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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10点来钟,杀手进入了市政厅办公大楼,走下电梯之后,寂静无声地来到了前台。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他的身影。我注视着这个矮小肥胖的男人,他身着小丑服装,化装成滑稽小丑的样子。随着吱呀一声响,他推开了公共接待室和工作区之间的那扇大门。 我的胃部突然痉挛起来,同时感到焦渴难忍。当时我还没有看见小丑手里的刀子,但是我已经预料到他要来这里干什么了。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有一个未曾杀过上司的人混进了汤普森城,他正打算在这里随便杀死一个人,以弥补这一缺憾。我不认识那个小丑,但是我知道他不在这一层楼工作。 然而我发现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居然会没有一个人看见他。 这些想法尽管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小丑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已经来到了计划部督察员雷。兰的办公桌前。他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雷的嘴巴,另一只手将刀刃放在他的喉咙部位。 我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被撞倒在地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奇怪的是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他慢慢地划动着手中的尖刀,用刀的姿势显得很专业。鲜血不是喷射出来的,而是像一股涓涓的细流,从细小的伤口处汩汩地往外流淌,很快便浸透了雷的白色衬衫,还在滴滴答答地继续往地上流着。小丑仍然用一只手捂着雷的嘴巴,另一只手往他的左眼裹扎了一刀,接着又一刀扎进了右眼。刀锋上沾满了白色和绿色的粘性混合物质,与不锈钢刀刃上的红色液体混在了~起。 那人在计划部督察员的头发上擦了几下刀子,松开了压他嘴巴上的手掌。雷那泊泊冒血的喉管上发出了一声与其说是尖叫,倒更像是格格笑的声音。他浑身疯狂地抽搐着,终于引起了办公室里其他人的注意。 小丑对我微笑着,扭动着身体。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得出他是个精神错乱者。从他那副怪异的化装上我也能分辨出他的异常之处。他完全不同于菲利普所表现出的瞬间癫狂状态。这才真正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的样子吓得我尿在了裤裆里。 “他在那儿!”我大叫一声,用手指点着小丑的方向。我的身体终于能够挪动了,喉咙里也终于发出了声音。雷从椅子上渐渐地滑了下去,最后倒在了血泊中。人们纷纷往这里跑来,但他们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的呼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到杀人犯。 “真可惜,你差点儿就成功了,”那人以同样疯狂的声音对我耳语道。他怪异地笑着,那笑声就像是用指甲刮黑板时发出的声音,“哦,你很快就会看到……” 他随后便不见了。整个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刚才站过的地方现在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空气显得极为凝重,大厅里充斥着一股橡皮烧焦了的气味。 我疯狂地四处张望着,然后迅速跑到了电梯旁,这时电梯门还没有打开。我将整个工作区扫视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显然罪犯并不是因为没人看见才得以逃脱的,实际上他彻底消失了。我匆匆返回到柜台后面,雷正躺在地上。 急救医生来到了现场,对雷实施了紧急救护,并立即将他送往医院。但是他还没有离开楼梯时就断气了,他们已经对他无能为力。 雷被谋杀后,我变成了公众注目的焦点。警察来到了案发现场,为那把椅子拍了大量的照片,并为我做了笔录。当我叙述谋杀全过程以及我所目睹的~切时,所有的人都簇拥在我的周围仔细地倾听,不愿错过每一句话。然而同样是这群人,当我指着杀人犯大声尖叫时,他们却置若罔闻,完全漠视了我的存在。 我回忆起那个小丑对我说的话:“真可惜,你差点儿就成功了。” 这话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说,我在汤普森这座被冷落之城中又一次沦落为被冷落者了。 因此我的境况其实跟他一模一样。 我变成了置身于被冷落者之城中的一名被冷落者。 这一次我受到了所有被冷落者的冷落。 我记得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在迪斯尼乐园乘坐过一种叫做“太空冒险”的游乐车。在乘坐的过程中,你会感觉到自已被一架超强的显微镜缩小,并进入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与有形世界和谐共存的无形的原子世界之中。 也许那个杀人的疯子其实是个鬼魂。 我急于知道真相。多少个世纪以来,有成千上万的人都说自己见到过鬼魂。也许他们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跟小丑同样的被冷落者,他只是因为在被冷落者族群中进一步受到了冷落而最终变为了隐形人,这种人比起一般的被冷落者距离恐怖主义者更远了一层。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魂,也许人类从来没有什么来生,也许人们死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也许人们关于人死后的所有概念其实全部来自于对被冷落者族群所产生的误解。 但愿能有一本被冷落者族群的历史,以及那些在被冷落者族群中进一步受到冷落、因而蜕变为隐形人的历史。 拉尔夫走出了电梯,急匆匆地来到我跟警察谈话的地方,“我正在银行办事的时候听到了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警察。 正在询问我的那个警察把这里刚刚发生的谋杀案简略地告诉了他。 拉尔夫看着我,“你是惟一看见整个过程的人吗?” “这正是我的猜测。” “我们需要你,”市长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你是推~能够看见那个家伙的人。你可以帮助我们抓到他。”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我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被它吓坏了。我就像得了某种慢性疾病一样,情形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我曾经跟恐怖主义者交过朋友,参加过恐怖主义者的社交活动。但是我后来逐渐蜕变,并加入到被冷落者的行列之中。现在我的蜕变程度似乎已经发展到了愈发严重的地步。我暂时还能够在普通被冷落者和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家伙之间起到桥梁作用,可是我最终会变得像他一样,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成为无影无踪的隐形人。难道我真的会变成那种人吗?詹姆斯、简以及所有我认识的人再也不会想念我、不会注意我,总有一天再也找不到我、看不到我了吗?不,我对自己说。事情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不会变得没有人能够看见的。我不会让自己彻底隐形,从此消失掉。 “他疯了,”我忧虑地说,“这是个完全精神失常的人。” “别担心,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我们会派人跟你在一起。 你不用抓住他,只要找到他的线索就行。“ “我并不为这一点犯愁。” “我们会抓住他的,”警察说,“他再也不能杀人了。” “我也不是为这个而担忧。”我又说。 “那你到底还在为什么担心?” 我用目光将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不愿意让他们了解我真正担忧的那件事情,“我不知道。”我撒了个谎。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来袭击了一次,在教堂里杀死了特迪。 霍华德。主教大人拖着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的身体在圣坛上垂死挣扎了很久,就像一条腹部被刨开的鱼似的胡乱扑腾了一气,直到死神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城市的气氛突然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每个人都变得恐慌不安,神经几乎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感到好像又回到了加利福尼亚那种昼伏夜出的日子里。汤普森城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系列杀人案。尽管存在着一定的犯罪率,强奸罪和家庭暴力始终保持着全国的平均水平,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当警方根据我的描述发出的通缉令刊登在各种报纸上、并在汤普森电视台播出以后,恐惧的骤风席卷了整个城市,连任何一件小丑服装都会引起人们的万分恐惧。一个受到了被冷落者们冷落的疯子,在这座被冷落者们聚集的城市里重新上演了受冷落者自发杀死自己的老板的悲剧,这个事实令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甚至连简都感到了害怕,她现在临睡前总要将一根垒球律放在身边。 然而……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我跟别人一样找不到那个杀人的疯子。我曾经看见过他,我知道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但是令我烦恼的并不因为他是个杀人凶手。 令我烦恼的是,为什么别人都看不到他,而我却能够看到他。 “你差点儿就要成功了。” 也许不仅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和加州大学,也许我的整个一生都注定要受到人们的冷落。我能够容忍这个结论。我能接受自己不同于恐怖主义者的事实。但是我却不能接受自己不同于其他被冷落者的事实。 我的情况正在变得日益糟糕起来。 