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勤奋而性格古怪的人们……《大英博物
      馆读者指南》根据一七五三年法律的定义
      生吾孩童之洁身着
      保吾洁身至成年。

  亚当开着他那辆摩托车在浓雾中摸索着向前行驶。他加大油门,努力想把头脑中嗡嗡响个不停的音节忘掉。摩托车抖动着,艰难地向前冲去,肆意向本来已经很脏的空气中喷射废气。车子发出的噪声让他感到满意,但是行驶速度却非常危险。为躲避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他拐了一个大急弯。一会儿之后,车子开始剧烈震动,震得他骨头都疼,他想现在自己正行驶在人行道上、他超过一排像蜗牛一样行驶缓慢的汽车。一位骑着摩托车在前面引路的警察看到他吃了一惊,他同样也吓了一跳。
  应让创造之美变为善之源而非恶之陷阱。
  毫无用途。他把车放慢速度,摩托车喀喳喀喳地沿着埃德格瓦大街缓缓驶去。
  他承认梅里马什的那些幼稚的祈祷文对他毫无启示可言。他的确已和罗廷迪恩夫人约定今天晚上晚些时候再来,理由是他还没有读完那本文稿,同时他还找借口说要去参加雪莉酒会。但那是自己一时冲动所为,当时自己太慌乱了。既然他已经从那座四门紧闭、神秘莫测的房子逃了出来,绝不会傻乎乎地再回去。或者,如果他万一再回去的话,他必须设法获得有关梅里马什的一段尚未人知的私生活的证据,但同时又不会与弗吉尼亚开始一段隐秘的生活插曲。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能有一位已达适婚年龄的年轻女子如此放肆而又执著地投入他的怀抱是一种奇特而非令人不悦的经历。遇到艺芭拉之前,亚当的性体验最多就是在电影院中碰过修女温乎乎的手,或许随后还被她们哄骗着接了一个极不自然的吻J他向芭芭拉求爱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备受煎熬、充满了无休止的辩论与有限行动的过程,更是一场夸张的、劳心伤神的性爱边缘演习H尔会发生一些小冲突,但永远不会演变为熊熊大火。结婚后,他们在性爱方面表现得极为笨拙而且缺乏经验。当他们掌握要领而且初尝性的快乐之后,芭芭拉已经怀孕六个月了。从那时起,怀孕,无论是实际存在的还是他们畏之如虎。可能会发生的,一直伴随着他们的性生活。亚当早已屈从了这一命运安排。那种毫无顾忌的性体验,那种随意的、无需提前做好准备而且不受情感或实际后果束缚的性关系——他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在疯狂的学生聚会上的陌生男女之间或者春天温暖的下午被召唤到郊区别墅中的年轻电工身上——他不会有这种洪福。他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一星半点,而这些消息又是在酒吧或兵营中偷听来的。告诉你吧,我还没有把关门上,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腰带和长筒袜脱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道。“没什么,”我回答说,“我只是在找改锥。”“我相信你是使用改锥的好手。”她说道…··觎在看来,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这样一颗甜桃。
  他想起了弗吉尼亚裸露的富有弹性的乳房,线条清晰可见,伸手可触。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他紧紧地握住车把。他想通过思念艺芭拉来努力将那种诱惑驱散。但是在他的想象中,芭芭拉深受孩子拖累,口中含着一根体温计,心烦意乱,紧皱眉头。
  生吾孩童之洁身者……
  现在他才弄清自己总是无法把那首讨厌的打油诗从头脑中赶走的原因所在:其节奏恰好与他摩托车发动机发出的噪声一致。
  亚当赶到时,雪莉酒会已经达到高潮。通常在这时,与会者已经开始逐渐散去,就像初冬第一次结冰开始融化。但是今天晚上。由于外面雾气太大,人们似乎认为不应该在交通高峰期回家,于是决定不妨在这里呆一晚上。惟一不想这样做的是那位酒吧服务员,他把许多酒杯倒满后便打道回府了。亚当以前很少觉得像今天这样口渴,因此抄近路,直奔酒会而来。
  英语系在每学年的第一学期都要举办研究生雪莉酒会,目的是增进师生间的相互了解。对许多学生来说,这可能是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社交活动,因为英语系财力不够雄厚,无法开展正规的研究生活动。因此,系领导极力宣扬一种传统观点,即研究是一项孤独的、隐士般的工作,与其说是做学问,不如说是对一个人性格与毅力的考验。如果社交太多,势必会破坏这种工作的进行。那些新入学的研究生,尤其是那些来自海外的留学生,似乎对此已有所感受,于是马不停蹄地在酒会大厅中串来串去,与各位年长者打招呼,仿佛要把平常需要一年时间的社会活动集中在这个短暂的晚上突击完成。亚当端着第一杯雪莉酒,离开卖酒柜台时,突然被一个四处逢巡的印度人拦住了去路。
  “晚上好,我叫阿里巴义。”
  “你好,我叫埃普比。”亚当说道。阿里巴义先生主动伸手和亚当握手。
  “你好。”阿里巴义先生说道。
  “你好。”亚当说道。他知道那人下面要说什么。
  “你是大学里的教授吗?”
