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论在秋天还是冬天,阴暗与雾气经常会影 响图书的借阅。 ——《阅览室使用指南(一九二四年)》 临近傍晚时,博物馆仍然开着,但亚当再也无法进去了。那天下午,伦敦的雾气很大,夜幕降临得很早。商店里的灯已经亮了起来。驱车一边沿着牛津大街前行一边观看各家商店的橱窗有没有问题,尽管由于雾气看不清多少东西。路上的车辆非常多,司机们弄不清他们正在去什么地方。交通灯由红色变成黄色,进而绿色,然后又变回红色,但是车辆却一点也没有动。司机们开始按喇叭,或者从车上下来,相互对骂。那天下午,伦敦的雾气很大,夜幕降临得很早。 贝斯沃特庄园正对着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一个草场及许多大树。草场上的秋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但是由于树木和大雾的遮拦,你看不清荡秋千的孩子们。这是一座狭窄而高大的建筑物,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刷漆了。某些地方的旧漆已经脱落,在那里你可以看到里面的砌砖。到前门有六级台阶,到地下室的台阶更多一些。 亚当敲了敲前门,地下室的门却开了。一个上身穿一件脏背心、胳膊和胸膛上长着许多黑毛的男子抬头向上看。 “罗廷迪思夫人在吗?”亚当问道。 “出去了。”那人回答说。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不知道。”那人说着就把门关上了。 亚当站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呆了一会儿,听广场上孩子们荡秋千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接着他沿着台阶向下走去,敲了敲地下室的门。 “请进。”那人说道。他用左手打开房门,亚当看到他的手缺两根手指。 “我只想留一个口信。” “我不是说过‘请进’了吗?” 亚当走了进来。这是一间很大但没有装饰的厨房。在一个角落中摆放着几把木椅、一张桌子和一些空啤酒瓶。在四面墙上贴着几张斗牛海报。上面的牛画得异常凶猛,而斗牛士看上去非常英俊。桌子旁坐着两个男子,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操着外国话在交谈。他们长得并不丑。看到亚当后,他们停止了谈话。亚当看了看斗牛海报。 “你是个斗牛迷吗?”那个长满了汗毛的人问道。 “我没听清,请再说一遍?” “你喜欢斗牛吗?” “我从未看过斗牛比赛。” “他是谁?”桌子旁的一个男子问道。他的左手也少一根手指。 “他从咖啡馆来的。”第三个男子答道。他的左手用吊带吊着。 “你一定是弄错了。”亚当说道。 “我得说是有些不对头。”那个挂吊带的人说道,“但是我们就是说咖啡馆。” “我不是从什么咖啡馆来的,”亚当说道,“我是从大英博物馆来的。” “那里没有咖啡馆吗?” “有,人们称之为自助餐馆。”亚当说道。 “这都一样。”挂吊带的人说道。 “不一样。”少一根手指的男子说道,“在咖啡馆,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喝饮料,传者用托盘将饮料送到你身边。而在自动餐馆,你得自己像侍者那样端着托盘。此外,在咖啡馆你可以喝啤酒或葡萄酒。在自助餐馆只能喝咖啡或茶。” “在这个国家,无论去哪里,你只能喝茶。”胳膊放在吊带中的男子说道。他把啤酒瓶嘴放在两齿之间,脸的一声把上面的金属盖咬了下来。他把瓶盖一下吐在地上,盖子顺势滚到了亚当的脚下。亚当把它捡起来,放到桌子上。 “留着它吧。”挂吊带的人说道。 “不要理他,”只有一个大拇指的男子说道,“他的手很疼,但是又没有阿斯匹林。你有没有阿斯匹林?” “没有。”亚当说道。 “那没什么了不起的。疼得不厉害。” “那么,你在博物馆里干什么?”那个毛茸茸的男子问道。 “他去自助餐馆喝茶。”挂吊带的男子说道。 “闭嘴。”毛茸茸的男子说道。 “我在图书馆看书。”亚当说道。 那个只有一根大拇指的男子指着天花板说道,“她有许多书。” “是罗廷迪恩夫人吗?”亚当问道,“我想见的就是她。” “她出去了。”只有一个大拇指的男子说道。 “我刚才已经告诉他了。”毛茸茸的男子说道。 “我等会儿再来吧。”亚当说道。 “你在这里等就是了。”毛茸茸的男子说着,将一把椅子拖到亚当面前。亚当慢慢坐下。 这时,厨房的一扇例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女子。