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冲上了那个土阜,汴梁城中的兵马虽多,但是却再也没有人敢冲上来,只是围住了那个高阜大声呐喊,而城墙之上,也是喊声连天,箭如雨下,幸而好的是距离城墙还远,箭射到时,已经没有什么劲力,容易拨开,反倒射伤了不少汴粱城中的士兵。
  然则,史敬思、李克用等一干人,自上源驿一路冲杀出来,杀到了城墙边的这个高阜上,也已然筋疲力尽,各自倚住了兵刃喘息,李克用伸手握住了史敬思的臂,他一生为人英勇,可是此际,看看围在土阜旁边的士兵,万头钻涌,虽然在一时之间,慑于他们的气势,未敢冲得上来,但只要有人一带头,千余人一起涌上,他们这三五十人,却绝不是敌手了!
  是以李克用握住了史敬思的手臂,他的手,也不禁有点发抖!
  他哑着声音,长叹一声道:“敬思,想不到我们父子,死在此处!”
  史敬思吸了一口气道:“父王莫气馁,孩儿定然会杀出一条路来!”
  史敬思的身上,已带了七八处伤,鲜血向外直涌,可是他在讲那两句话之际,却还是虎眼圆睁,威猛无匹,李克用的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这时,上源驿的火光更炽,他们虽然已来到了城边,但是一样可以看到火光烛天,而事实上,汴梁城中的火光,十数里之外,皆可望见。
  李存孝在军营之中,一闻报汴梁城中火起,他就一直站在军营中,向汴梁城望着,眼看远处火光熊熊,火头越冲越高,黝黑的天空,有一大片,被火光映成了异样的血红色。
  李存孝焦急得团团乱转,立时着人快马到汴梁城去探听,是汴梁城何处着火。
  他派出去的人,牵着四匹健马,向前疾驰,马不停蹄,马儿跑乏了,立时飞身到第二匹马上,李存孝等得暴跳如雷,其实,飞马去探的人,来回三十余里,只不过用了半个来时辰。
  等到探子飞马回到了营地,李存孝立时大踏步迎了上去,喝道:“城中什么事?”
  探子驰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道:“十三太保,是上源驿起火,城中杀声连天!”
  李存孝这一惊,实是非同小鄙,险些站立不稳。
  李存孝大喝一声,道:“不好,父王有事,我们快引军前去接应,点一千兵来!”
  李存孝的身后,早已大将林立,一听得李存孝那样说,一名大将忙道:“太保请三思,大王临走时曾说,不可擅离军营!”
  李存孝霍地转过身来,一声大喝,喝得那员大将,僵立在地,面皮发黄,几乎没有被李存孝这一声大喝,活活震死。
  这时,李存孝咆哮着骂道:“大王在汴梁城中遇事,我们怎能坐视不救,谁敢再说这样的话,杀无赦!”
  这时,众士兵早已牵过马来,黑鸦兵听到了号角声,早已行动敏捷,在营外列队,李存孝及各将翻身上马,引着一千精兵,疾驰而去!
  李存孝引着兵马,驰向汴梁,当真是蹄疾如电,一路上,只听得骤雷也似的马蹄声,那简直不像是一枝兵马,而像是一股卷向汴梁的旋风!
  转限之间,汴梁城已越来越近,李存孝一马当先,直冲到城门之前,大喝一声,道:“快开门,十三太保来了!”
  马的去势实在太快,李存孝向前疾冲了过去,门外的守军,纷纷扬兵刃来挡,但是李存孝已直冲了过去,笔燕挝扬起,砸在城门之上,发出了“当”地一声巨响!
  李存孝的那一砸,虽然力大无匹,他自然未能将城门就此砸了开来,但是身后的黑鸦兵,却一起大声呼叫起来。
  史敬思和李克用等人,就被困在离城门不过十来丈的土阜上,虽然在千军万马之中,但是李存孝的那一下大喝,他们也隐约可以听得到。
  在他们那样的情形下,可以说再也没有比听到李存孝的声音,更令人兴奋鼓舞的事了,史敬思首先振臂大声呼叫道:“十三弟!”
  他一面叫,一面自土阜上,直冲了下去,枪起处,在刹那之间,连挑了十七员战将,李克用等人,跟在他的后面,已然逼近了城门。
  也就在这时,城头上的士兵,已乱了起来,黑鸦兵纷纷攀上,李存孝高举笔燕挝,一声大喝,自城头上,直跳了下来,挥挝如飞,在他身边的人,如潮水般倒退了开去,李存孝十来步,就抢到李克用的身边。李克用大叫道:“存孝儿!”