  “不,我是一名研究生。”
  “戏也是。我打算写一篇关于夏妮·霍德尔的论文。你对她的作品熟悉吗?”
  “不熟悉,她是谁?”
  阿里巴义先生看上去非常沮丧。“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位没听说过夏妮·霍德尔这个名字的人。”
  “我们都会遇到这种事情。”亚当说道。“再来一杯雪莉酒。”
  “不,谢谢你。我不喝酒,另外,果汁容易引发腹泻。”
  “那么,就对不起了。我太渴了。”亚当挤回买酒柜台,一口气又喝了两杯淡味雪莉酒。他那空空的肚腹开始发出一种类似锈迹斑斑的旧铝管发出的声音。他开始四处寻找食品,却只找到了一小盘剩土豆条。他用湿液流的手指捡起那些土豆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发现加莫尔站在房间另一侧对着他挥了挥手。但是亚当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他突然发现自己对面站着一位身穿灰色条纹西装的秃顶男士。
  “你如何评价埃纳斯?”
  “我没听清,请再说一遍好吗?”
  “小说家金斯利·埃纳斯。”那人不耐烦地说道。
  “噢,对了。我喜欢他的作品。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非常喜欢读他的作品,远远胜过其他作家。”
  “请接着讲下去。”那人说着皱了皱眉。
  “嗯,你知道,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亚当思考了一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有没有想过小说家如何冒险运用自己的生活体验进行创作这一问题?我想你还没有。那么,好吧,让我们考虑一下:在小说作为一种主导文学形式出现之前,叙述文学只注重与众不同及寓言式的题材——如国王、王后、巨人与龙、崇高美德与地狱般的邪恶等。这类题材当然根本不存在与生活混淆的问题。但在小说进入文学世界之后,如果你随意找到一本书,翻一下,都会读到诸如乔咬密斯这样平凡人物的故事,这些人物所干的事情与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小说家必须继续进行各种创新。但问题就出在这里:过去几百年中,人类创作了大量小说,可以说,这些作品的描写内容几乎已经穷尽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我们现代人,你很清楚,正在上演的各种活动已经在某些小说中有所描述。当然,大多数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甚至很天真地幻想自己微不足道的生活与众不同……因为当你仓促地去书写生活时,就会发现效果非常令人不满意。”
  “太好了!”加莫尔在亚当背后说道。亚当没有理他,而是急切地审视那个秃顶男子的面部表情,想知道他对自己的观点有何反应。
  “那么,你认为,”那人最后问道,“埃纳斯的作品比C·P·斯洛的作品优秀还是低劣?”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把这两个人进行比较?”亚当厌烦地问道。
  “我必须这样做:我只读过这两位英国小说家的作品。”
  “你整个下午都到哪里去了?”加莫尔问道。
  “我不想和你说话。”亚当说着转身向柜台走去。
  加莫尔紧随其后,走了过去。“我干什么事了?”