第二天我刚一上班便注意到,平日向我点头微笑、招手致意的市政厅同事们今天却个个变得毫无表情。这种情况持续有多久了?难道说我早已蜕变成为了隐形人,而自己却始终没有意识到? 我试图回忆我跟同事、朋友们谈论过的话题。难道比起我跟其他人的话题更枯燥更乏味吗?我在自己的城市比在别的地方更容易遭到忽视吗?受冷落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我的心中。 我想,也许并不是因为我受到了冷落才变得如此平庸;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的个性太平庸才使我受到了人们的冷落。因此,眼前的一切其实都是由我自己所造成的。假如我能做些事情,例如改变我的行为方式或者个性,也许还来得及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我从计划部临时被调到了警察局。我在这里没有被人忽视的感觉。在市长和局长的眼里,我成了重要的破案人员,他们把我当成了阿加沙。克里丝蒂小说中的男主角——著名的比利时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 惟一的问题是,这一案件至今没有任何进展。我们没有想出任何一个办法,能使我们尽快抓住这个精神失常的家伙。我只能在城里到处搜寻,两名侦探紧紧跟在我身后,试图在大街上某个地方碰巧看到他。整整过去了一个星期,我每天在办公室。 商店、购物中心等处转来转去,我的目光努力搜寻着每一个跟小丑外形相似的人。我和巡警们开着汽车在周围的街道上没完没了地寻找那个家伙的踪影。我查阅了一本又一本罪犯的照片。 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了。当我走大街上时,我发现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注意到我了。在我最初发现自己又一次受到冷落的时候,当时的感觉简直糟透了。我想起了保罗。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赤裸着身体,疯狂地、声嘶力竭地对着行人狂呼乱叫。难道那个小丑遇到了跟他同样的情况吗?难道杀人只是他处于无法忍受的孤独和压力下的一种宣泄吗? 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你差点儿就要成功了。” 我知道我正在向那种类型的人转变。我的恐惧从来没有对简流露过。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绝对不应该告诉她。尽管我应该跟她分担一切,共同面对所有的困难,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不能把这个情况告诉她。她可能比我还要惊慌。如果我非下地狱不可,就让我一个人去。我不想拉着她一起去。 可是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我克制不住地想这样做。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告诉她说,我亲眼目睹了谋杀的全过程,而且我是谁一看到杀人犯的人。但是我没有告诉她其中的原因。我没有告诉她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那个星期里,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跟史蒂夫的会面。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名很成熟的陆军中尉,局长让他负责协调市政厅的安全。为了防备杀人犯再一次袭击上一次的犯罪现场,按照局长的要求,办公大楼中无论什么地方发生情况,警察必须在十秒钟以内做出反应。他估计用这种快速反应的办法一定能够当场抓获罪犯。 史蒂夫受命去完成这项任务,他跟我谈了一次,希望尽可能准确无误地确定,第一,罪犯从电梯步行到雷的办公桌所需要的时间,第二,办公室的人为什么会对他视而不见,以及第三,他被发现之后又怎么会迅速消失,等等。星期四,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跟我通了一个电话,丝毫不带任何开玩笑的意味。他请求午餐前在计划部跟我见面。我整个上午的时光都在大街上跟巡警们一起搜索,到11点半钟,我准时回到了办公大楼。史蒂夫已经在等我了。然而他居然没有认出我。 我当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又花了几分钟时间以便得到最后的确认。 他竟会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一起在恐怖组织中呆了那么久,我们不仅是伙伴、朋友,而且还亲如兄弟,可是他居然想不起来我是谁。他以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而我只是市政厅里的一个普通的无名之辈,一名小官僚。当他表现出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时,我甚至没有勇气告诉他,我们曾经有多么亲密。我想告诉他,提醒他,并且激发他的回忆,可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他直到离开时也没有意识到他一直是跟谁在一起。 谋杀案再也没有发生。没有武力袭击,甚至连一点儿类似的迹象都没有。警察局逐渐对我失去了兴趣,我又回到了市政厅。他们要我保持高度警惕,有可疑情况随时向他们汇报,之后便很快将我忘在了脑后。我返回计划处一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人对此发表任何评论。 我回到计划处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我看到市长穿过大堂向我走来。我向他招了招手,“那件案子进行得怎样了?” 我问道,“有什么新线索吗?” 他的目光虽然看着我,却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丝毫没有停住脚步的意思。他继续向远处走去,终于离开了我的视野。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忽然发现,我们的卧室外面又长出了一棵新树。 我在窗前注视着,胸口有一种被紧紧扼住的感觉。这棵树不像那些种在我们庭院里的棕桐树。它很像是圣经中描写的那种桑树,并且远远比我们的房子要大得多,深深地植根于草坪的中央。 这棵奇怪的树居然长着紫色的树叶。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我只知道,我顿时被它吓得魂飞魄散。我站在窗口,目光始终注视着这棵树。正在这时,公寓的大门打开了,简沿着草坪向人行道走去,从地上拣起了一捆报纸后,穿过那棵大树,又走进了家门。 难道我的视觉产生了幻象吗?不,那棵树如此清晰和真切,它就长在那里,这决不可能仅仅是个幻象。 难道我疯了不成?有这种可能。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 哦,你将会看到一幅怎样的图景…… 我迅速穿上牛仔裤,匆忙跑出了房间。那棵大树仍然长在那里,它如此高大,颜色又如此鲜艳。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 我的手穿过了树干。 我什么也没有摸到。没有温度感。它既不冷,又不热。也没有空气的对流。好像这棵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集中了全身的勇气走上前去。它看上去是有形的,既不是透明的,也不是半透明的。走近大树之后我只看到了一片黑色。我应该已经走到了树干里面,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活见鬼,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站在那里,目光停留在紫色的树叶上。 “你在干什么?”简在厨房里大声地问道。 我回头看着她。她正从敞开的窗口迷惑不解地注视着我,我想,她一定会认为我的举丘愚蠢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绕着树转了一圈,然后穿过草坪走进了大门。我回到了厨房,她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地为调制果酱做准备。 “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在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停止了搅拌,观察着我,“自从发生那起谋杀案之后,你的行为变得有些古怪了。你没事吧?” 我点了点头,“我很好。” “你知道吗,有很多目睹了暴力行为的人,甚至包括有些警察在内,必须去找专家咨询,解决感情方面的困惑。” “我没事。”我说。 “别钻牛角尖了。我实在为你担心。” “我真的很好。” “我——” “我真的很好。” 她看着我,掉转了目光,继续搅拌果酱。 早餐之后,那棵大树依然长在那里,我洗完操之后它还在那里。简想去商店买一些晚餐用的水果,我痛快地提出替她跑一趟。她说好吧,正好家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她把所有要买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我,我驾车离去了。 我假装所有的事情都很正常,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在公园里又看到了一些紫色的大树,在缅因大街的马路中间也长着一些红色、蓝色、黑色的灌木丛;我还看到一条银色的小溪从蒙哥马利城堡的停车场中间流过。显然昨天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事情果然在我身上发生了。 然而却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一点迹象。 简让我去她喜欢的一家超市,她觉得那里的商品比别处的更好一些。我在超市里面又看见了另一棵大树,跟我家院子里的那一棵十分相似,它是从肉制品柜台上长出来的,树枝从柜台一直往上延伸,穿过了天花板。 当我在超市里静静地观察着这棵巨树时,我周围的顾客们熙来攘往地选购着商品。这种生活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我再也不能继续假装着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了。在我的生活环境中到处都充满着灌木丛生的幻象,这个奇怪现象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难道那个杀人犯也遇到了跟我同样的情况吗? 我迅速拿起挑好的食品,匆忙回到了家中。我发现简正在厨房擦洗地板,便把食品袋放在餐桌上,退出了厨房。我对她说,“出事了。”