她有一张俊白的脸,留着一头黑发,穿一身黑色套装。 “你要什么?”毛茸茸的男子没有回头就问道。 “什么也不要。那是谁?”那女子说着看了一眼亚当。 “他是从咖啡馆来的。”挂吊带的男子说道,“你有阿斯匹林吗?” “没有,都让你给用光了。” “那么,请离开这儿。” 门又关上了。 “真不走运。”挂吊带的男子说道。 “我想我得走了。”亚当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个毛茸茸的男子用力按了一下他的双肩,强行把他按在座位上。“你在这里等等吧。” “那么,你是到那里看书的了?”挂吊带的男子问亚当。 “是的。”亚当说。 “看些什么书?爱情故事?” “有些是爱情故事。” “我非常喜欢一部优秀电影。”毛茸茸的男子说道。 “他爱上了伊丽莎白·泰勒。”只有一个大拇指的男子说道。 毛茸茸的男子脸一红,把一只腿放到另一只上。“她是一位杰出的女性。”他低声说道。 “《克娄巴特拉》那部电影,他看了三十四遍。”只有一个拇指的男子说道,“你说这是不是创下了一项纪录?” “我想一定是项纪录。”亚当说道。 “还不是。电影院中帮顾客找座的女孩看得更多”挂吊带的男子拿着酒瓶喝酒时突然被呛了一下。啤酒溅在脸颊和脖子上,湿透了他的背心。“将来有一天,你会杀死我的,朋友。”他说道。 “将来我会杀死理查德·伯顿。”毛茸茸的男子说道。 “你们知道罗廷迪恩夫人何时能回来吗?”亚当问道。 “理查德·伯顿不会让你得逞的。”挂吊带的男子说道,“我亲眼见过他能打倒比你还强壮的男人。” “但是他比你强壮不了多少。”毛茸茸的男子说道。 “我想是这样的。” “我曾打倒过许多和你一般强壮的男人。”毛茸茸的男子说道,“我本想向你证明一下,但是你的手还裹着绷带。” “难道你不知道在电影中这些都是假装的吗?”只有一个拇指的男子说道,“这不是理查德击倒别人或被别人击倒的问题。他们就像两个孩子。”他对亚当说道。 “我的另一只胳膊没受伤,”挂吊带的男子说道。他把胳膊肘咯的一声砸在桌面上,接着将前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毛茸茸的男子坐在桌子对面,也照样做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手和对方的手握在一块。 “你们尽管玩你们的。”只有一个拇指的男子说道。他又打开一瓶啤酒。.两个男人努力把对方的胳膊往桌子上压、他们裸露的前臂上肌肉像浮雕一般隆起。汗珠从他们的前额上滚落下来,在他们的腋窝下面形成了斑斑黑迹。第三个男人用低沉的喉音为双方加油助威。 亚当从椅子上站起来,悄悄地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只有一个拇指的男子问道。两个掰手腕的男人也停止了桌面上的搏杀,瞪眼看着他。 “我想去厕所。”亚当回答说。 “从那里过去。”那人用拇指指了一下厨房中的那扇侧门。 两扇门之间的距离很长。 亚当打开厕所的门,接着砰的一声关上,但他并没有过去。他不想上厕所。他不想再等罗廷迪恩夫人了,即使有她这个人。他只想趁自己两只手还健全,尽快离开这座房子,驶进浓雾之中。他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场电影,较劲的游戏往往与玩刀子密不可分。 一条楼梯在黑暗中从地下室通向楼上。亚当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向上爬,直到双手碰到一扇门。他一转门把手,门就开了。亚当走进一个铺着地毯的门厅,他立即轻轻把门带上。门上贴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请随手关门”。亚当非常乐意这样做。钥匙就插在锁中。无疑他刚才在厨房看到的那个女孩回去时忘了把门锁上。对她的健忘,他深表感谢。 他背对着门站了几分钟,审视周围的情况。门厅里很黑,而且有点儿通遏。有一个高大、笨重的衣架,及一个带一个笨重、寂寞的钟摆的落地式大摆钟。墙上挂着一些痛苦百态的殉教者的大幅画像。他认出了乱箭穿身的圣塞巴斯蒂安、不动声色地在烤架上忍受煎熬的圣劳伦斯。尽管那些病态的图像与他所知道的罗廷迪恩夫人的宗教背景相吻合,他仍然感到非常不舒服。他从画像旁边躲避开来,就像躲避某种残酷与险恶的东西。这将教会你如何去追寻未出版的手稿,,他对自己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呆在大英博物馆中数一个长句有多少个单词或者在家中把三个孩子放在腿上逗着玩很舒服吗? 除了大摆钟钟摆的响声之外,整个房子似乎非常安静,空无一人。他毫无阻拦地走过细长条的破!