  淡味雪莉酒的味道像药一样苦。他喝了一半,然后把酒杯放下,尝了一口甜味雪莉酒。“你在博物馆中向那个人出卖了我。”
  “你在说些什么呀?”
  甜味雪莉酒的味道好多了,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肚腹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当时那个人正在追我,你告诉了他我的去向。我是亲眼看到你那样做的。”
  加莫尔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记起亚当所说的人是谁。“噢,是他呀!他找你是因为你填错了借书单。”
  亚当屏住呼吸,两眼正视着加莫尔的眼睛,但是加莫尔的脸不停地晃来晃去。“你说的是实话吗?”他通问道。
  “当然是实话。你认为他要干什么?”
  “我以为他要以拉响火警的罪名逮捕我。”
  “你那样干了?我是指你拉火警了?”加莫尔睁大双眼问道。
  “对。不。我不知道。”他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加莫尔讲述了一遍。
  “我认为你不必为此担惊受怕。”加莫尔最后说道,“谁也没有向我打听你的情况,芭芭拉除外。”
  “芭芭拉广“对,你逃跑后不久,她就来博物馆了。”
  “我想我看到过她……她到博物馆到底想干什么?”
  “好像是电台提前广播了博物馆发生火灾的消息,她想弄清你有没有遇到不测。”
  “可怜的芭芭拉。她是不是非常担心广“嗯,当然,她赶到那里以后,就不那么担心了。她托人捎口信进去找你,我便出去请她和孩子们喝了杯茶”听到这里亚当鼻子一酸。他又一口气喝了一杯甜味雪莉酒。“加莫尔,你是一位好朋友,”他抽泣着说,“芭芭拉是一个好妻子。我真不值得你们这样关心。”
  “瞧,你又开始忏悔了。”说到这里,加莫尔脸一红,神态非常迷人但又让人感到惊奇,“芭芭拉告诉我她可能又怀孕了。”
  “我可怎么办啊?”亚当倾诉道,“又得管他吃,管他穿,管他住,我可怎么办啊?”
  “我对芭芭拉说,你应该设法获得系领导的同情——以此为理由,敦促他们给你解决工作的问题。”
  “你认为这样做能行吗?”
  “你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听着,你知道巴思是如何获得第一次提升机会的吗?前几天他对我说:他曾经一声不吭地干了六年动教,直到有一天他家的水箱发生爆裂,而他又支付不起修理费。于是,他直接跑到豪威尔斯主任的办公室,要求晋升职称。豪威尔斯当场与他达成和解,满足了他的要求,并补发了他六个月工资。听起来,这好像是他无意中想出的一个王慧_“我的上帝呀。”亚当说道。
  “现在恰好巴恩又有提升,系里一定有空缺的职位。”
  “但问题是怎样和系主任见面呢?”亚当说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我不能直接去找他,”加莫尔说,“可以通过布里格斯,他比较了解你的情况。再说,他也是主任的亲信。”
  “我知道他不会成为主任的亲信,”亚当说道,想起了午饭时的谈话,“我想巴恩是未来的人选。”
  “嗯,不要悲观。”加莫尔说道。
  亚当觉得有人拉他的衣袖。原来又是那个秃顶男子。.“我刚才说了个谎,”他说,“我还读过约翰·巴恩的作品。”
  “哪一个约翰·巴思?”亚当认真地问,“是写《顶楼房间》的约翰·巴思,还是写《赶快向下跑》的约翰·巴思?”
  “那个约翰·巴思。”那人说着皱了皱眉。
  “是谁在滥用我的名字?”荒诞戏剧教授巴恩先生大喊一声,向他们冲了过来。
  “不是滥用,而是糟蹋。”亚当说了一句妙语,接着纵声大笑起来。
  那位教授没有理睬他。“你好,加莫尔,”他说道,“研究进行的怎么样了?”巴思现在是加莫尔的导师,因为他原来的导师已经因公殉职。
  加莫尔拿出烟袋,开始向里面填烟草。“我正在尝试着从一个新角度对《使者》做出新的阐释。”他说道。
  “是吗?”巴恩说着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蝴蝶结领带。今天晚上,他穿了一件灯芯绒甲克衫,凸纹很宽很深,亚当想它们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就像防滑轮胎上的凹痕。
  “你还记得斯特雷塞拒绝向玛丽亚·高斯特雷透露纽塞姆一家赖以发家致富的产品为何物那段情节吗?”
