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仆仆风尘


  一路上,风驰电掣,两旁树木如飞般向后退去,可是松松的黄土路上,却是一丝尘土不起,敢情文玉宁已使出了天下第一高手的轻功绝技。
  这一阵急奔,文玉宁不知自己已走错了路,这时他的方向不是下嵩山而是转入五虎岭的山路,等到文玉宁发觉不对,已是身在重岭之中。
  他放目四望,只见四周重重叠叠尽是翠岭,白云朵朵倚在山峰上,一片宁静。
  一阵山风带来阵阵野花香,清冽醉人,文玉宁脑海中浮出一个遍地野花的小丘,一个洁白的倩影,活泼地踢着毽子,那五花十色的锦色羽毛随着那可爱的身形上下飞落……文玉宁嘴角不自知地显出一丝笑容。
  忽然山风传来一声吆喝之声,那声音显然发自甚远之地,而文玉宁却能辨出那喝声凝而不散,而且清亮之极。不由暗惊:“这人功力好深,这少林寺当真是卧虎藏龙之地。”
  脚下却不由自主向那喝声发处纵去。
  转过两个山头,才辨出那声音已是较近,文玉宁不由更惊:“隔出这许多山岩,这人叱声依然清晰不散,此人功力只怕更在少林‘慧因大师’之上了。”
  想到这里不禁脚下加劲,身形有如脱弦之箭,几乎是足不点地的飞纵而去。
  果然,穿过一片山林,更现出一大片如茵草地来,那草地甚是平阔,似是山巅上一块平地。
  文玉宁极小心地紧贴着一棵老松而上,坐定后从树枝中往下一看,只见两个人正在拚斗。
  左面一人身材瘦长,面孔更是削瘦,甚至有点病容,只是一双环目却精光闪烁,令人一望生寒。
  文玉宁见他身着灰布道袍,头上却带着一顶极高的白帽,他身材本高,加上白帽怕不已一丈出头。
  右面一人亦是身高体壮,膀阔腰粗,身着一袭蓝布衣裤,远望宛如一座铁塔,只是背对文玉宁,不能见到他的面貌。
  这时那瘦长病容汉子,只见他双目一翻,向上一抬头间,两掌忽然宛如两只鹰爪般,向右面壮汉抓到。
  那双瘦掌本就特别巨大,这时使劲抓下,居然挟着呼呼风声,有如巨灵掌下降。
  文玉宁见那满脸病容的汉子鹰爪功已练到如此地步,不禁暗惊。
  再看那壮汉又是一声大喝——敢情刚才文玉宁所听到的喝声正是这壮汉所发——双掌向上猛格!
  哪知正要触上对方大力鹰爪指尖时,忽然又是一声大喝,双掌变而为拳,突地一沉,脚下微微一晃,铁塔般的身躯竟捷比狸猫般绕到对方身后,同时双掌平平捣出——
  这时那壮汉已是脸对文玉宁——文玉宁只见他豹首虎目,额阔颚方,颔下?髯盈尺,令人感到凛然生威。
  壮汉这两拳捣出,听风声可辨出劲力不下千斤,文玉宁不禁暗奇这两人功力绝高。
  那病容瘦汉一招抓空,身形仍如一根竹杆般僵直,但见他左掌向后一挥,看都不看,五指抓向壮汉腹上五穴,认穴快、准兼而有之。
  壮汉双掌只好下沉,右手迎上对方左掌“碰”的一声,壮汉退后一步,那瘦长汉子因背对敌人,也前跨一步。
  文玉宁见而病容瘦汉一记倒打,竟挡住了壮汉千斤神力,不禁暗中喝采,心想凭这一招就可看出这两人功力已在少林“慧因大师”之上。
  正赞叹间,那壮汉又是一声大叱,庞大的身形竟似一只巨鹰般拔起丈余,双掌一分一扑竟将下落身形缓了一缓,然后宛若大鹫盘旋下击,声势吓人。
  那瘦汉子却一声尖啸,膝盖猛然一弯,双掌一合,凝神待发——
  文玉宁见他双目突射异光,不禁大奇,再看他,双掌一翻,竟在敌人盘旋下降之时,猛然发掌上击。
  文玉宁知那壮汉虽是盘旋下降,含掌未发,其实周身真力灌注,无一漏洞。
  这瘦汉子竟在此时发掌上击,除非自恃功力高过对方,否则必然是个两败俱伤之局。
  文玉宁身在树上,心中竟为两人大大紧张。
  再看那壮汉,竟听他惊呼一声,原来那瘦长汉子双掌击来,竟从壮汉左掌真力才过,右掌真力未到之一剎那间堪堪透进——
  那壮汉这盘旋下击绝技,端的神威无比,但竟被那瘦汉子寻出破绽进袭。
  不仅他自己大吃一惊,就连文玉宁也惊奇不已!
  但他哪里知道这乃是那瘦长汉子苦研十年才寻出的破绽——
  但那壮汉确也端的了得,临危不乱,双臂往上猛地一振,一座铁塔般的身躯登时又拔起数尺,然后猛然吐气,声若焦雷,双掌再度击下——
  只听得轰然一声,两人各自退后数步,那壮汉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但终于双足牢钉地上,文玉宁见他退步所踏地上,赫然一个个寸深足印。再看那瘦汉子,脸上本来就是病容,这时更是白中渗青,头上高帽也震得歪在一边,神形亦甚狼狈。
  这一下强对强、硬对硬,两人都自受了内伤,各自努力按压住伤势,运功调息。
  半晌那壮汉向对方望了一眼,抬起头来,文玉宁见他脸色已好转不少,但令文玉宁奇异地,他那眼光中不仅不含仇视,而且满目钦佩之色。
  那瘦长汉子也向壮汉望了一眼,文玉宁却看到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眼神,似乎表示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
  几乎是同时,两人恢复了内力,那壮汉道:“白兄武艺高强,范某很是仰慕,只是——”
  说到这里,忽然长叹一声。
  那瘦长汉子道:“范兄神威盖世,那‘百禽神拳’端的威猛绝伦,小弟也是钦佩地紧——”
  说到这里,竟也是一声长叹!
  文玉宁正奇怪间,那被称范兄的壮汉又道:“咱们师门仇深似海,今日小弟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以私废公,只是咱们未决生死以前,小弟有一事相求。”
  那瘦长汉子道:“若是小弟侥幸生还,范兄所托之事无不悉数办到。”
  壮汉道:“既承白兄慨诺,小弟这厢先谢过,若是小弟丧生白兄手下,还望白兄将我衣衫中所藏“点苍秘籍”交送哀牢山小儿处,嘱他练好武艺,再寻白兄一决生死,此是师命如此,还望白兄见谅则过。”
  那姓白的瘦汉子道:“只要白某三寸气在,如是有负范兄所托,立毙万刀之下。就是兄弟自己亦有一事相求——”
  文玉宁听那白某竟答应将敌人武学秘籍代交敌人之子,令他练成后来与自己一决生死,端是个铁铮铮的好汉,不由心中钦敬万分。
  那瘦汉子接道:“若是小弟不敌,还请范兄找那‘明祥镖局’的韦明祥,替小弟取他性命!”