日地毯,打开前门,疾步走下台阶,向自己的摩托车走去。使他有所顾忌的只有他右侧的楼梯一一一一xr下门厅时有可能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外,以及左侧的三扇门——当他经过时,其中任何一扇都有可能突然打开。 突然他听到一阵音乐声,那是流行音乐。声音很弱,很悠远,他弄不清是从房子中某个偏僻角落传来的还是从外面传来的。但是音乐声中透露出的喜悦与平静坚定了他的信心。于是他鼓起勇气向门厅下面走去。他从左侧的几扇门旁边经过,一扇,两扇,三扇,没出任何意外。他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没有人。他急忙伸手,抓住笨重的前门门检,将它拉开。 一位胖大的中年妇女站在门槛旁,正拿着一件东西对准他的胸口。亚当举起双手,但当看清那无非是一把耶鲁牌钥匙后,便放下了双手。 “你是谁户那位妇女问道。 “埃普比一亚当·埃普比。”他急促地回答道。 那位妇女眯起双眼,打量了他一下。“这名字听起来很好听。” “你一定是罗廷迪恩夫人了……” “对”“我给您写过一封信,您也回过一封。是关于埃格伯特·梅里马什的事情。” “噢,对了。”罗廷迪恩夫人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亚当向旁边一闪身,让她过去。“你一定在纳闷我在你的房子中干什么……” “我想是我的女儿让你进来的吧?” “不是,是楼下那些男人——” “她太不听话了。我告诉过我外出时,如果有人敲门,不要开门。” “不,她真得没有开门。是那些男人——” “好了,不管怎样,你现在已经进来了。”罗廷迪恩夫人说道,她似乎耳朵有些背,“难道你不想来点儿圣水吗?” “我不渴,谢谢。” “我觉得你不是一位教友,埃普比先生。”罗廷迪恩夫人说着把手伸进一个安装在墙上的圣水钵中,在胸前圆了一个十字。、“噢,不,我是您的教友,”亚当说道,“我只是不明白…·”“请坐,”罗廷迪恩夫人说着把起居室的门一下推开,“我去沏茶。” 起居室的装饰与门厅非常相似,里面放着一些笨重古朴的家具,墙壁上挂着许多昏暗的宗教油画。所有家具上面都放着许多与宗教有关的小装饰品。亚当在一把硬硬的直背椅上就座。他隐约听到有人从罗廷迪恩夫人刚才关闭的那扇门旁边走过,一会儿之后,又听到从房子后面依稀传来充满怒气的说话声。可能是罗廷迪恩夫人和她的女儿在争吵。 他站起身,在房间中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壁炉架上的一个玻璃箱底上放着一块人的手指骨,这把他吓了一跳:他想那东西可能是楼下几个穴居人中的一位捐献给她的。但是玻璃箱上镌刻的铭文是:“幸福的奥利弗·普兰克特,为我们祈祷吧”。他走到窗前,把网络窗帘拉开。外面很黑,街灯闪着暗淡的光,每盏街灯周围都为雾气环绕,形成一个个光环。借着这微光,他刚能看清停放在人行道上的摩托车。一切还算正常。他转过身,开始观看一个带玻璃隔层的书架。书架上了锁,但他能看清梅里马什几本书的书名,还有其它一些昔日的天主教著作:切斯特顿的《诺廷希尔区的拿破仑》、贝洛克的《通向罗马之路人亨利·哈兰德的《主教的鼻烟盒火罗伯特·休·本森的《回来吧!赶快回来吧!》、约翰·格雷的《诗集》。看上去,这些书很像首版,上面也许有作者的签名。强烈的好奇与激动竟使他的身体发起抖来。书架最底层的一个黑色文件盒尤其引起了他的兴趣。在那模糊不清的标签上,他刚好可以辨认出这几个字:“埃格伯特·梅里马什——未发表的手稿”。也许他今天来这里还是来对了。他决定给罗廷迪恩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听到门厅里传来瓷器的撞击声,我们的朋友以对他而言不同寻常的速度跑到门口,向即将进来的人献殷勤。 “我一直都非常羡慕您的‘那些东西’,”他说着伸手去帮她推茶具车。 “那些书主要是我叔叔的,”她说道,“但是人都会尽力而为的。”她言辞含糊地用手指了指一个柜子,里面的隔板上放着许多圣物箱、圣像与盛有法国朝圣中心卢尔德镇圣水的小瓶子。这些东西色调暗淡、落满了尘土,但充满了虔诚。 她用一种古老而悠闲的方式沏茶,将水从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铜罐中倒进茶碗里。 “放一块方糖还是……”她问道。 他一边斟酌着自己的答话,一边抽出时间审视自己的新朋友,尽管在这种场合下他非常胆小。她穿一件用黑色软布料做的普通长袍,脚穿一双他觉得非常不合时宜的鞋子,胸部挂着一个极为普通的金十字架,那是她推一的饰物。她神情天真无邪,一本正经、极为平常、安详而充满了正义感——这种脸色他在灰暗的天主教堂的附属小礼堂中见过许多——脸色苍白,手捧念珠。