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希望你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舔了舔嘴唇,“我……我能看到恐怖主义者看不到的东西,”我说。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希望从里面看到某种默许或者暗示,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她轻声地说。 “你往窗外看。”我指着窗口,“你看见那棵树了吗?就是长着紫色树叶的那一棵。” 她又摇了摇头,“不,”她仍然轻声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难道她以为我疯了吗? “跟我来。”我带她来到了庭院,站在距离大树不远的地方,“你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是的。” 我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了大树的主干旁,“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吗?” 她点了点头。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已经蜕变了,我的外形已经消失。” 我悲哀地说。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我告诉她有关那个小丑的事情,关于警察,关于史蒂夫不认识我,拉尔夫没有看见我,以及办公室的同事们对我视而不见的事实。我还把今天我去商店的路上看到了大树、灌木丛以及小溪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了她。我说完之后,她沉默了良久。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泪水。 “我没有疯。”我对她说。 “我并没有那样想。” “那你为什么——?” “我不想失去你。” 我紧紧地搂住了她,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失声痛哭起来。我顿时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哦,上帝!难道我们又要分离?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跟她分道扬镳吗? 我松开她,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目光,直到她的眼睛看着我,“你能看见我吗?”我问。 “是的。”她吸了几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是不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也许不像以前那样了解我了吧?你还能记得我住在这里吗?” 她摇了摇头,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拥抱着她。她的话使我稍稍放心了一些。可是我很清楚,这种状况维持不了多久。她爱我,对她来说我很重要,因此我才能够在她的意识中多保留一段时间。可是我终究是要蜕变的。这种事迟早是会发生的,而且是无法避免的,我将最终从她的视觉中彻底消失掉,会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神出鬼没。也许有一天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她会浑然不知;当我坐在长沙发上时,她会走过我的身旁,喊着我的名字,我虽然回答了她,她却断然听不到。 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我一定会自杀。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们去找人,”她说,“可以去找医生。总会有什么人能够帮助我们改变这种状况。” 我看着她,“怎么改变?”我问道,“你认为有办法让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要发生吗?难道大家就喜欢住在这座城市里吗?莫非人们都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我的天!” “别对我大声嚷嚷。我只是在想——” “不,别那样想。你不能那样想。” “我并不是说他们真的能够改变现状,但是我想他们也许能够使蜕变的速度逐渐减慢,甚至最终停止下来。我想——”她泪眼汪汪地跑掉了,穿过草坪回到了家里。 我追了过去,在厨房里找到了她,“真抱歉,”我拥抱着她,吻着她的前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 她拥抱着我,“我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 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紧紧地互相依偎在一起,好像她的拥抱可以把我留住,使我不至于继续蜕变下去。 “那天晚上我给詹姆斯打了个电话,我想跟他谈一谈,告诉他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想,知道这事的人越多,消息传播得越广泛,挽回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铃声响了第四遍时他才拿起了电话,“喂?” “詹姆斯!”我说,“是我!” “喂?” “詹姆斯?” “是谁打电话?” 他显然听不见我的声音。 “詹姆斯!” “喂?”他被激怒了,“有人吗?” 我挂断了电话。 自从菲利普出发攻打白宫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跟他见过面。他回来以后我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但是我希望并且需要跟他谈一谈。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了解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假如真的有人能够为我做些什么的话,这个人只能是菲利普。他的心智可能有些不正常,但是与此同时,他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也是最有能力、最有抱负和理想的人,我对于跟他取得联系虽然持保留态度,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寻找他的惟一目的就是,希望他还能够看得见我。 我从市政厅的电脑里查到了他的下落。我终于在破败不堪的城西某处找到了他,他住在一套狭窄不堪的一居室住宅里。 在这个荒凉而又人烟稀少的地方,极少能够看到那种竭力从外观上显示出自己区别于他人的、有独特个性的复式公寓。这里的住宅并不醒目,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整个地区看上去都不具有任何特色。我经过了三个人口才找到他所在的那幢公寓大楼。 到达他的住处之后,我把车停在了大街上,在车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试图聚集起足够的勇气,以便敲响他的房门。简想跟我一起来,我没有同意,我告诉她说我跟菲利普曾经亲如兄弟,我一个人去效果会更好一些。现在我却后悔没有让她跟我一起来。我至少应该事先给菲利普打个电话,告诉他说我想见他。 我走出了汽车,向176号公寓走去。我知道如果我继续犹豫下去,很可能会说服自己取消这次见面。因此我强迫自己走到公寓门口,按响了门铃。 房门打开了,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嘴巴干涩得几乎冒火。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菲利普站在房门口。 我的恐惧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陌生而又沉重的失落感。门廊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菲利普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了,既不是那个野心勃勃、收留我成为恐怖组织成员、带领大家从事各种冒险活动、承担着重大责任的领导者,也不是那个在暴风雨之夜被疯狂的幻觉所困扰的精神崩溃者,甚至也不是那个想当英雄却从华盛顿大败而归的失败者。我面前的这个菲利普是一个平庸而可怜的家伙。这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评价。 过去他曾经是个勇往直前、敢说敢干、魅力四射的冒险家,现在看上去却无精打采,面如纸灰,一副毫无个性的样子。他的目光已经不再那样炯炯有神,他性格中闪烁的火花似乎已经熄灭,显然他的精力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比我最后一次见到时苍老了许多。菲利普已经变成了一名汤普森城的无名之辈,这使他很难过。我看得出来。 我试图不让自己脸上流露出吃惊的样子,“嗨,菲利普,”我说,“好久不见了。” “是戴维,”他疲惫不堪地说,“我的真实姓名是戴维。我只是把自己叫做菲利普而已。” 我不叫戴维!我叫菲利普! “哦。”我点点头。好像赞成了他的说法,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赞成他。我们互相对视着,相互研究着对方。他看见了我,我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确注意到了我,没有忽视我的存在。但是这一点给我带来的安慰太微不足道了。我真后海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邀请我送他的房间,我们站在门廊里谈话,“说吧,你想怎样广他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想直接切入正题,那样显得太唐突,但是我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好,于是便神经质地清了清嗓子,“我结婚了。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简吗?我们在这里相遇了。她也受到了冷落。” “那又怎样?” 我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我说,“有些事情不大对头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不放,似乎在试探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他想考验我。