  “我当然没有忘记,”巴思说道。亚当禁不住拂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那位教授一脸怒气地对他摆了摆手。
  “林还记得詹姆斯如他一贯所做的那样也没有告诉我们吗?”加莫尔接着讲下去。巴恩点点头,和亚当保持一段距离。站在他们旁边的人们也开始竖起耳朵,向加莫尔这里涌来。加莫尔总能吸引众人的注意。“斯特雷塞将它描述为一种‘小小的、很不起眼的、非常滑稽的日常用品’,但是‘缺乏体面’。许多年来,学者们一直就此为何物争论不休。”加莫尔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烟袋点着,让悬念抓住听众们的心。“嗯,我相信那是一种尿壶。”他最后说道。
  听众中的几位女孩子听了咯咯地笑起来,并用胳膊肘相互轻推了几下。她们挤过来听到的竟然是这个,这完全出乎她们的意料。
  “你一旦弄明白了它是何物,它就成了一种重要的象征,堪与《金碗》中的碗相比。”
  “很有意思,”巴恩说道,“你是怎么看的,埃普比先生?”
  “我认为那是一种避孕用具。”
  他的这句话惊得那些女孩子发出了一阵嘘声。巴恩脸一红,悄悄溜走了。加莫尔把亚当拉到一边。
  “我想你最好去找市里格斯。”他说道。
  “出什么问题了?”亚当解释道,“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权拥有自己的成见吗?不管怎样,你说尿壶很小,不够确切。”
  “巴恩认为你是针对他来的。”加莫尔说道,“禁止学院中的理发师卖避孕套的就是他。”
  “噢,原来是这样。”亚当说道。他这次拿了一杯味道适中的雪莉酒,希望能调和一下腹中那两种不同的感受。
  “你好,埃普比,”这次是布里格斯,“近来可好?”
  “糟透了。”亚当说道。加莫尔非常知趣地退到了一旁。
  “噢,听你这样说,我感到很难过。论文进行不下去了?”
  “什么都进行不下去了,”亚当说道,“除做父亲之外。我妻子又要生孩子了。”
  “噢,向你祝贺。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吗?”
  “不,是第四个。”
  布里格斯看上去非常严肃。
  “我现在简直已经绝望了,”亚当说道,“我无法搞研究,因为我一直在为家务事操心。我们的住处本来就放满了床铺,我连个看书学习的地方都没有。孩子们需要穿新鞋,由于交不起电费,随时都有可能断电。昨天,我的小儿子生了疹子:我们想可能是软骨病。”
  “我的天,”布里格斯说道,“这太不幸了。”他开始咬着嘴唇,抓耳挠腮地想办法。
  亚当端起酒杯,极具戏剧性地将酒一饮而尽。“我喝这杯酒,来向我的学术生活告别、”他说道,“明天,我就把自己记的笔记统统烧掉,找一份在公共汽车上卖票的工作。”
  “不,不要这样做,你千万不要蛮干。”布里格斯说道,“我看我能想点什么办法。”
  “我需要一份工作。”亚当坚定地说道。
  “我看我能想点什么办法,”布里格斯重复道,“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亚当看着他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向豪威尔斯走去。在这种场合下,系主任一直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背对着大家与他的那些伙伴们——两个极力讨他欢心的家伙——在一起。他们一唱一和,非常默契。一般情况下,只有系里资格较老的教职工才敢走进这个小天地。他们偶尔也引见一些特别有前途的研究生。但是大多数研究生在获得博士学位离开学校时,只能对摩西说他们只见过系主任的背影。
  “我已经决定改变论文选题。”一个声音在亚当的右侧响起。原来是阿里巴义先生。
  “我相信你这样做是明智之举。”亚当说道,“我觉得研究夏妮·霍德尔没有多少前途。顺便问一下,她是谁广“她是一位英裔印度小说家。如果你肯向我推荐一个选题,我将不胜感激。”
  “埃格伯特·梅里马什怎么样?”亚当问道,“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些他尚未发表但非常有趣的文稿。”阿里巴义先生看上去不感兴趣。“他是一个不很著名的天主教小说家和散文家。”亚当解释说。
