她手发抖,差点没把一杯茶溅出来,她低着头匆匆说了句:“没事。”急忙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来扭腰转身,一阵风似的出了海威堂。
  郭怀怔住了。
  那两个年轻伙计也怔住了。
  旋即,郭怀两眼间起奇光,脸上也浮现起异样表情……
  出了海威堂,飞也似的奔出了十几步,韩如兰猛然觉得恢复了本来,勇气来了,心也很下来了,有心再折回去找那个郭怀,可又怕让海威堂的人笑她是个疯子,心智有毛病。
  她既气又很,这回是气她自己,恨她自己,气她自己软弱,恨她自己没用,气恨之下,一口气奔回了威远镖局。回镖局,进后厅,她发现乃父老镖头韩振天、七哥韩克威、七嫂赵玉茹都在座,而且个个神情凝重,像暗室里遮上了一层浓浓的阴露。
  这,使得姑娘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气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老镖头、韩克威都没说话。
  只她七嫂赵玉茹说了一句:“弟兄们听说了刚从天津传来的消息,天津船帮已经对外宣称归附了海威堂。”姑娘心神猛震,震得她顺口问了一句:“凤楼姐呢?”
  赵玉茹道:“回小楼去了。”
  姑娘又像一阵风,飞快的奔离了后厅。
  奔上了小楼,奔进了房,姑娘胡凤楼仍然临窗而坐,正望着楼下院子里的池水,身边没一个人。“凤楼姐!”她叫了一声。
  姑娘胡凤楼敏锐的听觉似乎迟钝了,回过头看一眼,像是——从迷蒙中醒过来:“是你呀?”韩如兰她没留意那么多,一步到了姑娘跟前:“你听说了没有,天津船帮——”
  胡凤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
  韩如兰道:“怎么会?”
  胡凤楼道:“我也这么想,这件事很出我意料之外。”
  韩如兰道:“凤楼姐,还有件事恐怕更出你意料之外,那个郭怀,他也投向了海威堂。”
  姑娘娇躯一震,霍地站了起来:“如兰,你是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我上群义镖局找过他,群义竟有通记的人照顾着,通记那个人告诉我,郭杯已不在群义,要找他得上海威堂,我又赶到了海威堂,果然找到了他——”
  胡凤楼的心神跟娇躯都起了一阵震颤,连话声都微带着颤抖:“我原料他意不在群义、小小的群义也容不下他,可却没想到他会成为海威堂的人,这个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多推测他,他这个人太高深莫测,太高深莫测了,如兰,恐怕我要不幸言中了。”
  “不,风楼姐,这一点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我认为他投身海威堂倒好了,凭咱们跟宫老的交情,谅他不敢对海威堂怎么样,除非他能把持整个海成堂,凌驾于宫老之上。”
  “这——一时间我的思想乱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愿你看对了,只是,如兰,你找他干什么去了?”韩如兰一咬玉齿,道:“凤楼姐,这个郭怀恐怕不是人,他是魔鬼,要不然他就是会使邪法儿!”胡凤楼微愕道:“这话——如兰,怎么回事儿?”
  韩如兰把她这位凤楼姐当神,凡事她从不瞒她这位凤楼姐,于是,她把去找郭怀的原因和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这一番叙述,听得姑娘胡凤楼心神为之连连震动,几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但凤楼姑娘毕竟超人,她不但忍住了,而且脸上一点没带出来,表面上没动一点声色。
  只听韩如兰又道:“凤楼姐,我怎么会,我简直恨自己,恨不得拧自己两把,咬下自己一块肉来,你说,那个郭怀,他是不是会使什么邪法儿。”
  相处了这么久,凤楼知道这位义妹是真不懂,而不是故意作态。
  就因为知道她是真不懂,几乎不想为她做任何解说,似乎知道,但又不能承认为什么对这位义妹会有这种意念!刹时间,简直处于极度的矛盾中。
  可是最后,望着那张带着企求,渴望解答的娇靥,她还是心软了。
  这位义妹所以不找别人而找她,那是出自真挚的信任,既然如此,她可怎么能不为她解说,让她懂。
  她微笑,有点勉强的微笑摇了头:“不是,如兰,那个郭怀,他不会任何邪法儿。”
  韩如兰娇靥上浮现恨意,几乎咬牙切齿的道:“那就是我太软弱,太窝囊。”
  凤楼姑娘又摇了头:“也不是。”
  韩如兰一怔:“也不是?”