我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因为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离开门廊,向房间里走去,“进来吧,”他对我说,“我们谈一谈。” 他的房间里依然有他的老房子里那种老奶奶的气息。我跟随他走进狭小的客厅,坐在长沙发上,观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着湖水的廉价油画,感到有些毛骨谏然。“想喝点儿什么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走进厨房,拿来了一些啤酒,并打开了罐口,放在我面前。我向他表示了感谢。 我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特意来这里想对他说的那些话应该怎样开头,“你还能经常见到其他恐怖组织成员吗?”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 “乔最近怎么样了?你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我想他早已完成了过渡期。他肯定已经不再是个被冷落者了。” 不再是个被冷落者了。 这可能吗?当然可能了!我就是个例子。我联想到了我自己以及我的现状,不禁打了个寒噤。 “情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说,“可能会向正面发展,也可能会向反面发展。”他不歇气地灌了一通啤酒,“而我们正在向反面发展。” 我猛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事情正是如此。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其实我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正在蜕变。” 我的恐惧中伴随有一丝安慰。我如同又发现了新的被冷落者那样感到了惊恐,同时也感到放心,因为我不必独自面对这一悲惨的结局了。菲利普又跟我站在一起了。 “再也没有人看到我了。”我说。 他凄惨地笑了笑,“跟我谈谈吧。” 我看着他那毫无个性的神态和那身平庸的服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突然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玛利还没有遇到我们,家庭乐园的事件还没有发生,我们也还没有到过棕润泉;我们好像在他的老公寓里,仍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和朋友。坚冰已经融化,我们开始聊了起来。他告诉我说,自从白宫的惨败之后,他便开始迅速蜕变,后来就长达几个月地在这套公寓里隐居起来。我告诉他我跟简的生活,关于杀人犯的情况,以及我是怎样发现我又跟过去一样变成了一名受冷落者。 我拿起了一罐啤酒,“而且……我还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说。 “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往那儿看,‘哦用手指着窗外,”我看见那里有一片红色的草地,远处还有一棵黑色的大树,树叶和树枝都很像仙人掌。“ “我也看见了。”菲利普说。 “真的吗?” 他悲哀地点了点头,“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们。我不想让你们恐慌。我不能断定你们将会发展到我这个地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尽管我有一些理论,但它们毕竟不过是理论而已。” 我看着他,“你认为我们有可能改变目前这种状态吗?会不会永远蜕变下去,直至消失?” 他看着窗外的红色草坪和黑色仙人掌,“我认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低声说,“我觉得我们已经无药可救了。” 星期四,杀手再一次袭击了我们。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去上班,可是我仍然去了。其实我完全可以像在自动化界面公司时那样没有必要露面。我可能会这样做。或许我应该这样做,在已经不太多的时间里尽可能跟简厮守在一起。但是我每天早晨照旧上好钟表,照例去市政厅上班。 星期四,那个杀手又回到了以前的犯罪现场。 这一次他没有穿那身小丑服装,所以我没有认出他来。当时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旁,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那里从昨天起就开始出现一些粉红色的石头,上面长着花草树木。我在心里成千上万遍地想着,假如简有一天真的看不见我了,我该怎么办。正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他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走过了大堂,向前台走去,他的举止中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但是我并没有往心里去。 突然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 我警觉地站起身,我突然开始注意刚走出电梯的那个人。 他走路的姿势太眼熟了。是小丑。他又回来了。 他从后面摔倒了我。 我被他扼住了喉咙,眨眼间我看见了金属小刀在我眼前一晃,我还没有来得及清醒地意识到该怎样做和为什么要做时,直觉已经迫使我飞快地闪到了一旁,同时突然跳了起来,不仅杀手的刀子没有碰到我,而且他还被我撂倒在地上。他含混不清地哼哼着,用手砸着地板,指我喉咙的那只手早已松开了。我翻身站起身来,从办公桌上抄起了一把剪刀。 他还跟以前一样疯狂。当他冲我咧嘴一笑,向我挥舞着刀子时,我感到他的面孔似乎分裂成了好几块,“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你这狗娘养的。我在大街上看见你了。” 我靠在办公桌上,跟他隔桌相望。我实在不喜欢他看人时的样子。他是个秃子,人过中年,天生长着一只小丑式的鼻子。 他的游移不定的性格中流露出某种混乱的东西,当他脸上化了装的时候神智会显得更加正常一些。 “我希望你别过来,”他说,“你不能过来。”他站在地板上的一片低矮的蓝色灌木丛中,他的双脚弄乱了树叶,并不断地碰落在地板上。 他能够碰到这些幻境中的东西。 他突然一跃而起,扑向办公桌另一侧,用刀锋向我腹部扎了过来。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没有刺中我,不过很快便调整了一下姿势。我乘机躲到一旁,用剪刀向他捅去。我划破了他的脸,并在他脸上戳了一个洞。他疼痛难忍,愤怒得破口大骂起来,原来已经扭曲的面部变得更加不堪入目。我拔出剪刀,向下挪动了一些,对准胸口的中心部位刺了进去。我能感到刀尖碰在胸骨上的感觉,随后便有一股暖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沾满了我的双手。我拔出剪刀,又向他的腹部扎去。 我抽身站了起来。 他不再尖叫,只是发不出声音地抽泣着,身体抽搐了一下,从办公桌边翻倒在地板上。市政厅地板上和刚刚出现的桔黄色草坪上洒满了鲜血。他因为失血过多而面如纸灰,好像已经没有了生气。 我祈祷上帝,让他快点儿死掉。 整个事件就在所有的同事以及柜台前两个办事人员眼皮底下发生着,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在我们周围,计划部的日常工作像往日那样有序地进行着。 一位打算复印文件的秘书踩到了一滩鲜血,她既没有看到它,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杀手看着我,眼睛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你……”他刚要开始说,声音便减弱下去了。他突然站起来,走过另一张办公桌——他穿越了墙壁。 我傻眼了。我能看见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但是我突然看到墙后面也长着草坪,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我扑向前去,试图追上他,但是尽管我能看见杀手离开的路径,等我跑到那里时却什么也没有了。我并没有置身于草坪之中,“咯”地一声,我碰到了坚硬的水泥石灰墙面,脑袋碰得很疼。 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办公桌前,透过透明的墙壁,注视着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泣不成声的杀手一瘸一拐地走在倾斜的小路上,穿过橘黄色的草坪,渐渐消失在紫色的树丛中。 噩梦已经结束,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单枪匹马拯救了整个汤普森城,使它从此摆脱了无休无止的系列杀手的烦扰。 简是谁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想告诉拉尔夫,也曾试图告诉警察局长,但是他们都看不见我。我甚至还发出了若干封匿名信,寄给市长、警察局长、新闻媒体,以及所有那些能够把消息传播出去的人。可是依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官方仍在继续着他们那没完没了地、盲目地寻找杀手的行动。 第二个星期,我拉上了窗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只有要吃饭和去卫生间时才出来。我的烦恼并非由于我没有得到社会的承认,也不是由于我又杀了一个人。 是由于……另一个世界的侵入。 原因正是如此。另一个世界。现在我知道了。我越来越经常地看到陌生的地平线,不属于地球的沙D域的植物物种、地质结构、颜色搭配。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属于跟我们分享同一个维度空间的另一维度的一部分,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但是我知道,这个另外的世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地入侵了我的生存空间。即使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也于事无补,因为地毯越来越经常地变成了一片橘黄色的草坪,墙壁也不再是白色的水泥石灰,而是变成了透明的窗户,通过它可以透视到奇妙的景色,从头顶的天花板上看到,棕色的云彩飘浮在金色的天空。我早该离开简,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可是我没有。我试图跟这些幻象或者具象、或者管它叫什么名字的东西做斗争,但是我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离开简了。