  “我更喜欢与印度有关的作家。”阿里巴义先生说道。
  “哎呀,你这可就给我出难题了。”亚当叹了口气。
  “或者为我选一位已经盖棺论定的大家。我以前考虑过D·H·劳伦斯作品中的象征手法……”
  “我觉得已经有人研究过了。”亚当说。
  “我能和你说句话吗,埃普比卢布里格斯又回来了。他神秘兮兮地把亚当拉到一旁。“恰好系里将出现一个空缺,”他低声说道,“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对主任讲了,他似乎非常同情你。”
  “那太好了。”亚当说道,“我以为甚至不知道他认识我。”
  “我向他郑重说明了你的……个人情况。”布里格斯说道,“但是到明年十月份才能上班。”
  “好吧,我可以等到那个时候,”亚当说道,“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不要走开,”布里格斯说道,“我要努力找个机会把你引见给他。”
  “好了吗?”加莫尔看到布里格斯离开后走上来问道。
  “真是难以令人置信,”亚当说道,“布里格斯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帮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很好,”加莫尔说道,“我刚才就对你说过,值得一试。”
  亚当又喝了一杯味道适中的雪莉酒,以示庆祝。“一切都会变好的,生活会变好的、”他高兴地吟诵道。他不必再去贝斯沃特钻那些偏僻的小胡同了。他可以忘却那段令人不快的插曲,安心写他的论文,学着做一名善解人意的好丈夫。“找得去给芭芭拉打个电话。”他对加莫尔说。
  他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门口,手中的雪莉酒杯就像一位爱好虚荣、傲慢自大的舞伴带着他做出一系列复杂的动作,不只一次地突然改变方向,快速滑行,然后开始旋转,把他弄得头晕眼花。他的四周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谈论的都是学术问题。
  “我的选题是十九世纪的长诗……”
  “你一旦开始寻找弗罗伊德心理学中所阐述的各种象征…·”“这本论述白朗宁的书……”
  “爱伦·玻说得很对。这是一种矛盾……”
  “……英国东部方言中的双元音……”
  “……一切都会变得圆圆的,空空的,或者长长的,尖尖的,当你考虑到……”
  “……书名是《弓与琴》还是《丽人与说谎人》…?”
  “所以,这就是Op.Cit的含义!”
  “……好像你……”
  “……还未发表什么东西……”
  “……本来写的是‘十八世纪的趣味’,到出版后却成了‘十八世纪的煤气炉’“不,是这样,你……’“……等了三年才在《笔记与疑问》上发表出来“如果是‘十八世纪的煤气炉’,我也许会就不追究了…·”“……换了编辑,他们把稿子退了回来……”
  “我原以为是‘对面’一词的缩写……”
  “……你……”
  人群中有三个年轻男子,他们正在写学界风俗小说。他们不时离开人群,来到一个角落中,在随身的小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下自己的观察结果与听到的妙语。亚当发现其中一个人站在另外两个人身后,抄写他们记录的内容。他感到有人拽他的衣袖。
  “摩门·米勒——”那个秃顶的男人说道。
  “很抱歉,”亚当说道,“我得去打个电话。”
  在举办酒会的大厅外面走廊的墙壁上装有一部公用电话。电话外面那个小小的隔音罩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大厅中的说话声仍可以毫无遮拦地传过来。亚当拨通电话后,只好用一根手指堵住左耳。芭芭拉接电话时的声音非常快活。
  “你好,亲爱的,”她说道,“听到你的声音非常高兴。我原以为今天下午我会失去你,沦为一名寡妇。”
  “我也是这样听人说的。对不起,我没有见到你。”
  “没关系,加莫尔很热情,请我们喝了茶。整个下午你到底去哪儿了?”
