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双手握紧方向盘,望着漆黑的夜,车子往前开去。片片断断的记忆彷佛在眼前晃过,又彷佛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却觉得痛苦和愤怒燃烧全身,怎么也挥不去。
  百年前的时光、情景突然间似乎比蜿蜒的路旁高大的橡树更显真实。左方是第一浸信会教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牢盯着教堂。接着车子猛的一旋,教堂已看不见,但那幢建筑彷佛在“他”脑中魔幻旋动。“他”突然又回复到冷眼“观看者”的身分。
  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仿佛在眼前急速展开,“他”所“看到”的令他既痛苦又狂乱。它又再次发生了,但不是百年多以前那次。他知道过去的事又在此时此地重演。
  观看者急速、静悄悄的驶过黑夜,“他”不是要报复,“他”要声讨正义。但“他”的目的地却一片漆黑,没人在家。
  今晚不会有血流出。“他”更加气恼了。“他”转动引擎,朝镇上开去。“他”知道改天晚上还会再来。不会很久的。
  来寻“他”的猎物。
  接下来两天,芮秋忙着安顿妹妹和三个外甥女,很轻易便避开不去想强尼的事。三个外甥女分别是七岁、五岁和三岁。最大的莎莎一头黑发,很像贝琪小时候;罗兰和凯蒂则比较像麦可,高高的,一头柔丝。三个女孩都很兴奋来看阿姨和外公外婆。就算她们知道来这儿的原因,连最大的莎莎也没有露出一点痕迹。
  芮秋、贝琪和母亲接连两天都去俱乐部吃午餐,吃完芮秋便开车回学校,准备下学年开学的事宜。
  开学第一天依旧都是一片兴奋嘈杂。这些年来,她仍觉得对教书有无比的狂热,只要她能把学生的心引领到书本上去,她就等于为他们打开了全世界。
  她对每个学生都很了解,事实上她熟知每一个学生的兄姊、父母、亲戚,知道哪个是来混、来惹麻烦,哪个是来交际应酬,哪个是真正来学习的。对后者,她总是疼爱有加。
  第一天的课程结束,芮秋几乎累垮,她在位子上坐下来,看着学生叫着冲出教室。
  就在学生的七嘴八舌中,芮秋也拿起她的书本、东西,跟着几个女学生走出去。
  “老师,我们这学期的报告可不可以不要写诗人,写麦可杰克逊好吗?”
  “可能不行。”芮秋笑道。
  “一定会挑个无聊的人。”费梅莉说着,她们师生一行行过载满学生的三辆校车,其中一辆已经开动,另两辆也随后发动了。
  “你们不坐校车?”芮秋问。
  “艾丽暑假有了车,今天她要载我们。”丽塔回答道。
  “真好。”芮秋这才了解为什么她们会一路陪她走到停车场。校前方有两个停车场,一大一小,大的是学生的,小的是教师停车场。
  “是啊,我希望——”丽塔突然睁大眼,目瞪口呆。“那是谁?”
  “在哪儿?”另两个女学生问道,芮秋随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一看几乎站不稳,差点想转头拔腿跑开。
  在教师停车场旁“不准停车”的黄线上,停着一辆火红缀银白的摩托车。靠在车旁,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皮夹克,显得很高很结实的正是强尼。他双手交胸,头发往后绑了起来。他一笑不笑的盯着芮秋。
  芮秋神智稍复,她知道女孩们的眼光惊异的从强尼移到她身上,她紧闭着嘴,要自己一步一步继续走。那一晚的回忆突如其来涌现脑海嘲笑地,她实在无法再面对他。
  “好帅!”艾丽喘了口气。
  丽塔以手肘撞了撞她。“你不晓得那是谁啊?那是贺强尼。”丽塔低声说道。
  “我的老天!”艾丽惊呼道。
  梅莉看起来很害怕。“他来这儿做什么?”