我会跟简更加亲密,把我看到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通通都告诉她,而且似乎只要我跟她在一起,另一个世界的侵入就会有所退却。 星期天,我看到了那个怪物。 到目前为止,我所能够透视到的另一个世界还仅限于植物。 岩石和大自然,从来没有涉及到动物的领域。星期天早上一觉醒来,当我拉开窗帘向外看时,我突然看到,橘黄色的草坪上有一只怪物在盯着我看。当我看到它时,它开始沿着繁茂的草丛移动起来,外表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足有一匹马那么大。 虽然相距很远,我仍能看到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神情。它那只长着长毛的嘴大张着,发出吓人的咝咝声。我立即放下窗帘,离开了窗口。我不知道那怪物在说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继续观察下去,我一定会弄明白它究竟说的是什么。 我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天我又去了一趟菲利普的家。简要跟我一起去,我坚决不同意。我撒谎说菲利普看到她会很不自在,他希望我们两人谈话时没有外人。尽管她有些不情愿,最后还是相信了我。其实我说的并不是实话——我确信菲利普一定会愿意看到她,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不希望她跟菲利普见面。不过我对她说的这些谎话其实并无恶意。 当我离他的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已经开了门。他的变化使我大吃一惊。我上次见到他至今不过两周,但是他却憔怀了许多。从外表上看并没有显著的变化,只是……他的身上似乎缺少了一种东西。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变得麻木不仁、毫无表情,就像橱窗里的一尊模特,他原先那种与众不同的独特个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我也变成了他这副样子? 当他叫我的名字时,我似乎又看到了他那种独特的气质,他的声音使我感觉到了那种曾经把我拉到他身边来的智慧和力量。 我跟着他走进了房间,只见遍地都是灰尘和空酒瓶,还有许多色彩斑斓的植物。我吃惊地看着他,“你能触摸到那些东西吗?” 他点点头。 我顺手从咖啡桌上拿起了一根蓝色的树枝,用手轻轻摸了一遍,心里顿时感到异常轻松。 “你很快就会发展到我这一步的。”他伤感地说。 那个小丑对我说,你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我点了点头,望着地板上那些遭到破坏的奇花异草,清了清嗓子说,“你还能感觉到那种奇怪的……”说了一半我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那是最后一次。自从恐怖组织解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那种直觉了。” “你再也没有杀过人吗?” 他笑了笑,“没有。” 我曾经在沙尘暴发生的夜晚去邻居家里寻找过菲利普,当时他正在那里滥杀无辜。从那以后我便始终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我觉得现在必须问清楚了,“那天晚上你在跟谁说话?”我问道。 “我认为是上帝。” “你认为?” “就是那个不停地叫我‘菲利普’的声音。甚至当我还不知道自己受到冷落之前,我就在梦里听到过它的声音。它告诉我,我的名字应该叫菲利普,它还要我把所有的恐怖主义者组织到~起。另外它还告诉我一些其他事情。” “是你的直觉吗?” 他点点头,“我曾经在梦里见到过它。当时我被吓坏了,因为它就藏在树荫底下。它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看着远方,“不,这样说还不够准确,应该说,它使我内心充满了恐惧。我确实认为那声音来自上帝。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像是一派胡言。” “现在你怎样想?” “现在?假如从另一个维度空间来看的话,现在我认为它可能是某种存在物。” 另一个维度空间。 看着窗外那片覆盖了整个街道的紫色森林,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了,“我想我真的看见过一次。那次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我的窗外。” 我不想知道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或者他认为自己看见了什么,可是我知道他的确想告诉我。 “那东西就藏在树荫下面,外形酷似蜘蛛,个头却像骆驼一般大。我能看见它的眼睛、眉毛、牙齿、毛发和蹄子。而且它认识我。”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甚至不敢往窗外看了。 “我经常在想,我们都是被上帝选中的人,”菲利普说道,“我们之所以离上帝最近,是因为我们实在太平庸了。我喜欢平庸,我认为平庸就是完美。这就是上帝想要创造的人。人类具有进化和蜕变的潜能,但只有我们这些平庸之辈才拥有完美,才能得到上帝的慈悲。” “但是,”他看着窗外说,“现在我却在想,我们更能够接受来自于它那里的心灵感应以及各种信息、现象。”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听说过古希腊神话中那只人身羊蹄、头上长角的畜牧之神‘潘’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那是一个与异度空间神秘接触的恐怖故事。”说着他便走到桌旁,那里堆着许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他从其中挑出一本,递了给我,“就是这一本,你读一读吧。” 我看了一眼封面。《恐怖及超自然之力的神话》。书中有一页是折着的,我翻开了那一页,第一眼便看到了“希腊人身兽面神‘潘’的故事——作者:阿瑟。马钦”。 “你最好读一下这一章,”他又说了一遍。 我看了看他,“现在吗?” “只需要花半个小时就可以读完它。我可以看着电视等你读完。” “我不能。”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眨了眨眼睛,“跟你谈话。” “谈些什么?” “关于……” “关于你看到的一些东西吗?莫非你看到了刚才我所描述的那些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 “那么,你一定看到了一些类似蜘蛛的东西。” 我看着他,慢慢地点点头。 “你一定要读一读这个故事。”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一本虚构的恐怖小说对我们的境况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很快便明白了。奇怪的是,书里描写的情形与菲利普所描述的以及我所亲身经历的一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感到极不舒服。一个疯狂的科学家想出了一个从我们这个空间输送到另一个维度空间的转换办法,他把一个女人送进了异度空间,尽管她最后完好无损地返回,但是却完全疯了。她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在古代被称之为人身背面神的怪物,她在那里怀孕了,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当女儿长大以后,能够随意来往于两个空间之间,但是她在我们的空间里变成了一名杀人狂。她勾引男人,当他们发现了她的真实面目之后便会被迫自杀。人们终于找到了她,并杀了她。 菲利曾用笔在许多章节中划了线。例如,她女儿从一片草地上走过时突然消失了;当她穿梭往返于两个空间之间的时候,在空中留下了沉重的分量。有一段话详细描述了那种既无法用语言描述、又令人难以想象的神秘力量,它的震撼力远非人类所能理解。故事的结局是,那个怪物——也就是那个女儿终于回到了异度空间,永远留在了她真正的伙伴们身边。 这个最后的结局使我打了个冷战,我似乎看到疯狂杀手带着累累伤痕,狼狈不堪地向紫色的森林中逃去。对于他们来说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当我会上书时,菲利普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不感到这个故事很熟悉吗?” “它毕竟只是一个故事。”我说。 “但是它比人们所能想象的、甚至比作者本人所能够了解的要真实得多。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另一个空间里的东西。”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曾经听到过古希腊神话中那个人身兽面神的声音。” 我看着他。我无法相信,但也不能不信。 “我们这些人就是异度空间的传递者,”他继续说道,“我们能看到它们、听到它们的声音、并能够从它们那里获取信息。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来这个空间的目的。这也是我们这个被冷落族群得以形成的原因。我们两人可以将神秘力量传递给其他被冷落的人,让他们都知道,他们可以告诉那些像乔一样亦此亦彼、介于两者之间的人,乔再告诉他们这个空间里的人。” “可是其他被冷落者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我说,“而且我还记得你说过,乔已不再被冷落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反对。 “况且,传递者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全部。它并不能使我们比别人更平庸,而且它跟平庸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人是单向度的。一个黑人并不仅仅是一个黑人而已,他同时还是一个男人,是某人的儿子。也许还是哥哥、丈夫或是父亲;他可能喜欢快板、摇滚或者是古典音乐。他还可能是一个运动员或学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侧面。没有一个人是一维的,可以只用一个词来描述。”他停了一下,“我们也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他。我也不知道是否愿意相信他。 我只是觉得被忽视不应该是我生存的惟一原因,是我生命的最大特征。但如果说我的生活完全与此无关,与我自己的个性天赋或者我们这个集体的特征没有任何关系的话,恐怕我也不会承认。 菲利普向前倾了倾,又说:“也许,这就是整个人类将来的趋向,是一切事物正在发展的趋势。