  文玉宁一听这个人遗言竟是要取韦明祥之命,不由大奇。
  但那姓范的壮汉已道:“范某必牢记白兄所嘱。范某行遍天下,还是第一次碰见白兄这种肝胆人物,若非碍于师门深仇,否则必与白兄结为兄弟。现既蒙白兄慨诺小弟所请,小弟若是侥幸生还,待办了白兄之事,必然自刎以谢白兄之义。”
  那白某惨然一笑,忽然“嗖”地一声,抽下一对判官笔,凝目待敌。
  壮汉微微一叹“唰”地也抽出长剑。
  文玉宁对这一双好汉钦敬得无以复加,对那种干云豪气更是心折不已,这时他心中默默暗道:“深仇,又是深仇!什么事情看不开?自己结了仇,还要下一代来算帐。”
  想到这里不禁想到那个武当派的何洪贞,还不是也为了师门关系,与自己不告而别——
  这时下面两人已交上了手,从方才两人对话中,文玉宁已知那壮汉为点苍门人,而这瘦长汉子却不知是何许来历?
  这下双方兵刃在手,各以师门绝技相拚,形势较方才拳脚相斗更是紧张。
  那范姓壮汉施出点苍剑法,配合百禽身法,一时威风凛凛,抢得上风。
  文玉宁见那点苍剑法在这壮汉手中端的施展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那百禽身法亦是鹫起鹰落,神妙无比。
  这时只见他左一剑,右一剑,逼得那白某连退三步,已退到一棵数围古松前——
  那壮汉蓦地大喝一声,剑式一圈,宛如点点银星洒下。
  那瘦长汉子左笔上架,右笔败中求攻,直点对方胸前……哪知对方身形一侧,闪开一击,那满头剑星忽了一收,自己才暗中叫一声“不好……”
  那壮汉长剑挟着一股锐风已到喉前——
  文玉宁见壮汉这手用得极漂亮,眼见瘦长汉子就得危险,那剑尖却不知怎地一偏,瘦长汉子趁势一闪身,反到了壮汉背后——
  只听得波的一声,长剑竟插入松干,壮汉一时竟没有拔出来——
  背后的瘦长汉子却是持笔不动,直待对方拔出兵刃,才低喝一声:“再来吧!”
  这一再动手,瘦长汉子采取攻势,只见他双笔翻飞,招式奇妙,一口气攻出七招,任点苍剑法不凡,也杀得壮汉连退四步,一时手忙足乱。
  文玉宁看到这里,恍然大悟,这瘦长汉子敢情与那“圣手追魂判”钟异成是同出嵩阳派。当日争夺“紫明宝珠”时曾见钟异成施展嵩阳绝技“震天摇地连环七折”这时那瘦长汉子连施七招,正是那“连环七折”只是所生威力大于钟异成何止数成。
  那点苍剑法威力虽大,但在这“震天摇地连环七打”下,一时无法反攻。直待对方攻势稍挫,才勉强有守有攻。
  这时瘦长汉子“震天摇地连环七打”正施到第二遍第五招“女娲补穹”左笔斜举,右笔带着一声尖嘶点出,只待敌人一闪,左笔立刻盖下,那壮汉单剑虚虚一点,不待对方左笔盖下,双足倒退半步,哪知左足才后跨出,竟踩在一颗圆滑石子上,登时身形一倾,虽则他马步稳极,立即一晃稳住,但高手比武一毫之差,足致性命之危,瘦长汉子的“连环七打”何等威力“女娲补穹”正是其中守攻兼备的绝着,右手判官笔挟着劲风击下,那壮汉万难躲过——
  哪知此时,那瘦汉子忽地沉声一叱,硬生生收回下击之势。
  那壮汉稳住身形,对瘦汉子道:“‘空空子’白虹义薄云天。不是范百巨不识好歹,但范某还要领教高招。”
  这分明是说那壮汉范百巨非和“空空子”白虹见个真章不可。
  白虹微微点头,一扬判官笔又攻了上来。
  暗中藏身树上的文玉宁,不仅佩服这两人的武艺,尤其钦敬的是两人那顶天立地的气慨,心中不断为两人的拚斗而焦急。
  这时下面那“空空子”白虹忽然大喝一声:“范兄留神!”
  那范百巨似乎一怔,随即闻得背后数道风声疾驰而至,连忙向右一闪——
  哪知才一闪动,立刻感到不对,敢情也有数道暗器破空声袭到,范百巨何等身手,不待足尖落地,身躯一倾,巨塔一般的身子竟向左边急窜——
  文玉宁才暗赞他身法佳妙,哪知那范百巨刚落地就一声闷哼“噗|”地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跌坐地上——
  原来范百巨两番背着闪过暗器,岂知第三次向左窜落,竟然也有一把暗器打到,这番任他轻功了得,腿上肩上连中两下。
  那发暗器袭者端的好细密心思,同时在三个方位偷偷施以暗算,任范百巨功力深厚也着了道儿。
  一时下那“空空子”白虹惊得呆住一边。
  文玉宁在树上彷佛见左边树枝一晃,他反应何等机灵,单足微点,左足跨出,身形宛如一朵祥云般稳稳飘下,落在七八丈外。
  只因他一足在后,一足在前,就如一步跨下一般,确是潇洒之至,正是他师门绝技“卿云显瑞”的功夫。
  文玉宁足才点地立即腾空跃起,在空中果见一条黑影如飞遁去,文玉宁双足加劲,有如一只飞鹰般追赶而去。
  前面那人似乎也发觉背后有人追来,连忙脚上加紧,拚命飞遁,哪知奔出不及十丈,只闻头上呼的一声,人家已经飞越头上。
  他急中生智,猛一停身形,打算换向而奔——哪知又是呼的一声,来人疾如流星般已落在面前。
  来人这份轻功,不由令他大惊,及定目一看,更是大吃一惊——
  一时两人面对面都“咦”了一声,原来文玉宁见那人竟是在洛阳所遇的那个“瀛江钓叟”!