  芮秋走在她们后面,真希望梅莉的问题可以永远毋须解答。但她运气不好,他站直身,显然已经看到他的猎物了。女孩们偷偷看着他,从距离他二十多呎的人行道上绕过他。芮秋僵僵地对他一笑,也想跟着学生走过,但他却伸出手指着她。
  “嗨,葛老师。”他声音很好听地跟她打招呼。芮秋知道学生们一定瞪大眼在看她,除非她想当场难堪,否则她无处可逃。
  他朝她走过来。
  “嗨,强尼,”她尽可能沉着地说道。阳光下的他蓝色的眸子晶亮,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真的帅得可以迷倒任何一个少女。幸好她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了。但她的膝盖却不听使唤的轻颤。“你不是该上班吗?”
  “我今天下午休假,姓史的巴不得我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他紧紧盯着她漠然的脸色,她差点给他看得垂下目光。真不可思议,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十七、八岁,像艾丽她们那样年轻愚蠢。她们三人头挨着头,蹭在一辆黄色车子前交头接耳。那大概是艾丽的新车吧!老师和镇上最恶名昭彰的坏男孩在一起,够她们大说特说了。此刻,彷佛更成熟、更能控制场面的反倒是强尼。芮秋紧张的发现到,跟他上床已经使他们两人的关系都全然改变了。
  “你最近不接电话?”他的口气轻松,但眼神并不。
  “什么?”她不解的皱眉看着他。
  “醒来发现你已走掉后,我起码打了六次电话。甚至到晚上十点你都不在,这使我几乎不能相信。”
  “我不知道你打过电话。”这是实话。
  “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他的脸柔和了些许。“我想你母亲不喜欢我。”
  “你跟我母亲谈过?”
  “算不上谈。我们通常只是像这样,我说:我是贺强尼,请问芮秋在吗?然后她说:她不在,便挂上电话。我以为是你要她这么说的。”
  “不是。”
  “那么你不是刻意在躲我?”
  她望着那灼灼的眸子,踌躇着,然后叹了口气。“也许有一点吧!”
  “我也这么想。”他再次点头,双手抱胸,深思似的俯看着她。“问题是,为什么?是因为我昨晚表现得像个蠢蛋,或者是因为我们做爱?”
  他讲得很直接,探寻的目光似乎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她的脸红了。但她觉察出他虽一副漠然的样子,但内心其实为昨晚枕在她膝上失声哭泣而羞窘不已。而她受不了他为此事而羞窘气恼。
  “你并没有表现得像个傻蛋。”她坚定地说。
  “啊。”他缓缓一笑,笑得那么动人,芮秋的心异样满涨着。接着在她还不了解怎么回事之前,他已伸手拿过她手中的书和讲义。
  “你要做什么?”他把她的东西绑在摩托车后的架子上。
  “上车。”他绑好书,将一项银白的安全帽递给她。
  “什么?不!”她虽不知不觉地接过安全帽,但却彷佛他疯了般,看着帽子,再看着他,又看向摩托车。
  “上车,芮秋,要不就在你学生的注目礼下继续我们这段很有趣的谈话。”
  “我绝不跟你骑这东西呼啸过大街!”
  “这是摩托车,不是东西。你有没有坐过摩托车?”
  “当然没有!”
  他对她摇摇头,伸手拿起排在车把上他的安全帽。“可怜的压抑的老师。好,就把它当作是一项机会教育,上车吧!”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天,我穿着裙子呀!”
  “我注意到了,而且这套衣服很漂亮,不过我想你可以把裙子改短一些,你的腿会迷死人的。”
  “强尼——”
  “葛老师,你没事吧,要不要我们去求救?”艾丽叫道。那三个女孩挤在车旁,担忧地看着芮秋和强尼。
  “我没事,你们先走吧。贺先生是我以前的学生。”但强尼已对那三个女孩顽皮的一笑。“她们以为我要绑走你了。”
  “你不是吗?”
  强尼像是有点吃惊,随即缓缓笑道:“大概是吧!可不可以请你上来,芮秋?想想看如果你能毫发未损的再出现,对我的形象多么有帮助。”
  “我不坐你的摩托车去哪里。就算我要,或甚至我不是穿裙子,我也不可能在此时此地、当着学生的面,坐上你的车场长而去。董事会不会善罢甘休,更不用说詹姆先生了。”
  “他还在当校长吗?”
