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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思思立刻回过头。 一回头她就看到了杨凡。 杨凡还是老样子,大大的头,圆圆的脸,好似很胖很笨的样子。 但田思思现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他难看了。 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她几乎忍不住要叫起来,跳起来。 但她却扭回了头,而且板起了脸。 因为杨凡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也没有注意她。 杨凡正在跟别的人说话。 在他心中,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空虚了,因为她已装了一肚子气,气得要命。 秦歌微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田思思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活见了大头鬼。” 她忍不住问道:“你最佩服的人真是他?”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刚才救你的人也是他?” 秦歌微笑道:“而且,昨天晚上怕你着凉的人也是他。” 田思思涨红了脸,道:“原来你看见了。” 秦歌道:“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地道:“你们是不是早就认得的?” 秦歌道:“我若不认得他,就不会佩服他了。” 他微笑着,又道:“一个真正值得你佩服的人,总是要等你已认得他很久之后,才会让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 杨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田思思本来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名门之子,也是杨三爷千万家财的唯一继承人,本来命中注定就要享福一辈子的。 可是他偏偏不喜欢享福。 很小的时候,他就出去流浪,出去闯自己的天下。 他拜过很多名师学武,本来是他师傅的人,后来却大都拿他当朋友。 吃喝嫖赌他都可以算专家。有一次据说曾经在大同的妓院里连醉过十七天,喝的酒足够淹死好几个人。 但有时他也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和尚庙里,也不知他为了想休息休息,还是在忏悔自己的罪恶。 他的头很大,脸皮也不薄。 除了吃喝嫖赌外,他整天都好像没什么别的正经事做。 这就是杨凡——田思思所知道的杨凡。 她知道的可真不少。 但现在她却忽然发现,她认得他越久,反而越不了解他了。 这是不是因为她看得还不够清楚?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凡。 他还站在那里跟别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很神秘的样子。 他做事好像总有点神秘的味道。 跟他说话的这个人,本来是五六个人坐在那里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别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吃面。他肚子真不小,面前的空碗已堆了六七个。 杨凡走过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啃猪脚,看见杨凡,就立刻站起来,说话的态度好像很恭敬。 除了田思思之外,每个人对杨凡,好像都很恭敬。 但他们在那里究竟说什么呢?为什么唠唠叨叨一直说个没完? 田思思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杨凡,你能不能先过来一下子?” 杨凡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还皱了皱眉。 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却陪着笑点了点头,又轻轻说了两句话,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田思思这才发现他是个跋子一个又穷又瘦的破子。 这人一定好几天没吃饭了,所以捉住机会,就拼命拿牛肉面往肚子里塞。 田思思撇了撇嘴,冷笑道:“我真不懂,他跟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的。” 这句话没说完,杨凡已走了过来,淡淡道:“你认得那个人?” 田思思道:“谁认得他?” 杨凡道:“你既然不认得他,又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 田思思道:“他是哪种人,有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他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他若想跟我说话,就算说三天三夜,我也会陪着他的。” 田思思的人更大了,道:“他说的话真那么好听?” 杨凡道:“不好听,但却值得听。” 他悠悠地接着道:“值得听的话,通常都不会很好听。” 田思思冷笑道:“有什么值得听的?是不是告诉你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女人?” 秦歌忽然笑了。 田思思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秦歌笑道:“我在笑你们。” 田思思道:“笑我们?我们是谁?” 秦歌道:“就是你跟他。”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好像想念得很,一见面,却又吵个不停……” 田思思板起了脸,大声道:“告诉你,我是我,他是他,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她虽然板起了脸,但脸色已红了。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九棍子呢?” 田思思狠狠道:“九棍子就打死你,打死你这大头鬼。” 话还没有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脸部更红得厉害。 你若真将一个女孩子,和一个人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拉到一起,她的脸色绝不会发红,只会发白。 她更不会笑。 田大小姐第一次觉得这地方也有可取之处,至少灯火还不错。 她实在不愿意被这大头鬼看出她的脸红得有多么厉害。 那阴阳怪气的伙计,偏偏又在这时走了过来。 看见杨凡,他居然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居然有了很亲切的笑容,而且还居然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陪着笑道:“今天想来点什么?” 