看到亚当忧惧的样子,她感觉就如同放在手心中的一本装订质量很好的旧弥撒用书:翻得很旧但仍很干净,由于用的时间较长,封皮都变软了,但是书脊仍很挺直、结实。 “两块。”他大胆地说道。 “你的牙齿很好。”她改变了话题。 他努力缠着她不放。“您的洞察力很强。” “埃格伯特叔叔的牙齿也很好。”她接着说道,“他有一个嗜好,即在礼拜天做完感恩祷告之后吃巧克力泡夫。” “那么,你以前和你的叔叔生活过了?” 不知什么原因,这一问题似乎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她开始胡乱摆弄茶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说道。 关于梅里马什的记忆显然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看来提出有关手稿的问题时一定得小心翼翼。他努力改变话题,但是他所想到的各种办法都不可行或者可能给她带来伤害。 “把你的女儿叫来和我们一起说话好吗?”他最后冒险说道。 那双精明的灰色眼睛看懂了他的意思。“她有点头疼。我希望你以后会有机会与她相识的。” “我也这样想。”他立即回答说。 “也许你可以向我解释一下她的情况,埃普比先生。我得承认,我不了解现代的年轻人。” 好了,他终于找准了一个机会。 “我相信,您自己的母亲以前也一定说过同样的话。”他微笑着试探道。 罗廷迪恩夫人把茶杯放下。“在一位信仰天主教的母亲与女儿之间应该不存在任何信任问题。”她似乎想通过这句话让他做好思想准备,然后再发出致命一击:“你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吗,埃普比先生?”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他又不会掩饰自己。她耷拉下眼皮,然后低声说道,“我道歉。我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 “噢,我不在乎把事实告诉你。”他可怜地干笑着向她保证说。 “你是指……”“我是指有时一个懦夫喜欢别人认为他比懦夫还要糟糕。这是美德在向丑恶致敬。” “啊。”她只说了一句。 他把茶杯放下。 “再来一杯吗?” “谢谢,这条非常好喝。” 她向他的茶杯里倒茶的样子严然是一位专家。“弗吉尼亚从小就接受过非常严格的管教,也许过于严格了。我在女孩的教育问题上思想比较陈旧。” “弗吉尼亚。”他品味着这个名字,“这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名字。” 罗廷迪恩夫人直直地看着他。“结婚后,她的体重会猛增到两千镑。”她说道。 那么,他们的对话可以到此为止了。他们终于摸清了对方的底细:像大多数情况一样,这种结果充满了迷惑,让人感到些许失望,而且还带有某些破旧。古老而又让人伤感的遗迹——童年、水壶与自行车轮。但是当他重新浮出水面,大口向外喷水时不得不说出如下钦佩的话:“我非常羡慕你结交的那些单身汉朋友。”她只是长长地端了几口气,就开始勇敢而不失礼节地回答他的话。 “你结婚了吗?你年纪还不很大,对吗?” “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强调道,“因此,我更加迫切地希望在您,亲爱的夫人的慷慨相助下,成就一番事业。” “噢,我得慷慨相助,对吗?”她取笑他说。 “一点没错。” “啊,我怕的就是这个。” “您给我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又怎么能责备我不应该这样想呢?” “噢,那些信!”她明显加强了语气。 “对,就是那些信。”他随声附和道,并不自觉地瞥了一眼书架。她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个人的目光默默地交汇在一起。这沉默与众不同,他们两人都明白其中暗含着许多两人都没有向对方透露的隐秘内容。 “如果我没有给你回信……”她最后说道。 “噢,那样的话…”他耸耸肩,表明他感到这种假设非常可怕。 “你就会放弃所有出名发财的希望吗?” “啊,不会的,”他承认道,“我想您这里一定有些材料。” 罗廷迪恩夫人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然后慢慢往杯子里加奶油。“如果你得到那些材料,你干什么用?” “首先阅读。然后如果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发现它们有趣,就开始写文章介绍它们。也许还要设法出版。” “你认为‘有趣’伪标准是什么?” 