  李存孝拉住李克用,转身喝道:“开城门!”
  已攀进城来的百余黑鸦兵,砍翻城门附近的士兵,托住城栓来,城门大开。史敬思一面杀敌,一面向前奔来。
  而就在这时,贴着城墙,又是一起军马冲到,为首一员大将,手起刀落。
  那大将一刀正砍在史敬思的背上,史敬思大喝一声,转过身来。他背上鲜血泉涌,可是他还是紧紧抓住了大刀,将那员大将自马背上直曳了下来。
  李存孝在丈许开外处见到了这等情形,急叫道:“十一哥!”他一面叫,一面笔燕挝挥舞,击得他面前的人,纷纷血流披面,倒于就地。史敬思疾转过身来,大叫道:“十三弟,别理我,保护父王冲出去!”
  这时城门大开,城外的黑鸦兵涌了进来,早已成了混战之势,李存孝稍慢得一慢,在他和史敬思之间,已不知有多少人涌了进来。
  李存孝转回身来,只见李克用由几个亲兵簇拥着,正在向前冲来,李克用也不知从何处夺到了一副弓箭来,他拈弓搭箭,箭如流星,绝无虚发,刹那之间,连射了十一箭,箭箭皆射在马上的大将颈上,射得人仰马翻,杀出一条血路,已和李存孝会合在一起。
  李存孝急道:“父王,孩儿来迟,罪该万死!”
  李克用紧紧抓住了李存孝的手,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才道:“少废话,快冲出去!”
  李存孝道:“十一哥好像受了伤,我们杀过去,护着他一起走!”
  黑鸦兵看到李存孝已和李克用会合,士气大振,喊声震天,李存孝带着人掩杀过去,转眼之间,已看到史敬思全身浴血,正在苦战。
  李存孝冲到了史敬思的身边,一伸手将他扶住,李克用已上了马,振臂高叫,破口大骂朱全忠。
  李存孝扶着史敬思上了马,史敬思的伤势实在太重,一上了马背,便伏在马身上,李存孝一手代他拉住了缰绳,一手挥着笔燕挝,冲杀了出去,转眼之间出了城,一干黑鸦兵退了出来。
  只听得远处军营之中,号角战鼓声动,汴梁城中,本来还有几股军队,追了出来,但是一听得远处军营有了催战的号角声,立时进回城中深闭城门。
  李存孝,李克用引着兵马,向前疾驰,只听得蹄声雷动,驰出了七八里,已看到几员大将,引着兵马,向前驰来,一见到李克用,立时尽皆下马,那两员大将下马来,齐声道:“大王无恙么?”
  那两员大将带来的数千士兵,齐声欢呼,李克用喘着气道:“看看敬思怎么了?”
  李存孝在马上欠过身去,推了一推史敬思,怎知伏在马背上的史敬思,被李存孝一推,一个翻身,便在马背之上,滚跌了下来。
  李存孝大吃一惊,立时自马背之上,翻身跃起,曲一腿,跪在史敬思的身边,只见史敬思仰天躺在地上,连他的脸上,也满是血污,他双眼圆睁,看来仍是十分威猛,但是双眼之中却已没有了光采!
  李存孝一看到这等情形,心便陡地向下一沉,他连忙伸出手来,去探史敬思的鼻息。
  李存孝这一伸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一样,何等坚定,可是这时,他在伸手出去,探史敬思的鼻息之际,他的手,也不禁在剧烈地发着抖。
  正因为也的手在发抖,所以,他的手才碰到了史敬思的鼻尖。刹那之间,他的心凉了;史敬思的鼻尖是冻的,史敬思已经死了!
  李存孝只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起了一阵抽搐,那种痛苦,使得他在那一刹间,要紧紧地缩着他的身子,才能够抵受,但不论他将身子缩得多紧,他心中的那种创痛,仍是难以形容的。
  也也不知自己缩了身子究竟有多久,他只是觉得,在那刹间,天地间的一切,全静了下来。
  大路两旁,虽然排列着数千军马,但那时候,的确静得出奇——看到十一太保自马背上直摔了下来,所有的人,便都屏住了气息,不再出声。
  李存孝缓缓抬起头来,他首先看到了李克用的睑,李克用就站在他的身边,面肉抽搐着,眼中布满红丝,形状看来,极其可怖。
  李存孝也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从李克用睑上的神情看出,李克用知道,史敬恩死了。
  李存孝双臂振动,脱下了身上的战袍来,轻轻盖在史敬思的脸上,也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照拂一个熟睡丁的婴儿一样。
  当也将战袍盖上了史敬思的脸之后,他才突然又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史敬恩,号啕痛哭了起来。李克用痛苦地转过身去,三军将士,一起低下了头!