  “是的。”
  “可以想见。只有好人才会早死。芮秋……”
  她叹了一声。“好吧!我承认我们得谈谈,但我不坐你的摩托车,我自己开我的车,否则我不去。”
  强尼俯看着她,耸耸肩,摘下安全帽。“车轮就是车轮,有什么差别?”
  芮秋不觉莞尔。“亏你还是我教过悟性满高的学生,文法还那么糟,车轮要加复数动词。”
  “文法从来不是我拿手的,我拿手的是在别的事情上。”
  芮秋不觉颊上一片绯红。幸好他早已转头取下原本系在摩托车后的书册,没注意到她的局促不安。
  “你还写诗吗?”他手解着系条开口问道。
  芮秋怔住呆看着他的背,她真的忘了那么多年前她曾对他吐露这么多的内心世界。
  “我很惊讶你竟然还记得。”她缓缓开口。
  他手抱着她的书,回头看着地。“有什么好惊讶的,你的每件事我都牢牢记得,老师。”
  他们的目光交凝了片刻,芮秋感觉前所未有的仓皇,转身往她的车子走去。
  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抱着她的书走到后头,也同样清楚那三个女学生还睁着大眼,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幸好教职员停车场和学生停车场都几乎没什么车,她不必对某些其它好奇的同事介绍强尼。
  芮秋深呼吸几口,恢复平衡,发动车子。强尼脱下皮夹克,连同她的书往后座一扔,便坐进车来。她本想补妆上点口红,但继而一想,擦点粉、上口红也不会使她更年轻、更美,也就算了。她的衣着打扮端庄高雅,一看就知道是高中英文教师的样子。强尼坐在地旁边,就像他的摩托车放在她的进口轿车旁一样的不搭调。
  车开过那三个女学生时,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对目瞪口呆的她们挥手。
  “你不应该到学校来的。”芮秋将车驶上马路,她知道明天有关她的流言就要满天飞了。
  强尼耸耸肩道:“如果穆罕默德不去就山……”他故作轻松的口吻却掩饰不住他下一句话的严肃态度。“你以我为耻吗,芮秋?”
  芮秋抬眼看着他,他的声音告诉她,她的回答对他很重要。阳光中他的半侧影更显英俊得夺人心神,是泰勒镇任何男子也比不上的。她不觉神思恍惚。
  “停!”强尼突如其来的大喊一声,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前方的路面,手也抬起来撑着仪表板。这一叫打断芮秋的思绪,她猛踩煞车,若非他们都系了安全带,恐怕身体都要飞出去了。
  “怎么了?”她不满地问。往外一看原来他们正停在离校门不远的7—11超商前的马路交叉口,四面八方的车呼啸而过。她根本忘了要注意来车。这是个先到先开、后到暂停的十字路口。
  “你还没撞死自己真是奇迹,”强尼咬牙道。“坐过来,现在由我来开。”
  “这是我的车,而且——”
  “移过来。”他已经下车,绕过车头走过来。芮秋瞪着他,再看看四面八方车中的驾驶,咬着唇,解开安全带,跨越到右座去。如果她坚持不让坐,强尼站在车外跟她争,那么某个好事者一定会去报警的。
  “要不要喝什么?”强尼坐进后,朝7—11一点头,问。他们耽搁太久没有转弯,后面的车已经在按喇叭了。
  “不,谢了。”芮秋决心要让他看出她的不快。
  “我倒想喝点东西。”轮到他们转弯了,强尼将车子猛弯进7—11的停车场。他的车速让芮秋吓得紧抓住右边车窗的把手。
  “说到我的开车——”她忿忿的开口,但他已经下车,她只有望着他走入店中消失的背影。
  不一会儿,隔着窗玻璃她看见他走到柜格要付帐。她看着他和柜抬结帐的男服务员寒暄,望着他高大健壮的体格和紧身的牛仔裤,她不觉赞叹,心中的恼怒也暂消了。接着他的姿势像整个人绷紧了。不管他和服务员在说什么,恐怕都不是什么好话。
  他往柜抬扔了什么东西后,便拿起他的东西,往车子走来。芮秋无声地接过他从车窗递进来的几瓶可乐和两包巧克力,什么也没说,直到车子再发动,往后急转,接着车轮吱的一声,扬长而去,芮秋暗暗一惊。
  “怎么了?”等他们平稳上路后她才问。
  “你怎么会这样问?”他咬着牙,寒着脸瞥了她一眼。
  “女性的直觉吧!”