  “瀛江钓叟”也发觉追自己的人竟是文玉宁,是以大惊。
  他是和文玉宁动过手的,这时一言不发转身就跑。
  文玉宁一跃而起,左右双掌一口气抓下五招,双足亦踢出两腿。
  那“瀛江钓叟”本就心虚,又碰上这几下精妙无比的奇招,勉强架开三招,终被文玉宁扫中肩胛穴,身形一缓,又被踢倒。
  文玉宁提着“瀛江钓叟”的身体如飞一般赶回原地,才奔进那块草场,只见范百巨坐在地上,脸上面如死灰,那白虹在一旁推拿穴道,竟是无效,心中不由暗道:“是什么暗器如此厉害?”
  这时那白虹已看见文玉宁提着“瀛江钧叟”奔来,他本见文玉宁从树上飞下,初时还以为是文玉宁施的暗算,及见文玉宁向一人影追去,此时又提着一人奔来,便知必是文玉宁擒到了凶手。
  当下纵了过来,一把抓住“瀛江钓叟”厉声道:“快拿解药来!”
  “瀛江钓叟”穴道被制,动弹不得,被“空空子”白虹当胸抓住,痛彻心肺,但他仍冷冷道:“这是‘朱雀鹤顶’,天下无人能救!就连我自己也无法解救。”
  这时那范百巨忽挣扎着道:“白兄——他所言不虚,端的天下无人可救,逼他也无用,我——”
  那“空空子”白虹抓人的巨掌一放,翻手一掌打下——“瀛江钓叟”登时脑裂倒毙,脑浆泊泊而出。
  范百巨挣扎着又道:“白兄,我那小儿托给你了——”
  说到这里忽然掏出一本皮纸书本,文玉宁眼尖,见上面正是“点苍秘籍”四字,以为他要将此书交给白虹。
  哪知范百巨双掌持书,闷哼一声,那本皮书竟被震成片片纸屑,他双掌一张,立刻飞舞满天。
  这一来,他动用真力,脸色更是难看,惨笑一声道:“白兄,这样可以一了咱们两派深仇了——”说到这里,头一偏,竟自倒毙。
  白虹见他掌毁秘籍,知他拚着背上师门罪人之名,将秘籍毁去,使他儿子不得学武,了结此师门深仇,心中不禁激动万分。
  文玉宁却被另一桩事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他发现范百巨所中毒药暗器,竟与洛阳“白云老僧”无端为人暗算致死之暗器完全一样!
  这可证明白云老僧确是死在“瀛江钓叟”暗算之下。
  这时那“空空子”白虹对一切不闻不睹,对范百巨尸体喃喃祝道:“范兄英灵不远,小弟誓必善抚令郎成人,然后自尽以谢范兄之义!”祝毕掘洞埋葬。
  埋毕“空空子”转身望了望文玉宁,抱拳一揖,一语不发,对地上血肉模糊的“瀛江钓叟”望都不望,转身几个起落,那一点洁白帽影消失在层层翠峦中。
  文玉宁望了望地上尸身,皱了皱眉,也挖了个洞埋了起来。
  文玉宁望着两堆新坟,感触万千,他暗中自问:“这‘瀛江钓叟’为什么要暗算白云僧这样一个毫无武艺的人呢?他又为什么要暗算那范百巨呢?”
  范百巨那铁塔般的雄壮身躯,那一掀眉,一仰首间的千丈豪气又浮在文玉宁眼前|“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文玉宁暗中自思着,他不由自主地昂起头来,拖着那健硕的影子,缓缓离去。
  这次他走对了路,渐渐地走入了下山的路,经过上山时曾借宿一夜的小茅屋时,已是黄昏了。
  文玉宁见那茅草屋顶在夕阳照射下,反耀着金黄的颜色,心中忽然掠过一个疑问:
  “那‘金刀帮’似乎处处透着神秘,何以那白髯和尚像是一再在打听着他们帮中的秘密,而我下山以来所逢怪事似乎都与‘金刀帮’有些关连呢!”
  这些不可解的疑问,至少在真象大白以前。文玉宁必为这些困惑着。
  不知不觉间益发放慢了脚步,夕阳隐在西山边上的云层中,透射出万丈金光,照着文玉宁孑然独行。
  文玉宁对自己身世,除了自知姓名及从恩师处得来一些片断事情外,可说一片茫然,他恍忽记得有一场大火,满天红光中烈焰腾跃,又恍惚记得一个电光雷声的黑夜,但这些都是极“模糊”的印象,就像是梦中影像一般,飘忽而不可捉摸。
  “大丈夫生于世,连父母身世都一切都不知|”文玉宁忽然感到异样的冲动。
  但霎时,他看见那一轮红日缓缓落下山头,天地间陡然一暗,适才灿烂明艳的西面,只剩下稀稀几朵红云,浮在半黑的天际,环目四顾,群山的黑影高耸半空,益感自己的渺小。
  “知道身世又将如何?平添一份伤心罢了!”在他下意识中,总觉得自己身世必定是一段伤心事。
  不知怎地,严云玲的笑靥又飘上了心头,他明知严云玲这女孩子的师承武艺都透出一股神秘,但那温柔而带稚气的倩影令他不可抗拒,一想到这,平日那股天生豪气雄风,立时化为柔可绕指了。
  月光下,文玉宁仍用那缓缓的步履在山道上走着,虽然已下了山,但这一长段崎岖的山路仍是十分荒凉,只那规律化的脚步声不时传出,还有那清风扫过树梢的沙沙微响。
  “我该怎样?是先去寻那张彤生,还是去寻严云玲?还有那可疑的‘金刀帮’啊!
  对了!那‘空空子’白虹必是要去寻那韦镖头,我应该去通知他一声。”
  想到这里,文玉宁决心先去江南通知韦明祥。
  当然他不知道韦明祥此时早已结束了镖局,告老归隐了。
  但从这就流露出文玉宁的天性,虽则此时他是万分惦挂着那个可爱的倩影!