  前有李克用,后有李存孝,史敬思的尸体,是由他们两个人抬进营地的。
  营地中围满了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人人都只是默默地在做着事,一困一困的干柴,从外面搬到了营地中心来,堆成了一个大柴堆,史敬思的尸体,就被放在那大堆柴堆之上。
  然后,由几个士兵,在柴堆旁点着火,当熊熊的烈火,将史敬思的尸体全包围住之际,只听得静默之中,突然传来了李克用的一声大喝道:“拿酒来!”
  那是一下撕心裂肺的呼喝声,听得人人都心头震动,听得人人都心向下沉!
  在李克用大营附近的李存信和康君利,这时也都闻讯赶了来,他们的脸色十分苍白,虽然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也可以明显地觉出那种苍白来!
  李克用在大叫之后,转过身,向李存信,康君利,李存孝三人喝道:“跟我来!”
  四人一起进了帐中,早已有亲兵,提着皮袋前来,李克用端起皮袋,就向口中灌酒,酒流了出来,流得他一口皆是。他突然怪声笑了起来,陡然之间,他将手中的皮袋,向李存信疾抛了过去!
  李克用也发过怒,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怒成这等模样!
  皮袋向李存信飞了过来,李存信也不敢躲,“砰”地一声,正撞在李存信的头上,李存信一个踉跄,努力站稳身子,接住了皮袋,皮袋中还有大半袋酒,一起流了出来,流得李存信一身皆是酒!
  李存信捧着皮袋,呆立着不敢动,只见李克用的一只怪眼,睁得老大,眼珠像是要夺眶而出一般,眼睛血红,样子实是骇人之极。
  这时,军帐之外,号角正在奏着低沉的哀乐,军帐之内,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以那种低沉的号角声,听来更令人感到心情沉重。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率军入中原,转战各地,他带来的沙陀大军,自然不能毫无损伤,但是史敬思那样的大将,却一直安然无事。
  加果史敬思是战死在疆场之上的,那么,李克用的心中,或者还不至于那么难过。
  可是,史敬思却是那样不明不白,折损在汴梁城中,李克用心中的难过、愤怒,郁结在一起,是以他那只怪眼之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李克用那时,虽然是瞪住了李存信,但是康君利在一旁,身子却也感到一阵阵发凉。
  李克用汴梁赴宴,曾先差他们两人,去探听动静的,他们两人回来之后,竭力说汴梁城中的好处,说朱全忠的好客,但结果却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他们两人的肩上,自然担着莫大的干系!
  李克用瞪视了李存信好久,才猛地一掌,击在案上,发出了“砰”地一声响,接着,他手臂打横一扫,将案上的一切东西,全都扫落在地上,也的声音,极其嘶哑,像是一头受了重创的狮子,但是仍要声嘶力竭地吼叫一般,也喝骂道:“你们两个不中用的东西,力言朱温的一番好意,害我损了一员大将,该当何罪!”李存信口中虽不敢言,但是心中却在想,我们只不过说朱温好,去不去还是你们自己决定,干我们何事?
  自然,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他决不敢将心中所想的话,宣诸于口的。
  李存信生性倔强,才会心中不认错,有那样的想法。康君利却狡猾得多,他一看到李克用神色大是不善,忙道:“父王,孩儿与四哥,愿带精兵,去攻打汴梁城,生擒朱温来,祭十一哥英灵。”
  李克用直起身子来,“呸”地一声,唾得康君利一头一脸,说道:“益发混帐了,他是大唐节度使,我们若发兵去攻打汴梁,岂不是反了大唐?”
  康君利刚才只顾讨好李克用,他急于脱身,若是李克用一声令下,着他去攻打汴粱,那么,他就立时可以转身了。
  可是他一时急了些,就未曾想到这一层,这时听得李克用一骂,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不敢言语。李克用最忠于大唐,人人皆知。若不是他对唐朝一片丹心,他在沙陀为王,何等逍遥快活,又何必尽起沙陀大军,来到中原,驰骋杀贼?
