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到斗室后,强尼发觉自己强烈的思念芮秋。他独自吃着冷三明治(因为不想开伙),试着看电视的脱口秀打发时间。看了二十分钟仍不知所云,只有关上电视。他又试着看书,依然什么也看不下,只有颓然放下书本。
  他应该筋疲力尽才对,今天他忙了一整天。骑摩托车来回路易斯维尔总共花了三小时,在那儿办事又办了三小时。跟律师的一席谈话让他觉得压在肩头多年的重担突然减轻了。律师现已在准备文件,要诉诸法庭推翻他的判决。如果真如律师预期,诉愿成功,他就可以撤销他的罪名。接下来便是告州政府,不过他对金钱的赔偿并没有多大在意。他在乎的是他从此不再是有罪在身的人,自此可以展开他的新生命了。
  光是这点应该就足以让他睡得着觉,但只要他一合眼,就彷佛看到最后一次见兰妲,和接下来的惨案的景象。
  而且他也想到芮秋。
  他无法不去想有个人潜在黑夜中偷袭芮秋。不管这感觉是病态、是妄想,总之就是挥之不去。
  终于,在十一点左右,强尼放弃努力入眠的念头。他穿上靴子,拍拍“大狼”对它道晚安,便抱起枕头和毛毯出门了。
  如果让人发觉,他一定会显得很蠢,但他就是要去露宿在芮秋家的后院。如果真有人在那儿,这回“他”在黑暗中面对的将不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女子。
  这次强尼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场。他要睡在芮秋家外,直到她可以安全自由的在他怀中,与他共度夜晚为止。不管多久,总之要等到他确定她安全为止。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睡在星空下。
  “吉米。”轻柔的叫唤声划破小男孩的哀伤。吉米坐在父亲的小房子后门的台阶上,头偎在双臂中,双臂搁在弓起的膝盖上,听到叫声抬起头来。只有一些黯淡月光的黑夜中,除了屋后的鸡棚小舍和几株小树外,什么也看不到。
  “山姆”不知在哪儿呜呜叫起。“山姆”是母亲出事后,他父亲买来陪他的小狗。当然爸爸没有明说,但他知道,他并不笨。以前大人都不准他养狗的,但是妈妈被人杀死了,两天后,他们四兄妹就有了条狗。只要不是白痴都想得出什么道理。
  他再也看不到妈妈了。死亡就是这个意思。虽然弟弟妹妹不懂,但是他知道。
  泪滚下他的脸颊,他抬起手臂用力抹去泪水。
  “吉米,能不能帮我一下?你的狗被缠在铁丝网上了。”
  吉米之所以坐在台阶上是因为每晚要放狗狗出来做“例行公事”。他的“山姆”哀叫得更大声了。刚刚他明明还看到它在小舍前蹦蹦跳跳的,他只有站起来,走下台阶。鸡棚小舍后面有一排铁丝网,“山姆”若被缠住,一定痛死了。希蕊很细心,她人真好。以前妈妈一直叫希蕊“臭婊子”,但自从妈妈死后,希蕊真的一直对吉米很好。直到他走到鸡棚那儿,他才想到希蕊不是正在浴室给两个女娃洗澡吗?