  “噢,嗯,我出去了……搞研究。听着,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搞什么研究?”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对你说。你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
  “好多了?”他不安地重复着她的话。
  “对,我又看了一遍体温记录表,我想我们一定是犯了一个错误。我突然感觉好多了。亚当,我确信自己没有怀孕。”
  “胡说八道!”他大声说道,“你当然怀孕了!”
  一对准备回家的夫妇从大厅里走出来。他们从亚当身旁走过时,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几眼。
  “你是什么意思,亚当?”
  “我的意思是,你的经期早就过了,而且今天早晨感到不舒服。”他逐渐控制住语气,接着说道,“这些都是明显的迹象。”
  “但我最后还是吃了早饭。”
  “对,但只吃了些橘子酱。我清楚地记得只吃了些橘子酱。那不过是一种渴望而已。”
  “亚当,听你的口气,似乎是要我怀孕。”
  “我的确是希望你怀孕,”地呻吟道,“我刚刚劝说布里格斯帮忙在系里给我找一份工作。但是他想帮忙是因为他认为我们又要有一个孩子了!”
  “噢。”艺芭拉说道。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好消息。”他痛苦地说。
  芭芭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唉,你瞧,如果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一定得再生一个孩子,我们很容易就能做到。”
  他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主意不很妥当。“不,”他说道,“如果我们喜欢孩子并因此得到一份工作,那不失为一个惊喜。但是为了得到工作再生一个孩子就完全不同了。什么工作都不值得那样做。”
  “我同意你的看法,”艺芭拉说,“那你该怎么办呢?”
  “我可以蒙混过关,”亚当说,“说你流产了。”
  亚当回到酒会后,发现加莫尔正在和庞德说话。“你好,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道。
  “加莫尔要我顺便来一下。”庞德说,“这里有许多中东人。”
  亚当神情紧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寻找阿里巴义先生,发现后者在房间另一侧。那位印度人以为亚当在招呼他,便走了过来。
  “你给我找到选题了?”他急切地问道。
  “没有,我想引见一下庞德先生,”亚当说道,“他是一位研究英国与印度关系方面的大专家。”
  “认识你备感荣幸,”阿里巴义说着把手伸向庞德,“你好。”
  亚当把加莫尔拉到一旁。“看来芭芭拉根本没有怀孕。”
  “向你表示祝贺。”加莫尔说道。
  “这的确是一件好事,但是我这份工作可怎么办?”
  “只字不谈,老朋友。如果有人一定要看一下你的第四个孩子,找个替身那还不容易。”
  “哎呀,你原来在这儿呀,埃普比,”布里格斯说道,“主任想和你说几句话。”
  加莫尔拍了一下亚当的肩膀,以示鼓励。看到这个动作,布里格斯心里不禁生了疑心。“我希望你刚才没有和任何人谈起此事,埃普比。”他边说边带着亚当从房间一侧向另一侧走去。“在学术界存在各种矛盾与斗争,这你以后会有体会的。做事一定要谨慎。有什么事情,切记不要声张。”
  亚当本想说有事应该声张,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说出口。他口干舌燥。浑身颤抖地站在豪威尔斯那宽厚的身体后面。布里格斯俯身对豪威尔斯耳语了几句。豪威尔斯转过身,用他那硕大、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盯着亚当。
  “我要见的是埃普比。”他对布里格斯说。
  “这就是埃普比先生,主任。”
  “不对,布里格斯。这是加莫尔。”
  “我向您保证——”
  “我要见的是埃普比,布里格斯,那个研究十九世纪下水道或类似问题的研究生。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巴恩向我提起过。你把他们两个搞混了。”他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响亮的笑声,然后转过身,面对着他的那些朋友。“告诉埃普比,我要见他。”他对着身后说道。
  “我会告诉他的。”亚当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我很抱歉,”布里格斯在他们俩走开时说道,“看来是他误解了。”
  “不要放在心上。”亚当说道。
  布里格斯咬了咬嘴唇,狠狠地挠了几下耳朵“一定是有人在我背后掏了鬼。”他抱怨说。
  亚当走到加莫尔身旁。“好了吗?”加莫尔问道。
  “向你表示祝贺。”亚当说道。
  加莫尔抬起头。
  “豪威尔斯要见你。”
  “见我?”
