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京城”外,出战敌兵的已行过军礼,金鼓齐鸣的喧天响声也已回复平静。
然而,在十里亭前,却还有一点点的嘈杂声,八位哭哭啼啼的妇人,各自手持一个纸人
不停抽泣。
“天灵地灵,神明显神圣,保佑性命,保佑陈、李、张、黄、木、刘、文、郭八家男
丁,金刚不坏,永享太平!”
口里不停念着咒语的黄袍道士,袖子一扬,也不知洒了些甚么在地上,便见平地弹射起
一条火舌,飞升二丈。
道士不停的围住火堆左转右转,嘴里不停甚么裨啊、鬼啊的一大堆,手持桃木剑,竟跟
火舌拼斗了起来,似是斗得难分难解,周旋得大汗淋漓,极甚辛苦。
八位妇人时而哭啼,时而惊叫,把气氛弄得更觉诡异。手中的纸人却一点不敢放松,只
是身体不断地抖震。
道士在作法,除了八位村妇外,十里亭内还有二人,一身锦衣华服,身分定然也差不到
哪里去。
只可惜两位公子却对道士的甚么作法毫不感兴趣,一个在微笑,一个在冷笑,相互对
望,似是已向对方诉了心底话。十里亭内就只有这两位公子,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客人。
亭外的舞神弄鬼仪式仍在进行,道士跳完又跳,飞跃穿梭,动作比先前更见夸张。
突然,桃木剑一挥,似有黏力一般,尽把八个纸人都黏到了剑上,再吐一口气向火堆,
顿时升起三丈烈焰,焚向纸人。
写上了生辰八字的纸人,竟都焚之不灰,如铁似销,非但能抵御烈火焚燃,而且在火堆
中飘扬摇曳。
火,竟烧不了纸?
八位妇人都立时脆了下来,不断地朝向道士、火堆磕首,既是惊惶失措,又是虔诚万
分。
“上天显灵,灵灵圣圣啊!”
“夫啊,上天保佑你的身体,刀枪不入,咱们定然可以团聚了。”
“多谢道爷,你真是我等再生父母。”
“请受我人等众一拜!”
呼天抢地的叫喊声,充斥在十里亭四周,眼泪从村妇眼眶涌溢出来,眼中尽是感徼、狂
喜,声嘶力竭的呼喊高叫,也许是心中那最大的抑郁已得到纾解。
道士终于停止跳动,用手轻抹额头豆大汗珠,呼了口气,缓缓的道:“神恩浩荡,念在
八位夫人爱夫心切,贫道之‘护体金刚神法’终于打动神灵,愿赐不死身予众夫君,感谢赐
福!”
说完向苍天一拜,八位村妇也依样葫芦,跟道士一般向天膜拜,恭恭敬敬,绝不含糊。
“原来是求神问鬼!”
“原来是讹神骗鬼!”
“竟然发生在‘皇京城’!”
“竟然发生在我面前!”
“也许你背后已发生的丑事更多!”
“也许我应该检讨一下!”
两位原本安坐在十里亭内的公子,欣赏完讹神骗鬼的道士“护体金刚神法”表演,没有
半点惊讶,而且口中不停揶揄,边说边走上前来,直逼向道士,似要对付此奸邪骗徒。
道士心中惊慌,但毕竟也是老江湖,口中说话却半点不含糊,镇定地道:“两位公子,
怎么误会了贫道呢?”
“咱们不是公子,本人姓笑,名苍天,外号小白,而身旁这一位,则是来自‘皇京
城’,也是我的最大敌人,你的头上君王--名昌世是也!”
小白说得轻松,但道士及村妇九人,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脚一软,立即跪倒下来。
道士不敢作声,当下不停的磕头,只望眼前的名昌世不致降罪,要杀他一个身首异处。
怎么小白明明带兵来攻,却竟然独自来与名昌世相会?
名昌世跟小白究竟有啥约定?