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是被忽视一族演化的最终副产品。也许有一天,每个人都将能够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回穿梭。也许我们会是海伦的伙伴。”他说着指了指书。 我想起了那个凶手,他那明显的疯态,虽然确实会使人联想到故事中的那个女儿,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 “为什么?” “我们并不会进化为能够在两个世界或什么的地方自由穿梭的高级的生物。我们正从这个世界退出,进入另一个。我们正在被它吞吸进去。然后,就从这里消失。这就是进化的目的? 把人们从他们所爱的地方拉出去与那些可怕的蜘蛛生活在一起?我想不是。“ “你太鼠目寸光了。” “不,我不是。”我摇了摇头,“况且,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并不想去那里。我甚至不想看到它。我只想和简呆在这里。如果你把花在想它到底怎么回事上的时间用来想怎样才能阻止这个过程,也许我们还会幸存。” “不,我不能。”他说。 不,我不能。 我盯着菲利普,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一直都在指望他来拯救我,带我离开这个混乱的境地。而此时,他的断然拒绝像一把刀插到了我的心上。突然间,我发现原来他那些复杂的理论,他编的故事,一切都是为了说明我们不可能再回去了这个事实,我们是注定这样的。我突然发现,菲利普和我一样被那莫名的怪物吓着了。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我问道。 “没有什么可以做,我们无能为力。” “放屁!”我使劲拍了一下咖啡桌说,“我们怎么能束手待毙呢?” 菲利普看着我。不,不是菲利普,是戴维在看着我,菲利普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疲倦的,顺从的,失魂落魄的男人,“我们会的,”他说,“我们也会的。” 我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声也不吭地走了出来。他好像在后面说什么,但我听不到,也不想听。愤怒的眼泪一泻而下,我大步穿过树林来到我的车旁。现在总算明白了,菲利普根本帮不了我,没有人能帮我。我安慰自己,努力让自己相信将会出现奇迹,在我被完全弄走之前会有人来阻止这个必然的过程,可是不行。“我开车走了,穿过汤姆森,穿过另一个世界。 我再也没有回头。 我坚信简的话,努力让自己相信折磨我的事并非不可挽回的,并非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是会随着一根魔律的轻轻一挥或者什么不为人知的力量的干预而烟消云散。 菲利普是否也曾暗示过我这些呢?魔法?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尽量去保持这种想法。但即使不是遗传学的蓄意所为,而是奇异多变的魔法在起作用,总之,我的情况在一天天地变精。当我走到镜子前时,我看到一个比我老好多的人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房子周围,汤姆森在逐渐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橘黄色的草地,银色的河流、粉色的岩石、紫色的树木和马一样懂懂作响的蜘蛛。 我开始向上帝祈祷,让那个世界消失以使我回归正常,但他或她却充耳不闻。 我们是否以被上帝抛弃? 和简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感到正常的惟一时候。在她面前,另一个世界的干预会有所减少,至少在屋子里不会受他的影响,所以,我尽可能地和简呆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简真能保护我不受那些奇怪景象的影响,但我相信她,相信她是我的护身符,我的守护神,我在利用她给我的这些好处。 我们在想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力量……假如这是一种力量……我们怎么样才能驾驭它、增强它,但一切都徒劳无益,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两个人呆在一起,希望这样能赶走一切。 但实际上并不能。 她辞掉了工作呆在家里陪我。这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在汤姆森一切都是免费的,她只需要在我们需要东西的时候去商店取一点儿回来。 我不想让我们两个只是相对而坐,等待结局的到来,整天为自己而叹息。我们不能这样,但也不能就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我们要面对现实……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法。 我们谈了很多。 我们每天做好几次爱。 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靠那些垃圾食品来度日子……热狗。 汉堡包、玉米卷、空心面和奶酪……但简决定我们应该抓紧最后的时间享受一下生活,于是她去商店拿了牛排和龙虾,蟹肉还有鱼子酱。这些东西没有一样对我们的口味,至少是不对我的口味,但要在最后的时刻享受一下的想法确实很吸引简,而我也真不想给她泼冷水。 我们真的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争吵上。 简从商店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卧室里重看《吉里干岛》,她抱着拿着两大袋食物,我站起来去帮她,她环现了一下屋子,喊道:“鲍勃?” 我的心忽地提了起来。 她竟然没有看见我。 “我在这里。”我喊道。 她放下一个袋子,朝着我的声直跑来,我也向她跑去,我从她手里拿过另一个袋子放在地上,然后将胳膊绕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压住她。我把头理在她的头发里边,泪水一涌而下,“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我说,“你肯定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能行,我能看到你。”她像我抓她一样紧紧抓住我,好像我正处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努力不让我滑下去。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惧,我知道,在我喊她以前,她向屋子里扫视的几秒钟内,她曾经没有看到我。 我将会失去她。 牛奶从缝隙里流到地毯上弄翻了纸盒,可我们无暇顾及。 只是紧紧地抓住对方,不让对方走开,什么也不说,也不需要说,日色渐晚,拉长了外面橘黄色的草地。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呼声惊醒,有一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声音不高,是压低的耳语声,像在电影常见的那种声音。而它更像是被距离模糊了的呼喊声,像一个人在旷野里向我呼喊。 “鲍勃!” 我坐起来,在我的旁边,简仍在熟睡,毫无知觉。 我推开被子,下了床,然后拉开窗帘向外看。 汤姆森不见了。 我盯着外面橘黄色的草地,那边是一片紫色的森林。再远一点,在视平线上是粉色的山脉,一轮黑色的太阳懒懒地挂在闪亮的金色天空上。 “鲍勃!” 声音似乎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我朝那个方向看去,看到那些大蜘蛛的黑色影子在树林里移动。远处是一个一动不动的更黑、更模糊的东西,但我能看出它是有生命的。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它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鲍勃!” “什么事?”我应道。 “加入我们吧!” 我并没有感到害怕,虽然我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吓坏,树林里那个黑色的东西应该早把我的魂都吓出来了。可那声音是那样温和,那样舒服,可能是因为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等待的日于结束了,我反而感到放松了。 “来吧!”那个声音喊道,“我们在等你!” 窗户和墙都在我的面前消失了。好像在梦里,被催眠了一样,我穿过曾经是墙的地方,感到一股异样的清风吹过我的头发,肺里充满了一样的空气。甚至温度都不一样了,不热也不冷……反正是不一样。 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的心里荡漾着一股奇怪的幸福感,一种顺其自然式的满足持续着,虽然我的大脑很理智地给我以警告和提醒。 我继续向前走去。 “不!” 是简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充满了无望、无助和极度痛苦的声音利刃船穿过我心里那种混饨的温暖的感觉,我拍拍脑袋,转过去看她。在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站在我们房子前的院子里,而她正透过窗户朝我喊叫,然后就又忽然回到了草地里,看到她在无墙的房子里呼喊,就好像被从堪萨斯来的龙卷风轰隆一声吹倒了似的。 “鲍勃!”另一个声音在叫,不再像先前那么温和、舒服。事实上就好像是来自树林中那个黑色大怪物的威胁,我想朝简和我们的卧室走去,但我的脚却不能向那个方向移动。 “鲍勃!”简大声地喊。 那一幕又闪了一下,我又看到了院子,房子。 “简!”我喊道。 “我看到你了!”她哭着喊,“我在乎你!我爱你!” 找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喊,怎么会想到这些,怎么会觉得这些话会起作用,但它确实引起树林里一阵隆隆的声音,我突然又恢复了行动。我转过身朝她跑去,那个奇怪的另一个世界,开始消退,渐渐从现实里消失,直到完全不见了,剩下我赤身裸体地站在外面的草地上,脸和手须在卧室的窗玻璃上,玻璃的另一面,是同样失魂落魄的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是她把我从边缘上拉了回来,是她救了我。 我跑到厨房门前,简给我开了门,我们紧紧地拥抱住对方。 “我听到你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就看到你出来了,在慢慢地退去。”简哭着说,“你在消失!” 一切都过去了。没有金色的天空,橘黄色的草地,也没有紫色的树林。只有我们的房子和汤姆森以及这里的夜空。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一定是她对我的爱把我拉了回来,使我没有消失到那个世界里去。