  又是深秋了,江南虽然不及北方的那种荒凉气氛,但那枝头草尖上也都带着一片枯黄。秋风吹着欲雨的湿空气,份外刺人皮肤,远处雾蒙蒙的,是一个灰沉沉的阴天。
  正是凌晨时分,金陵城外官道上一片凉飕飕的,微湿的石板路面,反照射出一个高大的倒影——
  文玉宁以常人的步履行进着,远处高大的金陵城垣,在晨雾中欲隐犹现,他仰着头盘算着:只要到了金陵城里,打听“明祥镖局”决非难事,因为“明祥镖局”在金陵的分局是分局中最大的一处,必然容易打听。
  等到文玉宁能看清楚城垣时,正好是开城门的时候,只听得一声擂鼓,那高阔的铁门缓缓启开,门底在地上摩擦,发出铿锵之声。
  接着一队骑兵整齐地走出城门,为首的一个骑士拿出一只号角,呜呜呜吹了三声,城楼上立刻升起一面绣龙的锦旗,那队骑兵又整齐地后转回城。
  文玉宁见京城所在,端的不同,正仰首望那龙旗时,城内一阵喧哗,原来一批早起准备出城的人,待城门一开,涌涌而出,文玉宁也忙加快脚步,走进城内。
  待这批赶早的人走出以后,街上仍是一片清静,大多的门户仍是紧闭着,文玉宁加快走前,希望能碰上一个适当的人打听一下“明祥镖局”的所在。
  忽然“呼”地一声,文玉宁忙向左一望,只见左一扇窗户里一个人匆匆正在拉上窗帘,文玉宁眼光何等厉害,早见里面是一个俏丽少女,眼睛正望着自己,见文玉宁回头相望,两颊一红,低头躲进布帘。
  想那是闺中姑娘清早打开窗来透透空气,却见文玉宁走过。
  那年头闺房中的姑娘连生人都难得见到一回,哪曾见过文玉宁这般挺秀高大的少年,是以躲在窗后注视,及文玉宁走近,想想不好意思,连忙匆匆拉上窗帘。
  那一丝苹果般的羞红,更增加了几分俏艳。
  文玉宁刚告别恩师下山碰见严云玲以前,他遇见美丽的姑娘时,虽然不好意思,但暗中总不免要注意人家一会,但自从心中有了严云玲。
  此刻,他像毫无感觉般回过头继续走他的路。
  好容易前面走来一个小厮打扮的汉子,文玉宁忙趋前打听“明祥镖局”的地址。
  那汉子似乎醉醺醺的,说话时酒气迫人,他听文玉宁相问后,不加思索地向后一指道:“打这边一直走,碰到一所高红砖房子就左转,前面就是了。”
  文玉宁忙道了谢,匆匆赶上前去。
  那醉汉走了几步,转了一个弯,忽地一停脚,以手敲着自己脑袋,自言道:“奇了,那‘明祥镖局’半月前不是忽然关门了么?我真胡涂,忘了告诉他。”
  他连忙赶回去一看,文玉宁早走得不见影子了。他呆了一呆自道:“我应该赶去通知他,免他白跑一趟。”
  他可忘了文玉宁若到了镖局前,自然就知道镖局已关了门。
  文玉宁匆匆赶到“明祥镖局”前,只见那漆黑的大门上满布灰尘,屋角也是蜘蛛网,心中不由暗奇?敲了半天门,又不见回音,心中恍然大悟,敢情镖局里没有人住,但何以偌大的镖局一个人也没有,难道出了事不成?
  正转身走出,忽见那醉汉气喘喘地跑来,喊住自己。
  那醉汉一面挥汗,一面气吁吁地道:“这‘明祥镖局’已在半个月前,不知怎地忽然尽散伙计,关门了!方才——方才我忘记告诉相公,害你白跑一趟——”
  文玉宁想笑但忍住了,向醉汉道谢后,缓缓走离。
  这时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文玉宁一面走,一面想道:“韦大哥必是听了四位师兄的话,不干保镖的事了。”
  他这一猜可真没有猜错,那韦明祥正是听了“佛门四僧”的忠告,收拾了镖局,回到山西老家去了。
  文玉宁这样一想,暗道:“那‘空空子’白虹就算来寻韦大哥,必也寻不着了。”
  不觉心中大慰。
  这时他又走近了城门,只见城门边上一群人正围着似乎在看什么布告之类,他也挤上前去一看,但见一张布告上写着:“燕王”棣久坐北方重镇然不思国恩妄从妖僧道衍诡谋自比周公之伐蔡管竟敢拥兵南下其罪堪诛然彼虽不忠朕非不义望出征诸将务体朕意毋使朕有杀叔之名也。
  钦此竟是皇帝的昭告。
  原来当今皇帝乃是明建文帝,建文为太祖之孙,名允焌。
  即位后尝感诸王多桀傲不驯,尤其北方诸王各拥重兵,恃力互争。
  建文常视为心腹之患,后来终于启用臣子黄子澄、齐泰等人之言,先后翦除异已。
  惟有“燕王”朱棣不肯心服。
  朱棣乃是建文帝的叔父,智勇善兵,鸱枭尤甚,兵力最强,势焰嚣张,建文对他也不敢轻率从事削藩,只暗中置兵监视而已。
  “燕王”雄才大略,看时机成熟,终纳一僧人道衍之议,起兵南下,自谓京城有难,起兵勤王,师号“靖难”其实不过垂涎帝位耳。
  文玉宁对这些事从来不大关心,但想到为了权位的争夺,又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平民,不禁暗中叹喟。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那洛阳城的老神仙“白云僧”不是曾预言“天下将有大乱,紫金殿都将不保”么?
  看来必是指“燕王”纂逆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更加钦服“白云僧”的神算了。
  这时街上行人已多,文玉宁走入一家店栈,打算暂时住上一夜。
  才走进店家,文玉宁忽然想起玄武湖乃是金陵第一名胜,实在应当一游,于是向迎面一个伙计问道:“小二哥,请问你玄武湖怎么走法?”
  那店小二道:“相公大概是初来金陵,从东门出去往南转就到了。”
  文玉宁放好行李,信步走出东门。
  到了玄武湖的时候,已是辰巳时分,文玉宁见那玄武湖景色宜人,湖旁大树成荫,湖中亭亭荷群,虽然荷花早已凋零,但那荷叶田田如盖,另有一番风味。
  湖畔有一座酒楼,因地位适中,看来生意颇是不恶。
  文玉宁走进去后,坐在临窗一席清静位子上,要了几碟小点心,细细欣赏一番这江南风光。
  忽然“登!登!”楼板响动,震得桌上碟碗相碰“叮!当!”响个不已。
  只见楼口走上两个身着锦色军装,有一个还挂了配刀,一面大声谈笑,一面大剌剌地走了上来。
  文玉宁见这两人身材雄伟,体格壮极,而且步履之间似乎还练过几年武功,心想京师地方到底不同,禁卫军也较旁的地方强一些。
  那两人也挑了一处临窗座位,叫了些酒食,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左首一个望了望窗外,向右面的一个道:“我说老王你怎么选这么一个鬼地方来看荷花,荷花早就谢了,一大堆荷叶,菜市场屠户包肉的多的是,有什么鸟好看?”
  右首一个却细细向外观了一番才道:“你懂什么,荷叶也自有一番风味。”
  文玉宁见两个老粗谈风论雅,不禁暗笑。忽听左面一人又道:“老王,北方打得很不利呢,听说“燕王”的军队已渡过淮河。”
  右面一人道:“管他哩,咱们的主儿也真脓包,人家“燕王”要夺他的位,他还慈悲心肠地叫军队不要打,真他妈的妇人之仁。”
  左面一人道:“那‘燕王’也真是个厉害,今日听朱教头说,“燕王”早就在江湖收买了一批武艺高强的帮会,打算里应外合呢!”