  “你自问是软弱窝囊的人么?”
  “我绝不承认。”
  “这不就是了么!”
  “什么这不就是了么?凤楼姐,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为什么我一看见他就……我刚已经告诉过你了,我都没脸再说第二回了。”
  “如兰,那是因为你不忍,你心软了!”
  韩如兰叫道:“我会对他不忍,对他心软?眼前他就要对付咱们威远镖局,我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一顿,甚至给他两个嘴巴,我怎么会对他不忍,对他心软?”
  “会!”姑娘胡凤楼道:“女儿家,到了你我这个年岁,会对某一个人不忍,会对某一个人心软。”“凤楼姐,为什么非要到你我这个年龄才会,为什么会对某一个人——你说这某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姑娘胡凤楼只觉这位义妹不懂的可怜,要不是因为彼此相处久,太知道这位义妹,她简直会认为她是在装作,假得让人受不了,让人厌恶。
  事实上,她知道,这位义妹自小娇宠惯了,也任性惯了,从来没机会去接触,从来没机会去懂,虽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却还保持着小女孩儿的天真无邪,尽管她经常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
  但是,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却如置身雾里,一片茫然。
  胡风楼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几分怜爱的道:“我说的某一个人,是你喜欢的人,也只有到了你我这样年龄才开始懂。”
  韩如兰猛然睁大了一双美目,叫道:“凤楼姐,你是说────”
  姑娘凤楼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傻姑娘,情愫动了,你喜欢上他了!”
  韩如兰像突然间受了莫大的惊吓,娇靥由红转白,连连后退:“不——“不”声中,也猛然抽回了握在胡凤楼手中的玉手。
  姑娘凤楼坐着没动,望着她微一笑,道:“如兰,别忙着否认,试问自己看看,是不是?”韩如兰香唇启动,欲言又止,刹时间,娇靥通红,羞红都泛上了雪白的耳根,她低下了头,连娇躯都泛起轻颤。姑娘凤楼不禁为之爱怜,也为之不忍,她缓缓站起,伸出手搭上了韩如兰的香肩,柔声道:“别这样,如兰,记住凤楼姐的话,情非孽,爱也不是罪……”
  她话还没说完,韩如兰快得像一阵风,双手捂脸,转身奔了出去,也留下了一阵醉人的香风。姑娘凤楼呆了一呆,没追,也没叫,定过了神,缓转身望窗外,目光又落在那渝清彻的池水上。一刹那间,她思潮起伏,想了很多,多得让她心乱如麻。
  而最让她心神震颤的,那是她曾经矛盾,曾经不想为韩如兰解说,不想让韩如兰懂的那个意念。她不是韩加兰,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矛盾,那个意念,她曾经不愿意承认,到现在还是不愿意承认。她也知道,毕竟她曾经有过那种矛盾,那个意念,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她的心神,再度为之震颤。
  一阵风过,楼下院子里,那本来平静、清澈的池水,泛起了波纹,而且波纹越来越大。

  玉贝勒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对着桌上的书,他今天竟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朱笔搁在笔架上,他沾了朱红却用不着。
  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还加什么眉批?
  心里烦,懊恼,从威远镖局回来,他烦,他懊恼到如今了。
  尽管烦,尽管懊恼,可是他心里很明白,姑娘风楼,以前对他虽也若即若离,不假辞色,倒还好一点。可是自从京里来了那个郭怀后,就全变了,全不对了。
  他不愿意相信,因为不管论哪一样,那个郭怀绝不能跟他比。
  无如,他也明白,自从那个郭怀来京之后,全变了,全不对了,偏又是事实。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抓起那本书,砰然一声摔在地上。
  刚这么砰然一声,外头响起个恭谨话声:“禀贝勒爷────”
  玉贝勒他猛然站了起来,拍桌子叫道:“宫里的事让他们找老侯爷去,不必来烦我,去────”书房外沉默了下,然后那恭谨话声又起:“禀贝勒爷,是侍卫营二等班领姚子明有要事求见。”玉贝勒火儿熄了些,沉吟了下,才道:“让他送来!”