  他又再看她一眼,这次比较不那么恶狠狠的了。
  “那驴蛋不收我的钱。”
  “噢。”她突然想到那个收银员是谢杰夫。如果她有真的看他,或者她的注意力没有全集中在强尼身上,她一定会马上认出谢杰夫。也并不是说如果她早知道就会预先告诉他。强尼一向心性孤傲,镇民对他的态度他虽不动声色的接受,但她已开始害怕他就要到达忍耐的极限了。她怕再不久他就要爆发,而她只希望他爆发时,她能在场稍微控制一下。
  “我并没有杀玛丽,”强尼盯着前方的路,粗声说道。“我跟那个看店的驴蛋一样无辜,你知道吗?我是否无辜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你知道我在狱中取得了大学学位吗?嗯,是比较文学。我在埋头做生意也做的满成功的。记得我以前抽烟的吗?嗯,我后来戒了,因为烟在狱中就等于货币。我囤积发放的所有香烟拿去卖,卖了再去买;再卖。很快牢里每个人都叫我香烟先生,我也做的满好的。我赚钱存钱,这样我出来时才不会一无凭借。他们如何对我,我都活过来了。但这根本就不该、也不会发生的,只除了大家全都不多看一眼;只因为我姓贺,我就是坏蛋,因此我会杀人。因为我是承认最后和玛丽在一起的人,所以她一定是我杀的。只是我真的没有。”
  车子驶入一条蜿蜒的小路,不一会儿车已停在一潭金光粼粼的小湖边。湖水荡漾,波上彩羽斑斓的鸭子从容地游动,顶上青碧的绿荫遮天,真是一处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
  强尼仍直视前方,手还紧握着方向盘。芮秋无言地坐在他旁边,眼中满是疼惜,但他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我进去时才十九岁,还是个孩子,一个狂妄却又吓坏了的男孩。我吓到第一次走上牢房的甬道,听到铁栅匡匡的声音都要吐出来。那时两边牢房的犯人大声叫着我,吹口哨、手舞足蹈,就像我是一块新鲜的肉。你知道在狱中我都收到女人写来的仰慕信吗?她们什么都愿意给我,包括婚姻。有个署名“永远是你的”的女孩定期一周写给我一封信。显然她们认为杀人被关是相当独树一格,说不定还把我想成某个摇滚歌手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茫茫的望着湖面上。芮秋咬唇不语,知道他还有更多话需要告诉她。
  “你知道在里头很糟的是什么?是那套体制。从起床到再关回牢房,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是一定的,总有人要我们做这做那,完全没有任何一丁点隐私。”
  这次他停顿了更久。芮秋正想伸手抚慰他,让他知道她还在,她在关心。他突然冷冷的看她一眼,接着他的目光又回到湖上。
  “不,那不是最糟的。你想知道最糟的是什么?我进去时以为自己够强悍,以为没有人敢惹我。嗯,我错了,我进去的第三天,就有四个人在浴室追我,他们将我压倒,鸡奸我,告诉我从此到我出狱就是他们的女人。我受的伤害很大,因为他们先将我打个半死,而且我觉得恶心,恶心难过到极点,所有的尊严全被击垮。而且我好怕。”
  “但等我复原后,我就立誓事情绝不会再有第二次,除非他们先杀死我。这么一想,害怕全消失了。若不能胜过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就是这么简单,而且当时我真的什么都豁出去了。我从厨房偷了一支汤匙,一直磨,磨到像刮胡刀那么有棱有角。我严阵以待,当他们再追堵我,笑着叫我甜心宝贝时,我已准备妥了。我像在刻番瓜灯一样将他们修理得此后再也不敢烦我。”