  右面一人低声道:“管他帮会也好,武艺高强也好,我看再强也强不过朱教头的了。”
  左面那人立刻附合道:“这个自然,我真不知道朱教头那身功夫是怎样练出来的?”文玉宁听他们说“燕王”收买了一批武艺高强的帮会”立刻想到“金刀帮”——
  这个处处透着神秘的帮会,及听他们说什么朱教头武艺高强,不由注意上了。
  哪知正在此时,楼下忽然一声喧哗——文玉宁伸头一望,只见楼下众人手指湖上齐声怪叫。
  文玉宁忙顺众人指处一看,只见湖中远处两点人影如弹丸般飞掠而去——文玉宁知两人乃是踏着荷叶而行,虽然这“登萍渡水”的功夫并不十分出色——
  因为荷叶还要比浮萍大得多,但那份速度却是快得惊人。
  前面一人尤其了得,似乎一纵起后,在空中一连飞跨数步。
  等那两个军汉也闻声伸头出来看时,那两点人影已去得不见?迹。
  文玉宁暗奇这两人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眩露轻功,而看情形似乎是后面一人在追逐前面一人,不禁更奇?
  而更文玉宁惊奇的是前面一人身形甚是眼熟,似乎自己曾经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此时时届中午,一个店伙跑来问文玉宁要不要用点午饭?
  问了两遍,却不见文玉宁回答,正奇怪间?文玉宁忽地一拍大腿道:“是了,只怕是他!”
  声音虽低,但那店伙却吃了一惊!
  文玉宁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伙计,连忙笑问道:“小二哥!你说的什么?”
  那伙计奇异地又道:“小的是问相公是否要一点午餐,现在已是午时了?”
  敢情他以为文玉宁有点魂不守舍,所以加上这一句。
  文玉宁道:“好极了,好极了,你就给我送一份来。”
  那伙计见文玉宁满脸喜色,又看了一眼才转身走开。
  原来文玉宁终于记起了一个人:方才在前面飞奔的那个人的轻功身法,正似那个和自己订交的武当高弟何洪贞。
  文玉宁和何洪贞一见如故,虽则何洪贞不告而别,其实文玉宁心中无不时不对这一个武艺、年龄相若的好友怀念。
  这时想起前面那人的身法极肖似何洪贞,虽然一时尚不能断定,但心中却是一阵大喜。
  当下匆匆吃了午饭,心中却不住奇怪,追逐的两人怎地一去不返?难道一直跑过玄武湖,从对岸走了?
  一念及此,忙付了帐,叫了一艘小船,命船夫划到对岸,想看看地形。
  那游船虽是供客人玩赏用,但却够得上轻快两字,不消片刻已荡至湖心。
  湖心菱荷自然减少,往往每隔老远才有一片荷叶。
  文玉宁心想方才两人从这稀稀落落的荷叶上藉足飞纵,功力实在不凡。
  正午时游湖的人很少,文玉宁这艘小船在湖面上轻捷地划行,不消多时,已达到对岸,文玉宁付了船资,走上岸来。
  这片湖岸上全是大半人高的芦苇,一眼望去,莽莽一片微带枯黄的绿色,风声沙沙,没有一个人影,看情形甚是荒凉,和对岸的热闹情形大是不同。
  文玉宁正不知如何时,忽闻一点人语随风飘来——虽然甚是轻微,但文玉宁仍能辨出乃是一人怒叱之声,只是风声中杂着一片芦苇互擦沙沙之声,是以听不真切。
  但文玉宁努力摒除杂念,专心倾听,果然听出声音来自左方。
  文玉宁正待纵过去,忽然“唰|”的一条人影在前面纵起——那人轻功好生了得,身形在两丈多高的空中竟不上不下地停了一会,才身形一折扑向左方,敢情他也听到了左面的人声。
  文玉宁本来正要纵起,忽见此人纵出,连忙伏身躲下!
  那人虽没有看到文玉宁,文玉宁却认清他,差一点叫出了口。
  原来前面跃起之人正是文玉宁要寻找的张彤生。
  文玉宁毕竟忍住了差点叫出的声音,也悄悄施展轻功跟向左方,他可不敢跃得过高。
  “唰|”地斜斜纵出,擦芦苇尖儿飞出丈多才缓缓落下,正是师门的“卿云显瑞”的功夫。
  走近的时候,文玉宁先隐好身形,然后悄悄从芦苇丛中望出去,一看之下,不禁失望,原来前面正有二人,左面一个是一青年道士,右面一个却是一个四旬大汉,哪里是什么何洪贞?
  只听那四旬汉壮道:“小道士不知天高地厚,你武当派吓得到别人,咱们‘金刀帮’怕过谁来?”
  那青年道人年约弱冠,双眉斜飞入鬓,朗目朱唇,神采飞扬,端的一表人材,听那大汉如此说,不禁冷笑一声道:“管你什么‘金刀帮’‘银刀帮’?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干采花的下流勾当,莫说贫道,任何人见了也容你不得。”
  那大汉脸上青筋暴露,显然愤怒之极,狠声道:“小杂毛既敢管大爷闲事,可莫怪大爷手辣心黑。”
  这句话等于承认了他的罪孽。
  文玉宁才听他自称“金刀帮”手下,心中己自不悦,又见他竟是个下三流人物,心中更是厌恶。
  转眼看那武当青年道士,宛如玉树临风,心中暗道:“武当名门正派到底不同,门下弟子尽是不凡人物。”
  正暗思间,那大汉已出了手——只见他左手虚立,右掌捣出,一记“望乡回首”击向小道士前胸。
  那青年道士身形一晃,已转到对方身后,身形未停,双掌已经递出。
  文玉宁见他身法佳妙,与何洪贞如出一辙,但功力却相差甚多,是以这一招极佳的招式,却不能充份发挥威力。
  那大汉冷哼一声,两掌往后一翻,一招“倒打金钟”竟要与对方硬对。
  文玉宁暗道:“这厮好生机灵,一照面就看出对方功力不足的弱点。”
  那青年道士果然不敢硬碰,双掌一撤,一挽之间又是一记妙招点向大汉眉心。
  那大汉将头往后仰,呼呼一连三掌劈出,把青年道士迫在圈外。
  文玉宁暗中吃了一惊!心想:这厮掌力好生了得,想来在“金刀帮”中也必是舵主以上的地位了。
  文玉宁曾屡次见过“金刀帮”人物的功夫,是以敢如此断定。
  那青年道士一连两闪才避开掌势,但一仰首之间,他又是双掌连出,直取大汉两胁。
  文玉宁见那青年道士招式精妙,但一则限于功力,二则似乎完全没有临敌经验,所以被对手占了上风。
  那壮汉却是脸露杀气,两眼瞪得宛如铜铃,拳脚齐上,似乎定要将青年道士毙于掌下。
  忽地那道士足下一个不稳,向前倾倒,他努力想恢复重心。
  但那壮汉却大喝一声,双拳如风捣下。
  文玉宁身形一弓,正待出手相救,忽然对面芦苇丛中“哗啦啦|”一声暴响……一条人影已如飞而至,只见那人大喝一声,双掌迎向那大汉所发,即将打中青年道士的双掌——
  一剎那间,文玉宁已看清楚来人正是张彤生,这时只听得“碰!”的一声。
  张彤生钉立原地,双拳叉腰,神态威猛。
  那大汉却跄踉退后数步,抱着一双发麻的手臂发呆。
  文玉宁暗赞一声:“好掌力!”但仍伏下身躯。
  那大汉脸上尽是疑惑之色?他指着张彤生道:“你——?你不是——?已加入‘金刀帮’了吗?”