  “喳!”
  一声恭应之后,又一个话声响起:“卑职,二等班领姚子明告进!”
  玉贝勒双眉一扬:“叫你进来进来就是了,哪来那么多烦人啰嗦礼?”
  “喳!”
  外头一声胆怵心惊的恭应,低着头,垂着手,进来了穿戴整齐的侍卫营二等班领姚子明,几步趋前一甩袖子,趋前打下千去:“见过贝勒爷!”
  玉贝勒显然还有点不耐烦:“有什么话站起来说!”
  “谢贝勒爷!”
  姚子明站了起来,退三步垂手哈腰:“禀贝勒爷,查缉营接获密告,有叛逆藏匿京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特地呈到了侍卫营,事关重大,卑职不敢怠慢,特来禀报,请贝勒爷定夺。”
  玉贝勒目光一凝:“叛逆藏在什么地方?”
  “回贝勒爷,据密告人说,叛逆藏在天桥口群义镖局。”
  玉贝勒神色猛一动,急道:“可知道叛逆姓什么?叫什么?”
  “回贝勒爷,据密告人说,群义镖局欧阳家一家三口都是叛逆。”
  玉贝勒微一怔:“没一个姓郭的?”
  “回贝勒爷,没有。”
  玉贝勒似乎有点失望,也旋即神色再动:“应该是一样,那密告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回贝勒爷,密告人说留置在侍卫营。”
  “好!”玉贝勒一点头,扬声喝道:“备马。”
  外头响起轰雷般一声恭应。

  侍卫营的职责,在于紫禁城的禁卫。
  玉贝勒的职责,在于统领京师铁骑。
  侍卫营自然在玉贝勒统领节制之下。
  大内侍卫分好几等,御前干清门侍卫,一等侍卫,二等侍卫,三等侍卫,蓝翎侍卫,亲军校,侍卫处主事,侍卫处笔帖式。
  这些,不归侍卫营管,而由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散秩大臣统领。
  但那领侍卫内大臣也得听这位威武神勇玉贝勒的,这是皇上的特旨。
  因之,大内侍卫也归玉贝勒统领。
  这位玉贝勒是什么样一个权势,就可想而知了。
  就在侍卫营的签押房里,一个穿戴整齐的小胡子武官,正自焦急负手踱步。
  一个传卫进来躬身禀报:“禀统带,贝勒爷到!”
  那名小胡子武官忙扶扶顶子整整衣,他这里刚整好衣,玉贝勒带着姚子明进入了签押房。
  小胡子武官垂手恭立,等玉贝勒走到里头站定,他上前一步打下千去:“见过见勒爷!”
  玉贝勒道:“起来!”
  “谢贝勒爷!”
  小胡子统领站起身,退一步垂手恭立。
  玉贝勒道:“文富,告密的人呢?”
  小胡子统带文富恭应一声,转脸沉喝:“带告密人!”
  外头响起了一声恭应,转眼工夫之后,步履声响动,两个穿戴整齐的侍卫带进个人来,赫然是群义镖局两位欧阳!”娘的那位田叔叔,那个瘦汉子。
  瘦汉子一见房里的气氛,有点胆战心惊,他就要向小胡子统带文富施礼。
  小胡子统带文富忙道:“贝勒爷在这儿。”
  能让侍卫营统带这么尊崇的贝勒,只有一位,那就是威武神勇玉贝勒。
  威武神勇玉贝勒的大名,谁没听说过?
  瘦汉子一惊,忙趋前拜倒:“草民田光,叩见贝勒爷。”
  玉贝勒道:“你密告群义镖局欧阳家一家三口是叛逆?”