  但已经太晚,他跑不掉了。
  莉莎穿着上教堂的服装,围着围裙,从烤箱拿出香喷喷的面包,同时准备做浇薯泥的浓汁。芮秋推着父亲的轮椅,到后院去做餐前的散步,三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围在阿姨跟外公旁边嘻笑。因为蒂妲和杰迪平常都在星期天下午、晚上休假,所以只有贝琪出去应门了。
  她将冰块放入最后一个水晶杯中,便走去开门。门还未开,她便知道外面站的是谁了。每个星期天下午莉莎都会邀五、六个客人来聚餐,但今天她们只有一个客人。
  贺强尼。
  贝琪堆出一个欢迎的微笑,把门拉开。但她整个人都呆住,连笑容也消退了。
  “我的天!”她惊叫一声,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他。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笔挺西装,雪白的衬衫,打了一条红褐色的丝领带。他的头发剪成一个成功的商人那种齐整服贴的发型,看起来相当稳重、气质好。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他问道。她上下打量的眼光移上与他对视。这就是贺强尼。那双深蓝的眸子、瘦削却又英气逼人的脸孔依然没变。昨天在兰妲的葬礼中,她曾认为他是泰勒镇最帅的男子,不过那蓄长发、牛仔裤的模样却不是她特别心动的类型。但现在的他却令她怦然心动,她不觉微微嫉妒姊姊竟然能捉住这么英俊的男人。“够劲”的男人一向是比较适合她,而不适合芮秋的。当然,这个帅哥不无大缺点的。
  “是贝琪吗?”她还在愣愣地看着他,他已半带诘问的开口了。
  “你看起来真棒。”她冲口而出,刚刚瞬时的嫉妒之情已为高兴取代,她知道芮秋看到他这种转变不知会有多高兴。她不觉对他微笑。“芮秋一定会吓一跳。”
  “谢谢。”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他便跨入他们家的大厅,厅中摆满了铜雕、名贵的油画,硬木地板上铺着古老的东方地毯。他环顾四周,几乎看不太出不自在的样子。“芮秋呢?”
  “她跟爸爸和小孩在外面,你先到客厅坐坐等她进来,我顺便为你倒点喝的东西,”贝琪阖上大门后,领路走向客厅。“坐一下好吗?你想喝点什么?”
  “冰茶就行了。”强尼说着,信步走到客厅的凸肚窗前。从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芮秋正推着父亲在一条石子路上散步。
  “谢谢。”他接过贝琪递过来的冰茶。“那是你的孩子吗?”他指着在草坪上玩的三个小女孩问。
  “是的,黑发的是大女儿莎莎,金发的是老二罗兰,小宝宝叫凯蒂。希望你不会介意跟小孩一起吃饭。她们通常都跟我们一起吃星期天午餐。”
  “我喜欢小孩。”
  “是吗?”贝琪觉得自己的回答彷佛别有深意——她马上幻想他膝上坐着芮秋的孩子,简直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所以她很快再随口胡乱抓个话题,掩饰她的尴尬。“芮秋告诉我你也喜欢狗。”
  “是吗?她告诉过你吗?”他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啜了口茶。“芮秋告诉我你和你们的母亲都不喜欢。”
  “喔,我们是不喜欢,至少我们都没养过。我女儿养了一只猫。”
  “那很好。”
  他们的话题断了,一向从来不会在跟异性交谈时感到不安的贝琪拚命想找话题,却怎么也想不出,只有放弃。他并没有看她,只是啜着冰茶,神情难解的望着窗外芮秋的一举一动。贝琪想起他以前在学校那副狂妄叛逆的样子、他的鎯铛入狱、那两桩芮秋深信绝非他干的命案,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英俊迷人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有股危险的气质,让她无法想象芮秋跟他共度一生是何情景。甜美、爱作梦的芮秋一直都是那么完美,从来不曾失态或有一步失误,总是知道该怎么做才对,而且做的时候都有一份天生的高贵雍容。想想这样一个人跟贺强尼在一起,即使他现在如此衣冠楚楚,她都觉得难以想象。
  “芮秋她——很喜欢你。”贝琪突然说道,她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芮秋一直没她那么受异性欢迎,所以她可能是被这个男人的吸引力迷得昏头转向。如果他提起芮秋时有一丝丝的恶意或随便……
  “是她告诉你的吗?”他的目光回到贝琪脸上,在那一瞬也不瞬的目光下,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究竟有什么地方让她如此失态、如此紧张?是他的恶名?他的长相?他那令她想到“被着羊皮的狼”的西装?