  李克用一面骂,一面推翻了面前的长案,大踏步向前,走了过来。
  这时,李克用的样子,真像是可以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活生生吞了下去一样,不但康、李两人害怕,在一旁的李存孝,也吃了一惊,三人齐声叫道:“父王!”
  李克用走到了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的面前,一声狂吼,举脚便踹,扬拳就打。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如何敢躲避,只是抱住了头,叫道:“父王恕罪!”
  李克用却像完全未曾听到他们两人的呼叫声一样,拳脚疾下如雨,两人又不敢躲,一时之间,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于耳!两人不知捱了多少拳脚,李克用才一声大喝,道:“你们两个滚远些,别让我再看到你们,滚,快滚!”
  他一面喝叫,一面又踢出了两脚,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踢得直滚出了帐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了帐,一个满脸怒容,另一个眼珠不断转动着,他们到了帐外,站起身子来,还不敢就此离去,只在帐外垂手而立。
  只听得帐中李克用大声呼叫,道:“拿酒来,敬思死了,我要大醉!”
  随着他的呼叫声,只见四五个亲兵,捧着一皮袋一皮袋的酒,走进帐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存孝也走出帐来,这时,营地中间的大火堆,已然熄了,不少士兵,正在向着火头已熄的火堆淋水,“嗤嗤”的声响过处,冒出一缕一缕的青烟,像是史敬思的英魂一样,冉冉伸向半空之中。
  李存孝望着火堆,默然不作一语,过了好半晌,还是康君利涎着面搭讪道;“十三弟,父王……没有甚么别的吩咐了么?”
  李存孝叹了一声道:“父王心中郁闷,已然大醉,你们还是回营地去吧!”
  康君利心头松了一松,忙道:“是!”
  他抬起头来,还想叫李存信和他一起走,但是李存信已经昂着头,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来到了营地之外,自然有他们各自带来的亲兵,迎了上来,簇拥着回营去了。
  第二天,康君利一早就到了李存信的帐中,李存信虽然一夜未睡,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帐中杯盘狼藉,康君利一掀帐进去,便看到几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尖声笑着,奔了出来。
  康君利看了李存信帐中这种情形,苦笑了一下,道:“四哥,我们兄弟之中,一直是你武艺最强,立功最多,现在……却这样,我真替你不值!”
  李存信“飕”地拔出佩剑来,用力一剑,向面前的长案上砍去,“叭”地一声响,剑身深深陷在案面之上,他倏地抬起头来,眼中像是要喷火一样道:“十二弟,若不除了牧羊儿,只怕我们兄弟两人,迟早性命不保!”
  康君利听了,陡地一惊,面色也白了,他连忙后退了一步,向帐外看了看。
  等到也看到帐外并没有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到李存信的话,他心头才松了一松,但是一颗心,仍然怦怦跳着道:“四哥,别那么大声嚷叫!”
  李存信怒道:“怕甚么,我和牧羊儿,是誓不两立,为甚么不说?”
  康君利沉声道:“这事得从长计议!”
  李存信瞪住了康君利道:“十二弟,你一向足智多谋,有甚么妙计!”
  康君利的眼珠转动着,来回踱着步,过了半晌,才道:“四哥,这事非同小可,若我们做成功了,如何谋退路,你想到没有?”
  李存信呆了一呆,他只是心中将李存孝恨之切骨,只想将李存孝杀死,但是杀死李存孝之后,如何善后,他却想也未曾想到!这时,给康君利一提,他才想起了这个问题来,他心知死了一个史敬思,尚且如此,而且史敬思还不是自己害死的,若真是杀了李存孝,那会引起李克用如何天翻地覆的震怒,实在是难以想像!
  李存信呆住了不出声,康君利却又已凑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我们就近投奔了朱全忠,他必然欢迎,四哥你看如何?”
  李存信本来,已经以为自己难以宣泄心头之恨了;可是康君利这句话一出口,他心中狂喜,想起朱温对自己热烈的招待,心知在兵荒马乱之际,自己和康君利两员大将,若是投奔朱温,朱温必然大表欢迎!
  他用力在康君利的肩头上一拍,道:“真是好主意,强似在这里受鸟气多了!”
  康君利给李存信在肩头上一拍,身子一个跄踉,几乎跌了一交。他忙道:“我们主意既定,那就可以下手将牧羊儿杀了!”
  李存信皱着眉道:“他力大无穷,身法矫健,我们两人,却制不住他。”
  康君利笑道:“父王因为死了十一哥,从昨日直醉到今朝,我们去假传父王旨……”
  康君利才讲到这里,李存信已大摇其头道:“他又不是傻子,怎肯听我们的话?”