  “回贝勒爷,是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家三口是叛逆?”
  瘦汉子田光迟疑了一下,爬伏在地道:“回贝勒爷的话,草民跟他们家认识多年了,以往经常到他们镖局去,他们的一举一动,草民清清楚楚。”
  玉贝勒微一冷笑:“这么说,恐怕你也是叛逆?”
  “不”
  “嗯?”
  田光立即磕头如捣蒜:“贝勒爷开恩,草民已经知罪了,所以才出首密告——”
  玉贝勒道:“你既然知罪,既然出首密告,可愿当面指认他们?”
  “草民愿意,草民愿意!”
  玉贝勒冷然道:“带下去!”
  二名传卫轰雷般一声答应,上前架走了田光。
  玉贝勒双眉陡一场,又道:“姚子明,带着你那班弟兄,跟我走。”
  在姚子明恭应声中,玉贝勒大步行了出去。
  按理,抓一两个叛逆,是绝用不着玉贝勒亲自带人出动的。
  只因为,群义镖局有个郭怀,他存心要给郭怀点颜色,让郭怀难看,看郭怀怎么应付怎么办?只郭怀敢帮群义说一句话,出一点力,郭怀他就罪加叛逆,抓得到郭怀不说,抓不到郭怀,从此,普天之下,郭怀他再也难有个安身之处。
  玉贝勒这一着,不可谓之不狠,而这狠,都因为一念妒恨,都因为一个“情”字。
  可是他却不知道,郭怀已经离开了群义。
  这是郭怀幸运,还是他玉贝勒幸运,还实在很难下定论。

  连玉贝勒在内,共十一个人。
  玉贝勒骑着他那匹蒙古种健骑。
  姚子明带着他那班九个弟兄跟在马后疾走。
  人不多,但是玉贝勒亲自带领侍卫营的人出动,这是绝无仅有的大事。
  一出正阳门,就震动四方了,街上的行人不等喝道净街,就纷纷走避了。
  既然震动了四方,当然也惊动了就在正阳门外的海威堂。
  伙计们飞快的报进去了,但是过去的伙计很快就出来了,没事人儿似的,海威堂也没有任何动静。是郭怀没想到玉贝勒会直上群义镖局?还是怎么?
  群义镖局很快就到!
  两扇大门掉的那一扇还没装好,门根本没关,也没办法关。
  玉贝勒没下马就带着人闯了进去。
  通记的伙计当然知道了,但是有玉贝勒带领,他们没好露面。
  蹄声人声惊动人,后院里走出了二姑娘欧阳雪,一见眼前情景,她不由为之一怔:“你们这是——”凡是吃这碗公事饭的,都作威作福惯了,何况今天更是狐假虎威。
  姚子明上前一步喝道:“大胆,贝勒爷在此,还不下跪?”
  二姑娘没跪下,后院里掠到了大姑娘欧阳霜,她上前施一礼:“民女欧阳霜、欧阳雪见过贝勒爷,敢问贝勒爷大驾莅临,有什么——”
  她话没说完,玉贝勒已截了口:“欧阳霜,有人密告,你们一家三口是叛逆!”
  姐妹俩脸色一变,欧阳霜道:“敢问贝勒爷,是什么人密告民女一家三口是叛逆,可有证据?”姚于明大喝:“大胆——”
  玉贝勒马上微一抬手,姚子明立即躬身后退。
  玉贝勒道:“你不必多问,告密人现在在侍卫营,你一家三口可以到传卫营去跟他对质。”欧阳霜道:“禀贝勒爷,民女之父大病初愈,不便——”
  玉贝勒冷然道:“欧阳霜,念你姐妹是女流,所以我对你们很客气。”
  欧阳霜秀眉一扬,就待再说。
  玉贝勒目射威棱,沉喝道:“在我面前,难道你们姐妹敢拒捕不成?”
  欧阳霜不能不为大病初愈的老父着想,也不能不顾忌这位玉贝勒的威武神勇,她忍住了没说话。玉贝勒冷然又道:“你们镖局那个郭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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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云 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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