  “是的,是她告诉我的。”
  他微笑了,贝琪惊异地发现他不只英俊过人,笑起来还相当迷人,无怪乎芮秋会爱他爱得如此执着。贝琪心想,若不是有芮秋,她说不定也会想跟他交往。当然不是认真的交往,她是绝不会嫁他这种人的,但若是逢场作戏的玩玩,他该是很令人动心的伴。除非他真的是个——如莉莎所担心的郎心狠心的双面性格杀手。
  “你姊姊是个很奇妙的人。”
  贝琪摇头甩掉那即将涌上的紧张害怕。“我知道。我很高兴你能看出这一点。”
  强尼又深思地望向窗外,啜了一口茶,再看向贝琪。
  “芮秋告诉我你正在办离婚,我很为你难过。”
  “谢谢。”贝琪立刻下了决心,如果她想了解真正的贺强尼,那么她必须大胆直言,一味跟他客套根本不是办法。“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很粗鲁,想干涉你们的事,实在是我和姊姊很亲。你她——”虽然她已鼓起最大勇气,但仍不免再次说不下去——“你们实在很不像是一对。”
  “我想表面上是不像,但你姊姊有种异于常人、能看到表面以下的能力。”
  “你们之间隔了几年。”
  “我不担心这个,芮秋是成年人了。”
  他的一抹微笑让贝琪霎时无言以对,于是也像他一样,啜着茶望向窗外,芮秋现在正在将爸爸推回屋子来。风将她齐下颚的褐发往后佛,也吹得她一身柠檬黄的衣裙裙摆贴着她纤细的腿,此时的她一点也不像三十四岁的人。她关爱地俯身跟爸爸说话,虽然贝琪知道爸爸根本听不懂,说不定也不知道有人在跟他说话。贝琪看着芮秋柔美的脸庞,心中涨满了对姊姊的亲爱,还有一股浓烈想保护她的感觉。
  “我只要她快乐,她应该要得到快乐的。”贝琪突然很认真的说。
  “那么这点我们的意见一致。”
  “劳勃就是她以前的男朋友——是个很好的人。他是个药剂师,有一栋不错的房子,年纪又已四十,他会是个好丈夫的。”她话中的涵义相当清楚。
  “这点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我认为她若愚蠢得嫁他,一年内就会憔悴枯萎。”
  他的话让贝琪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芮秋是个作梦的人,但由于她平实的外表,很多人都看不出这一点。她对生命的诠释跟许多人都不同。她的爱、忠诚,还有易受伤的程度都比别人深。她不该只做个凡夫俗子的小妻子,硬去扮演那种角色她不会快乐的。”
  听着他有条有理、侃侃谈着芮秋,贝琪几乎震呆了。她从不知贺强尼如此有深度。事实上,在今天以前她根本怀疑他有任何深度。
  也许芮秋对他的看法是基于一些贝琪从未想过的事上。
  “既然你都知道,那么我想你也会知道你可能会大大地伤到她。”
  “我宁愿马上斩断自己的手,也绝不会伤害芮秋。”他的话说得如此真诚,贝琪心中的恐惧慢慢消融了。在芮秋与贺强尼携手同行这条路上障碍仍然很多,但他对她的感情已是毋庸置疑的。
  “贝琪,你在哪儿?我需要你来——”莉莎的人随着声音出来,当她发现女儿不是单独一人时,不觉怔住。
  “喔。”她说着便沉默了一会儿,从头到脚打量她们的客人。从母亲微微吃惊的神色,贝琪知道母亲也同她方才一样,很惊讶于他的外表。但由多年来的社交经验,莉莎早已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场面,所以很快便回复镇静。贝琪想如果不是认识母亲很深的人绝不会看出她那一秒钟的迟疑。“我不知道你已经来了。你好,谢谢你赏光来我们家便餐。”
  “谢谢您的邀请。”
  原本贝琪担心自己要夹在他们之间左右安抚,但现在她的紧张渐消。她母亲很客气,但也很亲切。显然她已充分了解芮秋对这个男子的感情,因此不会口出任何不得体的言辞,虽然她心中的不甚苟同还是让她的神态有点僵硬。贺强尼是看不出来的,看不出也就算不上会伤到他。
  然而莉莎的直接终究还是令贝琪吃了一惊地窘在一边。
  “芮秋告诉我她在跟你恋爱,单这个事实就要求我们俩彼此认识,你以为呢?”