现在该轮到他开门见山了:“嗯,例如,我想任何有助于人们进一步了解埃格伯特·梅里马什本人及其社交圈的材料都不乏有趣之处。”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把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上,想表现得随意一点,但是极不自然。罗廷迪恩夫人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从壁炉架上拿起一把钥匙,走到书架旁边。她拿着那个黑色的文件盒走了回来,把它放到他的膝盖上。 “给你,埃普比先生,”她说道,“这里面是我保存的所有我叔叔尚未出版的文稿。你可以用二百五十英镑把他们买走。少一点也不行。” 亚当神态沮丧地坐在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厚叠文稿。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读那些东西了。每当想起罗廷迪恩夫人要他支付那笔钱的事情,他总是哼一下鼻子,以示轻蔑。 那个黑色的文件盒中原来放着一份厚厚的文稿以及一沓出版商寄给梅里马什的退稿信,口气都有些粗鲁,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在其中一封信——一家受人尊敬的天主教出版社的回信——下面有一张梅里马什写的纸条:犹太共济会攻击我作品的又一凭证。 这部手稿是一本宏篇巨制,题目为《世俗布道与私人祷文》。亚当已经读完了关于纯洁的布道的那部分。 布道文是这样开始的: 我上小学时,一位名叫伯纳温彻神父的 老牧师给我们上宗教课。伯纳温彻神父虽然 不是基督教世界中最伟大的神学家,但是他 对《教理问答》了如指掌,对圣母特别忠 诚,对那些思想尚未成熟的年轻人来说,这 胜了任何雄辩。 他的道德教育以《什诫》为基础,他向我们逐一讲解。但是当讲到第六诫‘你不能与人通奸’时,他会说,‘等一会儿讲到第九诫时,我再讲解这一条。’但是当他讲到第九诫‘你不能对邻居的妻子产生邢念’时,他又会说,‘等我回过头来洪第六诚时,我再讲解这一条。’有些学生经常为此取笑伯纳温彻神父。但是当我现在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忆我的求学时代时,似乎觉得自己从伯纳温彻神父那里获得了有关纯洁的最好教导。因为他毫不掩饰地避开第六诫与第九诫的做法恰好是真正追求纯洁的实际行动。说实话,我们那个班上的几乎所有学生,也包括那些嘲笑我们那位老教师的学生,无不为没有将纯洁这一美德家族中最敏感最难以启齿的成员粗暴地拉到公众场合展开讨论而感到庆幸不已。 我们班上的同学无疑是一群不知礼节而又非常聪明的孩子。我们的衣领并非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们的家庭作业也并非毫无错误,我们在尊重私人财产所有权方面,尤其是在苹果园的问题上,并非无可挑剔。但是在一方面,我们无需别人的纠正: 如果一位新生口吐污言秽语或者口袋里装有黄色书籍,一定会遭到一顿痛打。这样他就会变得非常乖。可以说,谈论纯洁容易引发歧义,进而走向反面。它会使一些年轻人产生一些不应该有的思想。总之,没有必要去谈论纯洁。你没有必要去告诉一个身心健康的人穿短裤或男女同浴有伤风化。就更不用说劳伦斯先生的小说、肖伯纳先生的戏剧或者斯托普斯医生的宣传手册(这些作品生动描述了没有宗教信仰的家庭生活的现代理想) 在布道文的最后,如同全书其它部分一样,是一篇押韵的祈祷文: 生吾孩童之洁身者 保吾洁身至成年。 愿让创造之美 变为善之源而非恶之陷阱。 亚当读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本想考虑一些不纯洁的事情,以便提起自己的兴趣,但这与该书的气氛不相吻合。他呆在房间中只为一件事,而这件事却让他焦躁不安。“我这样小心谨慎,你不会介意吧?”当罗廷迪恩夫人让他单独看那文稿时用陈述而非疑问的口气说道。“我得出去,我不敢用这些宝贵的文学材料来冒险。”宝贵?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出二百五十便上来买这些一文不值的废纸。梅里马什在某一时期创作的作品还有一定的扭力,透着一种顽皮而离奇的风格。但是这本书稿……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如果罗廷迪恩夫人还不回来,他就不能准时参加那个雪莉酒会了。他走到窗口,试着推了一下窗扇,发现窗子关上了。