杨凡道:“你看着办吧。” 伙计道:“还是老样子好不好?” 杨凡道:“行。” 伙计道:“要不要来点酒?” 杨凡道:“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 伙计道:“那就少来点,斤把酒绝误不了事的。” 他又弯了弯腰,才带着笑走了。 田思思又冷笑道:“这里一共只有两样东西,吃来吃去都是那两样,有什么好问的?” 杨凡眨眨眼睛,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听我说话。” 田思思道:“听你说话?有什么好听的?” 杨凡悠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的声音很好听,你难道没洼意到?” 田思思立刻弯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的样子来。 秦歌忽然又笑了。 田思思瞪眼道:“你又笑什么?” 秦歌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田思思道:“什么话?” 秦歌道:“一个女人若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表示她已经很喜欢你。”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狗屁,这种狗屁话是谁说的?” 秦歌道:“杨凡。” 他笑着又道:“当然是杨凡,除了杨凡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话来。” 田思思眨了眨眼,板着脸道:“还有一个人。” 秦歌道:“谁?” 田思思道:“猪八戒。” 这次东西送来得更快,除了牛肉猪脚外,居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卤菜。 只要你能想出来的卤菜,几乎全都有了。 田思思瞪着那伙计,道:“这里岂非只有牛肉跟猪脚。” 伙计道:“还有面。” 田思思道:“没别的了?” 伙计道:“没有。” 田思思几乎又要叫了,大声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伙计道:“从锅里捞出来的。” 田思思道:“刚才你为什么不送来?” 伙计道:“因为你不是杨大哥。” 他不等田思思再问,扭头就走。 这人若是个女的,身上若没有这么多油,田大小姐早已一把拉住了他,而且还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只可借他是个大男人,衣服上的油拧出来,足够炒七八十样菜。 所以田思思只有坐在那里干生气,气得发怔。 这大头鬼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别人对他这么好?她实在不明白。 田思思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刚才那大叫你什么?杨大哥?” 杨凡道:“好像是的。”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他为什么不能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道:“难道他是你兄弟?” 杨凡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当然行。看来只要是个人,就可以做你的朋友,跟你称兄道弟。” 秦歌笑道:“但却一定要是个人,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人。” 田压思蹬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 秦歌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当然行。你连说话的腔调都已变得跟他一模一样了,若非头再小了些,做他的儿子都行。” 秦歌道:“还有个人说话的腔调也快变得跟他一样了。” 田思思道:“谁?” 秦歌道:“你。” 世上的确有种人,一举一动都好像带着种莫名其妙的特别味道,就好像伤风一样,很容易就会传染给别人。 你只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传染上都不行。 田思思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有点变了,她以前说话的确不是这样子的。 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应该这么样说话呢? 她还没有想下去,忽然发现前面的黑暗中,有五六条人影走过去。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一拐一拐的,是个跋子。 田思思又忍不住问道:“这跋子也是你兄弟?” 杨凡道:“他不叫跛子,从来也没人叫他跛子。” 田思思道:“别人都叫他什么?” 杨凡道:“吴半城。” 田思思道:“他名字就叫吴半城?” 杨凡道:“他名字叫吴不可,但别人却都叫他吴牛城。”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这城里本来几乎有一半地都是他们家的。” 田思思道:“现在呢?” 杨凡道:“现在只剩下了这一块地。” 田思思怔了怔,道:“这块地是他的?” 杨凡道:“不错。” 田思思道:“他已经穷成这样子,为什么不将这块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 杨凡道:“因为他生怕收回了这块地后,一到了晚上就没地方可去。”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穷死,宁可看着别人在这块地上发财?” 杨凡道:“他并不穷。” 田思思道:“还不穷?要怎么样才算穷?” 杨凡道:“他虽然将牛城的地全都卖了,却换来了半城朋友,所以他还是吴半城。” 秦歌道:“所以他还是比别人都富有得多。” 在某些人看来,有朋友的人确实比有钱的人更富有、更快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他倒真是个怪人。” 杨凡道:“就因为他是个怪人,所以我才常常会从他嘴里听到些奇怪的消息。” 田思思眼睛亮了,道:“今天是不是又听到了些奇怪的消息?” 杨凡道:“朋友多的人,消息当然也多。” 田思思道:“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杨凡道:“他告诉我,城外有座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辈子没看过庙的人,才会觉得这消息奇怪,可是连个猪都至少看到过庙的!” 杨凡也不理她,接着道:“他还告诉我,庙里有三个老和尚。” 田思思更失望,道:“原来这个猪非但没见过庙,连和尚都没见过。” 杨凡道:“他又告诉我,今天这座庙里忽然多了几十个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 田思思的眼睛又亮了,几乎要跳起来,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淡淡道:“这消息既然并不奇怪,你又何必问?” 田思思嫣然道:“谁说这消息不奇怪谁就是猪。” 她忽然觉得兴奋极了。 庙里忽然多出来的几十个和尚,当然就是他们下午在赌场里看到的和尚。 