可我知道不是这个起了作用,这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除此以外还因为她看到了我,她没有抛弃我。 她还说了那句话,按照这样的顺序:“我能看到你……我在乎你……我爱你。” 魔法。 “我爱你。”她又说。 我们没有被爱我们的人所抛弃。 我紧紧地抱着她,“我也爱你,”我说,“我也能看到你,我也在乎你,永远在乎!” 第二天,我出去了,但人们看不到我。完全看不到。没有人能看到我,听到我,我不仅仅被忽视,我根本就不存在。 本来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可以回去工作了,我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切都会正常起来。但当我下了车走上市政府门前的台阶时,我发现没有人在看我。我送到里边,看到市长秘书,她却没看到我。我站在拉尔夫办公室的门道里,他对我视而不见。 “拉尔夫!”我喊到。 没有应答。 我想跟他玩一下,扰乱一下他的心清,把东西移来移去让他找不着。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我转身走开了。我第一次发现,即使我能够这样做,我也不打算再回去工作了。 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我不想再继续住在汤姆森。 我钻进汽车,往家里驶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是试销产品? 是人类的试验品?这有意义吗?能作为生于世上的合理理由吗?也许是的,正如拉尔夫所说的,“必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 但是那个并不是我。 也许在汤姆森生活和工作确实让一些被忽视的人找到了一丝使命感;也许他们确实制造出了产品,因为他们在汤姆森生活得很好;也许是为了创造工作机会才雇人去生产那些产品;也许买了那些产品的人们因此而感到幸福;也许汤姆森的被忽视的人确实因此而有了责任感。但这对我来说远远不够。 汤姆森整个变成了又一个自动互联公司,而我什么都不是。 但我想让自己算个人物。 我在房前停了下来,在那里坐了一会儿。透过前面的窗户,我看着简在用吸尘器打扫卧室。一切都完蛋了。一切的一切。 走过的路变成了一条死胡同。恐怖分子组织也在一场血腥暴力中解散了,这个自己人的城市也突然变得和我曾努力逃离的那个一般狰狞。 我还能做什么?我该去哪里? 简怎么办? 我在那里又坐了几分钟,然后进去告诉简所发生的一切。 我叫她去打电话叫她的朋友。 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她说话。 我们去了市里,在商场里逛。没有人能看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变成了隐形人。简把我往回拉,而我却把她往前拉,这样我们都滑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被被抛弃的人抛弃了。当这一切事实都逐渐明朗起来时,简变得越来越沉默。 “我实在不明白这些离奇古怪的事情。”她对我说。 “我也是。”我说,“我想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那我们就这样被困在这里。” 我点点头。 她突然扔掉钱包,拉开了衬衫。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解开胸罩,踢掉鞋子,拉开拉链把裤子脱了下来。 “住手,别胡闹了!”我开始有点儿害怕了。 “怕什么。没有人能看到我。” 她把短裤也脱掉了。 “简!” “来呀!来跟我做爱!” 她就那样赤裸裸地站在商店中央,喊着淫秽的脏话,但没有一个人看她,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从内衣店里拿了一件睡袍搭在她的肩膀上,领她出了商店,回到车里。 然后带她回家。 她在床上呆了两天。开始时,我很担心她会走不出来。我没想到她会做如此反应,这确实使我有点害怕。但在第三天早上,她比我先醒了,当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弄早饭了。 “暂时神经错乱。”我走进厨房时,她睡眼朦胧地对我说。 我坐在桌前,倒了一杯橘子汁,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你第一次发现自已被抛弃时的反应吗?” “不,只是这一次。我想是迟延的压抑综合症。是早已经储存起来的。” “可你现在已经好了?” “是的,现在没事了” 我看着她:“那我们怎么办呢?” “你想干什么呢?”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受任何束缚,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可牵挂的。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想干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说。 她走到桌前,手里拿着煎锅,往我盘子里放了两个鸡蛋,“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她说:“一万个不想。” “我也一样。”我看着她,“你觉得我们去哪里好呢?” 她很害羞地笑了笑说:“去海滩?” 我点点头,笑着说:“就海滩了。” 那天下午,简在收拾行李,我给菲利普打了个电话。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里,是否已经去了那个世界。我也不知道他能否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的存在。但可巧他还在,并且能听到我说话,他答应我马上过来。我告诉了他我们家的地址。 15分钟后他就来了,看上去脸色更加苍白,比最后一次见他更加精疲力竭的样子。但我还能看到他,简也能看到他,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当我介绍我的朋友和我的妻子互相认识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很温暖,很幸福。 他晚上没有走,跟我们在一起。 晚饭的时候,我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我所看到的和简所做的一切。 他点点头说:“所以你认为是别人的认可使我们能够呆在这里,是吗?” “很有可能。” “那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我认识你,”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因为我了解你,我在意你,我爱你。” 他咧嘴笑了一下说:“值得一试,哦?” “不会有害的。” “那你走了怎么办呢?” 我无语。 他笑了,说:“别担心,我并不是企求你们的邀请。” “不是这样的。”我急着解释。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事实上,我一直都在想邀他跟我们一块儿走,只是觉得应先和简商量一下。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呢?”简问道。我看着她,点头表示感谢。 他摇摇头说:“这里是我的归宿,这里有我的人。” “但是……” “没有但是。我想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去战胜一切攻击。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找不存在。“我笑了笑,点点头,但还是很担心。 第二天早上,菲利普帮我装车,简把房间收拾整洁了,她不想给下一个房客留下一个乱糟糟的房间。 “你确信不带走那些家具吗?”我问她,“哪里都有托运车的。” 她摇摇头说:“坏。” 一切都准备好了。 简上了车,扣上安全带。我转向菲利普,尽管我们有不同之处,有不同的看法,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现在要说再见了,心里真的好难过。我们在一起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好也好,歹也罢,这段经历已经使我们之间建立了永远拉不断的关系。我看着他,他那曾经锋利而今已变得漠然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跟我们一起走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在继续消退了。我正往回走呢!再过几个星期,我会变得比以前更强大。别担心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真的。我太了解他了。 “你们准备去哪里?”他问,“回到帕姆斯普瑞吗?你可以再招一些新的恐怖分子。” “那不是我。”我说,然后指了指周围,“这里也不属于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这是我先要解决的问题。但你呆在这里,你可以再组织起恐怖分子,为我们的人民而战斗,恪守你的信仰。” “我会的。”他说,声音很微弱,“保重!” 我想哭,一滴泪水来不及擦掉而滚了下来。我看着菲利普,冲动之下,很快地拥抱了他一下说:“你要保重!” “好!” 我进了车。 “再见!”他对简说,“我和你相处不长,但我觉得似乎早认识你。我们一起流浪的日子里,鲍勃除了说你什么也不干。他非常爱你。” 她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们握手道别。 我发动了汽车,倒出了驾驶道。我朝菲利普看去,他正微笑着挥手。 我也向他挥手。 “再见!”我又一次说道。 我们的车往前驶去,他跟在后面跑着追,待我们上了城市公路,他就在后面一路小跑。我们离开了汤姆森,他还站在马路的中央,向我们挥手。 我回头向他鸣了一声喇叭。 我们继续向前走,意识到菲利普正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而汤姆森也变成了远处一个不规则的小黑点。 我们住在汽车旅馆里,开始找房子。 在拉古那海滩买不到任何财产,也没有可供出售的空房子,所以我们就沿着海边到了科罗那德马。 我提议就随便挑一所自己喜爱的房子住下就行了,因为又没有人能看到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费力去找自己的房子,我们没有理由不可以找~所大一点儿的房子和房主伙住在一起,就像幽灵一样,一定很有趣。 就这样,我们住进了一对有钱夫妇一所临海的大楼里。我们占了客房和客房的卫生间,然后等房主出去或者睡觉时用他们的厨房。 但是,和别人住得那么近,那么亲密,并且分享别人的秘密是很令人不安的。当我看到别人在享受自由,看他们无所顾忌地挠痒痒,看他们不住地抱怨,让真实的情感写在脸上,我感觉得特别不舒服。于是就又沿着海岸向前走,终于找到一所大房子。这所房子过去是用做娱乐场所,后来做不下去了,已经空了两年了。 我们搬了进去。 日子一天天滑过。