无论如何,从这里跳下去,可真够高的,而他也不愿意采取那种方式离开。 他听到门厅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赶快回到座位上。当钥匙在门锁中转动时,他捡起文稿,重新温习了一下他已经想好的一套托词,以便将文稿还给它的主人,然后尽快离开这座房子。但是进来的却不是罗廷迪恩夫人,而是他在厨房中瞥见的那个女孩。 “你好。”她说道。 “你好。”亚当回答道。 那女孩背靠在门上,用一种迟缓而充满性感的目光打量他。她看上去大约十九岁,也许更小。她有一种脸色苍白、不修边幅之美,上身穿一件领子呈V形的毛衣,下身穿一件紧身裙,身体线条令人感到惬意。 “你知道我是谁?”她问道。 “你一定是弗吉尼亚。” 那女孩在亚当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两腿一盘。“你吸烟吗?” “对不起,我不吸烟。”不知为何,似乎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又补充道,“已经戒掉了。” “是害怕得癌症吗?” “不,我是得不起。” “关于我,我妈妈刚才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什么。” “她认为我狂放不羁,不听管束。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 “你认为我的乳房很漂亮吗,亚当?” “很漂亮。”他如实说。 “如果你乐意,可以摸一下。”她用手拍了一下沙发,发出了邀请。 亚当吃了一惊。“我明白你母亲的意思了。” 弗吉尼亚咯咯一笑。“她把你关在这里干什么?她总是把人关在某个地方。” “对此我确实一点也不清楚。然而你已经热情地“噢,不要走!” 弗吉尼亚跳到门口,从里面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从领口放进毛衣里面。接着她重新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亚当也只好重新就座。 “你为什么那样做?” “难道你猜不出来吗?” “我不想猜。” 弗吉尼亚分开双腿,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我决定引诱你,因此你最好听话。” “请把门打开,”他请求道,“你妈妈随时都会回来的。” 弗吉尼亚急切地看了他一眼。“你反对与我亲热就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一方面,我有妻子,还有三个孩子。” “那很好,”弗吉尼亚说道,“我喜欢有经验的男人。” 亚当站起身,又试着推了一下窗扇。“窗子打不开,”弗吉尼亚说道,“偷来这里干什么?” “这个问题你倒可以问,”亚当说,“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对你外公的作品感兴趣。” 弗吉尼亚皱了一下眉。“外公?” “你母亲的叔叔埃格伯特。” “噢,埃格伯特·梅里马什!妈妈的情人。她告诉你他是她的叔叔?” “你妈妈的什么?” “妈妈的情人。妈妈二十岁时,他就诱好了她。她一直对我这样严格,原因就在于此。” 听到这里,亚当大笑一声。 “不要笑,我发誓,这是真的。” “那么,我想你是一位私生子了。太浪漫了!” “我当然不是,傻瓜。他在我出生几年前就去世了。” 亚当站在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女孩旁边,俯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两杯黑咖啡,颜色黑而透明,而且一眨都不眨。“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演员。”他最后说道,“如果在刚才的半小时中我没有读梅里马什的书,我也许会感兴趣的。” “那么,你刚才读的什么书?” 他用脚碰了一下放在地板上的文稿。“就是这本《世俗布道与私人祷文》。” “噢,原来是那本破书呀。” “你读过吗?” “她曾经逼着我读。我可以给你看一些地写的真正有趣的东西。” “什么?” “真正有趣的东西。”她吃吃一笑,扭了扭坐在沙发上的屁股。 他把头向旁边一侧。“我已经对梅里马什完全失去了兴趣。”他走到门口,试着开锁。门锁得很紧。 “你妻子的性欲是否很旺盛?” “那与你无关。” “你的脸发红了。难道你不敢直率地谈论性问题吗?”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生气地说道,“我就告诉你,我们不经常发生性关系。” “那太可怕了!