其中当然有一个就是金大胡子。 只要能找到这些和尚,他们就可以证明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胡说八道。 只要能证明这件事,就可以证明多事和尚不是秦歌杀的。 揭穿这阴谋的关键,就在那座庙里! 就连秦歌也忍不住问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道:“在北门外。” 秦歌道:“这里岂非已靠近北门?” 杨凡道:“很近。” 田思思跳了起来,抢着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快去,还等什么?” 杨凡道:“等一个人。” 田思思道:“等谁?” 杨凡道:“一个值得等的人。” 田思思道:“我们现在若还不快点赶去,万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杨凡道:“他们若要溜,我也没法子。” 田思思道:“我们为什么不快点赶去,为什么一定要等那个人?” 杨凡道:“因为我非等不可。” 田思思道:“他就有这么重要?” 杨凡道:“嗯。” 田思思坐下来,噘着嘴生了半天气,又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究竟是什么消息?” 这次杨凡连“嗯”都懒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个鸭肫嚼着。 秦歌忽然笑道:“我看你近来酒量不行了。” 杨凡笑了笑,道:“的确是少了些了,但还是一样可以灌得你满地乱爬,胡说八道。” 秦歌大笑,道:“少吹牛,几时找个机会,我非跟你拼一下子不可。” 杨凡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香涛馆,约好一人一坛竹叶青……” 在这种时候,这两人居然聊起天来了。 田思思又急又气,满肚子恼火,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既然是早就认得的,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杨凡道:“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秦歌笑道:“我们认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个一个都要告诉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昨天他们还装作好像不认得的样子,现在居然联合起阵线来对付她了。 最恼火的是,他们说的话,偏偏总是叫她驳不倒、答不出。 田思思忽然想起了田心。 这丫头一向能说会道,有她在旁边帮着说话,也许就不会被人如此欺负。 可是这丫头偏偏又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田思思忽又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的人呢?快还给我。” 杨凡道:“你在说什么?” 田思思道:“你拐跑了我的丫头,还敢在我面前装傻?” 杨凡皱了皱眉,道:“我几时拐走她的?” 田思思道:“昨天,你从那赌场出去的时候,她岂非也跟着你走了?” 杨凡道:“你随随便便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田思思:“我本来就管不住她。” 杨凡没有说话,脸色却好像变得很难看。 田思思也发现他神色不像是在开笑了,急着又问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她?”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杨凡又摇摇头。 田思思突然手脚冰冷,叹声道:“难道她又被……又被那些人架走了?” 一提起葛先生,她就手脚冰凉。 想到田心可能又落在这不是人的恶魔手里,她连心都冷透。 过了很久,她才挣扎着站起来。 杨凡道:“你要走?” 田思思点点头。 杨凡道:“到哪里去?”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去找那死丫头。” 杨凡道:“到哪里去找?” 田思思道:“我……我先去找张好儿,再去找王大娘。” 杨凡道:“就算她真在那里,你又能怎么样?” 田思思怔住。 田心若在那里,葛先生也可能在那里。 她一看见葛先生,连腿都软了,还能怎么样? 杨凡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坐下来等着……” 田思思大声道:“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 杨凡道:“等到人来的时候。” 田思思道:“他若不来呢?” 杨凡道:“就一直等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那人难道是你老子,你对他就这么服贴?” 只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过能做他老娘而已。” 这声音嘶哑而低沉,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甚至连女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非常好听。 田思思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灯光照到这里,已清冷如星光。 她就这样懒懒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灯光下。 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在动,每一处都好像在说话。 尤其是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半合半张,永远都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但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诉着人生的寂寞和凄苦,低诉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情意。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时,她忽然又会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就仿佛远在天涯。 田思思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但她却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张好儿的风姿也很美。 但和这女人一比,张好儿就变得简直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姑娘。 “原来杨凡等的就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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