答案未浮现,名昌世的愤怒早已浮现,他捡起那八个焚不了的纸人递向小白面前。
小白笑道:“又是早已涂上了防火的厚厚羊脂,这技俩我三岁时已玩过不下百回,
呵……原来现在还可以用来骗人,太没新鲜感了吧,臭道士你真没创意。”
名昌世淡淡道:“不,我不同意。”
小白笑道:“名兄的不同意,所指为何?”
名昌世道:“我认为道士的法力并不是假,甚么‘护体金刚神法’,极有可能是一种异
人神功,唤神而成法。”
道士一时间立即换过脸来,嘻笑的道:“这个当……然了,大王真明白事理,对啊!贫
道在深山学道士二十年,这一套学问是得自师父真传,绝对货真价实,半点不假。”
名昌世道:“那你准备好了没有?”
道士愕然道:“准备?准备甚么?”
额头上一阵凉意,直割入脑袋。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名昌世已拔出了“上方宝剑”,
放在道士头顶之上。
名昌世喝道:“好希望你的‘护体金刚神法’是真,那么本皇的剑便伤不了你,来,请
神护体!”
道士目光涣散,虚空茫然,甚么请神护体,当然心知肚明是大话一番,只是头上剑锋已
割人头颅,如何是好?
答案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字--死!
“上方宝剑”从头颅割下,把道士的头颅先一分为二,从眉心经过鼻梁,直割下去。
剑割得好缓慢,生命也因而消逝得特别慢,死也死得太艰难,道士的惨叫声,令村妇们
都毛骨悚然。
名昌世为何要如此折磨一个只为骗财的道士?
名昌世的剑还在割,说话声掩盖道士死前的疯嘶惨叫,一字一句打入众村妇脑中。
“谁要是希望从军出战的夫君不死,都最笨最蠢,沙场决战,不是为了不死,而是为了
战胜。不死又有何用?被掳不一样没有死去吗?但决战败了,虽然没有死也是枉然。”
“你们应该坚守信念,要向苍天祈求战胜,杀尽敌人,就算夫君抛头颅、洒热血,也绝
对值得!”
“只要国家得胜,大败敌人,大家明天才有希望。胜利,必须依靠实力,必须拼死才能
希望,甚么求神问鬼,都是最笨的自欺欺人,本皇之下,绝不容许发生如此蠢事!”
当名昌世说完了话,道士的惨叫声也一样完了,尸首一分为二,死得实在可怕。
名昌世喝骂道:“都是无知妇孺!”
“求苍天灵神,保佑我夫君出战不死,不死身仍在!”大逆不道的话,竟然又再来。
名昌世已几近一统天下,中土之大,以他最强最霸,连皇玉郎、刀锋冷等英雄、枭雄,
对他也是诚惶诚恐,也得被他压在下面。在他面前敢冲撞的人,已是绝无仅有,想不到眼前
说出顶撞话语的,竟然是个村妇。
村妇怕,因此她的身子仍在抖震,但她的话已说了出来,脸上更是毫无后悔之意。
名昌世冷冷道:“你怕死,却敢来违抗朕?”
头缠红布的村妇,咬牙切齿的强作镇定,好一会儿才勉强平静下来,身体仍在抖动。
怕就是怕,怕,身体自然会抖震。
这村妇名为二婶,只有三十五岁,夫君已随军奔赴沙场,她独自夜夜难眠,才与一众妇
人请道士作甚么“护体金刚神法”,希望上天保佑她的夫君,能平安归来。
村妇斗胆的冲撞道:“我虽只是个无知村妇,但也略懂一点道理,有理自然声大气
壮。”
本来,名昌世约会小白,有事要办,怎知碰巧遇上了道士骗人伎俩,他深觉有辱军心,
名昌世便出手杀了臭道士,以免如此妖人,继续在各城迷惑众人,贻误军心。
谁料杀道士容易,要村妇顺服,竟然更难!