  他又颤颤的深呼吸一口,接着看向芮秋。“所以现在你知道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眼神却一点也不轻松。他的眼中闪着痛楚、羞耻和自尊。芮秋觉得自己的心为他碎了。她所有的常识、自保的本能全都霎时间消失了。
  她松开安全带,半跪着转向他,一手撑着他的肩,偏着头,在他的唇上印下柔柔一吻。
  他伸手要抱紧她时,她抬起头平视着他。“所以现在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他的话中带着好玩,也含着紧张。他们几乎鼻尖碰着鼻尖,目光交缠,这种情势本来是有点可笑,但他们之间的事实在很严肃,所以一点也不觉可笑。
  “知道我为你疯狂。”芮秋轻轻说。她的背抵着方向盘,换档杆又顶着她的大腿,但她浑然未觉,只是深深的看着他,想看清他的眼在说什么。
  “不计一切?”他低哑的声音告诉她,他还不确定他的一番自白对她有何冲击。
  “是的。”
  他拦腰将她抱过来,让她背抵着车门,坐在他腿上,她的手松松地环着他的肩膀。
  “我也为你疯狂,老师。”他轻柔地说着,吻了她。
  她的心跳如擂鼓,闭着眼热切地回吻他。她的手摸到他后颈的橡皮筋,扯下让手指抚进他的发丝。
  “你该剪头发了。”
  “是吗?我倒认为你该留长你的头发。我喜欢我的女人长头发。”
  “强尼……”一切她不能当他的女人的理由一涌而上:年龄差距、生活型态不同、她高尚的职业、她的家庭、他的恶评。但一齐涌上心头的还有他对她的了解之深,还有他的吻,那夺人心魄的吻。
  “芮秋,我们移到后座去好吗?这儿空间不够。”
  她还来不及想他在说什么,他已打开车门,抱着她下车进入后座。
  惊心动魄的美妙时刻过后,残酷的现实又回来。现实彷佛一向如此。
  “芮秋?”他们一起走到湖边野餐用的小桌旁。
  “唔?”
  “现在要怎样?”他坐在桌角问。
  她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是指我们。”
  “我们?”
  “嗯,假定有‘我们’。我不希望你把我视为随便上床的伴。”
  他半笑着说,但芮秋感觉出他的话背后的严肃。她不觉紧张起来。“我还没有想过。”
  “也许你该想想。”
  “你是说你希望我们——约会?”
  “约会?”他问道。“嗯,像约会之类的。”
  “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这句话她几乎梗在喉中,差点说不出来。她是真想、真想和他发展出实质的关系,但想到两人共迈向的未来她却胆怯得不愿、也不敢去想。
  “晚餐也可以。从头慢慢来。”强尼轻巧地跃下桌,拦腰将她抱起,举在半空中,她叫着紧抓住他结实的臂膀。他笑看着她,不费力似的将她举到半空中,她再次感觉到他比自己壮好多。午后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他迎着日光,眸光晶亮,笑得好英俊,此刻她几乎为他的俊美心折。
  她的心一沉,猛然惊觉地是在恋爱了。
  “放我下来。”她尖声叫道。
  “嗯,啊,”他咿唔着不依,仍将她抱在半空中。为了证明他的神勇阳刚,他抱着她朝车子走去,丝毫没有将她放低半吋。“我们去吃晚餐。”
  “请放我下来。”她满心惊惶。但她控制不了,一想到跟贺强尼恋爱她几乎要吓死了。
  “说服我,我才让你下来。”
  “放我下来!”她厉声一叫,他的眉皱了起来。他放下她。芮秋原以为双脚落地会觉得好一点,但却不然。
  “怎么了?”他关切的问。
  芮秋已径自往车子走去。她知道自己蛮横不讲理,但她实在没有办法。
  “芮秋!”