  张彤生脸上一派威风凛凛,朗声道:“俺|张彤生顶天立地的汉子,岂会加入你这种下三流的‘金刀帮’?”
  那大汉更惊道:“你……你竟——?”
  张彤生仰天一个大哈哈道:“我与金刀李结拜兄弟,那是我们私下的交情,你这等败德坏行的勾当,俺张彤生说不得也要替李大哥管上一管!”
  文玉宁一听这张彤生竟称金刀李为李大哥,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张彤生等磊落气慨,心中对他恶感顿减。
  那大汉闻言却似怒极,大声叱道:“那么你是诚心要管这门闲事儿了?”
  张彤生傲然道:“这个自然!”
  那大汉双掌一挥,已攻到张彤生胸前,张彤生身形轻轻一晃,已自闪过,双脚却牢立未曾移动分毫,同时双掌一错,反攻出去。
  文玉宁曾和张彤生交过手,虽则剑术上胜了张彤生,但张彤生那股神奇内力却是文玉宁下山以来所仅见。
  这时见他招式武步无不与自己本门相似,心中的疑惑更是扩大,他真百思不得其解,这张彤生从哪里学得了本门的武功?
  那武当青年道士,此时却悄悄纵身离去。
  文玉宁见他脸上充满失望与懊丧之色,心知他必是懊恼方才之败。
  其实他的武学远比对方精妙,却输在功力与经验上,可见“七分功夫,三分经验”的话实在不错。
  张彤生果然功力深厚,仅仅十招就将那大汉迫得手肘见促,危险丛生。
  文玉宁暗中自思,自己若是凭拳脚功夫,要想十招就将那大汉击败,只怕也不能够,心中对张彤生不由生出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正在此时,忽然一声清啸,一条人影从芦苇尖上飞踏而至,那份轻功连文玉宁也自觉不如,文玉宁心中大惊,什么人有此功力?
  说时迟,那时快“唰|”地一下,来人已到了面前。
  来者年约六旬,颔下?髯,双眉如剑,相貌堂堂,双目更是炯炯有神,那大汉见他来到似乎精神大振,面露喜色,奋力想脱出对方拳圈。
  张彤生见了来人却也不再出击,缓缓收回拳招,退后半步。
  那大汉正待开口,来人已喝止道:“你且住嘴!什么事我都知道了,你且随我回去再说。”又转身对张彤生道:“有劳贤弟代管帮中不肖份子。”
  文玉宁闻言吃了一惊,暗道:“看来这人就是闻名天下的‘金刀帮’主了,嗯,方才他那手轻功端的了得。”
  那人又接着道:“张贤弟还是跟咱们一道走呢,还是——”
  张彤生道:“小弟还有点事,大哥先请便吧!”
  文玉宁见张彤生虽对“金刀帮”不满,却对“金刀帮”主甚是恭敬,心中不禁奇怪?
  这时金刀李已带着那大汉远去,却见张彤生依然站在那里发呆!
  文玉宁本想立刻出去斥问他何以冒自己名头去抢窃少林寺拳经,但见他这般模样,暂时倒伏一会儿再看个究竟。
  只见张彤生左手一圈,右手一抖之间化成千百指影缓缓点出,文玉宁一看就知他使的正是本门不传绝技“银河十五式”中的“耿耿银河”只是招式变化之中有许多错误之处。
  文玉宁嘴角不自知地浮上一丝微笑,他知道这张彤生虽然一切拳脚招式都绝似本门,甚至内力还在自己之上,但对这“银河十五式”却似不曾见过,那日凭这剑法将他靴跟削去,想不到他竟暗中强记住自己招式,想来此时正在模仿练习。
  文玉宁虽觉他剑招中错误颇多,但也不禁佩服他的记忆力,因为自己对敌施展时,不比传授招式,乃是尽快地施出,而这张彤生竟能在一照面间,记住自己招式的大致模样,实也难能可贵了。
  那张彤生将那招“耿耿银河”练了数遍——虽则他并不知道这招的名字——但他也觉颇不对劲,正待再练他一遍,忽地背后一声:“又练错了!”
  他连忙一看,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高膀阔的俊美少年,他认识他——正是文玉宁。
  张彤生一语不发,忽然一扭身形“唰”地一下倒纵出数丈,在落地之前,身形已经翻正,更不回头,一连几跃,消失在芦苇丛中。
  文玉宁虽没有料到他转身就跑,而让他纵出老远,但文玉宁反应何等敏捷,脚下一点,也自展开本门轻功猛追上去。
  但是芦苇高过人头,张彤生极易隐藏身形,文玉宁虽则在最短时间内追了上去,但转了两个弯,己不见张彤生人影。
  等到文玉宁将一大片芦苇搜索过时,忽然眼角上瞥见一条人影如飞远去,文玉宁暗叫一声上当,施展全力冲了上去。
  文玉宁暗思:“虽则让你逃远,一时追不上,但这一带颇为荒凉,只要认定方向,岂有追你不上之理?”
  那张彤生似乎也是全力施为,疾如劲矢,换了一个人的话,不消片刻就被追失目标。
  这两个青年高手一放开脚程,宛如两缕清?,那么大的冲劲,但沙土地面上连一点灰尘也没有扬起,甚至脚印都浅得紧。
  文玉宁一面追,一面暗思:“这一下猛追,只怕已追出了廿多里,自己的行李放在店中,但那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索性追下去再说。”
  眼见前面张彤生身形消失在转弯处,心头一急,一下飞纵而起,一连在空中换了四种姿势,身形却藉势飞出不下十多丈,这招轻功绝技虽不同于武当的空中竞走绝技,但也有异曲同功之妙,更妙的是文玉宁才一落地,身形又起,快得无以复加,而身法神态仍是安详而潇洒。
  但尽管快,当他转过弯道时,不禁愕住了。
  原来转弯之后,路分两条,而两条都是弯入山区,哪有张彤生的身影?而又不知他跑的是哪一条!