  “你不是叫埃普比吗,对不对?”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
  “你不是正在写一篇关于维多利亚时期小说中卫生设施的论文吗?”
  “你知道我……”
  “好了,你得到了那份工作。豪威尔斯正等着把那份工作赐给你呢。”
  加莫尔脚步迟缓地向房间另一侧走去,偶尔也会停下来用疑问与怀疑的眼光看一下亚当。亚当不耐烦地向他招招手,让他向前走。他转身向柜台走去。庞德正在那里对阿里巴义先生宣讲,态度友好而且非常活泼。
  “好了,我们解决了阿里巴义先生的小问题,”庞德说道,“他将以《爱经》对当代小说的影响为题。”
  ’‘我真羡慕你,”亚当对阿里巴义先生说道,后者则自豪而又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我非常感激……”他低声说道。
  “他是个好小伙子,”庞德和阿里巴义握手告别后说道,“他打算选修我的高级英语课程。”
  “但是他没有必要学这种课。”
  “是没必要,但他似乎缠上我了。这可真是一份我无法推辞的礼物。顺便说一声,亚当,午饭时关于我腿痛的事都是我和你开的玩笑。”
  “是吗?”
  “是的,你知道莎莉和我有时在一起洗淋浴,而且——”
  “你的电话,亚当。”
  “喂,是你吗,亚当?”
  “先别说,让我猜一下,”亚当说道,“你又觉得自己怀孕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情况一定会这样。工作的事儿又泡汤了。”
  “噢,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会高兴的。出了什么事?”
  酒会终于结束了,走廊里挤满了嘈杂的人群,有的在穿大衣,有的在戴帽子。亚当一边用冷酷的目光盯着他们,一边把手指塞进耳朵中,那样子就像一位寻短见的人。
  “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再说吧。”
  “多久以后,亚当?你正在回家的路上吗?”
  “我得去博物馆拿我的东西。”
  “但是现在已经关门了。”
  “没有,晚上晚些时候还会开放。”
  “那么,你不会在那儿过夜吧?”
  “不,”他突然冲动地说道,“不,我想我得在那里加夜班,于一些工作。你就不要等我了。”
  芭芭拉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悲伤的心情或者从道德角度来劝说,他就挂上了电话。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想让自己产生任何动摇。他将返回贝斯沃特。他必须得到梅里马什那些可耻的忏悔录,并舍命以此在文学界、科学院与天主教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他将把自己的研究发现出版发行,公布于众,要么一举成名,要么落得个声名狼藉。
  他步履瞒珊地从电话旁走开,走廊上的人们向远处走去。他想象着自己将要进行一次探险,于是有些飘飘然起来。位于贝斯沃特的那座为浓雾笼罩的阴暗房宅中有一位神经不正常、拿着一大串钥匙逛来逛去的老王后,她那留着一头黑发、嘴很甜的女儿以及几位被关在地下室中、满脸杀气的奴仆。但它充其量是一座险象环生的城堡。他,勇敢的亚当先生,就要驾驶着他那辆听话的摩托车出征了,去那里盗取邪恶之杯——埃格伯特·梅里马什那本内容堕落的小说。与那个古老的传说不同的是,如果为获得此次揉险的成功,他在那位颇具风情的少女的怀抱中丢了脸面,那会更好。他已经受够了自我节制之苦。
  亚当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打算再喝最后一杯雪莉酒。然而,他忘了把手从耳朵中拿出来。他伸出的胳膊肘碰到了门框上,尽管碰得不很厉害,但他还是腿一软,摔倒在地上。加莫尔与庞德还没来得及把他扶起来,几位向外走的客人已经踩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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