  “当然,夫人。”强尼对她微笑。莉莎不像贝琪那么心软,也许是她早过了会被一个男子的迷人震慑住的年龄了,她似乎不为他的魅力所动。
  “我很高兴你跟我意见一致,这样我就比较容易再说下去了。”莉莎直走到壁炉前停住,距他们约十多码,她双手交在胸前。贝琪惊慌地听着母亲的开场白,只能暗暗期待姊姊快点出现。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你一定知道我很担忧你跟芮秋的关系。她深信你绝非杀人犯,这一点我别无选择,只好接受她这个看法,承认你是好人。”莉莎抬起下巴,双目闪闪,往前走了几步,食指指着贺强尼的鼻子。“但我先警告你,如果我女儿跟你交往期间,发生任何不测,我会要你负责,不管警方、法庭怎么说。我会拿出我先生的枪,找到你,亲手毙了你。我是个老妇人,生命已快到尽头了,那么做我损失不了什么。所以你最好相信我字字句句是当真的。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夫人。”看到强尼彷佛有点好玩的样子,贝琪放下心来。她一直怕他会听得出言顶撞,拂袖而去,届时她就不知该如何跟芮秋解释,如何跟她说为什么自己没有从中斡旋。但是当母亲执意要说,或做什么时,又有谁能挡得住她呢?
  “好。那么也许麻烦你好心到后院去叫芮秋和孩子们进来。通常我是不会叫客人这么做的,但她一早便如坐针毡在等你来。她是想在你来时便已进到屋内,这样我便没机会跟你说我内心的话。但我想你是来早了一些。”
  “是早了点。”强尼目光稳定地看着莉莎。“不过我很高兴我早来了,因为现在我也有机会说出我想说的话。你不用担心我会杀芮秋,因为我当然绝对不会。但此外我们的关系就只是我和她的事,跟别的人无关。”
  莉莎迎视强尼的目光,那态势让贝琪想到两敌对峙,互相衡量旗鼓相当的对手时的场面。接着强尼对莉莎微笑,贝琪有种感觉交锋的刀现已入鞘。
  “我想我要去叫芮秋了,我先告退了。”
  他对两位女性点点头,便走出客厅,不一会儿她们便听到前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莉莎看着贝琪。
  “他并不像我想象的样子。”
  “是不像。”贝琪很快吸了一口气。“妈,你怎么那样跟他说话?好粗鲁呢!”
  “粗鲁总比见你姊姊落得像他约会过的女子那种下场。我倒不是察觉出他有任何歹毒的气质,但谁又能真正看出来呢?他人长得帅,也不怕为自己挺身而出,我是很喜欢男人的这种气度。但现在还谈不上对他有何看法,我们先静观他和芮秋的发展吧!”
  “妈——”
  “喔,别多说,贝琪,到厨房来帮我倒饮料,我好上汤。”
  吉米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霎时间他好怕,以为一定是自己瞎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是这儿太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侧躺在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上,膝盖缩到鼻子下,但他连膝盖也看不见。
  周遭的一切都冷冷的透着一股气味,就像个古老的地下室。不知这是什么鬼地方,反正爸爸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这么冷、这么暗、气味这么坏。他们也根本没有地下室,或洞穴——对,这地方就像个洞穴。
  这不是爸爸家,吉米不觉打了个冷颤。那么难道是他死了?这儿是地狱,或炼狱?他妈妈也在这附近吗?不可能,她是在天堂才对。如果真有人死了上天堂,那一定是他妈妈。
  他抬头想看看四周,但头却痛得他晕眩欲呕。他的头好痛,他怎么会摔到头呢?是跌倒吗?
  记忆慢慢地回来了。当时他坐在台阶上,有个人——不是希蕊——来叫他去帮忙拉出小狗。吉米灵光乍现,突然想到那个人一定就是杀害妈妈的人。那个他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现在回来抓他了。
  吉米呜咽起来,呜咽声好恐怖,他吓得再闭上嘴。万一他是在那鬼怪的窝藏处,万一“它”就在旁边等着他醒来呢?它会像杀死妈妈一样杀死他吗?
  他很小心、很安静地再躺在那冷硬的东西上,膝盖蜷上来,用双手抱着。蜷得像个球似的,他又再闭上眼睛。
  无声的泪汨汨流下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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