  正在此时,文玉宁却发现路上沙土上写着一行字,走近一看,只见一排斜斜歪歪的字:“阁下有种请来岳州洞庭一谈,在下专程前往等候。”
  文玉宁见那字体歪斜,而且甚是难看草率,不由心中暗笑:“这张彤生端的字如其人。”不禁摇了摇头。
  但他又不知张彤生约他到岳阳去干什么,心中盘算道:“管他干什么,反正我一定要找他理论清楚,就往岳阳一行何妨?”
  盘算既定,也不回去拿行李就匆匆上路,一路一水陆并程,不消十日已到了岳阳。
  进得城来,远远就望见那天下闻名的岳阳楼,当下缓步趋前。
  来到楼前,只见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抬头一看,只见楼侧耸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走近一看,碑的上方横雕着四个篆字:“岳阳楼记”字迹秀美,往下看时,正是那范仲淹闻名的岳阳楼记一文,由苏子美缮写,相传是古宋的遗品。
  文玉宁见这闻名的大楼果然气度不凡,信步走进楼中,只见当中高悬着一块木匾,上面刻着斗大的三个大字:“岳阳楼”下署邵竦之名。
  文玉宁心知这正是和那“范氏记文”“苏氏缮写”等合称“四绝”的匾额,但见那三字刻划得有力至极,真可称得上鬼斧神工。
  当下拾级上楼,随便找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备了一二样食品。
  临窗眺望,只见湖水茫茫一片,楼下乃是洞庭湖,风景宜人,清丽之极。远处微微可见一片模糊的山影,与一片湖水,交接在那极遥远的地方。
  文玉宁见到这可人的景色,心旷神怡,暗暗吟道:“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心中忖道:“此时的景色,不正是如此吗?前人文章实在逼真美妙之至!”
  文玉宁自幼即埋首深山,虽随薛君山略通文学,但却并不高明,但一种对美的直觉,使他自然而然生出如此观感。
  想到尽兴之处,不觉又转念到文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何等的气概,文玉宁不觉心胸为之一畅。
  倏然,一阵人声传来——文玉宁转目一看,只见约在十丈外有着二支独木小舟,并停在一起,中间相隔约有五丈,像是正在谈话。
  那稍前一些的船上站着一个年约五旬上下的老人,正指手划脚的和那稍后一些的船上的人说话,那停得稍后一些的船上却站着一个道士。
  文玉宁心中奇怪,忖道:“怎么一个道士会独驾木舟?并和一个俗家人在湖中谈话?”
  这时正刮着微风,湖水波漾,二条木舟都随波晃动,但舟上的二人身形却丝纹不动,显然身负武技。
  文玉宁正凝目注视,忽然楼上一阵骚动,文玉宁自上得楼来,并未打量这批游客。
  此时转身一看,却见个个都是武林人物打扮,且每人都似看见湖中这幕情像,窃窃交谈。
  文玉宁心中一惊,随即想到可能是有什么大事在岳州发生,否则怎会有如此许多江湖客聚会?心念一动,随即倾耳听了一会儿。
  隐约听那些人物说些什么“君山渔隐”和什么“这一下咱们只有瞧热闹的份了”等等,心中更是大疑及好奇?
  继续转头向湖中望去,只见那一道一俗似正在争吵,不一会儿,又见那道士似乎一摆手,挥着双桨一点,向楼角方向驶来。
  那老人也掉转船头,随着那道士一同驶来,一路上却不停交谈,这时二人已离岳阳楼不远,语声随风传来,清晰可闻,只听得那老人似在发怒,说道:“这许多年了,老朽的脾气改变不少,否则,哼!哼!”
  文玉宁听了,恍然大悟,敢情那老人正是什么“君山渔隐”的人物,看样子功力不弱,无怪那些江湖客不敢攫其锋而欲自动退让了。
  正沉吟间,那“君山渔隐”似乎大怒,叱道:“那你就走着办,老朽不把事情弄清又怎么着?”
  说着单桨一挥“啪|”的一声平击在水中,激起一道水箭直打向那道士停舟之处。
  文玉宁见他仅仅用桨一拍水面,竟激起如此大的水箭,且去势急急,看样子这“君山渔隐”的功夫确是甚是高强了。
  心中正为那道士着急,看来那道士不但要被满身淋湿,而且可能遭受内伤哩!
  哪知那道士只是单臂一挥,道袍反卷而上,一股劲风与当面袭来的水箭迎个正着,登时将水箭卷回水中。
  “君山渔隐”更是暴怒,双桨一合一分“啪|”的又一声同时平击在水面中,击起漫天水花,叱道:“好个‘流云飞袖’!你且试试这一招?”
  说着放下手中双桨,交到右手握着,左手一立,遥遥击向那道士。
  那道士急放下一桨,举手相迎,二股掌力一触,二人都不肯放松丝毫,一时间僵持在一块。
  楼上的豪客们早已看见湖中二人拚斗,都凝神观看,且均面露惊色,敢情是他们其中并没有一个人识得那个力敌“君山渔隐”的道士。
  转眼间,二人内力已斗到顶处,文玉宁但见“君山渔隐”面色吃重,脚下的独木舟吃水已深,且微微摇摆,分明已快不敌,但再一瞥那道士,只见他脚下的独木小舟并不深深陷下,但小舟却微微摇摆,激起周围方圆三丈的湖水都微微发浪。
  这样子情形,表面看来“君山渔隐”是眼见不敌,但文玉宁这种大行家一眼便知那道士的处境决不比“君山渔隐”好到那儿去,他只不过用巧劲将对方重逾千斤的内力化至水面上,故引起微微波浪!
  又过了半刻,文玉宁见二人都似成强弓之拏,犹未分出高下,正在这时,忽然远处一阵高呼:“师兄,不要和他拚内力啊!”
  文玉宁寻声望去,只见湖的另一角上人影一晃,定眼一看,但见一个人竟在湖面踏波而行,两袖拂风,行走得极快,正是那在江南所遇的“一字乾坤剑”孙一峰!
  孙一峰来得甚快,不一会儿便到那“君山渔隐”和道士拚斗之处,只见他双足上各系了一块船板,用上乘轻功的踏波行走。
  来到跟前时,那道士和“君山渔隐”已然收招,二人间隔约有五六丈宽,这时二人千斤之力陡然收回,那湖面上登时激起一条水注,声势惊人之极!