名昌世道:“好,本皇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说自己有理,我就让你好好地述说出你的歪
理来。”
二婶吸了一口气壮壮胆,才缓缓道:“民结为家,家结为国,国以民为本,民以家为
重,敢问大王,如此是否歪理?”
说得理直气壮,二婶看来也颇有点学识,对世情、国事的道理并非真的一窍不通。
名昌世道:“你说得没错,家国家国,当然是不能分割,有家有国,有国有家,绝对错
不了。”
二婶一击得手,更是声大气粗,再道:“既然国以家为本,那自然是家比国为重,无家
岂会成国?家当然比国大,咱们这些最低层的女人,一心维护完整的家,何错之有?”
“对啊!何错之有?”
非但二婶在辩说,就连身旁的其他村妇也渐渐胆大起来,一同附和。
名昌世又如何?他冷冷的道:“国以家为本,当然没错,惟是国破家亡,故此必须分清
主次,先要保住国,才能维护家,每个战兵必须拼尽全力,必须有为国捐躯的精神。国,绝
对比家更大!”
“这只是当权者的一面之词!”
说出这大逆不道话的,竟然不再是二婶,而是二婶身后的八姑,年近六十的八姑。
八姑喃喃道:“大王,你知道吗?我家中的三个孩子,原来都是活泼可爱,但为着护土
之战,都被征召而牺牲了,他们得到的又是甚么呢?就是他们那年老的爹爹、我的老伴,要
代子从军,去送死!”
“甚么为国家、为护土,哈……难道敌人攻陷‘皇京城’,就会杀尽我们每一户人家
吗?今天你是大王、明天他是大王,大王总是换来换去,换个不停,呸,与咱们何干?”
“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从不奢望飞黄腾达,富贵荣华更是沾不上边。大王呀,你知道
吗?对我们来说,唯一的寄望只是一家团聚,平平安安。”
八姑的话实在太感动人,身旁的村妇都不自觉的同声说道:“一家团聚,平平安安。”
小白、名昌世竟在无意中碰上了最教人困惑的难题,国大抑或家大,假如村妇们的理念
是对的,那么又有谁人应该为国上战场呢?
智慧的人啊,你应当如何回话?
八姑、二婶,八位无知村妇,十六只笨眼睛,都凝视着名昌世,他们理直气壮得很,更
绝对相信真理握在己手中。
名昌世问道:“你们是否都认定,家比国大?”
八人同时点头,绝不退缩,道理显浅,当然不肯让步,齐声说了一句话:“对,家比国
大!”
名昌世道:“好得很,那就容我来作个简单的例证。”
例证?如何作法?
当小白看到例证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了,而这个例证,却又是那么确切,没法再推
翻。
咚……一阵头颅落地的声音,是因为“上方宝剑”又斩下了八个人头,八个好有道理的
村妇人头。
然而就算有再完美的道理,也不能说出来了!
名昌世望着失去头颅的村妇一个一个仆倒,死得一乾二净,才把他的结论说出来。
名昌世道:“朕代表国,你们代表家,国能杀尽家,这就足以证明国比家大,你们颇有
道理,但朕握着的是‘真理’!”
何谓“真理”!
真真实实的、确确切切的摆在眼前,再也不能分辩,也不再可能改变,在名昌世的意念
中,这就是“真理”。
在这混乱的世代中,武力统治一切,只有最强者才握有“真理”,难怪谁都要前仆后
继、争先恐后成为最强者。
有道理,一样要死,只有握住“真理”者,才能千秋万代。
如今,握住“真理”的,明显摆在眼前,只要名昌世的“上方宝剑”一挥,甚么“道
理”都烟消云散。只有他认同的“道理”,才能立得住脚,其他的,都是屁话。
小白绝不想认同名昌世,但要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应该如何应付?
名昌世笑道:“小白,罢了,你不会懂得应付,只因为你还没有资格当一代枭雄、没有
资格压倒所有王者,成为统一天下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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