  康君利胸有成竹,道:“父王醉起来,你是知道的,天塌下来,也撼不醒他,我们去帐中偷了他的佩剑,牧羊儿必然不疑有他,只消将他引到帐中,还不是由我们摆布了?”
  李存信沉声道:“是!我们且等夜来行事,妥当得多,来,你我兄弟,多喝几杯!”
  康君利双手乱摇,道:“不可,我们夜来要办那样的大事,怎还可以贪杯?”
  李存信本来一面说,一面已然举起了杯来,他们两人互望着,由于他们的心中,都蕴藏着那样重大的阴谋,有诸内而形诸外,他们的面目,也变得极其阴森。
  一项加此巨大的阴谋,就在这座营帐中议定了,除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之外,没有人知道。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狼狈逃出汴梁城,黑鸦军之中,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沉郁气氛,几乎没有一个士兵,是在面上挂着笑容的。
  汴粱城的城门紧闭,城头上的守军加强。黑鸦军个个磨拳擦掌,只等一声令下,便抢先攻城,自城中揪出朱全忠来,替十一太保报仇。
  但是李克用却并没有下令攻汴梁,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
  李克用不攻汴梁,全然是为了他对大唐的一片丹心,他是个何等性烈之人,如今,能够忍受着那样的痛苦,而不发兵攻打汴梁,由此可知,他对大唐的忠心,实在是可表天日的了。
  夜色又笼罩大地,晋王醉了,营地中人人皆知,是以每个人的脚步声,也像是轻了许多。
  两匹马驰到了大营之前,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翻身下马,直趋营中,守营的将土,见是四太保和十二太保,自然不问。
  虽然在黑暗中,但是他们两人,却也像是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视着他们一样,在营火的照耀下,他们两人的面色,都显得异样的苍白。
  他们一直来到了李克用的帐外,帐外有几个亲兵守着,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站定,康君利勉力镇定心神道:“大王怎么了?”
  一个亲兵道:“大王自昨晚至今,醒了三次,每次醒了,便叫要酒。”
  李存信道:“待我去瞧瞧!”
  众亲兵互望了一眼,李存信已大声道:“父王,我和十二弟巡视回来,有些动静要报知父王!”
  他一面叫,一面和康君利两人,已然掀帐走了进去,众亲兵自然没有阻拦。
  才一进帐,便闻得酒气冲天,帐中只燃了一个火把,是以十分阴暗,李克用不但醉了,而且,他整个人,都像是浸在酒中一样!
  他抱住一大皮袋酒,鼾声如雷,皮袋中的酒,随着他身子的晃动,不断在溢出来流了他一身,康君利走进帐来之后,一不小心,碰跌了一柄大刀,“呛”地一声,李克用鼾声立止,竟摇晃着站了起来之后,大叫道:“拿酒来!”
  康君利忙道:“父王,酒在你杯中!”
  李克用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身子一侧,又倒了下去,就着皮袋嘴,大口喝着酒,酒倒有一大半,顺着他的口角,淋了下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看到了这等情形,都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康君利向前走了两步,李克用突然又叫了起来。只听得李克用叫道:“敬思,你血战而死,存信康君利两人无用,传令斩首!”
  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一听得李克用那样叫法,刹那之间,不禁汗流浃背,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需知军中无戏言,李克用虽然叫嚷的是醉语,但是他的话,若叫他人听到了,一样便是军令!
  幸而李克用醉得太甚,讲话也含糊不清,军帐之外,别无他人听到,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呆立了半晌,各自抹去了额上大颗的汗珠,吁了一口气,李克用那时,早已倒在毡上,鼾声如雷了。
  李存信蹑手蹑足,向前走出了几步,来到了李克用的身边,李克用恰好一翻身,腰际那佩剑,“当”地一声,撞在长案的案脚上。
  李存信又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敢下手。康君利在一旁,心头怦怦乱跳。
  康君利道:“四哥,快些,叫人发觉,便大是不妙!”
  李存信咬牙切齿,一横心,双手一拉,“拍”地一声,便将剑带拉断,将李克用所佩的那柄宝剑,握在手中,他连忙后退了几步,掀起自已的战袍,将李克用的长剑,藏在战袍之中。这时候,他由于神情紧张到了极点,面色苍白,冷汗直淋,康君利捧起酒袋来,自己喝了两口,又将酒装递给了李存信,也喝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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