  那“君山渔隐”见道士来了帮手,心中更怒,反手抽出一支铁制的钓竿,一手持柄,一手持尖,双指微微用劲,松手一弹,只听得“嗡”的一声,足见他功力深厚。
  这岳阳楼上的豪客们这时又见名震江湖的“一刀四拳五剑”中的“一字乾坤剑”孙一峰竟也出现,并称那道士为师兄,不觉心中齐齐一凉,暗骂自己胡涂。
  这道士正是孙一峰的师兄,也就是当今青城派掌门人“宁虚道人”难怪竟能和这名震天下的“君山渔隐”抗衡。
  且说孙一峰见“君山渔隐”有意示威,冷笑一声,反手抽出长剑,一抖道:“别人畏你那‘铁竿神筐’我却不信你能强到哪里去!今天不是看你拚斗已久,真力已是不济,否则非让你尝尝‘一字乾坤剑’的厉害!好在这两天见面的时候多,碰面时再结算那根梁子!”
  “君山渔隐”已然怒极,暴叱一声,一竿斜击下来。
  孙一峰长剑一撩,准备硬架一招!
  哪知“君山渔隐”狡滑之极,不待长竿招式走老,一点一收,盘打孙一峰腰间。
  这一招无论是变招的速捷、轻快,都已臻上境,孙一峰倒是临危不乱,足下用力,双足蹬在船板上,身形如行云流水向后滑开半尺,右手长剑叫足真力“丝”的一声斜斩下来“君山渔隐”“哼”了一声,长竿微收立放,在这一收一放之间,真力也业已叫足!
  “当”的一声,剑竿交相,孙一峰身形藉势向后微退,向“宁虚道人”说道:“师兄,咱们先上那楼,不要和这厮多噜嗦了!”说着一腾身形,二起二落,便上得岸来。
  那边“君山渔隐”硬接孙一峰一剑,身形也自晃动,见等二人离去,也不再言,仅狠狠的咒骂一下,划船如飞而去。
  不消片刻,孙一峰和“宁虚道人”已上得楼来,楼上的人早见那道士的神威,也知孙一峰的名声,泰半抱着不惹事的心思齐齐退去,只有文玉宁仍端坐在楼上。
  孙一峰瞥见文玉宁也在楼上,上前说道:“文少侠别来无恙?”
  文玉宁忙起身回礼,和那“宁虚道人”互通姓名,孙一峰接着将怎样认得文玉宁的经过简单的告诉“宁虚道人”文玉宁在一边又不免谦逊一番。
  三人寒喧一阵后,孙一峰忽道:“文少侠此来想必也是为了那‘无花莲果’吧?”
  文玉宁听得一怔,反问道:“不知孙老前辈所说的什么‘无花莲果’是怎么一回事?”
  孙一峰微微顿了一下,答道:“原来文小侠此来并不是为了这‘无花莲果’。说来惭愧,老朽和敝师兄此来却正是为了这‘无花莲果’的哩!”
  文玉宁听了,不觉恍然大悟,敢情这岳州陡然会聚如此多江湖好汉,想来也必是想染指这“无花莲果”了。
  心中不觉微微一叹,想到不久以前,那一颗稀世的“紫明宝珠”也曾引起一场风波,看来这“无花莲果”宝物也必会使天下高手决斗一场了,不觉又想到这些高人,大概是静极思动,总想藉一两样宝物而崛起武林,而且这一次的‘无花莲果’宝物似乎更吸引了比上次争夺“紫明宝珠”更多的人马,这一仗打来,不知又要死伤多少高手?
  想到这里,念头一动,问道:“请问孙老前辈,不知那‘无莲花’是什么样的宝物?”
  孙一峰微微一笑,开口道:“这‘无花莲果’乃是一件武林人物梦寐以求的灵药,此果多生于名山深谷之中,状似莲实,一树只生一果,且不开花,故曰之‘无花莲果’。服此果儿的一半,功力抵得苦练五十年,服得全部,则不但功力倍加,则百病不侵,长生不老,对于功力高的人来说,功力只要越高,所得的益处也必大!”
  说到这里,孙一峰微微一顿,接着又道:“这‘无花莲果’千百年来难得一见,却在十数天以前被一个唤着游侠李行方的在附近扁岳绝顶无意中得着,正想吞服时,却被三个号称‘鬼门三煞’的暗算而跌下千仞高岭,而那粒‘无花莲果’也随着掉下深谷中——”
  文玉宁听到这里,不觉惊诧的“咦”了一声,插口问道:“老前辈既为此物而来,何不火速动身至那深谷中将那‘无花莲果’拾得,否则别人不已捷足先登哪?”
  孙一峰微微一笑道:“须知那李行方跌下去的地方,乃是扁山最著名的涵青谷,这涵青谷平日充满着浓雾,根本无法看见对面景物,加上谷底形势奇险,盲目冒险必当摔死,但每当一月中旬之夜,谷中浓雾渐稀,至那夜的子丑之交,短短一个时辰间,谷中才可依稀辨物,所以必须把握此时下谷,平日再大的晴天,谷中仍是白茫茫的,不到月中根本不必顾虑有人能先入谷中捷足先登!”
  文玉宁这才恍然大悟,屈指一数,时已九月十三,只差二日,便是月中,怪不得各路人马都会聚岳州!随即说道:“以两位前辈的功夫,那‘无花莲果’宝物自是垂手可得——啊,对了,那‘君山渔隐’是否也为此物而出世?怎么又和二位前辈打了起来?”
  孙一峰回答道:“那‘君山渔隐’却是为了一些小事儿早在十年前便和本派结了仇,但一来他归隐君山,二来敝派也因一些琐事,一直没有解决,今日巧在湖上相遇,这厮的功力,实在不弱,比起归隐前要高明得多了哩?想来他也必是为这宝物而重入江湖了!”
  文玉宁听了,也不再多言,再谈了一些别的事情,孙一峰道:“文少侠此来既然无事,不妨藉此旁观这一次夺宝大会,此次乃可说是天下各派的人马齐聚一地,一场争夺必是可观的哩!”
  文玉宁一想也是,随即转念到自己在此人地生疏。
  凭着浅薄的江湖经验,应付普通场面倒还勉强得过,但此时此地江湖豪客聚集,自己也必会生出些无谓的麻烦。
  不如随着孙大侠等一同,当下把此意告诉孙一峰,一峰自然也不反对,于是三人连袂步下岳阳楼,一同走向“宁虚道人”借宿的道观中。
  翌晨,三人用过早餐。
  依孙一峰的意思是到城外去走走一走,一方面也可以观察还有些什么能人,会到来参与争宝。
  文玉宁却坚持仍把一天消磨在洞庭湖中,藉此可以再找那“君山渔隐”的晦气!
  当下略事商讨,决定仍去那洞庭湖一游。
  ------------------
  bb (non) 提供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