  她需要独自细想、整理这一切;需要时间来考虑、决定该如何是好。对强尼的渴望欲求已经够坏了,爱上他,再加上随之而起的一大堆麻烦更是绝对糟糕。
  “我——我妹妹贝琪回来了。我有告诉你吧?我不能去吃晚餐或上别的地方,我得回家。我全忘了贝琪的事了。”她回头急促的说,人已打开车门坐进去了。
  “贝琪回家和我们去吃晚餐有什么关系?”他靠着车门,手搁在车顶,防止她关门。芮秋仰望着他英俊的脸、不解的蓝眸,有那么一刻竟冲动的只想一切依他。她不觉为自己的反应迷惘,觉得自己像陷进流沙,只留头在沙外,而身体仍一直在急速沉没的探险者。
  “麦可,她的丈夫麦可告诉她他要离婚,她很难过,我得回去陪她。”
  “那个很多年前你爱的麦可?”
  芮秋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那年夏天你带他回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记得吗?因为我嫉妒。那个悲惨的秋天唯一愉快的一件事就是他甩掉你,喜欢上你妹妹。”
  “我真不敢相信。”
  “是真的。”他抿着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一直就好想要你,芮秋。不管我有过多少女友,我一直都在注意你,注意你在做什么。现在,晚餐的事如何?‘吉诺’的鲶鱼很棒。”
  “我不能。贝琪那么难过……”芮秋说不下去。他的剖白只有更强调出她早已知道的事实——他们之间的情况早已变得比她预期的更严重许多了。
  他不说话,盯着她好一会儿才站直身,为她关上门,绕过车子走到另一边,坐在她旁边。
  芮秋发动车子。
  “狗屎!”车子猛转一大圈往公路的方向开去,他咒了一声。
  “什么?”她紧张的看了他一眼。他双唇闭得紧紧的,两道眉几乎拧在一起。
  “你听到了,我说那全是狗屎。”
  “不是!是真的,贝琪回家了,而且——”
  “她也许是回家了,她的先生也许要离婚,但这和你看我——或者说不看我的样子全无关系。”他冰冷的字句比直接爆发的火气更刺耳。芮秋咬着唇,专心开车。从林间小路开上公路时,她看了强尼一眼。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芮秋。”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转头迎视着她,温和地说。
  “什么问题?”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的眼睛好好看路!”
  听到他的怒吼,她的注意力猛转回路上,霎时间他沉默不语。接着他继续说下去,但声音轻得她几乎听不清。“你以我为耻吗,芮秋?”
  “没有!”她的目光再转向他。怕他真的这么以为,她强烈地再说道:“没有!”
  “我不相信。”他的语气粗暴。
  “是真的!”现在他们已经过7—11,往学校的方向开去。芮秋知道该对他解释自己突兀的情绪,但首先她自己要整理清楚。和贺强尼相恋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在泰勒镇。可预见的反弹势必很惊人。
  “是吗?”
  “对!”她爆开了。“对!整个情况乱七八糟,你也知道。我是老师,还曾是你的老师。你知道我的合约书上注明若行为不检要被革职吗?我还不太知道跟你交往算不算是行为不检。再来你又比我小五岁,听起来如何?而你——而你……”她说不下去,发现自己无法将镇民眼中的他说出口来。
  “而且我坐过牢又是镇上的贱民?”他替她说完。芮秋回眸看他,被他的语气吓呆了,他怒目看着她。“好到可以上上床,但还不够格跟你这样的淑女公开亮相?”
  芮秋可怜兮兮的咬着唇。
  “天哪,看路!”他吼着,伸手抓住方向盘,将原本就要越过中间线的车子打回原道上。
  此后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开口。芮秋全神贯注在开车上,终于将车开回学校停车场,停在他的摩托车旁。她双手仍握着方向盘,转头面对着他。
  “强尼,请相信我,我真的不会以你为耻。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
  “空间。”他盯着她好一会儿,撇着嘴道。接着他便开门下了车。下车后他倚着车门看着她。
  “随你需要多少时间空间,老师。然后当——假使你觉得可以应付我们之间的一切,打个电话给我,好吗?”他字句中冰冷的怒意像鞭子一鞭鞭抽着地。
  “强尼——”她哀求道,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他并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拿起他的夹克穿上,甩上车门,走向他的摩托车。他一骑上摩托车便迅疾如风的呼啸而去了,头也不回。
  她仍呆坐在车中,努力想着到底她能跟、或要跟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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