难道你不再爱她了吗?” “我们碰巧都是天主教徒,原因就这些。” “你是指你相信关于生育控制的那些谎言吗广“我拿不准自己是否相信,但我是那样做的。嗨,你让不让我出去?” “只要你拿到钥匙就行。” 亚当把脸一沉,大步从门口走到长背沙发椅旁,既粗鲁又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弗吉尼亚的毛衣中。她没有退缩,但当亚当发现她没有戴胸罩时吓了一跳。他把一无所得的手收了回来,那手一阵热一阵凉。“你把钥匙换地方了。”他指责她说。 “你的手很温柔,亚当。”她说道。 “请把钥匙给我。难道你不怕你妈妈回来看到我们两个被锁在这里吗?” “不怕。我手里握有她的把柄,因为我了解她的过去。” 亚当在房间中走来走去。如果在这个滑稽故事中的某一部分他能击败她,他觉得自己也许能够逼迫她把自己放出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既然你和你母亲的观点完全不一致,你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呢?” “她也握有我的把柄。她留出一些钱请别人保管,作为我的财产,但有一个前提,即我和谁结婚必须得到她的同意。” “这部分钱是从埃格伯特·梅里马什那里继承的吗?” “不是,这怎么可能呢,傻瓜?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他大约十年前去世的。” 亚当坐下来。她开始说服他,而在他的头脑中也正在跳动着一种充满激动与好奇的险恶想法。他预感到这则丑闻将在天主教与文学界引起轩然大波,他为此感到非常得意。 “假设所有这些关于你母亲过去的说法是正确的,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发现了几封梅里马什寄给母亲的信。那是一些情意缠绵的信。过去的她和现在一定大不相同。” “那时梅里马什年龄有多大?” “我不知道。很老——大约四十五岁,也许更大。你相信吗——在那之前他竟然还是一个童男。” “这些信就是你刚才所谓的‘有趣的东西’吗?” “不,我指的是书。” “书?” “对,有一本书——是手写的,你知道不是什么正式出版的书。一天我看到母亲在地窖里焚烧一些手稿,趁她转身之际,我从里面偷出一本书和一捆信件。” “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介“嗯,好像是本小说,写得像日记。小说讲述的实际是他与母亲的恋爱故事,只不过把人物姓名改了一下。内容非常刺激。” “非常刺激?” “内容非常直白,无需你任何想象。”弗吉尼亚说着用挑逗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这难以令人置信,”亚当说道,“我能看看那本书吗?” 弗吉尼亚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现在不行,母亲随时都会回来。你今天晚上晚些时候能来吗?” “就看一眼。”他敦促道。 她又摇了摇头。“不行,我把它藏起来了,把它找出来还得需要一些时间。此外,我也不能白干呀,亚当。”她把粉红色的、小猫般的舌尖向外一吐,若有所指地抿了抿嘴唇。 “噢。”亚当说道。 这时他们听到窗外的街道上传来发动机的响声。 “那是妈妈乘坐的出租车。”弗吉尼亚说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噢,上帝。”亚当说着也像她一样跳了起来。 弗吉尼亚把一只手伸进裙子正面,把钥匙拿了出来。“下一次,你就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钥匙了。”她走到门口,把锁打开。“我得把你再锁在里面。今天晚上见。” “但是我怎么来呢?”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亚当。” 他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在你离开之前——我还得问你一个问题。下面的那几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屠户。”她神秘地回答道。她溜到门外,接着他便听到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 |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