我们每天起得很晚,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海边,晚上看书或看电视。我觉得我们过得很开心,但又一想: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菲利普的观点,说我们有着特殊的使命,命运对我们有特殊的安排。但我总觉得生命应该有个结清,应该有个目标,过得有意义。 但事实却不是。 生命没有目的。从生到死,我们都在努力把事情做得最好。 就是这样。我们不能从那些毫无联系的事件中找到生存的模式,因为本来就没有模式。我的出生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突然有一天,简说她怀孕了。 于是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我想也许这就是意义所在。 也许我会在这个世上留下一些痕迹,也许会悄无声息地走掉,不管怎样我都应该留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将来取决于我和简。 也许我的孩子会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许依然默默无闻。 但他的孩子会继续。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生命之路延续多远,都是因为有我。我是这条生命链的一环。 我有一个目标。 我想起拉尔夫曾经说,被抛弃的人的孩子也是被抛弃的人,我告诉了简,但她毫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她说她不喜欢太平洋海边的生活方式,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另外一个不同的环境里成长,于是我们就又开始搬家,最后在卡莫的一间海滨屋子里安顿下来。 头3个月很快过去了,我们都觉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开心。 我们试图与她的父母联系,但他们根本听不到我们,也看不见我们,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仍然很失望。但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令人感动的事。我们一本本地翻关于名字的书,阅读《父母必读》之类的书籍。我们还偷了婴儿食品。 家具和衣服。 我们坚持天天去海边散步,但后来简的身体开始变大,走不多远就很累了,于是转而钟情于室内运动。但她却一定要让我坚持去散步,说不希望我也变得像她那么胖。她还说,希望能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别总呆在她身边。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甚至开始喜欢海边的独自散步。 于是就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大约在沙滩上走了一公里,正往回走。然后就看到剧面一阵奇怪的骚乱。我急走几步,向前张望。 在沙滩的那边闪现出紫色森林的淡淡轮廓。 我的心立刻砰砰地跳了起来,浑身僵冷,喘不过气来。我吓坏了,掉头就往回跑。到了门前,朝台阶直冲上去。 简凄厉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还从来没听她这样叫过,从来没听到她这样极度恐惧的绝望的声音,可是现在听到了,惊恐像一把钳子绞着我的心,我痛得弯下身子,几乎不能移动,但还是硬挺着往前跑去。 “鲍勃!”她又喊。 我冲过走廊进了卧室。 那个杀手在里边。 他已经上了床,撕掉了简所有的衣服,正骑在她身上,拿刀抵着她的脖子。他居然没有死,还活着,并且跟着我们到了这里。 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然后转过来看着我。 他的拉链开着,下身露在外面。 已经勃起。 “哦!你回来了。”他阴险地笑了笑,“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要让你看着我强奸你的妻子。”他说完从旁边捡起简撕碎的内裤,故做优雅地拿到鼻子上,很夸张地嗅着,“哦……” 他边嗅边说,“好香啊!” 我怒不可竭地往前走了一步,他立刻把刀子压进她的皮肤里,血流了下来,简疼得大声叫喊。 “别动!”他说,“否则我就割断她的喉咙!” 我站在门口,呆若木鸡,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某种希望和幻想,我想也许菲利普已经退到那个世界,他会跳出来救我们,把这个家伙弄回他来的地方。 可是这并没有发生。 那个人往前倾了倾,勃起的阴茎压在简紧闭着的嘴唇上,“张开你的臭嘴!”他命令道,“否则我就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给弄出来。” 她于是张开了嘴。 他把他的阴茎插了过去。 一阵冲动。如果我仔细考虑一下,我也许不会那样做;我会担心简和未出世孩子的生命,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做。但我没有想那么多,我看到他的阴茎插进了简的嘴里,顿时失去了理智,发疯地向他冲去。我跳起来,骑在他背上,手抓住他的头。他也许会把刀插进简的喉咙,但就在那一刻,她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痛得尖叫一声,暂时失去了控制力,我猛地拉他的头部,将他从简的身上拉了下来,抓住了刀子。刀子划开了我的手掌,我不能说我不感到痛,但我不能停止,我用尽全力去扭他的脖子,直到喀嚓一声,他不再喊了,软软地垂了下去。但他仍然纂紧了刀子,简从他手里抽出来,朝他的胯下捅去,鲜血涌过他鼓起的腹部,滚滚地流到床单上。 她抽了出来,又朝他胸口捅去。 我翻了个身,但仍拧着他的脖子,我们两个都双双滚到了地板上。 我赶紧跳起来,以防他再站起来,但这次他没有动。 他真的死了。 我看了看四周,没有橘黄色的草地,也没有粉色的树林,没有那个地方的任何痕迹。 简还拿着刀子,身体像树叶一样不住地颤抖,不住地啜泣,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死死地盯着她身上的血迹,一边不住地吐着口水,一行粘稠的唾液挂在下唇上。 现在我开始感到刀子切入了手掌,血从手的一侧涌出滴到了地板上。但我顾不上疼痛,走到简跟前,将刀子轻轻从她手中拿开,然后扶起她来进了另一间卧室。 “他们在派人跟踪我们吗?”简哭着说,“是不是因为我不让他们把你带走,他们就跟踪我们介”木是的。“我一边拍着她的头发,帮她躺到床上,一边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就是那个家伙在捣乱,他在找我,而不是你。“ “也许他们会派更多的人来。” “不。”我说,“不会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但我确实知道,也许是菲利普所说的直觉吧! “一切都过去了。”我说。 这一次我是对的。 是的。 那天下午,我去把他的尸体埋了。 我事先把它切成了小块儿。 第二天,我们收拾好东西,离开那里,去了门多西诺。 四个月后,简生下一个九磅重的男孩。 我们给他起名叫菲利普。 有时候我想,我是很幸运的。我为自已被抛弃而感到幸运。 虽然我的外表很普通,但我的经历却很不凡。我曾见过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也做过一般人所做不到的。我过得很幸福。 我已经意识到,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精彩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奇迹的世界。虽然我的本性使我不能充分享受它们,但至少我知道,它们确实存在。 我尽力把这些告诉我的儿子。 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曾经做过的坏事。我现在相信,也明白我曾经是那么的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也不管有多么充分的理由,谋杀从本质上讲都是很坏的行为。不论谁为了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杀人。 如果有上帝的话,只有他或她才能够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我惟一可以说的是,我已经从错误中吸取了教训。我所经历的一切并非一无所获。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 所以,也许我的一切旅程都有其特定意义,我生命里那些毫无联系的看似散乱的事件都是命运的安排。 但我仍然在想,我们到底是什么?是另类的后裔?是基因突变?还是是政府实验?我疑惑,但是我不像过去那样整天思考这些问题。这并非我生活的核心。 我的儿子才是。 菲利普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上帝和魔鬼,天堂和地狱,但我忍不住想我们之所以是这样一定有其原因。我确实相信我们是为了某个目的才来到这个世界,而且确信这个目的不仅仅是生存,不仅仅是像其他人那样弓队注意,更不是为大众消费做试销产品。但到底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 也许我的儿子会明白。 那我所窥见的,差一点走过去的那个世界又是什么呢?我常常会这样想。它到底是什么?天堂?地狱?极乐世界?它是否神秘主义者和宗教领袖沉思好长时间后被认为失去一切自身的知觉所看到的那个地方?还是同我们的世界同时并存的另一块空间? 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理论。 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源自迷信还是科学,那个世界的存在多少缓解了我对于死亡和来世的焦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真的担心死后的事,但我肯定考虑过,因为我现在感觉轻松多了。 我不知道是否有来世……没有人能知道……但我却确信有,并且不害怕。 我们仍住在门多西诺的海边。早上我写东西,而简则照顾菲利普,收拾花园。 下午我们会一起度过。 我们生活得很幸福。但甚至现在我都感觉到我们终会不满足现状。有时我会想起在汤姆森时詹姆斯和我说的话,他说在海的那边,一个小岛或半岛上,有一个属于被抛弃者的国家,在那里,和我们一样的人们自由而平静地生活在自己的国度里。 我想,那里可能更适合抚养孩子。 看着海水,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会去学航海。 ------------------ 书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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